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我寫過一篇題為《奶奶的星星》的小說。其中有一段是這樣：

世界給我的第一個(gè)記憶是：我躺在奶奶懷里拼命地哭，打著挺兒，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哭得好傷心。窗外的山墻上剝落了一塊灰皮，形狀像個(gè)難看的老頭兒。奶奶摟著我，拍著我，“噢——噢——”地哼著。我倒更覺得委屈起來。“你聽！”奶奶忽然說，“你快聽，聽見了什么？”我愣愣地聽，不哭了，聽見了一種美妙的聲音，飄飄的、緩緩的，是鴿哨？是秋風(fēng)？是落葉劃過屋檐？或者，只是奶奶在輕輕地哼唱？……屋頂上有一片晃動(dòng)的光影，是水盆里的水反射的陽光，光影也那么飄飄的、緩緩的，變幻成和平的夢(mèng)境，我又在奶奶懷里安穩(wěn)地睡熟……

我從那一刻見到世界，我的感覺從世界的那一幅情景中出生，那才是我的生日。我不知道那是哪年哪月哪天，我分不出哪是感覺哪是世界，那就是我的生日。但我的生日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

我寫過另一篇小說，叫做《一個(gè)謎語的幾種簡(jiǎn)單的猜法》。在其中我寫道：

奶奶的聲音清清明明地飄在空中：“喲，小人兒，你醒啦？”奶奶的聲音輕輕緩緩地落到近旁：“看什么哪？噢，那是樹。你瞧，刮風(fēng)了吧？”

我說：“樹。”

奶奶說：“嗯，不怕。該尿泡尿了。”

我覺得身上微微的一下冷，已有一條透明的弧線躥了出去，一陣叮啷啷地響，隨之通體舒服。我說：“樹。”

奶奶說：“真好。樹，刮風(fēng)——”

我說：“刮風(fēng)。”指指窗外，樹動(dòng)個(gè)不停。

奶奶說：“可不能出去了，就在床上玩兒。”

腳踩在床上，柔軟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濕又涼。樹在動(dòng)。房子不動(dòng)。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樹要?jiǎng)尤珓?dòng)，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房子和街道都不動(dòng)。樹一動(dòng)奶奶就說，聽聽這風(fēng)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處不知在干什么。樹一動(dòng)得厲害窗戶就響。

我說：“樹刮風(fēng)。”

奶奶說：“喝水不呀？”

我說：“樹刮風(fēng)。”

奶奶說：“樹。刮風(fēng)。行了，知道了。”

我說：“樹！刮風(fēng)。”

奶奶說：“行啦，貧不貧？”

我說：“刮風(fēng)，樹！”

奶奶說：“嗯。來，喝點(diǎn)兒水。”

我急起來，直想哭，把水打開。

奶奶看了我一會(huì)兒，又往窗外看，笑了，說：“不是樹刮的風(fēng)，是風(fēng)把樹刮得動(dòng)彈了。風(fēng)一刮，樹才動(dòng)彈了哪。”

我愣愣地望著窗外，一口一口從奶奶端著的杯子里喝水。奶奶也坐到亮處來，說：“瞧瞧，風(fēng)把天刮得多干凈。”

天，多干凈，在所有東西的上頭。只是在以后的某一時(shí)刻才知道那是藍(lán)，藍(lán)天；那是灰和紅，灰色的房頂和紅色的房頂；那是黑，樹在冬天光是些黑色的枝條。是風(fēng)把那些黑色的枝條刮得搖擺不定。我接著寫道：

奶奶扶著窗臺(tái)又往外看，說：“瞧瞧，把街上也刮得多干凈。”

奶奶說：“你媽，她下了班就從這條街上回來。”

額頭和鼻尖又貼在涼涼的玻璃上。那是一條寧?kù)o的街。是一條被樓陰遮住的街。是在樓陰遮不到的地方有根電線桿的街。是有個(gè)人正從太陽地里走進(jìn)樓陰中去的街。那是奶奶說過媽媽要從那兒回來的街。

玻璃都被我的額頭和鼻尖焐溫了。

奶奶說：“太陽沉西了，說話要下去了。”

因此后來知道哪是西，夕陽西下。遠(yuǎn)處一座樓房的頂上有一大片整整齊齊燦爛的光芒，那是媽媽就要回來的征兆，是所有年輕的母親都必定要回來的征兆。然后是：

奶奶說：“瞧，老鴰都飛回來了。奶奶得做飯去了。”

天上全是鳥，天上全是叫聲。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獨(dú)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著“咯咯咯……”奶奶切菜的聲音，又飄轉(zhuǎn)起爆蔥花的香味。換一個(gè)地方，玻璃又是涼涼的。

后來蒼茫了。

再后來，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燈光。

那是我的又一個(gè)生日。在那一刻我的理性出生，從那一刻開始我的感覺同理性分開；從那情景中還出生了我的盼望，我將知道我的歡愉和我的凄哀，我將知道，我為什么歡愉和我為什么凄哀。而我的另一些生日還沒有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