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務虛筆記
- 史鐵生
- 3194字
- 2019-06-21 12:50:53
56
那個冬天的晚上(抑或那個可怕的消息傳來的夏夜),九歲的Z或者十歲的WR回到家,母親正在廚房里忙著晚飯(抑或是到廚房里去準備明天的早餐),對兒子的情緒變化一無覺察。
Z在廚房門口站了一會兒,看見母親做了很多很多饅頭。蒸汽騰騰之中母親的面容模糊而且疲倦,只問了他一句:“你這一下午都到哪兒去了?”Z本來想問蒸這么多饅頭干嗎,但沒問;厭倦,甚至是絕望,一下子把心里填滿。這些饅頭,這么多饅頭,尤其是沒完沒了地做它們蒸它們,蒸出滿屋滿院它們的味兒,心里胃里腦子里都是它們圓鼓呆呆的慘白都是它們庸卑不堪的味兒!Z掉頭走開。
WR呢?WR走進臥室,把門關緊,不開燈,趴在床上。
Z回到自己屋里,感到一陣徹骨的心灰意懶。整個下午的情景仍在他心里糾纏不去,滿院子蒸饅頭的味兒從門窗的縫隙間鉆進來,無望的昏暗中那個美而且冷的聲音一遍遍雕刻著九歲的心。怨恨和憤懣就像圍繞著母親的蒸汽那樣白虛虛地旋轉、翻滾、膨脹,散失著溫度,也沒有力量。
很久,WR起來,在黑暗中心緒迷亂地坐著。夏夜的星空,不與以往有什么不同,但那廟院里的消息正改變著這個少年。
Z肯定是本能地把目光投向了一架老式留聲機和一摞唱片,那是父親的東西,母親把它從南方帶到了北方。然后,少年獲救般地走向它,急切地抽出唱片,手甚至抖。音樂響了。樂曲,要么悠緩,要么鏗鏘,響起來。可能是《命運》。可能是《悲愴》。可能是《田園》或者《月光》。要么優雅,是《四季》或是《天鵝》,是一些著名的歌劇。這些高雅莊重的音樂抵擋住了那個美而且冷的聲音,這些飛揚神俊的樂曲使那個女孩兒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也不敢驕妄,在這樣的旋律中九歲的Z不再膽怯,又能夠向那座美麗得出人意料的房子眺望了。借助廚房那邊流過來的燈光,他讀著唱片套封上的字——那些偉大作曲家的名字他早已熟悉。那是他父親寫的字,清雋,遒勁。Z撫摸它們。
這樣的時候WR與Z更加混淆難辨:WR把那些唱片端平,借助夏夜的星光看它們,吹去套封上的灰塵……只是套封上的曲名與Z的不同。
比如說,WR手上的唱片很可能是勃拉姆斯的《安魂曲》,也可能是李斯特的《耶穌基督》,或者是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和德彪西的《大海》。這樣的不同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暗示,只不過因為,這樣的音樂在夏夜的星光里回蕩,更容易讓人去理解死。在我的印象里,那個夏夜,從荒殘的廟院里回來后,少年WR第一次想到了死。
少年Z也想到了死。當然那是在冬夜,在天鵝將死的樂曲中。
少年Z或者少年WR,想到死,都是先想到了父親。他們都沒有見過父親,這可能是他們在我的印象里不斷混淆的主要原因。
父親是不是已經死了呢?從來沒有答案。再想到母親,他們朝廚房那邊看了看,要是母親死了呢?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曾跟我一樣,有過那么一會兒,由衷地希望他們的出身是搞錯了,現在的父母并不真是他們的父母,他們并沒有過現在這樣的父母,而是……而是什么呢?但我知道他們至少跟我一樣曾經希望過,有另外一種家,比如一對光榮的父母,一個“紅色”的至少不是“黑色”的家。但昏黃的燈光把母親操勞的身影擴大在廚房的窗戶上,使他們有點兒想哭。無論是我,是少年Z還是少年WR,都從那一瞬間的欲念中看見了自己的可悲。因此他們想到自己,想到所有的人都要死的,自己也要死。要是自己死了呢,會是什么樣兒?那就什么都沒有了,什么什么都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那會是什么情景呢?黑暗,黑暗,黑暗,黑暗得無邊無涯,只有一種感覺往那無邊無涯的黑暗里飄,再什么都沒有……那又會是什么呢?
WR仿佛就坐在那黑暗中,流著淚,感受著無比的孤獨。他干脆把那音樂停掉,一心一意地聽那夏夜里的天籟之聲。
Z不敢再往下想了,Z把那音樂弄得更響讓它抵擋冬夜的寒冷和漫長,自己倉皇而逃。他跑出黑暗,失魂落魄般地奔向燈光奔向廚房,跑到母親身旁。
母親說:“怎么了你?”
兒子愣著,還沒有從恐怖或孤絕中回來似的。
母親說:“好啦,快吃飯吧。”
兒子才長出一口氣,像是從心底里抖出許多抽泣和迷茫。
母親心事重重的,一雙筷子機械地撿著碗中的飯菜。
饅頭,今天甚至還有肉,有胡蘿卜半透明的橘紅色,有豆腐細嫩顫動的奶白色,醬色的肉湯上浮著又圓又平的油珠兒,油珠兒閃爍、漂移、匯聚,不可抗拒的肉香很快便刺激起一個正在成長的少年旺盛的食欲。死亡敏捷地回避了,躲藏進未來。現在呢,少年大口大口吃起來。平日并不總能吃上這樣的飯菜。
兒子問:“干嗎蒸這么多饅頭?”
“這幾天,”母親停下筷子,“這幾天可能沒時間再做飯了。”
“怎么啦?”
“明天咱們要搬家了。”
“明天?”兒子盯著母親看,“搬到哪兒去?”
母親把目光躲開,再把目光垂下去,低頭吃飯。
這工夫兒子又想了一下那座美麗得出人意料的房子,或者是想了一下那座幽深的廟院。兒子悄悄地去看自己的母親,他一向都認為自己的母親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現在他想重新再看一回。少年還不懂,他們是想排開主觀偏見再來看一回。毫無問題,毫無疑問,穿透母親臉上的疲憊,剔除母親心中的憔悴,兒子看到的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甚至當母親老了,那時兒子仍這樣看過母親不知幾回。甚至在她艱難地喘息著的彌留之際,兒子仍這樣看過她最后一回,排開主觀的偏見兒子的結論沒有絲毫動搖和改變。那個深冬的夜晚,或者仲夏之夜,兒子感到,母親的疲憊和憔悴乃是自己的罪愆。
母親說:“你怎么今天吃得不多?”
“媽。”
“快吃吧。再吃點兒。吃完了我有話對你說。”
“我飽了。真的。媽,您說吧。”
母親沉了沉,小臂平放在桌面上,雙手交叉在一起:“明天咱們要搬家。”
兒子已經把這件事忘了。現在他問:“搬到哪兒?”
“搬到……”母親又把目光躲開,頭發垂下來遮住她的眼睛。
“媽,搬到哪兒去呀咱們?”
這一次母親飛快地把目光找回來,全都撲在兒子的臉上。“搬到,你父親那兒去。”
“我爸爸?”
母親的目光都撲在兒子臉上,但不回答。
“我爸爸他在哪兒?”
還是那樣,母親沒有回答。
“他回來了嗎?他住在哪兒?媽,爸爸有信來了嗎?”
母親說:“他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
兒子回頭看看,四下里看看,然后看著母親。
“好孩子,”母親叫他的名字(Z或者WR),“去,去看看你自己的東西。”
“他怎么不來?爸爸他怎么不來找我們呢?”
“把你自己的東西,把你要的東西,去,都收拾在一起。”
“媽……”
“去吧。明天一早我們就搬過去。”
母親起身去收拾碗筷了……
少年回到臥室。父親這個詞使WR感到由衷的遙遠和陌生,弄不清自己對那個不曾見過的男人懷有怎樣的感情,對那個即將到來的男人應該恨還是應該愛,他為什么離開母親為什么到現在才想到回來。WR抽出一張唱片放在唱機上,依我想,他最喜歡的是馬勒的那部《復活》。那樂曲總讓WR想到遼闊、荒茫的北方,想到父親。即便父親更可能遠在南方,但想起父親這個詞,少年WR總覺得那個男人應該在相反的方向,在天地相連的荒原,在有黑色的森林和有白茫茫冰雪的地方,父親應該在天空地闊風高水長的地帶漂泊,歷盡艱險也要回來,回到他和母親身旁。
Z把幾十張唱片都擺在床上,站在床邊看了它們一會兒。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它們。首先要帶的東西就是它們。這些唱片是他最心愛的東西,除此之外這還是父親留給他的東西,他想,明天應該給父親看,讓父親知道,他和母親把它們從南方帶到了北方。在唱機上和在Z九歲的心中,緩緩轉動著的,我想或許就是那張鮑羅丁的歌劇《伊格爾王》。Z對那張唱片的特殊喜愛,想必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的。……伊格爾王率軍遠征,抗擊波羅維茨人的入侵,戰敗被俘。波羅維茨可汗賞識他的勇敢、剛強,表示愿意釋放他,條件是:他答應不再與波羅維茨人為敵。這條件遭到伊格爾王的拒絕。波羅維茨可汗出于對伊格爾王的敬佩,命令他的臣民為伊格爾王表演歌舞……Z沒有見過父親,他從這音樂中看見父親……天蒼蒼,野茫茫,落日如盤,異地風煙……從那個高貴的王者身上他想像父親,那激蕩的歌舞,那近看翩翩,遠聞裊裊的歌舞!從中他自戀般地設想著一個男人。
但是他們還從沒見過他們的父親,從落生到現在,父親,只存在于Z和WR的設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