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振東的背包和皮箱都收拾好了，走之前他再次環顧這個簡樸的五十平米的小屋，看看還有什么沒收拾好的，雖然他已經把可能會出現的狀況都盡力安排妥當，但看到客廳里倆仰望著他的女人，他依然覺得不踏實，總覺得還有哪兒沒考慮周全。
尤其是看到曉佳那無知無畏的眼神，他的心就跟上了秋千架似的，搖擺不停。這些日子，他幾乎沒睡安穩過，眼窩都深陷了進去，下面赫然掛著倆大黑眼袋。
曉佳與婆婆還處在雞同鴨講的磨合中，這會兒，雷母打開一個包裹，絮絮叨叨地說：“恁瞅瞅，這是歡歡那倆小的穿過的，我都拾掇干凈了......你們前院的大嬸那天來咱家還說呢，歡歡穿過的衣裳，給俺留幾件啊，被我一口啐過去了：俺孫子還沒穿夠呢，咋能給你......”
雷振東偷偷觀察著曉佳，曉佳坐在沙發上，看著婆婆手里一件件發黃破舊的衣裳，臉色震驚，明顯是在強忍著心里的不悅。
雷振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莫說曉佳了，就是他看到這些衣服，尤其是看到上面這一片那一塊的黃色奶漬，還有些褐色的污漬，也覺得有點寒酸，更何況這些衣服摸起來還粗硬不堪，雖然他小時候穿的還不如這，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人就是這么奇怪，就算是自個經受了多少年的苦，卻絕不愿孩子多受一分。他也曾偷偷觀察過院里跑著的小孩們，家境優越的自不必說，穿著打扮可謂精美時尚，就連那些看起來相對樸素些的，仔細去看，身上的衣衫也都是柔軟潔凈嶄新的。而這些衣服，也不知當初是從村口哪個地攤上買來的，本身材質就粗糙爛制，又不知撒了多少奶和飯，幾乎件件看起來都像片破抹布。
但他又不好意思直接反駁母親，從小到大的艱辛，讓他深知母親能做到這點已著實不易了。這絕對是發自內心的疼愛，他甚至能想象到母親坐毒辣的日光下，用磚頭大小的黃肥皂狠狠刷洗每件衣服的情景。這一切，都讓他不忍說出個不字來。好在曉佳沒說什么，看婆婆嘮叨擺置完后，只是淡漠應了兩聲進里屋去了。
雷振東半解釋半安慰地笑著說：“媽，曉佳懷孕后，精神勁兒沒以前好了，你不用管她。”
母親干笑：“媽啥不知道啊，有了就容易困乏，養孩子可不容易哩。就讓她歇著去吧，這樣生出來的孩兒才又大又胖，喜人著呢。”
雷振東也笑了：“媽，你也歇著吧，離生還得幾個月呢，先擱起來吧。”說著幫母親一件件疊好放整齊，又用包袱裹好，堆到床頭的木桌子上。
隨后他又說：“媽，你先歇會兒吧，我再去看看還有啥拉下的沒？”說著就進了里屋，虛掩上門。母親看著他急匆匆的背影，什么都沒說，只是心里嘆氣。
雷振東進屋后，看到曉佳歪在床頭，臉上陰郁。雷振東嬉笑：“媳婦，咋了？”曉佳忽地坐起來，揮著胳膊要大叫，雷振東趕緊對她比劃說：“噓。”
曉佳看看虛掩的門，氣滯了，轉過身不搭理他。雷振東傾過身子，摸著她的肉呼呼的臉蛋說：“媳婦，你想啊，這么熱的天，我媽這么遠拿過來不容易，你得體諒她的這份心意啊。”
曉佳哼了一聲，滿臉委屈：“這哪叫衣服么？都漬成硬塊了，還能穿么？你見誰家小孩還穿那樣的衣服啊？”
雷振東嘆氣，說：“這樣吧，要不你在網上再買一些貼身穿的，咱媽拿過來的，你撿好的穿，不好的就擱那兒得了。要是一下子頂回去，老人心里肯定不好受的啊。”
曉佳噘著嘴，半天才點頭說：“好吧。”
雷振東又說：“一會兒我就得走了，我再交代你幾句啊。以后，我不在家，你想吃啥就跟媽直說，要是溝通不了，給我打電話，我來跟咱媽說，不要鬧脾氣啊。”
曉佳嘴又撅上了：“我鬧脾氣，我哪有鬧脾氣啊？以前都是她為難我好吧？”
雷振東一聽她語調又高起來，趕緊笑著說：“我知道，我知道，一會兒我跟咱媽也說說，盡量不讓她管那么多。再說了，你現在懷孕了，她應該不會說你啥了。主要就是吃飯，想吃什么就跟咱媽說，不要因為小事情生氣啊。”
曉佳想再次反駁，可看著他眼底的憂慮，只得點點頭說：“我知道了。”說著這兒，眼淚就要下來了，雷振東給她抹了幾把說：“行了，別哭了，快做媽媽的人了，怎么還跟小孩兒似的。”這么說著，他自己也傷感了起來。
雷振東在感情上算是比較節制的，輕易不動聲色，高興了頂多微笑，至于心情不好了，就是不說話。正是經過了太多的失落，他把所有的情緒都壓進了每個輾轉反側的深夜里來慢慢消耗掉。
真實的生活是單調的，甚至是煎熬的，人在很多時候都不得不做出違背意愿的抉擇，在苦苦掙扎后去尋求一個相對平衡的立足點。畢竟，對小人物而言，生活里能出現的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拿苦逼的現在去爭取一個相對妥帖的未來吧？
有時，我們看到身邊的人搏命地奔跑，無形之中，也會情不自禁的瘋跑起來，壓根不去想為什么，只是被恐慌折磨，被焦慮鞭策，覺得不忙就是罪大惡極，就是人生白過。
可跑著就能心安么？卻也未必。身心疲憊，狼狽不堪，卻又無處可逃底彷徨著。至于得到的能否彌補失去的，誰都不清楚。長途跋涉的艱辛就一定好過溫情脈脈的相守么？誰都說不清，只是一味地抓狂著。
今年，雷振東就要邁過三十歲的坎了。他的視野也突然換了角度。以前的他，一任思想上雜草叢生，只顧著癲狂地奔跑；那么現在的他，卻嗖然止步，轉而審視自己內心。
前半生，他總是忙規劃和執行，而今卻驟然迷茫起來。想要的太多，卻一無所獲。他聽著身邊曉佳平穩的呼吸聲，心里越發焦慮起來。董舒說他：“鳥人，你厲害，拋妻棄子的走，要是我可舍不得......”他也只是笑笑。
到了一定年齡，不僅要學會隱匿消極情緒，就連喜歡和愛也只能克制地表露......他為什么要拼搏，除了為曉佳，為了孩子，更為了自己。
婚姻到底是個什么玩意？有人說，一旦找到那個值得鐘愛的人來結婚，后半生不該時心安神逸細水長流么？！可是他卻沒有，除了光天化日下的慶幸，更有深更半夜的不安。
他知道，自己一無所有，除了一股踏實上進的心勁兒，除了使出渾身力氣，他又拿什么來奉獻給自己的愛人呢？！如果，如果，他是想過如果的，如果他從小是生長在和曉佳一樣的家境中，有著不缺吃穿不乏理解的青少年生活，他自然不會有那些難言之隱。可現實慘淡，所以在他的心底，面對曉佳，他是有些氣短的。氣短到不得不奮起。
愛，從來都是平等交換。即使結婚多年，你依然無法漠視那些由家境和閱歷造成的溝坎，日常生活里說的每句話，看待問題的角度，甚至相處的模式.....無一不將這些差距清清楚楚地呈現。
越是相伴相知地了解對方，就越發地誠惶誠恐。愛有越深，便有多卑躬屈膝，對方性格里的某一特征，一個愿景，一個詞語，甚至一個眼神.....在相親相愛的同時，也如一把鋒利的利劍，將對方狠狠地釘死在對面的懸崖上。婚姻，說起來容易，相愛即可，但相處太難，牽一發而動全身。
有人說，不過都是人，能有多大的差別。此話不然，比如你在超市里看見的窩窩頭，一塊五的窩頭和兩塊五的能有啥區別：都是些雜糧面，細微的差別最多也就是兩塊五的窩頭里夾了撮槐花又撒了把調料罷了。可就這一點點的差異，風味和口感就徹徹底底地不同了。
婚姻的獨特性和復雜性就體現在這里，幾顆鹽巴，幾滴醬油，多一味的調料....就是風味不同的一日三餐，如果再加上一兩把槐花，簡直就是另一種人生了。母親的到來，并沒有讓他更安心，反而讓他有一種把自己的慘淡過去赤裸裸暴露在曉佳面前的感覺，也只有這會兒，他才體會到，吃從來都不是一件無所謂的小事，穿更是耳聽面命的示威。
味蕾稍微敏銳點的那個人，即使自己并沒在意過，另一方卻時刻感受到那若有若無的挑剔眼光。什么時候，我們可以正視自己，坦然地面對愛人了，羞澀的靈魂從陰暗的角落里走出，落落大方地站在陽光下微笑，我們才能切實地幸福。否則，只要我們的內心還有一點點的糾結和掩飾，哪怕一丁點的躲閃和偽裝，就意味著我們的愛是動蕩不安的。
也正是因這份不安，雷振東才更奮進，更何況，如今還多了一個小寶貝呢。想到這兒，他心里就激流涌動。每一個漆黑的夜里，他敏感的靈魂激勵著孱弱的軀體，讓它情不自禁地顫抖到微微出汗。誰說愛是溫柔的依靠？有些時候，愛才是最狠毒的一把刀，一旦插到人心里，就足以把人逼上梁山跳進懸崖，至死方休。幸好，他還年輕，不怕辛勞，也有足夠的耐心，所以，可以背水一戰來日方長......
晚上九點了，雷振東背起背包，雖然母親要送他，他拒絕了。可他卻無法扭過曉佳，曉佳到底陪著他走到了校門口，看著她呼之欲出的淚水，雷振東勉強笑著說：“回去吧，外邊蚊子多。”說著一狠心，轉身上了出租車。完全不理曉佳跟在后面帶著哭腔的嗓音：老公，老公.....
出租車司機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笑呵呵地問去哪兒？雷振東直視著前方，漠然地說火車站。車里卻放著樸樹的歌《平凡》：
......我曾經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
聽到這句，雷振東積蓄了多日的淚，反射著路燈著光嘩嘩的流了下來。師傅瞥了他一眼，一改嬉笑的臉色，一聲不吭，卻伸手把音量調大了。兩個男人，在漫無邊際的歌聲里，駛向了火車站。
徘徊著的在路上的
你要走嗎 via via
易碎的驕傲著
那也曾是我的模樣
沸騰著的不安著的
你要去哪 via via
謎一樣的沉默著的
故事你真的在聽嗎
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
我曾經擁有著的一切轉眼都飄散如煙
我曾經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
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當你仍然還在幻想
你的明天 via via
她會好嗎還是更爛
對我而言是另一天
我曾經毀了我的一切只想永遠地離開
我曾經墮入無邊黑暗想掙扎無法自拔
我曾經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
絕望著渴望著也哭也笑著平凡著
向前走就這么走就算你被給過什么
向前走就這么走就算你被奪走什么
向前走就這么走就算會錯過什么
向前走就這么走就算會
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
我曾經擁有著的一切轉眼都飄散如煙
我曾經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
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我曾經毀了我的一切只想永遠地離開
我曾經墮入無邊黑暗想掙扎無法自拔
我曾經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
絕望著渴望著亦哭亦笑著平凡著
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
我曾經問遍整個世界從來沒得到答案
我不過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
冥冥中這是我唯一要走的路啊
時間無言如此這般明天已在眼前
風吹過的路依然遠你的故事講到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