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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無雨之城
  • 鐵凝
  • 5501字
  • 2018-10-31 15:40:27

《星探》雜志原是一本綜合性文化刊物,專門介紹演藝界、影視界明星和文壇大腕們的來龍去脈和最新消息,后來這雜志的主編決定充實雜志內容,增設兩個欄目,一個是“企業新秀管窺”,一個是“政界新星訪談”。“企業新秀管窺”沒有引起爭議,而且開設以來為雜志帶來了明顯的經濟效益。效益的關鍵在于“新秀”二字。用主編的話來說,你已經很難再從那些老牌企業家身上榨出油來了,他們已不再是當年那副兩眼一抹黑的沒頭蒼蠅闖天下的樣子,哪里該花大錢,哪里一個子兒不出他們心中有數得很。一個市級雜志這種有償服務性質的“管窺”不可能引起他們的興趣。而新秀則不同,他們的名聲剛起,但腳跟未穩;他們尚欠成熟,但渴望四處亮相。花點錢算什么,何況自己的小照與麥當娜、達斯汀·霍夫曼這等人物同期刊出也是一種時尚。

陶又佳作為《星探》雜志的主力記者,雖然對那些新秀沒有太多好感,但為了雜志的利益——也為了個人的利益,她還是努力做出認真的樣子出去采訪他們。她曾經采訪過一個縣級汽車改裝廠的廠長,他們廠以北京吉普“212”底盤改裝的一種叫做“2020N”的汽車遠銷南方十余個省。當陶又佳要求參觀車間時,這位廠長不無自豪地說:“我的車間遍布全縣,可以說是個沒有廠界的萬人工廠。”陶又佳這才知道那些汽車都是由農民組裝的,而鄉間場院里的一個席棚可能就是一個車間。從前她也采訪過一些“沒有廠界的炕頭工廠”,可那并不是制造汽車,炕頭工廠的工人多是鄉下有閑的婦女,她們按標準圖樣制作棒針毛衣、織地毯,手繡補花餐巾、臺布什么的,然后上繳外貿出口。這無疑是使用密集型剩余勞動力的絕好辦法,而且繡花織毛衣本來就是中國勞動婦女的傳統工藝。但是怎么可以把汽車交給農民去造呢?可他們偏偏真的造出了汽車,這位廠長還真的請陶又佳坐上他們的汽車檢閱似的繞縣城一圈,雖然汽車發動起來后,聲音雜亂而又刺耳。陶又佳坐在汽車里感到后背像安了馬達似的突突亂跳。再看那車擋和手掣動好比粗糙的捅火棍一般,接頭的焊點疙疙瘩瘩,車子還沒跑出五百米保險杠就掉了。陶又佳向廠長說這汽車所有的部件都不配套吧?廠長卻說,我這車上還有進口部件呢。他一邊說一邊拍打車門,說這車門是日本的。陶又佳看看車門,立刻想到這就好比是一個壞了心臟的人卻偏要穿上阿迪達斯運動衣、運動鞋去跑馬拉松。她想無論如何這是一件可怕的事。那些農民,那些也許終生都沒坐過汽車的農民,他們對汽車連起碼的感覺都沒有,怎么可以隨便拿來什么零件就裝汽車?他們以為造一輛汽車就像打制一把鎬頭、一張鏵犁那么簡單?他們可能從來也沒聽說過一輛正常汽車的部件與部件咬合所允許的最大縫隙也不能超過頭發絲的百分之一。也許,正因為他們不知道這些才格外地沒有負擔,才敢于說干就干。別說是“2020N”,就是火箭如果需要他們也敢造。好比一個英國電影里的一句對話:“你問他會開飛機嗎?他也會說‘行,行’!”可說話人指的是一位油漆匠。但是他們富了——在中國,你制造出了什么肯定就會有人購買什么。制造者最下工夫的往往不是制造本身,而是如何去推銷他的制造,而這種推銷術他們一般是不會公諸社會的。這位廠長只頻頻地向陶又佳歷數了他們廠年產值多少,年利稅多少,工人福利多少,固定資產積累多少……最后他還請陶又佳去他的府上共進午餐。他的府第堆積了這位廠長心目中代表富裕的一切:假山、魚池、松鶴延年的瓷磚影壁,以及狼狗、保姆、廚師什么的。給陶又佳印象最深的莫過于客廳迎門那張巨大的橢圓形紅木會議桌了,桌上居然插著一圈巴掌大的亞、非、拉、美、歐諸洲諸國的小國旗,頗有些身在本縣放眼全球的意思,又似乎有意無意地要給他的客戶一種這樣的印象:他們的汽車已然打進了桌上那些小旗所代表的國家,他隨時都有可能在這張桌上接待來自這些市場的商人。接著就是廠長那位八九歲的兒子的出場,他腰里別著BP機,一手舉著手提電話,另一只手舉著夏普電子血壓計,強行要為他的父親量血壓,他的父親請求他不要搗亂,他便把一個耳光摑在了廠長父親的臉上……

但是這一切并沒有妨礙這位廠長被《星探》“管窺”了一次,而且他與腰別BP機的兒子相依微笑的照片也同期刊登在《星探》上。這類企業家的是非成敗并不以他們自身意志為轉移,因此他們就不是一種制度、一項政策成敗的關鍵,也不會成為社會輿論的真正焦點。“政界新星訪談”就不同了,這是一個全社會的敏感區域,一個最容易吃不了兜著走的話題。為此,設置這個欄目之初,編輯部好一陣七嘴八舌的議論。有人說咱們的雜志名叫《星探》,星探是什么?原是指專門跟蹤、發現可能成為影視界明日之星的人,如果我們把政界人士也比作星也去“探”,是不是不太嚴肅呢?有人反駁說,這倒沒什么不嚴肅,世界上有哪一個舞臺能比得上政治舞臺那么風云變幻那么起伏跌宕那么不可捉摸那么悲喜交加那么充滿戲劇性那么讓你眼花繚亂呢?在政治舞臺上表演的不都是各式各樣的星么。政治也是表演,而且是一切表演藝術中高難動作最多的一種表演,而古今中外在人類歷史上有所作為的那些偉人都是他們那個時代絕對耀眼的政治明星:愷撒、拿破侖、林肯、丘吉爾、毛澤東。關鍵是這個“新”字不好,比如你寫了一位新上任的市長,他是政治新星,那么是不是先于他上任的市委、市府的主要領導人就都是舊星了呢?我認為這種提法太狹窄,給在任的其他領導者一種自己是昨夜星辰的感覺。有人馬上接著說,我同意這種說法,其實改一個字事情立刻就單純了,我們可以把“政界新星訪談”改成“政界之星訪談”,不必在“新”和“舊”上先跟自己過不去。大家都覺得這主意好,原來文化人中間到底有能人。接下來的問題是對于“星”的劃分,例如一位市長是星,市府辦公室主任、秘書長是不是星?有人說星首先要有光亮,有人馬上說,其實星星的本質是石頭。又有人反駁他說,的確所有星星的本質都是石頭,可不一定所有的石頭都能成為星星。好比咱們《星探》編輯部,大家都是人,能當主編的卻只有一個。這種間接的拍馬屁把主編弄得挺高興,高興起來的主編立刻把“星”們順理成章,他建議“星”應包括國家各部委主要領導,省、市級主要領導(比如省委常委和市委常委)以及少數縣級主要領導。因為這些領導之所以能夠從千萬塊“石頭”中脫穎而成為星,想必都有程度不同的閃光經歷。主編還提出了一個原則性的訪“星”計劃,叫做“立足本市,放眼全省,輻射全國”。這時,陶又佳提出了訪談內容究竟是什么的疑問。

是的,編輯部全體同仁這才發覺陶又佳的問題才是一個實質性問題。難道黨的方針大計需要我們訪談么?難道本省本市的經濟戰略、人才舉措需要我們訪談么?難道市府每年例行向市民頒布的市政建設若干項工程需要我們訪談么?難道春秋兩季的經濟技術貿易洽談會與外商簽訂了多少協議書、意向書,簽訂了多少多少美元的合資合作項目需要我們訪談么?難道長鄴市又與哪國哪州哪市締結為姊妹城市并互派代表團訪問需要我們訪談么?要么就是干部隊伍建設,班子是否團結,思想解放的程度,公安、政法、組織、宣傳、計劃生育……不,省有省報,市有市報,這些消息天天見諸報端,好像用不著《星探》再多費口舌。訪談另外的內容比如預測張三李四的政治前途,如國外政治觀察家那樣,肯定能使刊物走俏,像西方那些有影響的雜志,他們的能量使他們在某種時刻可以左右政治局勢甚至彈劾一國之總統。但是……當然不行!“合適的腳得穿合適的鞋”,一個美國人曾經說。我們長著東方人的腳,就需要穿著東方鞋走自己的路。那么,究竟訪談什么才是我們《星探》的己任呢?有人在沉默了一陣之后說,也許應該訪談生活。為什么現在的讀者會關注那些過世的領袖呢?為什么刊載這些領袖故事的雜志能夠受到讀者歡迎?關鍵在于這些故事披露了神壇之下的偉人的生活,使他們變成了凡人。諸如毛澤東不喜歡鮮花愛吃紅燒肉啦,周恩來是個孝子獨鐘馬蹄蓮啦,以及賀子珍是在哪一年由誰陪同上的廬山與毛澤東會面,周恩來為什么在臨終前特別想吃桃子等等等等。所以我認為應當側重訪談這些領導人的生活。有些政策可能會過時的,但個人生活永遠不會過時。這符合我們雜志的風格,也為市民們從另一個視角理解他們的父母官提供了一個窗口。

“但是,”陶又佳打斷發言者的話說,“這些領導人有什么個人生活他們能有什么個人生活?即使有,能寫嗎?”陶又佳特別強調了“他們能有什么”幾個字。立即有人響應陶又佳的話說:“除非他們過世后才可能被發現他們原本也有真正的個人生活,毛澤東只有在過世后,才有人講出他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個春節,和他的女秘書在中南海放了一串炮。主席在世時誰能去報道這種生活細節?以此類推,對各級干部也只能報道他們開同樣的會,表同樣的態,講同樣的話,同樣的寒暄同樣的笑容——甚至同樣的服裝鞋帽:要么效法中央首長一律披軍大衣,要么全部西服、領帶,要么全部黑色老板鞋,要么全部砂洗綢夾克,要么全部真絲提花T恤。你不能說他們落伍,因為他們實在是努力順應著潮流。可那些衣服鞋帽是哪里來的?有多少是他們因為真心喜歡從商場選購而來的呢?你可以說大部分是別人代買或贈送的,因為他們沒有時間上街購物。好,正因為如此,他們在這方面才不可能有自己的眼光。若請人代買,他便接受代買者的眼光;若接受饋贈,他便穿出饋贈者的眼光。而那些饋贈者多是只崇尚名牌的商界人士,于是我們的有些官員竟被他們打扮得如同商人:時髦但有點俗,而且是集體性的。這種集體性太強的趕潮流無形中已經淹沒了他們的個人風格。”有人接過這位對領導干部服飾頗有微詞的人的話說,我記得那一年全國兒童預防一種什么疾病,第一天電視新聞里播放了國務院一位領導人到一家幼兒園喂小朋友吃預防疾病的糖豆,第二天省級、市級、縣級電視臺立即就播放省長、市長、縣長乃至鄉長到某幼兒園喂小朋友吃同類糖豆……我的上帝!但愿“政界之星訪談”不要出現喂糖豆一般的局面。“可是你怎樣才能防止出現喂糖豆式的局面呢?”有人表示了明顯的悲觀情緒:固然穿同樣的衣服從表面上看淹沒了領導者的個人風格,但這又不能去怪領導者本身,也不能完全怪那些饋贈者。這只能怪中國的服裝市場,怪市場之俗氣。要知道當今的歌星影星需要包裝,政界新星更需要有人為他們做屬于自己的外部設計。比如撒切爾夫人,初當首相之時已經老邁得如同一名家庭婦女,但是后來,為什么她會隨著政績的突出、年齡的增長卻愈加充滿個人魅力,愈加光彩照人了呢?這首先要感謝她的形象設計師。那位設計師除設計了她的服飾、發型,連加強撒切爾夫人“逗點形”眼睛給人的印象、改掉尖聲尖氣的音調等等都想到了。在中國——就說在長鄴市吧,請問哪位市長擁有自己的形象設計師呢?所以我主張我們不要對這些官員太苛刻,其實他們也怪不容易的,中國有中國的國情。

這時主編做了引導性的發言,他說的確中國有中國的國情,也許中國目前最廣大的老百姓關注的并不是他們的領導人今天或者明天穿戴了什么、他們的風度如何。一個成熟的、文化素養較高的領導者,他的恰如其分的服裝可能會贏得民眾的好感,但他決不能把自己變成時裝模特兒。市民關心更多的,是自己的利益有多少將在本屆政府在任期間得到兌現。當然他們也會由此而關注政府官員的個人生活。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官員也是名人嘛,名人的個人生活永遠具有新聞價值——不然我們雜志為什么要設這個專欄,我們為什么要花這樣多的時間來討論這個欄目呢?所以,我建議大家不妨集中就怎樣采訪領導者的生活談談自己的意見。

陶又佳第一個發言說,她堅持認為由于種種原因,目前當政的領導者尚沒有太多有趣的或者說便于公開的個人生活。她說我們可以為他們算一算,一年之中他們有幾天是真正在家庭中度過的?我一個朋友的父親任副省長期間,除去開會、出差幾乎永遠在辦公室里同人談話,逢年過節才回家住幾天,雖然他的家離他的辦公室不過十分鐘路程。而且,他竟變得不能習慣家庭,他覺得家比辦公室還亂(有人插話說逢年過節他們也不會清閑,他們得分頭出去慰問堅守在生產第一線上的人們)。所以,我們能讓這些官員談出什么有趣的生活呢?搞不好這些訪談會變成千篇一律的個人簡歷:哪年生于哪里,從哪里調往哪里,家庭人口,夫人的工作,孩子的學業……僅此而已。

陶又佳的看法很有點潑冷水的味道,有人說,照你的意思我們根本沒有必要開設這樣一個名聲挺響、實際索然無味的欄目了。陶又佳說我沒有下這個結論,也許我們可以換一種思維來考慮這種訪談。比方我們不一定只聽他們坐在那里談家里那點事,我們可以預先提出一些輕松的、政治之外的話題供他們選擇回答,凡與生活有關都可以包括在內。這樣,問題早已超越了他們本身,讀者透過這些答題卻可以略知這些官員的生活興趣、人生感悟乃至對美的鑒賞,“政星”談“藝星”,這面兒就寬多了。

妙極了陶又佳!有好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叫起來。主編則沖他們擺著手說:“讓她說下去讓她說下去。”

陶又佳接著說:“具體內容么,大家可以一塊兒湊。比方說‘生活中您最思念的人是誰’?比方說‘當您作為候選人參加選舉時您投自己的票么?’”有人立即說,“不行不行,沾上政治了。”

陶又佳說:“一點兒也不,這是考驗一個人的誠實。再比方說‘您喜歡哪一首通俗歌曲’,‘您最喜歡的顏色’,‘您的人生座右銘’,‘您最痛恨的事情’,‘您在童年的娛樂方式’等等等等。”

眾人情緒高漲起來,紛紛又想出了許多個“您……”。主編說:“好哇,我首當其沖采訪市委書記,陶又佳你去采訪市長,然后是常務副市長、副市長,其他幾位視情況而定。如果情況順利,我們可以下縣也可以上省。大家可以想像,假設省、市、縣主要領導不斷地在一個市級刊物上露面接受我們的獨家采訪這意味著什么?這將是刊物現有的所有效益加起來的總和。”主編很世故地引導著全體。

不久,主編采訪了市委書記。因當時市長正率貿易代表團出訪西歐,陶又佳先采訪了剛上任不久的常務副市長普運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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