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年關,走親串友正當時。由于張斌這邊的親戚比較多,所以他們年前就開始走親戚了,年前串幾家,年后再串幾家,這個年也就過的差不多了。今天要去的是張斌的二姑家。
去的路上,張斌唾沫橫飛,口若懸河地跟曉慶說了他二姑的發家史:他姑二十出頭就結婚了,二姑夫是個窮小子,辦酒席的錢還是張斌爸借給他的呢。好在倆人都特能折騰,先是借錢兒練攤,都是從深圳那兒進點新鮮的玩意兒,然后湊著黃昏時分賣給廣場上的游走嬉鬧大人小孩。
稍微賺了點錢后,就大著膽子租下個小店鋪來搗騰二手電腦,又賺了些錢,就舍著勁兒開了一家網吧。從九十年代末一直開到零幾年,才把網吧賣了,也是狠賺了一筆。后來又倒騰服裝生意,經營好幾個火爆的服裝店,后來索性自己開制衣廠.....當然了,這還不是最成功的地方,二姑最厲害的地方是前些年購置了不少房產,大大小小十幾套房子,北上廣有幾套,剩下的也都在省會城市。所以說,二姑的家產,少說也有幾千萬了.....
曉慶一邊聽著,一邊感慨:到底還是自己眼皮子淺,小家小戶的,沒有折騰的眼光和心勁兒。不過,現在也不比以前了,如今各行業基本上都占的滿滿當當的,再像以前那種趁熱打鐵渾水摸魚地賺錢是不可能了。新型的行業呢,不懂的話,也不敢輕易涉足,所以,到底做什么呢,她也只是瞎揣摩。張斌看她半天不說話,笑了:“想什么呢?”
曉慶嘆了口氣,說:“現在生意都不像以前那么好做了吧。”
張斌卻喜滋滋地說:“媳婦,你是怎么想開的啊?前段時間讓你去貸款,你跟頭犟驢似的死活不肯。怎么前幾天自個兒跑去貸款了呢?還一下子貸三十萬?”
曉慶不打算告訴張斌那些關于自己父親的事兒,事實上她也沒有耿耿于懷,相反,她是有所理解并接納的,只是潛意識里覺得說出來于已于人都無益,所以只是溫順地說:“我覺得,你的想法其實也沒有錯,雖然現在咱們日子也能過,但能讓家人過的好點,也是應該的,值得去做。”
張斌聽了,喜上眉梢,可是又嘆口氣說:“唉,可惜呀,那個代理已經給別人了,只能再想想別的辦法了。”
曉慶安慰他:“慢慢來,做生意不能魯莽,多問問,多找找路子,穩妥點好。”
張斌點點頭,也笑著說:“正好,今天去二姑家吃飯,順便可以聽聽他們怎么說?看看有什么門道沒?”說話中,張斌擰開了音樂,正是樸樹的《生如夏花》。
曉慶笑了:“你是不是總能立馬找到應景兒的音樂?”
張斌笑看向她:“那是因為咱倆總是想到一塊兒去啊!”倆人相視一笑,跟著音樂哼唱起來。
說來也怪,不聽音樂,誰都不覺得自己的心思有多沉郁;而一首歌,卻可以打破桎梏改天換日。這種心境,也只有在年過三十后才深有體會:話越來越少,心思卻越來越多,人前更隱忍,心底卻愈倔強,這種近乎任性的較真,任誰勸說都沒用,更不要說落灰太久的書頁,也只有一首狂浪的歌能暫時解脫一會兒。
人活一世,終有那么一天,你會領悟到曾經終日憧憬的未來不過是傻氣可笑的幻想,而積壓在心頭的過往也不過是蓬亂松散的毛線團,不再敬畏虛無的神靈,也不再信仰絕對的真理,更失去了從前那些單純的準則......沒任何實質性的東西填充心胸,更沒絕對正確的道德觀來拘謹你,你決定自己,也承擔自己。也只有這會兒,你才更深切地體會到自律和自我放逐的真實內涵。
事實上,曉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嘛,畢竟,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是生活在哈哈鏡里的小人,向上望,自卑渺小;向下看,自私膨脹。即便難得幾次正視自己,也是心意恍惚的,要么死磕著過去,要么執拗于將來。
如果有那么一次,哪怕一次,我們將這紛紛擾擾的思緒統統扯掉,剝去那層層為人處世的外衣,面對鏡中赤裸的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若能坦然一笑,自然再好不過了;若是惶恐不安,此生又是怎樣地不甘?
現在,曉慶就是忐忑慌亂的,她覺得自個隱約看到人生紗簾后藏著點什么,卻又不那么真切。只憑著一點點本能的知覺,下意識地去做些事兒,盡管這些事兒與她以前的觀點大相徑庭甚至背道而馳,只是心里明白,她只是想走近內心那個更真實的自己罷了。
隨著音樂搖擺,曉慶嗖然又想起多年前讀過的詩句,當時只覺得朦朧美好,卻參不透它的內在含義。而今,這些意義突如十里鮮花,在她眼前怒放鋪展開來,一路絢爛到天邊:
我聽見回聲,來自山谷和心間
以寂寞的鐮刀收割空曠的靈魂
不斷地重復決絕,又重復幸福
終有綠洲搖曳在沙漠
我相信自己
生來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敗,妖冶如火
承受心跳的負荷和呼吸的累贅
樂此不疲
......
我相信一切能夠聽見
甚至預見離散,遇見另一個自己
而有些瞬間無法把握
任憑東走西顧,逝去的必然不返
請看我頭置簪花,一路走來一路盛開
頻頻遺漏一些,又深陷風霜雨雪的感動
.....
說起來,人的一生中要轉多少個彎,思想上就有多少離奇的跳躍。人心如剛懵鹿,這兒跑跑,哪兒溜溜,每一次駐足,都有嘆息;每一次奔跑,也是本能的驅使。
在這個旅程中,最能令人驚喜的是,莫過于撞見了另一個自己,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潛意識里相依相伴,無論天長夜短。未來終究要來,過去終究要去,我們真實擁有的,只有此刻。想著這些,曉慶聽著歌,又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一路飆歌,兩個人到了目的地。當他倆從車上下來,似乎是經過洗滌后的人,嶄新且相暖的兩個人,都帶著一樣的欣喜神情,一樣微笑的眼睛。
進門后,面對的自然是滿屋子的喧囂。幾句閑言碎語后,所有人都圍坐在一張大桌前。曉慶也被簇擁著在飯桌上坐下,一邊笑著回應著問候。
正在這時,表姐問了一句:“慶慶,你懷孕了么?”這句,讓曉慶一驚,如往熱炭上潑了勺涼水,她心里開始滋滋滋地冒起狼煙。曉慶勉強笑著說:“沒呢,在準備中呢。”
表姐瞥了她一眼,又說:“時間不短了,也有一年多了,不行就去看看。”
張斌忙著跟姑父拼酒,無暇顧及她,曉慶只得自己挺槍而上:“這段時間比較忙,等開春了再說吧。”
二姑卻插話了:“我認識一個靠譜的老中醫,你去他那兒看看吧,吃完飯就去,這事兒也不能推了,張斌年紀可是不小了。”
曉慶愣了:“現在?不合適吧?”
老人們總有一些突如而來的主意,并且不接受任何迂回的拒絕。二姑強調:“有啥不合適的?老熟人了!”
二姑夫也發話了:“對,吃完飯就去,讓你二姑領著你去。”張斌只是笑著。
曉慶在桌子下偷偷推了他一把,又使了個眼色,張斌卻安撫她:“看看也不多,你最近不是睡眠不好么?去看看吧。”這哪兒跟哪兒啊,曉慶瞪他,他卻自顧自聊天了。
吃完飯,張斌跟著姑父還在熱聊著,二姑和表姐裹挾著曉慶,跟綁架似的走了。到了老中醫那,先被把了半天脈,又被細致地看了臉色,又翻看眼睛,查看口齒.....曉慶本來就心里極大的不愿意,這一番的望聞問切,讓她覺得自己像個任人擺布的動物。
二姑在還在旁邊一個勁兒地添話:“一年多了,醫生,你給好好看看,這到底咋回事兒?急死人了!”
曉慶心想:我根本不著急好吧。可她只是盡力忍耐著,并時不時回答著問話。
最后老中醫說:“現在看來,是沒啥大問題的。只是年輕人啊,可能熬夜熬多了,身子有些虛。我給你開些藥,你先吃一個月吧。”
一個月,她心里尖叫。二姑卻說:“一個月行么?得幾個療程吧?”
表姐也說:“一個月肯定不行,那個誰,都喝了一年呢。”
曉慶覺得自己的臉都麻木了,連基本的表情肌肉都控制不了了。但她還是努力和氣地說:“我覺得先試試吧,開多了,喝不完就浪費了。”
老中醫倒是個通透的人,笑著說:“先喝一個月看看,后面再來我看效果咋樣再開。”
曉慶松了口氣。她終于被帶了回來,抱著一大包中藥,張斌還在跟姑父跟前說著什么,滿面通紅,手舞足蹈的,曉慶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的興奮。
回去的路上,曉慶看著后座上那一大兜兒藥,為難地說:“二姑他們也太強人所難了,怎么說看醫生就看啊?”
張斌笑了:“你要體諒,她們也是為你好。”
曉慶卻不悅地說:“可該吃藥的壓根不是我!”
張斌臉色一變:“我這不是忙么?再說了,你體虛,吃些藥也是應該的。”
曉慶忍不住又說:“但是明明......”
不等她這句話說出口,張斌臉色微怒:“那也不一定,我有個朋友,也是這情況呢,現在孩子都三歲多了呢。有時候,女方身體容不容易受精也是很關鍵的。要是掛不住,怎么都不行。”
曉慶盯著他,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才直直地說:“你的意思是怪我了?”
張斌還是一臉的不自知:“我也沒怪你,只是說,很多事兒都是有多方面的原因的,不能老盯住一點不放,你這就是偏執。”
曉慶震驚了,氣的說不出來。她這會兒,也知道,再多說什么也無益,她是辯不過他的。自始至終,她都沒有辯過他。
張斌又開始了:“你呀,得學著放開心胸,包容些,要體諒別人,親人才這樣呢,要是換了別人,誰管你呢?這明明都是好意,你偏偏往壞處想。今兒我跟姑父聊呢,他說他在云南那片的茶葉生意缺人,廣東那邊的廠里也缺人,我就想著,要不我干脆辭職過去吧。”
曉慶吃驚:“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商量啊?”
張斌笑了:“這不是正商量著么?不過考慮到咱們要小孩,所以還沒定呢,等啥時候你要上了,我再辭職過去也不遲!”
曉慶已經是似聽非聽了,她覺得自己這一年多,確實多了些毛病,總是心不在焉,注意力不能集中,后面張斌的話,她一句也沒聽到,只是想著那首詩后半部分:
我聽見愛情,我相信愛情
愛情是一潭掙扎的藍藻
如同一陣凄微的風
穿過我失血的靜脈
駐守歲月的信念
……..
我聽見音樂,來自月光和胴體
輔極端的誘餌捕獲飄渺的唯美
一生充盈著激烈,又充盈著純然
總有回憶貫穿于世間
我相信自己
死時如同靜美的秋日落葉
不盛不亂,姿態如煙
即便枯萎也保留豐肌清骨的傲然
玄之又玄
……..
但是很快,她又甩了甩頭,心想,自己到底是不是想太多了。或許是,她總是忙著給具體的生活賦予意義,這不僅讓心情沉重,更讓眼睛失明。比如這掠過車窗的小鳥,它們應該就沒有太多想法,那輕捷的俯沖,回旋的弧線,輕盈而美好。
想到這兒,她扭過頭來,看了看身邊這個三十八歲的男人,雖然他保養得當,皮膚依舊白皙細膩,并沒有太多歲月的痕跡,但是那眉梢,眼角,還有耳鬢,都已經難掩風塵的氣息了,赫然昭示他曾經的不易。
她又釋然了,那些前塵往事,如同綿密的網,將二人一籠打進,生活著實不易,不辜負彼此已經很難了,又何必苦苦相逼呢?!不知明天如何,不如過好現在吧!既然一切未定,且讓一步又何妨?!她臉色回轉,張斌看她笑了,以為她和他心意相通了,頓時開心起來。忍不住又擰開音樂,還是那首《生如夏花》。一首歌,有多少種心境,就取決于聽到的人有多少個心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