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義坊的鄔府中，被關在府中養傷的鄔童，躺在房間里百無聊賴地翻看古籍，心思卻全然不在這上面。

那件事情之后，他的后腦處永遠留下了一寸左右的疤痕，但他毫不在意，甚至時不時想起那個有些無厘頭的卓嫣。他的堂妹鄔煜是任性的，還有許多表妹，不是柔柔弱弱的，要不就是溫婉動人的，似乎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女孩子，沒有規矩，沒有女兒家的儀態，鉆狗洞，爬墻。

一切都讓他覺得很有趣，就像發現了不為人知的秘密，每每想起嘴角都會帶著笑意。

再次見到卓嫣時，是二老爺卓禛帶她親自前來道歉與探望。

可那雙初見時異常明亮又流光溢彩的雙眸，現下全然沒了神采。木然行禮，送上一個金絲楠木的盒子，然后規矩地坐在一邊。兩人相對一時有些沉默。這時隔壁房間傳來二老爺卓禛的聲音：“卓嫣這孩子母親去得早，我又忙于政務，疏忽了管教，所以性子十分頑劣。在府中便常常到處惹禍、頂撞長輩，這次她闖下這樣的禍事，還連累了童哥兒，我已經責罰她在祠堂跪了三日。”

鄔府大老爺鄔廣年道：“卓禛兄不必這樣，孩子還小不懂事，況且鄔童也沒什么大礙。”

卓禛嘆氣道：“不瞞廣年兄，現在府中沒有主母，姨娘身份太低管不住她，我打算將她一個人送回山東老家的族學，和她的堂兄堂姐在一起，讓她大伯母好好約束一番，待到日后繼室進門再接回來?！?

鄔廣年頷首道：“這也是個辦法?！?

······

房間里的卓嫣異常沉默，鄔童忍不住問道：“你父親責罰你了？”

卓嫣仍然坐在原處一動不動。

他看了看守在門外的卓府下人，以為她害怕再次被她父親責罰，笑道：“放心吧，門外聽不清的，你不是說‘拔刀相助’的嗎，怎么不同我說話？”

聞言卓嫣終于有了反應，扭頭看著他，一字一句的說道：“我后悔遇到你！”

他嘴邊的笑意漸漸消失：“什么？”

外面傳來卓禛要告辭的聲音，卓嫣也跟著起身，向他行了禮便轉身離開，就在她的手搭在房門上的時候，身后傳來一句：“為什么？！”

“明日一早，我就會被送去山東萊州，甚至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夠回來，可在母親生前我答應會寸步不離地守著弟弟的。早知如此，我寧愿自己摔破頭。”頓了頓，又道：“那個木盒里的琉球糖是母親葬禮時外祖母給我的，說吃了一切都會好起來，我將它都給你，也希望你早日好起來?！?

卓府的人已經離開許久了，鄔童才慢慢打開木盒，里面赫然放著五塊糖，還有那把匕首。他撥開一顆糖放在嘴里，味道已經有些怪了。

他回想了兩人相遇的整個過程，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

景云元年，夏初，沿海的萊州，氣候適宜，景色秀美。

卓府祖宅里，自晨起便開始熱鬧忙碌，早起的奴仆婆子不停忙碌，老爺們帶著小廝隨從外出去衙門，夫人媳婦各房請安，姑娘少爺們也在往學堂趕?？稍谶@一派祥和之中，卻有一處異常。

景園中，七歲的卓嫣將大房的三少爺卓詢堵在了一處假山的后面，而三房的四少爺卓識則在一旁放風，她叉腰對三少爺卓詢喝道：“快點交出來！不然我就動手了??！”

三少爺卓詢畏縮了下，仍然捂緊荷包，強撐著道：“你不過比我大兩個月，我······我不怕你，要是你敢再搶我的銀子，我就去告訴我爹?！弊詮淖挎瘫凰蛠磉@里開始，每個月都要從他這里明搶暗奪的要銀子。雖然他是卓家這些孩子里最有錢的，但也架不住她總是惦記。

“呵呵，就憑你平時偷狗戲雞、成天惹禍的樣子，大伯父能信你才怪，在長輩面前我的話才更有說服力?！痹谌R州城他可是出了名的紈绔子弟。

他氣憤道：“那是他們都被你騙了！”

卓嫣威脅道：“少廢話，在不交出來，我就將你和旁人斗蛐蛐賭錢的事說出去?！?

聽見此話，三少爺卓詢頓時慌了神。還未開口，忽然聽見一旁的四少爺卓識探出頭提醒道：“三姐姐，先生到景園門口啦！”

“你沒機會了。”留下一句話，卓嫣便要帶著四少爺卓識離開。

一想到父親打他板子的場景，嚇得他忙將手中的荷包遞給卓嫣：“三姐姐，好姐姐，千萬不要告訴我父親，日后，日后我得了錢都給你，好不好？！”

卓嫣痛快地接過去，笑道：“早這樣多好。”說完，拉起四少爺卓識抄近路跑向學堂，四少爺卓識年紀小抱著書袋頗為吃力，卓嫣便拿過他的書袋連同自己的一起背在身后，終于在先生之前幾分鐘搶先進了門。

而三少爺卓詢就沒有那么好運了，沒能在先生之前進門，于是不出意外地又被罰站了。

好不容易挨到時辰，最在位子上的他氣不過，回身看著挨著他的四少爺卓識，心想：我收拾不了卓嫣，還說是不了你嗎？！

他將手按在卓識的書案上，低聲道：“四弟，你說你整日跟在卓嫣身后轉簡直就是一個小跟班，真給我們男人丟臉，你應該跟著三哥我混，明白不！”

卓識將他的手拿開，道：“我就愿意跟著三姐姐?！?

之后無論他說什么，卓識都是這句話，氣得他不行，搖頭道：“簡直沒救了?！?

其實不是卓嫣為難三少爺卓詢，實在是沒辦法。二老爺卓禛將紅葉和邢嬤嬤都留下，只將她一人送到這里時，順帶寫了一封信，囑咐大老爺卓禮務必對卓嫣嚴加管教。

因此她雖然吃食穿戴皆與其他人小姐一樣，但沒有月例銀子。

每次她想寫信給紅葉了解弟弟的情況，只得從散財童子三少爺卓詢處弄些銀子來，再到外面鏢局找人將信送到長安。

其實在萊州這里的日子，是母親過世后她最開心的時光。在大房里，卓姣大膽又勇敢，常常帶著她們喬裝出府游玩，就算被大伯母發現也不怕。卓嬛典型的大家閨秀，自幼訂親的表哥每次送來節禮時，她就會面紅耳赤的躲起來不見人。還有卓嫤，她可是名動一時的才女，每次卓嫣幾個弟弟妹妹都責罰，三言兩句就能讓大伯母氣消。

不過卓嫣最喜歡的還是大少爺卓誠，卓嫣一闖禍都會找他作掩護，他也總是笑笑不否認。而二少爺卓訓還是老樣子，在長安時他就不屑與卓嫣講話。最好欺負的就數三少爺卓詢了，頑皮又膽小，被卓嫣欺負得死死的。四少爺卓識是三房的獨子，小小年紀，乖巧又機靈，常與卓嫣一起欺負卓詢。

每次收到紅葉寄來的書信，卓嫣都眉歡眼笑，仿佛能夠透過紙上的文字，看到弟弟卓許開始長出小牙，開始咿咿呀呀個不停，開始會說“姐姐”，開始學習走路等等場景。

就在她以為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會一直持續到父親派人接她回家時，一件事情的發生，讓整個卓府都措手不及。

夏末，半年前才開祠堂寫進族譜里的卓姣，在閨房中自縊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