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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消極想象:能發生的最壞結果是什么?

我們應該這樣生活,仿佛此時此刻就是我們的最后時刻。

——塞涅卡

 

任何愛思考的人都會經常預想他可能遇到的壞事情。這樣做的明顯理由就是要阻止這些事情的發生。例如,某人會花時間來考慮別人到他家入室盜竊的方式,以便能夠阻止這種事情發生。或者他可能花時間去考慮自己可能患上的疾病,以便能夠采取預防措施。

但是無論我們多么努力地阻止壞事發生在我們身上,有些壞事還是會發生。因此,塞涅卡指出了預想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的壞事情的第二個理由。盡管我們努力試圖避免,但它們還是發生了,這時如果我們考慮過這些事情,就能減輕它們的影響:“能夠事先覺察劫難來臨的人,就能將它帶來的傷害掠走?!?img alt="塞涅卡,《致馬西婭》,IⅩ.5。"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E7842/1191848270332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66504-t6NhFX20KUnAZXDnQejTxmRvTadxLueF-0-78a860edfbf70eeb796af3a7b8c3acc9">他說,霉運的打擊對于那些“只期望好運”的人來說,是最大的。塞涅卡,《論安寧》,ⅩI.6。愛比克泰德響應了這個看法:如果不能夠認識到這一點,而總是在那里設想我們始終都能夠享受我們所珍視的事情,就有可能發現,當這些事情離我們遠去時,我們就會遭受很大的痛苦。愛比克泰德,《論述》,IV.v.27。

預想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的壞事,除了這兩個理由之外,還有第三個,也可以說是重要得多的理由。我們人類不幸福,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不知足;努力工作、得到我們想要的之后,我們會慣常地失去對所渴望事物的興趣。我們得到的并不是滿足的感覺,而是感到有些乏味,并且作為對這種乏味的反應,我們會繼而形成新的、更大的欲望。

心理學家沙恩·弗雷德里克(Shane Frederick)和喬治·洛溫斯坦(George Loewenstein)研究了這種現象,并給了它一個名稱:享樂適應。為了解釋這個適應的過程,他們指向了對中彩者的研究。中彩的典型作用就是使某人能夠過他夢想的生活。但是,在度過最初一段時期的興奮之后,中彩者就會回到原先的幸福程度。弗雷德里克和洛溫斯坦,302,313。他們開始把他們的新法拉利車和大廈看得習以為常,就像從前他們把破爛的小貨車和狹窄的居室看得習以為常一樣。

另一個不那么急劇的享樂適應的形式發生在我們購買消費品時。最初,我們對自己購買的寬屏幕電視機或者精致的皮質手提包感到欣喜。然而過了一段時間之后,我們就開始看不上它們了,并且會發現我們在渴望屏幕更寬的電視機或者更加奢侈的手提包。同樣,在事業中,我們也會經歷享樂的適應。我們可能曾經夢想得到某一份工作。因此我們會在大學或者研究生院努力學習,以便走上正確的職業之道。在這條職業之道上,我們可能會花上數年的時間,朝著目標努力,進步緩慢但堅定不移。最后,得到夢想的工作之后,我們會感到欣喜,但是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有可能變得不滿。我們會抱怨我們的薪酬、同事,以及老板對我們的才能視而不見。

在人際關系中我們也會體驗享樂的適應。我們遇到了夢中的白馬王子或白雪公主,經過一個激動人心的戀愛期后,和這個人結了婚。開始時我們處于婚姻的極樂之中,但是不久之后,我們就發現自己盯上了配偶的缺陷,再過不久,我們就會幻想和一個新人開始一段新的關系。

作為適應過程的結果,人們會發現自己處于一個滿足感的跑步機之上。當他們在自己身上發現一個沒有滿足的欲望時就會感到不幸福。他們會努力工作以便滿足這個欲望,并且相信,只要實現了這個目標,自己就會滿足。但問題是,一旦滿足了對于某事物的欲望,他們就會適應這個事物在生活中的存在,結果就會不再渴望它——或者至少會發現它不像曾經的那樣令人渴望。最終,他們就會像滿足這個欲望之前一樣仍然感到不滿足。

所以,幸福的關鍵就是阻止這個適應的過程。一旦得到了經過辛苦工作才得到的東西,我們要采取步驟來阻止自己把這些東西看得習以為常。但是由于過去大概沒有能夠采取這樣的步驟,所以在生活中無疑有許多東西我們都已習以為常,就是那些我們曾經夢想獲得而現在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其中也許包括我們的配偶、孩子、房子、汽車和工作。

這意味著,我們不僅需要找到一個辦法來阻止這個適應的過程,還需要找到一個辦法來逆轉它。換句話說,我們需要一種技巧來給自己創造一種對于已經擁有的事物的欲望。幾千年來,世界各地那些曾經仔細思考過欲望的原理的人們都意識到了這一點——獲得幸福最容易的方式,就是學會如何想要我們已經擁有的事物。這個忠告說起來容易,無疑也是正確的;但策略在于如何把它放到我們的生活實踐中去。畢竟,我們怎樣才能勸服自己,去想要我們已經擁有的東西?

 

斯多葛主義者認為,他們有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們建議我們花時間想象我們失去了自己所珍視的東西——比如妻子離開了我們,汽車被偷了,或者失去了工作。斯多葛主義者認為,這樣做,相對于不這樣做,會讓我們更加珍視我們的妻子、汽車和工作。這個技巧——讓我們把它叫作消極想象吧——至少早在克里希帕斯的時代就為斯多葛主義者所使用了。維恩,178 n 38。這個技巧也叫作“對壞事的預想(76)”。我認為,這是斯多葛主義者心理工具箱里面最寶貴的技巧。

塞涅卡在寫信安慰馬西婭(Marcia)時也描述了消極想象的技巧。馬西婭失去兒子已經三年,但仍然如同埋葬兒子那天一樣悲傷。在安慰信中,除了告訴馬西婭如何克服眼前的悲傷外,塞涅卡還就未來如何避免遭受這樣的悲傷提供了忠告:她需要做的就是預測可能造成她悲傷的事件。他特別說,她應該記住,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從命運那里“借來的”,命運可以不經我們允許而將它收回——的確是這樣的,甚至都不需要提前通知一聲。因此,“我們應該愛我們所有的心愛之物……但是始終都要想到,我們并沒有得到可以永遠保有他們的承諾——沒有,就連我們可以長期保有他們的承諾都沒有得到?!?img alt="塞涅卡,《致馬西婭》,I.7, IⅩ.2, Ⅹ.3。"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E7842/1191848270332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66504-t6NhFX20KUnAZXDnQejTxmRvTadxLueF-0-78a860edfbf70eeb796af3a7b8c3acc9">所以,在享受至愛的人的陪伴時,我們應該時不時地停下來思考這個可能性,那就是這種享受是會完結的。如果沒有什么別的東西來完結它,我們自己的死亡也會完結它。

愛比克泰德也提倡消極想象。例如,他向我們建議說,當我們親吻自己的孩子時,要記住她是終有一死的,而并不是某個我們的所有物——她是作為“禮物”給予我們的,但并不是“不可分離的或永久的”。他的忠告是:在親吻孩子時,我們應該安靜地思考她明天就有可能死去的可能性。愛比克泰德,《論述》,II. xxiv.86,88。順便提一下,在《沉思錄》中,馬可·奧勒留也贊許地引用了這個忠告。馬可,ⅩI.34。

我們可以以兩個父親做例子,看一下如何通過想象孩子的死亡而達到珍視她的目的。第一個父親將愛比克泰德的忠告記在心上,隔一段時間就會提醒自己他的孩子是必將會死去的。第二個父親拒絕進行這種憂傷的思考。相反他推斷他的孩子會活得比他長,而且她總是會伴他左右,由他享受天倫之樂。幾乎可以肯定的是,第一個父親比第二個父親對孩子更加殷勤,也更加愛孩子。當他早晨醒來時,一睜眼就會看到他的女兒,他會為她仍然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而感到高興。這一天下來,他會充分利用一切機會和她接觸交流。比較起來,第二個父親是不可能在早上遇到孩子時產生一陣喜悅的。的確,他甚至都不從報紙上抬起眼來,去確認她在房間里的存在。一天下來,他不會主動抓機會去跟她接觸。因為他相信,這種接觸可以推遲到明天。等到最后他有機會跟她接觸時,可以想象,他從她的陪伴中所得到的欣喜,是不如第一個父親從這種接觸中所體驗到的欣喜深厚的。

除了預想親人的死亡之外,斯多葛主義者還認為,我們還應該花時間來思量失去朋友的可能性,或許因為死亡,或許因為吵架。所以,愛比克泰德會勸告人們說,當和一個朋友說再見時,我們應該悄悄提醒自己,這也可能是最后的分別。愛比克泰德,《論述》,II. xxiv.86-88。如果這樣做,我們就不那么可能把朋友的存在看成天經地義,結果就會比不這樣做從友誼之中衍生出更多的樂趣。

 

愛比克泰德說,在我們預想的死亡當中,應該有我們自己的一份。愛比克泰德,《手冊》,21。塞涅卡用類似的話忠告他的朋友魯基里烏斯說,要把每一天都當最后一天過。事實上,塞涅卡的做法比這還要極端:我們應該這樣生活,仿佛此時此刻就是我們的最后時刻。塞涅卡,《給魯基里烏斯的道德書簡》,ⅩII.8, ⅩCIII.6, LⅩI.1-2。

過每天都好像是在過最后一天,這是什么意思呢?有些人認為,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狂野地生活、從事各種享樂主義的放肆行為。畢竟,如果這就是最后一天,我們狂暴地生活也不用付出什么代價。我們可以吸毒而不用害怕變成癮君子。同樣我們可以滿不在乎地花錢,而不用擔心明天賬單送來怎么支付。

然而,斯多葛主義者忠告我們把今天當做最后一天來過時,他們意識里所想到的并非如此。對他們來說,帶著每天似乎都是最后一天的想法生活,僅僅只是消極想象技巧的延伸:在度過一天時,我們應該時不時地停下來,思慮一下“我們不會永遠活著”,以及“因此這一天就可能是我們的最后一天”的事實。這樣的思考不會讓我們變成享樂主義者,而會讓我們欣賞這一天活著的精彩,并讓我們有機會用活動來填滿這一天。這樣做,接下來也不可能讓我們把我們的日子揮霍掉。換句話說,當斯多葛主義者勸告我們度過每一天要像度過最后一天那樣時,他們的目標并不是要改變我們的活動,而是要改變我們進行這些活動時的頭腦狀態。特別是,他們并不希望我們停止思考未來、為明天做計劃;他們其實是要我們在為明天思考和做計劃的同時,記著欣賞今天。

那么,斯多葛主義者為什么要我們思慮我們自己的死亡呢?因為這樣做可以大大增強我們對生活的享受。

斯多葛主義者說,除了預想失去生命之外,我們還應該預想失去財產。大多數人都是把閑暇時分用來思考我們想要而又沒有的東西。馬可說,如果把時間花在念及所有那些我們已經擁有的東西,并且反省如果失去了它們我們會多么想念它們,那么我們就會富裕得多。馬可,ⅩI.34。根據這些話,我們應該思考如果失去了自己的物質財富我們會有何感受,這些物質財富包括我們的房子、汽車、衣服、寵物和銀行存款等等;我們應該思考如果失去了自己的官能我們將有何感受,這些能力包括說話、聽聲音、走路、呼吸和吞食的能力等等;我們還應該思考如果失去了自由我們將作何感想。

我們大多數人都是“正生活在夢想中”——也就是,過上了曾經夢想擁有的生活。我們可能和曾經夢想要與之結婚的人結了婚,可能擁有了曾經夢想擁有的孩子和工作,還可能購買了曾經夢想購買的汽車。但是由于享樂的適應,我們發現一旦過上了夢想的生活,就會把這種生活看得天經地義。我們不是把日子用來享受好運,而是把它們用來形成和追求新的、更大的夢想。結果呢,我們永遠都不能滿足于我們的生活。消極想象能夠幫助我們避免這種宿命。

 

但是對于那些很明顯沒有夢想成真的人來說,又怎么樣呢?比如,對于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來說,又該如何?需要意識到的一件重要事情就是,斯多葛主義怎么說都不是富人的哲學。那些過著舒適、富裕生活的人能夠從踐行斯多葛主義中獲益,窮困潦倒的人也能夠。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盡管貧窮會阻止他們做許多事情,但是卻不會妨礙他們踐行消極想象。

考慮一下一個窮到只剩下一條褲腰帶的人吧。他的境遇可能會更糟:他可能會失去這條褲腰帶。斯多葛主義者說,考慮一下這種可能性,他就會活得比較好。那么,假設一下,如果他失去了褲腰帶呢?但是他只要保住了健康就行了。不過他的境遇可能會再次惡化——這是值得考慮的。如果他的健康狀況下降了怎么辦?他依然可以感恩,因為他還活著。

很難想象一個人的境況無論如何都不會變糟。因此,也很難想象一個人無法從對消極想象的體驗中受益。并不是說,進行消極想象會使一無所有的人過得和家財萬貫的人一樣舒適。這里只是說,進行消極想象——更概括地說就是采納斯多葛主義——能夠消除一無所有帶來的部分痛苦,因而使得那些一無所有的人不至于像不進行消極想象那樣悲慘。

從這個理念出發,考慮一下詹姆斯·斯托克代爾(James Stockdale)的困境。(如果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熟悉,這大概因為他是1992年美國總統大選獨立候選人羅斯·佩羅的競選伙伴。)斯托克代爾是海軍飛行員,1965年在越南被擊落,成為戰俘,直至1973年。在那段時間里,他經歷了糟糕的健康狀況、原始的生活條件和獄卒的暴虐行為。然而他不僅幸存了下來,而且還以一個健全人的姿態出現。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他自己說,在很大程度上,是靠踐行斯多葛主義。斯托克代爾,18-19。

還有另一點需要意識到:雖然斯多葛主義者向被蹂躪的人提出建議,教他們怎樣使自己的生存變得更可以忍受一些,但是他們可一點也不欣賞讓這些人待在被征服的狀態里。斯多葛主義者會做出努力,幫助這些人改善他們的外部境遇,但是同時,斯多葛主義者會建議他們做他們力所能及的事情,來減輕自身的痛苦,直到他們的境遇得以改善。

 

人們可能會這樣想,由于斯多葛主義者總是預想可能發生的最糟糕情況,他們會滑向悲觀主義。但是我們發現,經常性地進行消極想象有將斯多葛主義者改造成成熟的樂觀主義者的作用。請允許我來解釋。

我們通常把樂觀主義者描述成一個把他的杯子看成是半滿而不是半空的人。但是對于一個斯多葛主義者來說,這種程度的樂觀主義僅僅是個起點。在表達了他對于他的杯子是半滿而不是全空這一事實的感激之情后,斯多葛主義者甚至還會繼續表達他對于擁有一個杯子的感激:畢竟,杯子也是可能被打破或者偷走的。如果他正處于斯多葛主義游戲的興頭之上,他還會繼續評論說玻璃容器是多么令人吃驚的物件啊:它們既便宜又相當經久耐用,不管裝什么東西也不會留下那種東西的味道,而且——奇跡中的奇跡就是——還能讓我們看清它們裝的是什么。這聽起來可能有些傻,但是對于一個還沒有喪失獲取快樂能力的人來說,這個世界是一個很精彩的地方。對于這樣一個人來說,玻璃杯也是令人驚異的;對任何其他人來說,玻璃杯就是玻璃杯,而且還是半空的。

享樂適應擁有終止我們享受世界的能量。因為這種適應,我們把我們的生活和我們所擁有的東西看得習以為常,而不是對它們感到欣喜。但是,消極想象卻是對付享樂適應一劑有力的解藥。用有意識地想象失去我們所擁有的事物的方法,我們就能夠重新獲得對這些東西的珍視;用這種重獲的珍視,我們就能夠使喜悅的能力死而復生。

孩子能夠享受快樂的一個原因,就是他們不把任何事情看得習以為常。對于他們來說,這個世界的新奇和令人驚訝達到了精彩的程度。不僅如此,他們對這個世界如何運行也不確定:也許他們今天擁有的東西明天就會神秘消失。當他們甚至還不能夠依賴于某種事物的持續存在時,他們是很難把它看得習以為常的。

但是等長大一些之后,他們就變得沒有新鮮感了。等他們長成十幾歲的少年時,他們就有可能把周圍的一切人和事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了。他們可能會抱怨不得不過他們正在過的生活、待在他們碰巧居住的家庭里、與他們碰巧擁有的父母和兄弟姊妹相處。在多得嚇人的例子中,這些孩子長大成人后,不僅無法從周圍的世界中獲得歡愉,更有甚者,他們似乎還因為這種能力的缺失而感到驕傲。關于他們自己和他們的生活,他們可以毫不遲疑地羅列出一大堆他們不喜歡的事情;并且如果可能的話,希望它們會改變。這些事情包括他們的配偶、孩子、房子、工作、汽車、年齡、銀行存款、體重、頭發的顏色以及肚臍的形狀等等。如果你問問他們欣賞這個世界什么——問問他們,如果有的話,他們對什么感到滿意——那么他們呢,就可能思索一番,然后勉強地點出一兩件事情。

 

有時候,一場災難能夠將這些人從麻木中拋出來。例如,我們假定一場龍卷風摧毀了他們的家園。當然,這樣的事件是悲慘的,但是同時受災的人卻有著潛在的希望之光。那些幸存下來的人可能會開始珍視他們還沒有失去的一切。更概括地說,戰爭、疾病和自然災害都是悲慘的,因為它們把我們珍視的東西帶走,但是它們也有力量改造那些經歷了它們的人。過去,這些人在生活中可能是夢游而過;而現在他們卻是喜悅而感恩地活著——和之前的幾十年間一樣真切地活著。過去,他們可能對于周圍的世界漠不關心;而現在,他們卻敏銳于世界的美麗。

不過,災難引發的個人改變有它的缺陷。一則,你不可能依賴災難來打擊你。的確,許多人都沒遇到過什么災難;結果,他們的生活毫無樂趣。(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些人幸運地過著沒有厄運降臨的生活,這卻正是他們的不幸。)二則,有力量改變某人命運的災難,卻也可能要了他的性命。比如,考慮一下一位飛機乘客吧:他所乘坐的飛機引擎突然燃起了大火。這個突發事件可能促使這位乘客重新審視他的生活,結果呢,最終他可能會有所領悟,生活中哪些東西是真正寶貴的,哪些不是。遺憾的是,這種頓悟之后沒多一會兒,他可能就死掉了。

由災難引發改變的第三個缺陷,就是變遷所激發出的歡愉之心會漸漸被消磨掉。那些瀕臨死亡隨后又復生的人,通常都會重新燃起對生活的熱情。比如,他們可能會主動去觀賞以前曾經視而不見的日落,或者致力于與以前遭自己冷落的配偶促膝談心。他們會這樣持續一段時間,但是隨后,在所有的例證中(這樣的例證太多了),冷漠又回來了:他們很可能只為向伴侶抱怨電視上沒有值得一看的節目,而忽略窗外燃燒著的絢爛的落日。

但是,消極想象卻沒有這些缺陷。我們不必像等待災難打擊那樣,等待著進行消極想象。受到災難的打擊很容易使我們喪生,而進行消極想象卻不會。而且由于消極想象可以重復進行,所以它的益處,不同于災難的益處,是可以無限延續的。因此,消極想象是我們重獲對生活的珍視以及與此相伴的獲得歡愉的能力的絕佳辦法。

 

斯多葛主義者并不是唯一運用消極想象之力量的人。比如說,我們可以考慮一下那些做飯前禱告的人。有些人做飯前禱告大概僅僅是因為他們有這個習慣。其他人做飯前禱告可能是因為他們害怕如果他們不做的話上帝會懲罰他們。但是如果理解恰當的話,做飯前禱告——就此事而言,說任何感激的禱文——就是消極想象的一種形式。在吃飯之前,那些做飯前禱告的人會停下片刻,來思考一下他們本來有可能吃不上這頓飯的事實。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們就會挨餓。而且即便可以吃得上飯,他們也有可能無法和此刻坐在飯桌旁的人一起分享。做飯前禱告時懷著這些想法,就能將一頓普通的飯食,變成一個慶祝的理由。

有些人并不需要斯多葛主義者或者一個神父來告訴他們,就能知道獲得歡樂性情的關鍵,就是定期地懷有消極想象;他們是自己弄明白的。在我的人生閱歷中,碰到過許多這樣的人。他們分析自己境遇的根據并不是缺乏什么,而是擁有什么,以及如果他們失去這些自己擁有的東西他們會多么想念??陀^地說,他們當中許多人的生活相當不幸;然而他們會不厭其煩地告訴你他們有多么幸運——因為他們還活著、還能走、還能生活在他們生活的地方,等等。如果把這些人同那些客觀地說“什么都有”但卻因為對所有之物全無珍視的緣故,而過得十足悲慘的人進行一番比較,那將是很有教益的。

我在前面曾經提到,有些人似乎會為他們不能從周圍世界獲取快樂而感到驕傲。他們似乎有這樣的觀點,通過拒絕從這個世界中獲取快樂,他們顯示出情感上的成熟:從外界事物獲取快樂是幼稚的?;蛟S他們認定,拒絕從這個世界中獲取快樂很時髦,就像他們認為勞動節之后拒絕穿上白領襯衫是時尚一樣;他們感覺自己是在被迫遵循時尚的法則。換句話說,拒絕從這個世界中獲取快樂,就是老練的證明。

如果你問這些不滿的人,他們怎么看待剛才說到的那些愉快的人——或者更糟,就是那些就玻璃杯的奇妙喋喋不休的斯多葛主義的樂觀主義者——他們很可能用這種輕蔑來回應:“這樣的人顯然是傻子。他們不應該因為這僅有的一點點就感到滿意。他們應該要更多的東西,不達目的就不罷休?!钡乙獱庌q的是,只要改變生活觀就能輕易地將滿意攬入懷中,你卻偏要在自我誘導的不滿中生活,這才是真正的愚蠢。能夠對很少的東西滿意,這并不是一種失敗,而是一種福分——無論如何,只要你尋求的是滿意的話。如果你尋求的不是滿意而是別的什么,我就會(驚訝不已地)探詢:你發現的比滿意更值得擁有的到底是什么東西?我會問,是什么東西,值得人們犧牲滿意去獲取?

如果我們能夠進行積極的想象,消極想象也就會容易起來;比如,想象我們的房子被燒毀了、老板把我們解雇了、我們變成瞎子了等等,都很容易。如果想象這樣的事情有困難,可以注意發生在別人身上的壞事并且思考這些事情也有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用這樣的方法來進行消極想象。塞涅卡,《論安寧》,ⅩI.10。或者,也可以做一些歷史研究,來看看我們的祖先是怎么生活的。我們很快就會發現,我們生活的世界對于他們來說,就是一個夢幻的世界——我們視作天經地義的事物,在祖先的生活中卻是不可想象的,包括抗生素、空調、衛生紙(!)、手機、電視、櫥窗、眼鏡,以及一月份的新鮮水果,等等。意識到這些之后,我們會得到解脫似地嘆一口氣:我們幸好不是我們的祖先啊!當然,我們的子孫后代大概有一天也會同樣嘆一口氣:幸好他們不是我們??!

順便說一下,消極想象的技巧,也可以反方向使用:除了想象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之外,也可以想象發生在我們身上的壞事發生在別人身上。愛比克泰德就在他的《手冊》中倡導這種“投射式想象”。他說,假定我們的仆人打破了一個杯子。愛比克泰德,《手冊》,26。我們有可能生氣,這樣我們的安寧就被這件事情破壞了。轉移這種怒氣的一個方法就是想想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另外某個人身上,我們會作何感想。如果在另外某個人家里,他的仆人打破了一個杯子,我們是不大可能生氣的;我們可能試圖用這樣的話語來使主人保持平靜,“只是一個杯子,這樣的事是常發生的?!睈郾瓤颂┑孪嘈?,進行投射式想象,能夠使我們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壞事相對而言的無足輕重感到釋然,從而阻止這些壞事攪擾我們的安寧。

到這里,一個非斯多葛主義者可能會提出以下的反對。我們已經看到,斯多葛主義者是忠告我們追求安寧的,而作為獲取安寧策略的一部分,他們又忠告我們進行消極想象。這樣的忠告是不是自相矛盾呢?我們設想一個斯多葛主義者應邀去參加一次野餐。當其他人在那里盡情享受時,這個斯多葛主義者會坐在那里,靜靜地思想野餐被破壞的各種可能性:“土豆沙拉可能是變質的,有人可能在食物里下毒;某人在玩壘球時可能會折斷腳踝;也許會來一場暴風雨把大家澆成落湯雞;也許我會被雷電擊中而死于非命?!边@些聽起來很掃興。但更關鍵的是,一個斯多葛主義者如果進行這些想象,似乎是不可能獲得安寧的。相反,他很有可能因此悶悶不樂,憂心忡忡。

作為對這種反對的回應,請允許我指出,認為斯多葛主義者會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預想潛在的災難,這無疑是一個錯誤。相反,他們只是階段性地做這件事情:一天幾次,或者一周幾次,一個斯多葛主義者會從他對生活的享受中抽身出來,去考慮所有這些也就是所有他享受的東西,如何有可能從他這里被拿走。

而且,預想某種壞事的發生和因為這種壞事而焦慮,這兩者之間是有區別的。深思熟慮是一種智力活動,我們進行這樣的活動而不影響我們的情感,是完全有可能的。比如說,一個氣象學家整天預測龍卷風,但是并不會因此而生活在恐懼中,擔心自己會因一場龍卷風而喪命。同樣,一個斯多葛主義者預判可能發生的壞事但并不因此而變得憂心忡忡,這也是有可能的。

最后,消極想象不僅不會使人們悶悶不樂,還會提高他們享受已有生活的程度,因為這可以使他們不把這個世界看得理所當然。盡管他有——或者說恰恰因為他有——(偶爾)悶悶不樂的想法,斯多葛主義者可能會比其他拒絕懷有這種負面想法的人對這次野餐享受得更多;他能夠從對某個活動的參與中得到快樂,因為他充分意識到,這次活動也許本來就不會舉辦呢。

 

斯多葛主義的批評者現在可能提出另一個他們關注的問題,那就是,如果你不重視某物,你就不會在意失去它。但正是由于持續不斷地進行消極想象的練習,斯多葛主義者會非常珍視他們周圍的人和事。他們會因此而準備好傷心嗎?當生活真的把這些人和事卷走時,因為有時確實會發生這樣的情況,難道他們不會陷入深深的痛苦嗎?

我們用舉例的方法考慮一下前面提到的兩位父親。第一個父親會不時地預想失去他的孩子,因此就不會把她的存在看成理所當然;相反,他會非常珍視她。第二個父親設想他的孩子總是會為他待在那兒,因此就會把她看得習以為常。這里的意思可能是,因為第二個父親不珍視他的孩子,所以對于她的死,他的反應可能就是聳聳肩而已;而第一個父親因為深深地珍視他的孩子,所以他注定會在她死去時陷入悲傷。

我認為,在回應這樣的批評時,斯多葛主義者會指出,第二個父親幾乎可以肯定會為失去孩子而深陷痛苦:他會為把她看得習以為常而充滿悔恨。他尤其可能遭受“要是……就好了”這種想法的折磨。“要是我花了更多的時間跟她一起玩就好了!要是晚上睡覺時我給她講更多的故事就好了!要是我不去打高爾夫球而去參加她的小提琴音樂會就好了!”而第一個父親是不會有這樣的遺憾的;因為珍視女兒,他就會充分地利用各種機會和她在一起。

不要弄錯:第一個父親的確將會為他孩子的死而悲痛。我們將會看到,斯多葛主義者認為,間或出現的悲傷小插曲是人類生存狀況的一部分。但是知道自己很好地利用了有限的時間,和孩子待在一起,這個父親至少可以得到一些安慰。第二個父親就不會有這樣的安慰。結果他會發現,他悲傷的感情會跟負罪的感情混雜在一起。我認為,第二個父親那么做,注定是要傷心的。

斯多葛主義者也可以如此應對上面的批評,那就是他們觀察到,消極想象在幫助我們珍視這個世界的同時,也在幫助我們準備好應對這個世界的變化。畢竟,進行消極想象,就是預想我們周圍世界的非永恒性。這樣,一個進行消極想象的父親,如果他做得正確的話,心里就會接受兩個判斷:他有幸有一個孩子;而因為他在有生之年無法確定能一直擁有她,他就應該準備著有可能失去她。

這也就是馬可為什么忠告讀者們花時間想一想,如果他們失去財產、他們會多么想念這些財產之后,又立刻警告他們“要警惕,以免對所有物的愛會導致你過分地珍視它們,以至于失去它們會打破你心靈的平靜”馬可,VII.27。。塞涅卡用類似的話,在建議我們享受生活之后,又勸告我們對所享受的事物不要發展出“過多的愛”。相反,我們要小心,要成為“命運之恩賜的使用者而不是奴隸”塞涅卡,《論幸福生活》,III.3。。

換句話說,消極想象,是教導我們擁抱我們恰巧擁有的無論什么樣的生活,并從中抽取每一點欣喜。但是它同時教導我們對于那些會剝奪使我們歡欣的事物的變化要做到有備無患。換個說法就是,它教導我們享受我們所擁有的東西,而又不依附于它們。接下來的含義就是,靠踐行消極想象,我們不僅能夠增加經歷快樂的機會,還能增加經歷的快樂長盛不衰的機會,也就是說我們的快樂在經過了境遇的變化之后仍然存在。這樣,通過踐行消極想象,我們就能夠寄希望獲得塞涅卡所說的斯多葛主義的主要裨益,也就是“一種堅實的、不可改變的無盡的歡樂”塞涅卡,《論幸福生活》,III.4。。

 

我在“引言”中提到,一些將我吸引到佛教里的事物在斯多葛主義中也能找到。和佛教徒一樣,斯多葛主義者也倡導我們思考世界的非永恒性。“人類的一切事物,”塞涅卡提醒我們說,“都是短暫的和可以消亡的?!?img alt="塞涅卡,《致馬西婭》,ⅩⅩI.1。"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E7842/1191848270332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66504-t6NhFX20KUnAZXDnQejTxmRvTadxLueF-0-78a860edfbf70eeb796af3a7b8c3acc9">同樣,馬可也提醒我們說,我們珍視的事物,就像樹上的樹葉一樣,風一吹就有可能掉落。他還論證說,我們周圍世界的“流轉和變遷”,并不是一種偶然,而是我們宇宙本質的一部分。馬可,Ⅹ.34, VI.15。

我們需要在心里牢牢地記住,我們所珍視的一切和我們所愛的人,總有一天都會離我們而去。如果不是別的什么東西,那就是我們自己的死亡,會將他們統統從我們這里剝奪掉。更概括地講,我們應該記在心里的是,任何不能夠無限進行下去的人類活動,都必然有一個終結。你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刷牙、理發、駕車、割草坪或跳房子都是會有的——或者已經有了。將會有你最后一次聽到下雪的聲音,最后一次看見月亮的升起,最后一次聞到爆米花,最后一次感覺到一個小孩在你懷里睡著時的溫暖,或者最后一次做愛。某一天,你會吃下你最后一頓飯,接下來不久你將進行最后一次呼吸。

有時候這個世界會提前給我們打招呼,我們就要最后一次做某事了。例如,我們可能在某家最喜歡的餐廳宣告停業之前的那個晚上在那兒用餐,或者我們可能吻別一個為境遇所迫要搬到地球上很遙遠的角落而且可能將永遠待在那里的戀人。以前,當我們認為可以隨意重復這些事情時,在這個餐廳的一頓飯或者與戀人分享的一次接吻,可能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但是既然我們知道這些事情不能夠再重復下去了,它們就有可能變成不同尋常的事件:這頓飯將成為我們在這個餐廳里吃的最好的一頓飯,分手時的吻別將成為生活所能夠提供的最強烈的苦甜參半的經歷之一。

通過思考世界上一切事物的非永恒性,我們被迫意識到,每次做某事時,我們都可能是在最后一次做這件事。這種意識能夠賦予我們所做的事情一種意義和深度,而它們在沒有這種意識的情況下是不可能有的。我們再也不會在生活中夢游而過了。我發現,有一些人會感覺預想非永恒性是令人沮喪和恐怖的。然而我還是確信,我們能夠真正活著的唯一方法,就是將預想非永恒性作為我們定期要做的事情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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