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生之不易
- 虞城往事
- A阿刁
- 5335字
- 2019-05-16 13:46:38
一晃眼,曉佳入院已經一周了,除了那次破水外,再無任何不適了,她每天在病房里來回游走,說說笑笑,又吃又喝。
雷振東越發沉不住氣了:就請了半個月的假,難道真是要等他走了才生么?最后,曉佳眼瞅著身邊的的病友換了一個又一個,也有些撐不住了。這天中午,倆人跑到醫生值班室問:“醫生,你看,我來時間不短了,怎么還沒動靜???”
醫生笑了:“正準備去通知你呢。現在你已經41周了,再不生就成病理了,所以準備送你去催產呢,滴點縮宮素。待會兒吃過飯,就去五樓待產室報道吧?!?
曉佳聽了,高興的沖了出去,雷振東只得自己問醫生:“需要準備什么東西么?”醫生說:“給她帶個水杯就行,其他不需要什么了?!崩渍駯|點點頭,也回去了。
吃完飯,兩人簡單收拾一下,趕緊上了五樓,到了待產室門口,按下門鈴后,一個瘦瘦的護士出來了說:“男士在外邊等著就行了。你,拿上東西跟我走。”說完領著曉佳往里走。
曉佳一瞬間有點慌了,她本以為家屬可以陪護的呢,卻不知道原來要一個人去面對。她只得帶著滿眼的依戀和無助,看了雷振東一眼,跟著護士進去了。
拐了兩道門,才來到一個大房間里。大房間里有十幾張床鋪,每個床頭都放置著一臺監控儀,正是寒冬時分,待產室卻溫暖如春。一個個露著碩大肚皮的孕婦正以各種姿勢歪坐在床上。
曉佳小心翼翼的走著,左手邊的那個胖女人死命地拽著床頭扶手,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著,兩條肥大腿蜷縮著,猶如一只胖大的老母豬;往前幾步,右手邊那個女的干瘦如蝦,衣服里像是揣著一個籃球似的鼓著,與纖細的四肢極其不協調,她貌似還不怎么疼,靠在床頭抱著平板在看吵鬧的電視劇。
護士將曉佳領到一個靠墻的位置說:“你就躺這兒吧。”隨后過來一個圓潤的護士,她麻利地掛好輸液瓶。
曉佳躺在床上,床對頭的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毫無疑問正在忍受著劇痛,她腳頭的陣痛儀顯示著她的疼痛級別已經達到了峰值,也就是十級陣痛,就這樣,她還能在疼痛的間歇,對曉佳擠出來一個笑臉,那笑容如此的費勁勉強,卻又如此的親切溫柔,讓曉佳忍不住地感動。
女人貌似安慰地說:我已經是第三天了,你別怕,挺一挺都能過去的。曉佳點點頭,讓護士給自己輸上液體,隨后百無聊賴的發呆。
突然,靠窗位置的一個高壯女人大叫了起來:“疼死我了,我不活啦!疼死我了,我不活啦!”一邊喊著,一邊在床上捂著肚子來回翻滾,那床本來就窄小,在她的劇烈晃動下也咯咯吱吱地呻吟了起來。
眼看她要從床上摔下來了,兩個護士立馬沖上前擋住,其中一個年長點的護士開口了,語氣淡然:“你別叫了,留點勁兒生孩子吧。叫的越大,體力消耗的越快,待會兒生孩子沒勁兒了,還是多受罪?!?
那個產婦跟沒聽見似的,依然翻滾著,大喊大叫:“疼死我了!我不生啦!我不生啦!”說著就要從床邊翻下去。
年長的護士聲調高了一些:“妞,我跟你說的都是實話,你咋不聽呢?!這都是為你好,你這樣折騰自己,浪費體力,到最后真受罪的還不是你!難道你想生一半了,一點勁兒也沒了,再去剖么?!”這幾句,冷靜里透著體貼,不輕不重敲進了每個孕婦的心里,原本正在呻吟著的其他幾個產婦立馬刻意壓低了自己的聲音,那個產婦卻依然大叫:“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
另一個瘦點的護士溫柔地問:“要不要打止痛針?需要的話,我們立馬給你安排?!碑a婦哭著撕喊:“要!要!要!”那個護士立馬出門去了。
一分鐘后,一個男麻醉師進來了,他已經見怪不怪了,徑自走過去,溫和地說:“你躺好了啊,我現在給你打針?!碑a婦哭喊著:“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殺了我吧!”
男醫生卻極其溫和地說:“你是不是頭胎?。款^胎確實會疼的厲害一些。你個子這么高,有沒有一米七???你跟我說,你有沒有一米七???”他的嗓音低沉溫柔,待產室其他人都為這份體貼而感動,只有那個產婦不依不饒:“殺了我吧!我不生啦!”
男醫生打好針,隨后又交代了幾句,可那個產婦只是扯著嗓子吼叫,猶如待宰的母豬,尖銳刺耳,醫生話都淹沒在她的叫聲里了。
曉佳看著這一幕,心想:再疼我也不能這樣喊,好尷尬??!止痛針打上,那個產婦安靜了幾分鐘,突然又扯著嗓子尖叫起來,幾乎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護士們立馬過去,一個按著她,另一個平靜地說:“你躺好了,我給你看看宮口開了幾指?”
產婦只是大喊:“疼死了!”護士有點生氣了:“你不躺好,我就沒法檢查,多拖一會兒,受罪的還是你?!边@句話,簡直成待產房里的人人稱頌的公理,誰聽了都頻頻贊同,幾個產婦忍不住出聲:“你趕緊躺好吧,讓她檢查檢查!”產婦總算翻過來身,平躺著了,除了嘴里還在亂喊。
護士檢查完了說:“四指!上產房吧!”又說:“起來吧,拿好自己的東西跟我來?!?
曉佳大駭:“自己走過去?!”果然,那個產婦哆嗦著從床上爬下來,鞋都沒穿,伸手提著一兜小孩的衣物,由另一個護士攙扶著,蹣跚著走出去了。她一走,待產室安靜多了。
剩下的一個護士笑著說:“她這種的,是痛的很,但生的也快!各人情況不一樣,你們不要被嚇到了?!?
幾個產婦也聊了起來:“是的,我聽說過這種,痛的要死不活,生的就是快!對啊,把疼的時間都縮短了,肯定生的也快......”這么說著,大家又開始羨慕剛才走出去的孕婦,甚至心里開始默默希望自己疼的再狠一些,再狠一些。
這時,曉佳覺得自己的肚皮一松一緊,也開始疼了起來,可這疼痛還可忍受的范圍內,只是咬著牙忍著,隨著時間的推移,痛感越來越強了,她也只是抓住扶手,默默運氣。對面的那個胖女人也被請去產房了,剩下的時間里,曉佳靜靜地躺著,一分一秒地挨時間。也不知道雷振東在干嘛?她心想。
一波陣痛過來,她差點喊起來,到底壓下去了,慢慢喘氣。一直以來,日子平淡如水,沒驚沒喜。有時,那平淡幾乎劫殺掉了本就不多熱情,讓我們在無窮無盡的歲月里煎熬。所以電影里的跌宕起伏,喜怒哀樂才那么令人心神搖曳。
可是,在生活中的某些時候,那些具體生動的瞬間,卻比電影情節還精彩。那些笑與累,痛與失,幸與不幸,堅持與妥協,以及隨之而來的失望落寞,絕望乃至重生的心境......不夸張,不渲染,卻能生生地打動你我!
人也只有經歷了這些,才意識到生活其實也是充滿了意義的。也正因為經歷了一些,才會更坦蕩從容地自嘲起來:到底是心眼太小了,閱歷太少了,不然,怎么就會因為這么一小點兒事兒翻江倒海痛不欲生呢?!
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經歷著類似的疼痛吧,可能是身上,也可能是心里,那么多人默默無聲地挺著,而我才不要做最慫的那個呢!曉佳心里想著,就這樣,一聲不吭地煎熬著。
直到下午五點,她頭發打結,渾身是汗地走出待產室,雷振東迎上來,她虛弱地笑著說:“還好,能挺??!”
這一晚上,陣痛一波又一波,曉佳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婆婆被趕回家休息了,雷振東陪侍在側。一張窄小的病床,曉佳占了一大半,雷振東只是上半身斜掛在床邊,兩條腿則耷拉在下面。曉佳幾次痛的嗚咽,雷振東就起來給她按摩后腰。
最后不知過了多久,藥勁兒下去了,曉佳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第二天更加難熬,曉佳咬著牙關硬挺著,一次次死命地拽著扶手,任汗水濕透全身。待產室里人來人往,所有的孕婦都在死守著,煎熬著,等待可以終極解放的那句話:可以去產房了。
產房已經成為所有人希翼的幸福之地了??蛇@個幸福,并不會按照先來后到的次序進行,更多時候是憑借疼痛的程度和頻率來定的。
有的人剛進待產室,就被大呼小叫的拖進了產房,而有的人,來了兩三天了,卻依然苦守在此。曉佳的對面躺上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一臉的褶子,這個女人在疼痛的間隙,也擠著笑臉說:“我這是二胎,沒有太大感覺。不過我不想拖了,羊水太少。”
曉佳能做的,就是回饋給她一個憔悴虛弱的笑容。她看著曉佳疼的話都說不出來,安慰她:“頭胎都比較遭罪,沒辦法,受吧!”其實,這會兒曉佳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被巨大的痛感所占據了,而全部的意志力,也用在了對抗這摧心毀神的痛苦中。
誰說的,普通人的生活如同經過編排過的劇目,所有的苦和甜都被事先規劃安排,然后穿插到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里去,所以你幾乎不會碰到那種從天而降的大運,更不會輕易遭遇剜心摘肺的不幸。然而此刻,曉佳卻在惡狠狠地想:如果將前半生的痛都加在一起,也不足以抵上此時的萬分之一。
這一天,就是揉筋挫骨靈魂再鑄的一天,等曉佳從待產室出來,她的意氣風發早就沒了,只剩下一個受盡煎熬卻死撐著的瘋子。她一眼看見雷振東在門口坐著,悠閑地玩著手機,立馬火了:“我的飯呢?”
雷振東看著她,臉色煞白,頭發高蓬,渾身打著哆嗦,還散發著一陣陣的汗餿味,神情更是從來沒有過的難堪,像是受了不公待遇被臨時趕下場的斗雞。趕緊笑著說:“媽已經打好了,在病房里擱著,就等你去吃呢?!闭f著就準備去攙她,而曉佳一甩胳膊,進了電梯。
吃飯時,曉佳一邊咬著牙關,一邊盡力往嘴里塞著。每一波陣痛,都是撕肉砍骨般的折磨,雷振東小心翼翼的在旁邊看著。
突然間,曉佳一把把飯推灑在地,大哭起來:“我要找醫生!我要找醫生!我要找醫生!”一邊扯著嗓子嚎,一邊從床上下來,鞋都沒穿,就往外跑。
雷振東大驚,去拉她:“怎么了?怎么了?”卻怎么也拽不動她,畢竟曉佳是個一百五十斤的肥胖孕婦。
曉佳一路嚎著,全然不顧周圍人的各色眼光,來到到辦公室,醫生也正在吃飯,溫和地說:“怎么了?”
曉佳猶如見到了親媽似的,之前的堅韌和倔強全部扔掉了,越發哭的厲害:“醫生,你給我剖了吧!我不生啦!立馬給我剖了吧!”醫生只是溫柔地笑著。
雷振東安撫她:“怎么突然要剖呢?兩天都挺過來了,怎么突然要剖呢?”曉佳不顧一切地咆哮著,把積攢了兩天的情緒全部潑灑出來了:“我不管啦!我要剖!我現在就要剖!”
醫生起身擦擦手說:“走,我去給你檢查一下。要是宮口還是那樣,明天就給你安排手術好不好?”依然是笑瞇瞇的。
曉佳抽搐著,跟在醫生后面乖乖地去了檢查室。醫生檢查完了說:“宮口開了兩指多呢。你再忍一晚上,如果今天晚上沒生,我就給你安排手術!”這句話,讓抹著眼淚的曉佳立馬笑了一臉:“嗯,明天剖!”然后由雷振東攙扶著回去了。
可沒過一個小時,曉佳又嚎著竄來了,她一邊歪歪斜斜地跑,一邊大哭:“不等啦,不等啦!醫生!現在就給我剖吧!我要現在剖!”
雷振東怎么也扯不動她,只是小聲地一句接一句的說著:“剖腹產對身體傷害很大的,恢復也慢,而且肚子上留疤多不好看?。∫呀洆瘟藘商欤俚纫煌砩习?,醫生不是答應明天安排手術么......”他的那些話,其實在病房里已經說過無數次了,只是曉佳全然聽不見,只是一門心思的大哭大鬧。
醫生卻不在,雷振東趕緊勸著她回去了,一邊說:你哪兒不好受,我給你按摩按摩,等醫生來了再說啊,別哭了.....到了病房,曉佳側躺著,拽著扶手呻吟,雷振東則給她按摩后腰和屁股。
就這樣,又硬生生挺了兩個小時。曉佳突然要上廁所,雷振東扶她進去,一蹲下,卻是一攤子黏糊糊帶血的東西,曉佳驚呆了,雷振東也趕緊扶她起來,這時兩人的情緒反倒平緩了。曉佳冷靜地說:“我覺得應該再讓醫生檢查一下了?!闭f著倆人又去找醫生了。
開了三指,去待產室吧,醫生說。倆人都激動起來,顫抖著進了電梯。到了待產室,曉佳發現,竟然只有自己一個人。護士把她領進來說:“你先躺著休息吧,我在隔壁產房,隔一會兒我會給你檢查的?!闭f著就走了。
走了倒好,曉佳心想,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她在床上躺了下來。痛,痛,痛......痛的不能自已,痛到懷疑人生,痛到質疑生命,痛到一無所求,一無所愿!除了痛,還是痛。
有好幾次,曉佳忍不住大喊大叫起來,可想到護士曾說的那些話,又克制起來:我要保存體力,我要保存體力.....中間護士來查看了幾次,并教她抱膝用勁,這樣宮口可以開的快一點??v然痛不欲生,她還是咬牙照做了。老娘今天一定要把你生出去!一股天生的豪氣涌上心頭。
或許,每個人一生的傷痛總量是差不多的,可為什么人和人又如此不同呢?尤其是對于常人而言,智商和情商的差距并不明顯。面對的幾乎相近或相似的生活與苦難,各人體驗卻千差萬別,根本原因可能就在于心性吧。有些人天生細膩易感,而有些人生下來就大大咧咧.....
正因為如此,即使處身一模一樣的場景里,卻誕生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觀。此時的曉佳,毫無偽裝,本性流露,不喊不叫,只是咬著牙關抵抗著,并在疼痛的間隙,時不時喝點水,再嚼一口巧克力,她心里只有一個執念:老娘,今天,就是要憑自己的本事把你生出來!
一股股的汗,如一窩窩的螞蟻,從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里蜂擁而出,濕透了衣服,也浸透了身下的床單被褥。而她只是死命地拽著扶手,默默抵抗。
十二點,護士又進來查看了,驚喜地說:”四指了,上產房吧。”曉佳一骨碌爬起來,抱上東西就走。反倒護士在后面喊:”你慢點!”到了產房,才知道,只是另一番折磨的輪回。
五六個床鋪上,已經有三個滿臉通紅青筋暴跳的產婦了,一邊發出近乎動物的嚎叫聲,一邊在拼命地使勁,曉佳爬上一個鋪位,只等著。
走過來一個護士,她檢查了一下宮口,說:你要接著用勁,知道么?疼的時候就用勁!不疼的時候就休息。曉佳點點頭,這個她已經在待產室做了無數次了。煎熬,煎熬,煎熬.....在煎熬里用勁,在煎熬里拼命,在煎熬里執拗!一次次,又一次次,如果生命有高潮,那么此刻一定就是其中的一個了;如果生命有低谷,那么此刻也必定是最深的一個。痛到極致,才迎來生之狂喜。
終于,兩點一刻,一聲清脆的嬰啼后,萬籟俱寂了。幾分鐘后,曉佳身邊的嬰兒床上多了一個安靜的小嬰兒,曉佳扭頭看向她,第一次看見了天使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