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憑誰問值得不值得
- 虞城往事
- A阿刁
- 3936字
- 2019-02-05 21:40:38
七月中下旬,陽光灼熱。即使為生活所迫不得不街頭奔走的人,要么蟄伏在路邊的樹蔭里,要么騎著電車一閃而過,多一秒似乎都會被烤化。氣溫已經連續幾天盤踞在三十七八度,曉佳懷了孕后格外怕熱,縮在空調屋足不出戶。只有雷振東每天騎著共享單車,為了裝修一趟趟地奔波。
這天,他又是下午六點才從新房那回來。一進門,曉佳看到他整個人就跟從水里撈出來似的,衣服緊貼在身上,挾裹著一股熱烘烘的汗餿味走到她跟前。
曉佳看他疲憊地坐下,就湊過去拿濕巾給他擦了把汗說:“老公,這段時間別去了,天氣實在太熱了,你非得中暑不可。”
雷振東搖搖頭:“沒事兒,就剩幾個了,明天就能裝完。”
曉佳又說:“你去沖個澡吧,我把飯盛出來先晾著。”
雷振東歇了幾分鐘,沖澡去了。沖完澡,看著曉佳晾好的飯菜,他卻沒一點胃口,只是喝了半碗的稀粥,說:“導師今天打電話了,想讓早點過去參與項目呢,估計八月中旬就得過去報道呢,還發了一些項目的材料給我,我得趕緊看看。”說著就打開電腦忙活起來。
曉佳只得自己慢慢吃,吃了大半個小時,說:“老公,這么熱的天,新房里油漆味肯定特別嗆人。網上說,越是天熱,甲醛散發越濃呢,你還是不要去了。咱們不差這幾天,回來秋天了,我找個工人也能裝的。”
雷振東回頭笑笑說:“不過三五天時間,哪有這么嚴重。你呀,就別瞎操心了。”
曉佳看說不過他,只得嘆氣說:“那最多明天一天,不能再去了啊。”
雷振東點點頭:“明天再去,得拿個毛巾專門擦汗,要不然一會兒擦汗,一會兒摸電線,萬一不小心,就吃虧了。”
雷振東五點半就起來了,喝了點頭天晚上剩下的米粥,騎著單車直奔新房。
這一日,氣溫比昨天更高,不光陽光毒辣,就連空氣也粘稠了幾分。新房里雖然窗戶大開,卻沒一絲風,濃重的油漆味兒充斥滿屋,好似在雷振東身上纏了幾十層保鮮膜,密不透風,讓人窒息。他已不只額頭冒汗了,全身的毛孔都竭力張開,盡力往外散著熱。
縱然如此,室溫也遠遠超過了體溫,他的衣服濕了,又暖干,再濕透,再暖干。他任身上汗水雨點似的往下滴,只偶爾擦拭額頭和手心的汗,然后繼續專注地接電線,擰螺絲。即使身處烤爐,他心底卻是舒坦的。
這是完完全全屬于他們的房子,他的家。這個愿景,是他童年起就在心里勾畫過無數次的理想:一套城里的房子!
此刻,他依然記得小時的自己,每當周圍的大人開玩笑戲謔他:你長大了是住城里呢?還是住家里呢?他總是響亮地回答:我是要去城里住大房子!他所謂的大房子,就是他在模糊不清的電視上看到的窗明室潔的屋子,完完全全不同于他家那所黑乎乎臟兮兮的泥胚房。
這么些年,他一直沒忘記這個愿景,這也是他這種家庭出身的人,心里能切切實實感覺到安穩的執念。而今,他終于接近了這個夢想,怎么可能不為之癲狂?!
普通人就這么現實,每日不過在塵埃里摸爬滾打,在吃喝拉撒間來回奔波,有時,為了一頓飯,或一個小套間,不惜出賣自己的肉體甚至靈魂,過著近乎茍且的日子,根本談不上追求,更沒有未來。其實也不然,他們的夢想從小就被限定了,拘泥于現實,不得不實際而勇敢。如同螻蟻構建巢穴,一沙一石,都是他們幸福的顆粒。
雷振東每裝好一個開關,心里就平添幾份自得。直到下午四點,全部開關裝好了,他心里徹底放松下來,他擦了幾把汗,邁著虛飄的腳步,打開電源總開關,挨個試了每個開關,都能通電。
他笑了:從剛開始的一竅不通,到現在全部裝好,有什么難的,自己裝的就是好。隨后他關了電源,又檢查了下每個房間,每扇窗都留手指款的縫,這才鎖門回去。
或許是累著了,再加上過于投入,回去的路上他覺得有些頭暈。天依然熱似蒸籠,他騎車經過紅綠燈時,差點摔倒。即使累到這個份兒上,他心里還是高興的。
他就這么虛飄飄回了家。曉佳看到推門進來的他,尖叫起來:“老公,你臉怎么那么紅呢?”說著趕緊拿濕巾去擦他的額頭。
雷振東虛弱地笑著:“是熱過頭了。”
曉佳摸了下,大驚:“你額頭發燙呢,趕緊坐下。”說著拉他到沙發上坐著,然后起身拿來體溫計,一量,37.7度,曉佳驚呼:“老公,你發燒了啊。”
雷振東探頭看了下,迷糊著說:“我說呢,怎么覺得胳膊有點酸疼呢,還以為擰螺絲太用勁了呢。”
曉佳卻沒聽,直接說:“走,趕緊去醫院啊。”
雷振東靠著沙發,病歪歪地說:“不用,就是汗出多了,然后受涼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曉佳看他懶得動,只得說:“那你去躺著吧,待會兒飯好了我叫你。”
雷振東就去臥室躺著了,曉佳看著他一步三晃的背影,也嘆了口氣。
雷振東還是發燒,37.5,曉佳催他去醫院雷振東擺擺手,坐在電腦前頭也不抬:“導師剛又發了些材料讓我整理一下呢,沒時間。放心吧,就是低燒,不礙事的。”
曉佳無奈,只得沖點板藍根給他端過去,雷振東看也不看,一口氣喝完,接著忙活了。曉佳看他那急哄哄的樣子,只得作罷。
十天過去了,雷振東體溫依然徘徊在37.5度左右,雷振東依然在電腦前忙碌,曉佳急的在手機上亂搜,突然看見一條新聞:新房裝修后持續低燒白血病,她驚呆了,趕緊打開看了幾眼,隨后尖叫跑過來:”老公,老公,去醫院!去醫院!“
雷振東看她一臉驚慌地跑出來,也嚇了一跳:“怎么了?”
曉佳把手機拿到他面前一看,雷振東嚇呆了。猶豫了下說:“那要不我去醫院檢查檢查?“曉佳沉著臉,一句話也沒有。
雷振東起身,嘆了口氣,說:“好,我現在就去,你在家等我吧。”
曉佳卻先他一步穿好了鞋子:“我跟你一起。”
雷振東看她已經鼓起的肚子說:“這么熱的天,你就別折騰了,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曉佳卻理也不理,開了門直接往外走去,雷振東只得拿了鑰匙趕緊跟過去。他們到了醫院去了發熱科室,里面坐著個精神矍鑠的老醫生,他沉著嗓子問:“哪里不舒服啊?”
雷振東說:“一直低燒37.5,持續十天了。”
曉佳在一旁邊卻說:“最近我們裝修房子,他一直在新房里忙活一倆月了。”老醫生掃了曉佳一眼,又看向雷振東,神色凝重起來。
雷振東頓時心虛了,努力地笑著解釋:“大部分時間都是工人在裝,我只是過去看看,就前幾天自己在里面呆了三四天裝了開關而已。”
曉佳還要插嘴,醫生擺擺手:“不要自己嚇自己,我問你,除了低燒,還有哪兒不舒服啊?”
雷振東想了下,搖搖頭:“沒有了,只是低燒,其他一切感覺都正常。”
醫生回過頭來,劃了一下就診卡說:“先去驗個血吧,我看看血象再說。”曉佳伸手拿過來卡,拉著雷振東出去了。她一路上幾乎小跑著走向化驗室,雷振東猛地拽著她說:“跑啥?你懷孕了知道么?”
曉佳卻不說話,只是快步走著。雷振東看她繃著臉,也不好說什么。到了化驗室,雷振東看著從他胳膊里往外抽的紅色血液,突然害怕起來。在等待結果的這一小時里,他平生第一次,害怕到腿肚子都轉了筋。曉佳只是坐著,臉色沉郁不說話,一只手緊緊地攥著他的手,目視著遠處。
雷振東看她這么凝重的表情,才意識到她骨子里或許還是有擔當的。雷振東努力地笑著:“沒事兒,別害怕,我剛才想了,我在里面最多呆了四天,而且窗戶都是大開的,第一天中午還下了一場暴雨了,下暴雨前還刮風了,甲醛肯定被吹跑了,雖然下雨時我關了窗戶,可下完雨我立馬就開窗了,空氣很流通,頭一天肯定沒什么影響的。”
曉佳聽著,也想起了那天晚上雷振東的話:“今兒幸虧我去了,那么大的雨,要是不關窗,肯定油漆都淋壞了。你這不知道,隔壁老周家就忘記關窗了,新刷的油漆沖了一道道的水印,還得重新刷.....”她點點頭。
雷振東繼續輕聲說:“第二天是早上去的,上午十點就回來了,下午四點才過去,七點就回來的,避開了最熱的時候。”曉佳又點點頭。
雷振東又說:“就后面兩天,八點過去,下午六點回來的,不過窗戶都是大開著的,兩天應該不至于啊?要是兩三天就得白血病,那裝修工人豈不是個個白血病啊......”
這會兒,雷振東幾乎是自說自話了,曉佳只是聽著一聲不吭。其實兩個人心里都在恐懼。曉佳一言不發,她生怕自個一開口,聲音會顫抖或者尖銳起來,那樣雷振東就更心慌了。
雷振東則是盡可能理性地寬慰自己,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畢竟,小人物嘛,因病致貧的事并不鮮見,更何況他們本來就貧困?人這一輩子,總有一天的某個瞬間,你會看穿套路,漠視權貴,背對物質,將從前日思夜想的迷戀全部拋卻,體會到生命最珍貴之處,那就是身康體健!
看著曉佳始終沉默的側顏,還有她微微隆起的肚子,雷振東心里滋生一股壓胸灌腹的悔意,他一直覺得,只有金錢才能寬慰自己,這也是他拼盡一生要去爭取的東西,可此刻,他想,或許人才是最值得保全的底線吧。畢竟,妻子不能沒有丈夫,幼子需要父親扶持。
一小時到了,曉佳起身去取化驗單,雷振東站起來,拿到后,曉佳先看了幾眼,雷振東盯著她的表情,看到她抬起頭對他微笑,雷振東卻鼻頭一酸,他抑制住心底澎湃的情緒,走了過去問:“怎樣?”
曉佳淡笑著:“看起來正常啊,走,拿過去讓醫生看看吧。”
他們邁著散漫的步子去了就診室,那個老醫生扶著眼睛細看完化驗單,隨后放到一邊,又看了雷振東幾眼,說:“血象上沒有異常,你自己感覺呢?”
雷振東駑定地搖搖頭:“我覺得沒有任何不適。”醫生又摸摸他的脈搏,聽聽心跳,陷入了沉思。
曉佳和雷振東靜靜地等著,過了一會兒,醫生抬起頭,神情肅然地說:“現在看來,沒有什么大礙。要不你先回去,觀察一段再說,有什么不舒服的隨時過來。”
曉佳忍不住問道:“醫生,您看,這燒了快兩個星期了,您給估計一下,大概是什么情況呢?”
醫生猶豫了下說:“根據你們的描述,我覺得呢,可能是體溫調節系統紊亂了。跟天氣熱有關系,過段時間可能自己就調節過來了。這只是我的初步判斷,要是身體有什么不適,隨時過來就醫啊。”
曉佳聽到這個,還要問,雷振東卻站了起來說:醫生,您看我還需要吃藥么?
醫生擺擺手:“不用,注意多喝水,多休息就行。”說著下一個病人就走了進來。雷振東和曉佳只好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曉佳看著雷振東,認真地問:“如果,再有一次,你還會不管不顧地去裝修么?”雷振東緊緊握著她的手:“不會了!”曉佳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