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不是傻子
- 解語歌:宿命緣劫,浮生何歸
- 流瑩離
- 4838字
- 2019-09-16 23:03:43
玲瓏隨皇甫衍去了汝陵侯府。
侯府諾大的厚門敞開,無人看守,季瑞呈說侯府早已落敗,這話不假,門前連一個通傳的護院都沒有,怎不凄涼。
兩人進入,穿過一個院子。
前頭偏廊下,季瑞呈與一老麼麼在談話,時不時唉聲嘆氣,愁眉莫展。
玲瓏走了過去。
而季瑞呈忽見走過來的人,那臉色,變得青白交加,眼睛睜得極大。
玲瓏不解,是她很可怕?
不對,應該是她身邊的皇帝可怕。
老麼麼回頭,見到她,忽既熱淚激動,緩緩行禮:“老奴見過公主。”
奇怪。
不應該先向她旁邊的皇帝行禮?
這老婦人自稱為奴,應當是魏老夫人身邊服侍之人,她不敢怠慢,扶起:“麼麼不必多禮。”
老麼麼顫動:“老奴去年聽說,公主身亡雪山,想來,是帝都那邊的謠言了。”
玲瓏編造了幾句:“我那時身負重傷,在谷中休養,如今身子好了些,恰巧路過,想來看看魏老夫人,我來此處之事,還請季公子與麼麼莫大張旗鼓,不必知會旁人。”
老麼麼輕應下:“這些年,老夫人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難得公主還記得老夫人,能過來看看。”
幾人便又去了堂廳,麼麼不敢怠慢她這公主,說要去給她備點茶盞吃食,便退了下去。
玲瓏開始打量周邊。
“臣見過皇上,見過公主!”
突然鏗鏘的來一句,嚇得她不輕。
“起來吧。”皇甫衍聲音淡極:“季卿家,你的嘴一向不嚴,瑯琊公主沒有死的事,若是讓朕聽到半點風聲,你這腦袋,也就別掛脖子上了。”
“……是,臣明白。”季瑞呈哆嗦。
玲瓏這才想通,這里的人不認得他這皇帝,季瑞呈在大理寺任職,卻不能說不認得。
皇甫衍看著空蕩蕩的侯府,連個護衛婢仆都不見,不免皺起了眉。
九年前,她初嫁莫若,莫若過繼襲爵,他來過一次,那時的侯府,倒也人多熱鬧。
如今這侯府,光景已不大如前,如同一座空宅子。
皇祖母與魏老夫人是好友,皇祖母臥病時,常收到老夫人的寫信慰問,皇祖母臨去前,還囑咐自己,希望他給魏老夫人多一些照佛,是以,他這些年不曾虧待過魏家。
他不免問:“朝廷給予侯府的俸祿賞賜從未斷過,為何侯府會這般荒涼?”
季瑞回道:“姨母喜清凈,只留了幾個身邊人,朝廷下來的賞賜,年年施善贈了出去。”
對這侯府,玲瓏心中隱隱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別的不說,這魏老夫人必是個宅心仁厚的人。
皇甫衍沒再問別的什么,朝她道:“解憂,我有事,一會兒回來。”不言其他,他只身走了出去。
登時,只剩下兩個人。
她與季瑞呈大眼瞪小眼。
季瑞呈干笑兩聲,沒話說。
瞪累了,她找了個位子坐下,閑不住,有了玩笑眼前這個人的心思:“季公子,你昨日說到哪兒了?說我濫用私刑,把大理寺當自己私獄,被關進里頭的人,皆是忠臣良將,這是真的嗎?”
季瑞呈硬著頭皮,挪動腳步:“臣昨日有眼不識,公主恕罪。”
一想起酒樓那些話,季瑞呈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下,叫你不聽話,叫你話多,叫你的嘴不嚴,好端端的干啥去惹她呢,人家藏個身份,開個玩笑,把你當猴耍,你還差點當真了……
他錯信了她當時的一臉無辜!
“你還說,我嫁了幾次來著?”
季瑞呈頭皮更緊,總覺得她在興師問罪:“臣有罪!”
“什么罪?”
“不該編排妄議是非。”
玲瓏微微笑:“季公子不必拘謹,我不是那種小氣記仇之人。”
季瑞呈心中小聲嘀咕。
不,公主,你是。
你特記仇了,和你作對的,都沒什么好下場。
你不知道,在天下說,那個罵了你數百句不雅言語的醉漢,最后死的那叫一個凄慘。
早點認錯認罪是好,若有朝一日,你回了朝,心中一記仇,還不把他官給罷了。
他不想蹲大理寺牢獄!
“你說,我第一任丈夫是汝陵侯,你跟我說說,他是什么樣的人?他長得好不好看?我喜不喜歡?”
“臣……不敢妄言。”
季瑞呈有點腿軟。
汝陵侯莫若是皇帝的一個忌點,而在她這男寵數個的公主面前提她第一任汝陵侯,跟找死沒什么區別。
“季公子,你這不似昨日豪爽有趣了,你只把我當關玲瓏就是。”
“不敢。”季瑞呈眼睛發直。
見他突然一板一眼的,玲瓏頓覺無趣,身份確實能讓人天然有道隔閡。
兩人繼續大眼瞪小眼。
她忍不住道:“那……你跟我說說那個金陵名醫吧,他是什么樣的人?他長得好不好看?我喜不喜歡?”
季瑞呈:“……”
難不成她打上了藺大夫的主意?
“少爺一雙素手,救人無數,頗得百姓慕仰,金陵才子稱他是仙容玉璧,當世罕有,可惜,公主您不喜歡。”
說話的是另一個人。
玲瓏聞聲瞧去,那男子身著便衣,看服飾模樣,猜不出身份。
這玄衣男子直奔她面前,施手伏禮:“老夫人請公主去屋中一敘。”
玲瓏跟著玄一男子去了內屋。
方入屋中,她看見一個白衣男子撩開簾子,微步出來,那男子膚白如雪,眼中柔和,徐徐一眼,便覺這男子翩儒溫雅,勝似神仙。
恍惚間,玲瓏看得有些出神。
直到旁邊玄衣男子咳嗽了一聲,玲瓏才略略回神,白衣男子也已緩步至他眼底,他對她是尊敬的,伏手一禮,輕輕然從她身邊飄過。
仙容玉璧,當世罕有。
她以前是不是眼瞎,這都不喜歡?這都不把他收做男寵?
有點可惜,這個似神仙的男子,不會說話,雖救人無數,卻無法醫治自己的啞癥。
玄衣男子跟著白衣男子去了。
屋內只剩玲瓏一人。
不多思,玲瓏入了內簾之中,床榻上,魏老夫人一襲深衣,面有憔悴,臥坐在榻邊,見著她來,卻露了慈祥笑意,朝她伸了伸手。
那玄衣男子一路來,對她說過的,老夫人喪夫喪子,這些年一直守著侯府,看似錦衣榮華,晚年享福,實則孤苦伶仃,老夫人這回身體抱恙,恐時日無多,她以前與這位魏老夫人不親,只當老夫人是長輩。
可這時,玲瓏不免有些感傷,走過去輕坐于榻側。
老夫人握著她的手,有些微顫,有些欣慰:“公主回來就好,沒事就好。”
“讓老夫人擔心惦記,一直不曾前來探望,是解憂的不是。”她略帶歉疚開口。
“公主有心便足夠,我知道,公主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我,也無法再幫上什么。”老夫人搖首,拍了拍她的手。
“老夫人辛苦半生,老來自當享清福,解憂哪還能再讓您操心。”她也不知自己能有什么事做,竟然沒時間來探望探望,只能就著話說說。
“一個人活的太久,也未必是福氣。”老夫人心中頗有感慨,溫和道:“你這孩子,自小無父母,待人待物,親疏有別,皇甫家那位也不曾讓人好好教教你,導致你脾性不定,與旁人多是不合。但我知道,你本性不壞,只是有些事,有些人,過去了便該過去了,公主未必要與活著的人死死較真。”
這些話,玲瓏半懂似懂,她無法評說,只得輕輕點了點頭,沒有言語。
老夫人看得出她心思,想必是覺得自己時日無多,言語上不想違逆罷了,話也不一定能聽得進去,又嘆道:“一轉眼,又這么些年過去了,我的人生,平平淡淡的,已至盡頭,而公主的路,還很長很長,難道公主要一直活在過去的愧疚仇恨之中么?”
一個半時辰之后,屋外。
玲瓏微微推了門,門外清風佛過,令她面色清爽,不知為何,聽別人說冥解憂,她總覺不是在說自己。
冥解憂的那些仇那些恨,她卻一點感覺都沒有,連面對皇甫衍這個殺夫仇人,她都能沒有半點波動,以至于她時常認為,自己是不是很冷漠?
記憶,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玄衣男子一直在外候著,見她出來,忙上前:“公主,少爺有請。”
玲瓏跟著玄衣男子一道而去,侯府本就人少,這會兒,越走越偏,周遭更是四下無人。
她信步至涼亭后,才見到那白衣男子在那等候。
玄衣男子忽的退到很遠處。
涼亭很小,白衣男子如玉蔥白的手,指了指位子,示意她入座。
玲瓏照做,卻不免偷偷打量這個男子,無論是橫看豎看,都是很好看的,她有種隱隱感覺,似乎很多年前,她也曾用清澈透亮的眸光,如癡如醉的崇仰過他這張好看的容顏。
可惜,她都能做出養男寵這樣荒唐的事,怎的就不收了他呢?
一定是她還不夠荒唐。
她這么想。
白衣男子并不介意她這般,他那雙墨瞳深黑的眼睛,也在窺探她,但這種窺視,亦是很尊敬的打量,甚至并未讓她覺得冒犯。
她突然想,他是不是在打量病人?
他抬了抬手,把墊帎往前微移。
玲瓏懂了:“你要給我診脈?”
他點頭。
玲瓏笑了:“來侯府看老夫人是假,讓你給我診脈才是目的。”
皇甫衍昨夜說的那句,希望她記起來,不是開玩笑。
她倒也不介意,把手伸出,任他懸診:“藺大夫,請吧。”
他懸手搭上。
玲瓏觀摩著藺之儒的神色,初時,他不為所擾,只顧懸診,然后,皺眉之感緩緩加深,面色間,已是凝重。
大約一炷香后,他收回手。
她無所謂問:“如何?藺大夫,我還能活多久?”
過了半久,沒有聲音。
忘了,他無法說話,得不到回答。
她只能去打量他的表情,他臉部有些輕顫,好像……有點氣急敗壞?
這儒雅至極的男子,情緒失控。
怎么,是她問的不對么?
對上他的目光,玲瓏有些心虛,本來,她活不長,是事實。
連棄夫人都能瞧出來的毛病,他這堂堂金陵名醫,一眼便知。
但……他為什么會是這表情呢?擔心?失望?焦灼?還有點……薄怒?
他拿出一個輕薄的札記本子,執起旁側的筆,他面色危急,似乎想寫什么,但落筆時卻停住,看向涼亭外。
玲瓏回頭,赫然看見皇甫衍。
皇甫衍被玄衣男子攔住了。
呵,敢攔皇帝,這玄衣男子的膽子可是真大,但若沒有面前這名醫的授意,玄衣男子也不敢。
玲瓏放心了些,尋醫問診,他作為一個大夫,保密這方面是做的不錯的,盡職盡責。
白衣男子繼續寫下去。
寫完,將冊子推到她面前,她挪過來略瞧,札記上記:‘你從何時記事?’
玲瓏自然而然的尊敬他。
答道:“去年四月。”
他再寫:‘當時可有外傷?內傷?’
“內傷沒有,有外傷,但是不嚴重,聽我爹娘說,我淋了雨,發了高燒,昏迷了好幾日,大夫都說我燒壞了腦子。”
聽到她說‘爹娘’二字,藺之儒心中微異,怔了許久。
她把能想起來的都說出來:“我那時醒來,只是覺得腦袋很空白,但如吃飯喝水睡覺這樣的常識,我都是知道的,我也會認字寫字,還會畫畫,會騎馬,會打獵,還會一點點武功,我很聰明的,只有我那師父覺得我是傻子,還把我送到小學堂里,跟那群小鬼去念什么扯淡的書,說什么讓我從小學起,我只是腦袋很空,就像有時候放空的那種感覺,所以,我不是傻子,真的不是傻子……”
又繼續寫道:‘可常有夢魘?’
她仔細回想:“算有吧。”
‘夢到何物?’
“醒來,便會不記得了。”
陸陸續續問了些其他不痛不癢的問題,她不緊不慢的回答,本著對大夫真誠的原則,她不曾說謊。
可他再厲害,恐怕也無法給她續命。
問診結束,白衣男子把札記收了起來,但又有什么用呢,玲瓏覺得,在皇帝面前,他沒有不拿出來的理由。
皇甫衍與玄衣男子一道進入,白衣男子不忘君臣有別,立身行了一禮。
皇甫衍坐在她身側,神色不定,問:“診得如何?”
白衣男子與玄衣男子用唇語交流。
玲瓏微微訝異了一番。
玄衣男子總結:“公主只是受過刺激,導致失了記憶。”
皇甫衍繼續問:“那要如何恢復?”
“少爺還未想到法子。”
玲瓏看著面前的這個紫衣男人,他真是夠執著較真。
“溫公子。”介于這里除了季瑞呈沒人知道他是皇帝,她擇了個隱晦的稱呼:“我不是傻子,我是一個有頭腦有思想的人,你說這些,是不是該避著我點?誰說我要恢復記憶?”
“我說的,也無需避及。”
“……你能不能講講道理?”
“什么道理?”
“按照話本上的邏輯,你不應該明目張膽的說出你的目的,最好是不要讓我知道,悄悄用點歹毒的手段。”玲瓏幽幽道:“日后,等我真的記起來了,你再來得意的跟我炫耀,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
皇甫衍深情的看向她:“解憂,你若是哪里還有別的問題,可以說出來,藺大夫在這里,他會替你好好瞧瞧。”
“你,是不是打算把我關起來?”玲瓏看向皇甫衍。
他容色斂住:“我為何要關你?”
“因為,我不聽話。”玲瓏很認真:“你說,你要把我帶到一個地方困起來,除了你,誰也找不到我。”
白衣男子亦是瞧了眼皇甫衍,目光深深的鎖住。
玄衣男子低斂,不說話。
“這種話,你也信?”皇甫衍臉色敗壞,咬牙道:“我沒瘋到那種程度,這話,只是誆你的。”
“那便好。”玲瓏放下了心,再看向那抹如雪的白衣男子,問的時候,聲音柔和了點兒:“你,是不是很想研究我?”
白衣男子頓住,搖首。
“那,你會關著我嗎?”
白衣男子再搖首,又與玄衣男子相視一眼,隱隱愁眉。
公主的病,是不是加重了?
“解憂,沒人要關著你。”皇甫衍關切:“你可以很安心,你到底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現在,很好,謝謝,我真的不是傻子。”玲瓏起了身,聲音有點顫抖:“溫公子,告辭,告辭!”
說完,她拔腿就跑了。
若真被他們給抓起來,再整出什么恢復記憶的事,一想想就很毛骨悚然。
這些都不是好人,她先跑為上!
留在涼亭里的三人,有些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