大年初五,雷振東就走了。曉佳每天足不出戶,只是窩家里守著孩子,孩子睡,她也跟著睡,或看幾眼手機,翻幾頁關于喂養(yǎng)的書。此時,她翻到一頁,上面提到哺乳期的飲食應該盡量多樣化,這樣營養(yǎng)才更全面,心里就煩躁起來。她把書扔到一邊,輕柔地給熟睡中的小孩換了尿不濕,又合衣躺下了。
過了一會兒,婆婆進來了,笑呵呵地說:“吃飯!”
曉佳趕緊起身,隨便挽了兩下松散的頭發(fā),來到客廳。看到茶幾上的菜,一股火氣就從心窩里往外竄。
婆婆到底是故意的,還是不操心,連著三天都是大白菜,最多在里面放點蝦皮,中午的菜里倒還有肉,但也只是幾片肥肉,曉佳著實吃不下。這晚上了,又是白菜,白菜倒還罷了,里面竟然還有幾顆花椒。她都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放花椒,花椒性熱,對小孩不好。
想到這兒,她氣的越發(fā)頭腦發(fā)漲,起身走到里屋,臉色陰沉地說:“媽,不是說過不讓放花椒么?”
婆婆愣了一下,拍著孩子,隨口說:“忘了,下回吧。”
曉佳卻不肯再忍了,畢竟花椒只占很小一部分緣由,她氣呼呼吼道:“我都說過多少次了,你還是放,干脆把花椒扔了吧。”說著就往廚房走去。
婆婆驚了,跟在后面喊:“你這孩子,說啥就是啥,好好的東西,怎么能扔了呢?”曉佳卻不理,抓起花椒袋子,往垃圾桶里狠狠一丟。
婆婆見了,又急又氣,立馬彎腰拾回,臉都紅了:“就你講究!這也不吃,那也也不吃,恁些人都吃了,也沒見人家咋著了?!你講究,你奶水也沒見多好!”
曉佳怒了:“媽,我又不是為自己!難道我不想吃有味的么?還是不是為了孩子!”
婆婆卻不讓:“別啥事都拐到孩兒頭上!孩子讓你不吃豬肉啦?!自己挑吃,還拐著彎編曲兒!”
曉佳氣的轉身進了里屋,門一摔,再也不出來了。她確實不喜歡吃肥肉片,打小就不喜歡,總覺得油膩咽不下。如今,這點竟然成了婆婆挑她錯的由頭了。
她心里一陣冰涼,恨不得扒開門離家出走,可看著身邊睡著的孩子,只得壓著性子窩著,她聽見婆婆在客廳里喝湯的吸溜聲,氣的索性連燈也關掉。就這樣,合衣躺下,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被肚子里咕咕叫聲吵醒了,拿起手機來看,已是深夜一點了,外邊漆黑一片,估計婆婆早就睡了。曉佳起身在床上坐著,聽著肚子里傳來的一陣陣的咕咕聲,心里越發(fā)凄涼。
這時,孩子醒了,哭了兩聲,曉佳抱她起來喂奶,然后又將她哄睡放下。曉佳卻睡不著,拿起手機想給雷振東打個電話,可這么晚了,他肯定早就睡了,吵著他們宿舍的人也不好,想想又放下了。再說了,這種事兒,跟他說了又怎樣?他遠在千里之外,除了勸她忍耐還是忍耐,難道會變出來一口熱飯么?這日子,怎么過著過著,竟然如此艱難呢。
難道是她錯了么?她捫心自問,覺得自個也并沒錯啊,哪個做媽媽的,滿心滿眼想的不是孩子,只要對孩子好,不管有理無理,都會竭力去做。花椒確實性熱,對孩子不好,至于有多不好,影響到底是大還是小,她沒有細想,只是憑著母愛的本能覺得,對孩子不好的就不吃。
愛自己的孩子有錯么?!想到這點,她心里越發(fā)倔強起來。既然沒錯,為什么要我忍受這樣的折磨和懲罰?關于這個,她卻怎么也想不明白。隨著時間的一點點流失,她的心思越來往下走,胃里咕嚕咕嚕的叫聲如同雷鳴,在暗夜里回蕩。
哺乳期的消耗量是很大的,一頓不吃,簡直能把人餓暈,她伸手摸了摸肚子,松松軟軟,隨著一陣陣的咕嚕聲,她幾乎可以感覺到肚皮上的肉在一點點變薄。
再過一會兒,小孩又要吃奶,還有大長一夜,她如何撐過去呢?想到這兒,她心里越發(fā)委屈。這都什么時候了,女人養(yǎng)了孩子,竟然還要餓肚子?!眼眶一熱,她險些滴下淚來!咬咬牙,她硬生生地將那股委屈壓回去了,心里一橫:我倒要看看,這日子能有多難?!
這么一想,她翻身下床,幾步走到廚房,打開廚房的燈,然后翻找起來。菜筐里干凈的很,只有兩棵蔥,她拿起來,轉過身來,看到旁邊架子上半袋開了口的掛面,頭一低,底層的筐里還有個雞蛋。
她把三樣東西擺在面前,大腦飛快旋轉。先燒開小半鍋水,把面條一股腦全進去,幾分鐘后面條發(fā)白翻滾,撈出來沖涼,倒進大海碗里。再次架鍋熱油,將蔥剝好洗凈切碎丟進去,油花四濺,香氣乍然飄出。聞著這香味,曉佳心神為之一震。翻炒幾下,倒進去一些生抽,老抽,一勺蠔油,一點白糖,鹽巴,湯汁翻滾,香氣繚繞。
她端起油鍋,潑到面條上,又熱了點油,磕了雞蛋打進去,剛好煎成一個圓圓的荷包蛋,待到兩面金黃,夾起來放到面上。就這樣,一碗清香的蔥油小面就做好了。
曉佳端起碗去了里屋,攪拌幾下,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她好像從沒吃過似的,既滿足又驕傲。兩分鐘后,一碗面就已下肚,肚子鼓起來了,心里也暖和了,打了個飽嗝,休憩一下,又把碗端回去,全部洗刷完畢,關燈進屋。
這一次,躺在黑暗中,她再也沒有那種凄涼的感覺了,相反,心里升起一絲絲的豪氣。回想起剛才自己竟然差點哭了,她好笑地不能自己:這算什么事兒啊?竟然還掉眼淚!真是可笑!
也只在這會兒,她心態(tài)平和了些,回想起頭天晚上發(fā)生的一切,她承認:自己確實過頭了,平日里,婆婆連一根線頭都愛惜不已,那么一大包花椒當著她的面扔掉,可不是讓她傷心么?至于菜里有花椒,今天中午的菜里就沒有,或許是她真的忘了,老年人嘛,記性不好是常有的事兒。
再說白菜,昨天婆婆還抱怨了一句,說學校超市里都不怎么進貨,凈是白菜。她也清楚,學校后勤處那幫人精明的很,板著指頭數著人頭采購,賠本生意絕對不做,往年這個時候菜架也都是空蕩蕩的呢。
想到這兒,她心里生出一絲愧意:到底是自己心量太小了,怎么就把好好的人給氣著了?要是一開始就好好說話,何至于到這個地步啊?這倒是實話,有多少人,身在方寸之內,心卻大大方方;又有多少人,明明寬屋大宅,心卻囚禁一處。說到底,生活中的苦甜,除了與生活本身相關,心態(tài)的力量也不可小覷,畢竟,無論身處何地,心量狹小,轉身都局促;心量寬大,風大浪大也未必濕身。
剛開始的理直氣壯消散了一些后,絲絲愧意開始泛起,不過錯就錯了吧,曉佳想,愧疚無用,明兒改了就行。只要我還能下廚為自己做出一碗清香四溢的蔥油小面,無論生活怎樣,這個世界都再也不能與我為敵了。就這樣,曉佳在一波波的愧意和自滿中睡去。
她不知道,雷振東此刻還沒睡呢。最近導師申請了一個項目,逼得雷振東不得不在這個月內趕出四萬字的報告書。這也意味著,除了平時的上課聽報告外,他剩下的時間都要浸泡在圖書館里,大量地翻查文獻,歸納總結,然后以每天一兩千字的速度寫出來。
可是,再有十來天,他還得回去搬家,到時候又得請兩三天的假,這樣算起來,時間越發(fā)捉襟見肘,他心里甚是焦慮。可焦慮又能怎樣呢?只能咬著牙耐著性子干吧。
此時已凌晨三點,他雙手還在鍵盤上飛舞,連感慨抱怨的時間都沒有。或許生活本來如此,雖然沿途布滿了深溝淺壑,但好歹給人應對的間隙了。
身處在這樣夾縫里,要么殫精竭慮的堅持,要么一無所求的放任,或許,二者的結局都是心酸晦澀的。畢竟,很多事兒的成與不成,除了勤奮和堅韌,還總帶著點玄之又玄的運氣,而運氣卻如暗夜幽靈,只有等你熬成了鬼,才有撞見的可能。
我們能做的,只能時心無旁駑地付出,得失心太重了,只會拖垮精神。如果人生的常態(tài)是求得不得的話,只能盡力而為無愧于心吧。這就是雷振東此刻的想法,若不曾全力以赴,根本沒資格來談論運氣。
第二天,曉佳還在昏睡,婆婆敲門進來了,一臉不自然的笑,話卻只有一句:“吃飯了。”曉佳偷瞄了她幾眼,婆婆只是低頭哄著孩子。
曉佳就任她抱去,自己來到客廳,茶幾上赫然擺著一盤炒青菜,菜葉在油水里蕩漾著,鮮嫩碧綠,沒有一顆花椒。曉佳眼一熱,又差點滴下淚了,這一次,她沒有硬壓回去,只是伸手抹了下,就坐下來,大口大口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