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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瓦解
  • 周大新
  • 22223字
  • 2019-01-10 17:50:49

瓦解

當夜色再一次跛進空曠的萬家小院后,退休的統計員萬正德又呆坐在了那棵年歲已高的槐樹下,一邊抱著那把壺嘴缺了一角的汝瓷茶壺喝茶,一邊去回想事情的起點。一雙老眼望向渺遠的夜空,模樣極像是在統計星星的數目;不時地,還會讓含混的自言自語蒼蠅一樣地在嘴角盤旋。

他漸漸認定事情的起點是那個黃昏——在那個到處飄滿槐花香氣大群蜜蜂上下翻飛的黃昏,他聽見女兒萬芹脆笑著在院門外和一個男人說話。

誰?那是誰?他記得當萬芹進屋時他放下手中的茶壺,順口問了一句?!獤|街古家的老二古峪,剛分到稅局上班,你說他一個學計算機的大學生到稅局干什么?這好像就是萬芹那天的回答。從這聲回答里你能看出什么?什么也看不出!所以那天老萬就沒在意,也沒再去接女兒的話頭,而是繼續端起茶壺,去喝那壺用新摘的信陽毛尖泡出的茶水。

這就是起點。

可當時誰能料到這是起點?你?

 

接下來就到了那個正午。那是一個在仲春時節暖和得有點過分的正午,以至于老萬在往飯桌前坐時把身上的背心都脫了。午飯老伴下的是手搟面條,萬芹又用蒜臼砸出了蒜汁,香油蒜汁澆面條是老萬最愛吃的飯食。也就在他挑起面條往嘴里送第一筷時,萬芹笑著說:“爸,媽,我和秦進已經不再談了?!薄吧叮俊彼浀盟敃r一愣,把筷子上的面條又扔進了碗里?!剡M是萬芹已經談了近一年的對象,那小伙子給老萬的印象不錯?!罢劦煤煤玫脑趺春鋈痪汀彼炊ㄅ畠海置魇窃谝忉尅?/p>

“他給我的感覺不如另一個人給我的感覺好!”萬芹依舊笑著說。

“另一個人是誰?”老伴接了口問。

“古峪,東街的。”

“啥叫感覺?”萬正德咕噥了一句,語氣里透出了不高興。他記起兒子當初也總用這個詞。兒子前年二十五歲時和一個三十七歲的離過婚的女人好上之后,也是這樣說的:“爸,她給我的感覺好!”好,好你媽那個腿!好的結果是讓街鄰們都知道了萬家的兒子找上了一個讓人睡過的、生養過一個女兒的中年女人。好像萬家人就再也找不著好媳婦了,只能要別人不要的貨了,丟人哪,我們老萬家……

“爸,這種感覺是心理感覺,和我們吃飯時舌頭對食物的感覺有那么一點點相似……”

他瞪了一眼女兒。萬芹已經用這個借口回絕三個人了。前兩個是他和老伴托人為她介紹的,秦進是第三個。這個可是她自己選的,結果又是感覺不好。感覺算個什么東西?他挑起面條往口中送時,感覺到食欲跑走了不少。

“爸,如果一個男子給我的感覺不令我滿意,我怎么能下決心跟他一起生活幾十年時間直到我老死?”

“好吧,好吧?!彼幌牒团畠籂幭氯?。女兒中文系畢業后在廣播電臺當記者,口才早練出來了,說什么都是一套一套的。再說,在縣政府當了幾十年統計員的老萬也知道,如今男女在談戀愛期間中斷關系也算是正常的事情。他內心里也希望女兒找一個稱心如意的對象。他就這一個寶貝女兒,自從兒子被他趕出門后,女兒更成了他心尖尖上的肉。在她的婚姻大事上是不能馬虎的。

你剛才說的這個人叫啥名字?他再扭頭問女兒時心情已有些好起來。

“古峪。古代的古,嘉峪關的峪?!?/p>

古峪。他就是在這個正午記牢了這個名字的。

 

正式看到女兒萬芹和古峪在一起是在一個薄云輕飄的夜晚。晚上天已經開始正式熱了。老萬看了一陣電視后出門散步納涼,快走到云龍舞廳門口時忽然看見有一對男女在街邊的燈光下公開親嘴,他心里剛想罵一句:“不成體統!”猛地認出那女的竟是萬芹,驚得他忙閃到街邊的樹影里,臉和脖子頃刻間火燒火燎起來。瘋丫頭!那男的肯定就是古峪了。他本來不愿再看,可到底還是沒能把目光管住,這一眼看過去他氣得差一點吼起來——那古峪竟在街邊把手伸進了萬芹的襯衣里,分明是攥住了萬芹的乳房。好一對不懂規矩的東西!這是在大街邊邊上呵,讓人看見那還得了?你們不怕丟人可我的臉往哪放?老萬再也無心散步納涼,怒沖沖扭頭往家走。老伴那晚正在燈下做針線活,他進屋就把老伴的針線筐踢飛了?!罢α?,你?”老伴當時慌慌地問??伤顷囎幽苷f什么?不過是狠狠地長嘆一口氣。

萬芹后來是哼著歌兒走進院子的。老萬聽見女兒的歌聲氣得咳了一聲。他沒法公開對女兒說什么,你能說你看見了?

嗨!

 

萬芹,你這樣瘋在過去可是要挨打的!我的姑姑也就是你的姑奶奶萬枝柳,當年出嫁后,和丈夫在回娘家的路上親嘴不避人,讓別人看見傳到了你祖爺耳里。你祖爺立時令人把他兩個叫來,罵他們有傷風化,命他們兩個互相掌嘴,直掌得兩個人的臉蛋子都腫得兩寸來高。你呢?你和古峪連訂婚儀式都還沒辦哩,就在街邊邊上那樣子做?成什么樣子?

 

萬芹領著古峪來家吃飯是在兩個月之后。那天晚上老伴熬的是綠豆稀飯,蒸的韭菜包子,她事先并沒聽萬芹說古峪要來吃晚飯,所以只照平日的習慣,炒了一盤蘿卜絲。老伴估摸到了萬芹下班的時間,就把飯菜端上了桌。老萬那天有些餓,見飯菜既已上桌,就抓過一個包子先吃了。未料這時萬芹領著古峪進來,萬芹進屋就喊:“媽,飯好了沒?古峪來混飯吃,賞他一碗吧!”那當兒老伴慌得一連聲地說:“你看你看,叫人家古峪來吃飯,也不早告訴我,我也好多炒幾個菜呀!你們先等等,我這再去炒!”老萬自己弄得也很不好意思,只好一邊嚼著包子一邊讓古峪:“快坐,快坐!”倒是萬芹像沒事一樣地拉住她媽說:“媽,還炒啥菜呀,這就夠了,古峪又不是什么貴客,有啥吃啥唄!”說著,就遞一個包子到古峪手中,命令道:“開吃吧,先生!”

吃飯時老萬注意地看了幾遍這個就要當萬家女婿的小伙。這小伙給他的感覺不錯,身個、貌相、衣著都讓人看著順眼,而且說話給人一種誠摯的印象。他有點佩服女兒的眼力,挑上這個人是不錯。大約是心里高興,老萬就提議和古峪喝幾杯酒??赡苁呛鹊降谒谋臅r候,古峪說了一句:“爸爸,你的酒量還行!”這一聲爸爸喊得老萬心里好舒服。他正想找話夸這小伙幾句,未料萬芹笑著叫道:“咋,可叫開爸爸了?也沒有問問我同不同意?這爸爸可不是亂叫的!”結果弄得古峪臉一片赤紅,使得老萬也很尷尬。你看看這個丫頭,真是一點事兒也不懂!老萬記得他抽冷子瞪了女兒一眼,可萬芹只管笑,笑得一臉燦爛。

 

日子又過了多少才到了那個流產的訂婚儀式?

眼見得萬芹、古峪兩個人已經形影不離,老萬就想已到了該辦一個訂婚儀式的時候了。于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早晨便交代老伴:去街上買些雞、鴨、魚、肉回來,該蒸的蒸,該炸的炸,預備星期天辦一桌酒席,把萬芹的姑姑、姑夫和舅舅、舅母都請來,給萬芹辦一個正式的訂婚儀式。老伴聽后說:這事你得先和萬芹商量商量,看她同不同意辦。老萬聽后就瞪一眼女人:這還商量什么?沒見他倆已經好得像一個人了?辦!老伴見狀只好依言去辦,提了籃子去街市上采買。

未料事情還真遇到了麻煩,那天萬芹回來吃晚飯時老萬興沖沖地說了自己的打算,他原以為女兒會感激地笑笑說就依你們的意見辦吧。不想萬芹一聽就站了起來叫:“這誰的主意?搞什么訂婚儀式?第一,這太俗!第二,我和古峪目前只是彼此感覺不錯,離說到婚姻還有十萬八千里再加一萬里!”

老萬被女兒叫得一怔一愣。等他從愣怔中醒過來預備說話時,女兒早扔下筷子跑出去了??茨悖屛屹I了這么多的肉和菜,花了這么多的錢!老伴不失時機地埋怨起來。老萬這才開始發火,沖著老伴叫:“花錢買了菜你不會做了咱自己吃?難道會扔了喂狗不成?你腦筋怎會死成這樣?! ”老伴聽后只回了一句:“自己錯了還不認賬!”這一句把他肚里的火煽得更旺,使得他站在那兒吼起來了:“誰錯了?我好心好意的倒錯了,你個什么事也不操心的女人倒對了?! ……”那晚上是他為萬芹和古峪的事第一次發火,當然,當時他并不知道這該算做第一次。

結果從第二天起,萬家人就開始吃那些雞鴨魚肉,一連幾天才算勉強吃完。老萬吃得又沒胃口又心疼:老天,咱這樣的工資收入,竟敢一天三頓吃魚吃肉?

 

那個雪花紛揚的夜晚是在訂婚儀式流產之后來的。

古峪那晚是踏著雪走進萬家小院的。

他來得有些晚,他來時老萬和老伴已經預備要上床睡覺了。天冷,鉆進被窩倒暖和些。

他顯然和萬芹預先有約,他徑直走進萬芹住的廂房。老萬聽見萬芹在歡笑著和古峪說話。

萬家一共是五間平房:兩間正房、兩間廂房和一間廚房。兩間正房一間做客廳一間做老萬和老伴的臥室;兩間廂房早先是兒子、女兒各住一間,自兒子被老萬趕出門住到比他大十二歲的妻子家以后,兩間廂房便統歸萬芹住了。

老萬上了床但沒有立刻躺下就睡,而是擁被而坐在燈下胡亂地翻著報紙,他想待古峪一會兒走后去關好院門?!f芹一向做事馬馬虎虎,萬一她插不好院門的門閂遭了賊偷可就麻煩。

他一邊翻著報紙一邊注意傾聽著女兒屋里的動靜,他期望古峪有話趕緊對萬芹說完,然后就走。這樣的下雪天,他不應該待得太晚。

廂房里的話音在逐漸降低,老萬估計古峪這是要走了,但是忽然之間,廂房里的電燈熄了,而老萬卻沒有聽見拉門開門的聲音。

古峪沒走怎么燈竟熄了?老萬一怔的同時立刻著慌起來,急忙用腳把躺進了被窩的老伴踹了幾下:“快,你趕緊去喊萬芹出來!”

這個時候喊萬芹出來干啥?老伴沒有聽明白。

“傻東西!古峪沒走,可他們把燈拉滅了,要是他們做出了啥子事,我們萬家的名聲不就完了?! ”

老伴這時才聽出緣由,才起身去穿衣裳。老萬嫌老伴動作太慢,怕事情不可收拾,就隔了窗戶朝廂房里喊:“萬芹,你來一下!”

好一陣才傳出萬芹不高興的聲音:“爸,干什么?”

“你過來一下!”老萬的聲音里浸了火氣和慌張。與此同時他也急忙下床來到了外間。

萬芹滿腔不高興地來到了正屋,可廂房里的燈一直沒亮。老萬注意地審視了一下女兒,看她還衣扣整齊,這才有些放下心來。放低了聲音問:“天這么晚了古峪還沒走?”

“爸,你管得太細了!”

“細一點好,古峪人沒走,咋把燈都拉了?”老伴這當兒接了口。

“少見多怪!”萬芹不滿地瞥了一眼爸媽,扭身就往廂房走。邊走邊喊:“古峪,你走吧,人家在催你哩!”

“嗨,這丫頭,咋這樣說話?”老萬尷尬地和老伴對視一眼。

大約是片刻之后,古峪慌慌地走出廂房,朝站在正屋里的老萬和老伴說一句:“伯父、伯母再見?!本吞右菜频呐艹隽嗽洪T。

 

萬芹,幸虧你爺爺死了,要是他活著看見那晚上的事,會有一頓好罵和苦打在等著你的!想當初我的姐姐也就是你的姑姑和你姑夫好上之后,有一天她把他叫來自己屋里待了有頓飯時辰,那還是個夏天的午后,而且兩人還行過了訂婚儀式。你爺爺就這還覺著你姑姑違了閨規。當即命人把你姑夫趕走,而后又讓你姑姑跪在兩個瓦片上,一邊用鞋底扇著她的臉一邊逼問她是不是已經婚前失身。你姑姑一邊否認一邊哭著反問:“既是已經訂婚了,為啥還要這樣打人?”你爺爺說:“該是新婚之夜做的事,提前一天也是違犯閨規!也是敗壞萬家聲譽!”爸爸那晚上既沒打你也沒罵你,爸爸還不夠開通?……

 

這之后就到了那個雨聲淅瀝的晚上。那天晚上閉路電視里播出豫劇古裝戲《西廂記》,老萬和老伴看得都很有興味。老萬尤其愛看古裝戲,古代的男女在舞臺上談情說愛的方式很讓他滿意:雙方只說一些含而不露的雙關語,大不了彼此拉一下手而已。哪像如今,兩個人只要一談起愛來就在公園里公開親嘴,還有什么莊重?

那出古裝戲落幕時老兩口才想起去看墻上的掛鐘:嗬,快十二點了!可萬芹怎么還不回來?這丫頭平日即使出去跳舞唱歌也都是在十二點之前回家。兩個人一邊進行睡前的洗洗涮涮一邊等著女兒,眼見得已過了十二點半還沒聽見萬芹敲門的聲音。老伴先急了,就催他去女兒的單位里看看:莫不是她加班晚了,見天又下著雨不敢回來?老萬于是就拿了兩把傘走出門去。女兒是他的心肝寶貝,老伴不催他也要去接女兒的??蓡挝焕锬挠腥??門衛老頭說今晚上壓根兒就沒見萬芹進院門。老萬邊聽著雨點擊傘的聲音邊在心里斷定:萬芹很可能在古峪家里??蛇@樣晚了還不知道回家,有多少話不會明天再說?

老萬冒雨趕到古峪家時意外地一愣,古峪家的所有窗戶都黑著燈,都睡了?這么說萬芹也不在這兒?他很想敲門問問,后來又覺得有些不合時宜,一個當父親的這個時候來問人家自己的女兒在不在這里有些難以出口。

他一個人提著兩把傘進了家門后老伴愈發著急,說:“還只有問古峪方能知道萬芹的去處,他兩個整日在一起,他會知道她的行蹤的。這個時候要趕緊找,一個姑娘家半夜三更的太容易出事!”老伴邊說邊拿過傘去,邁出門檻時回頭交代:“我去問問古峪!”

老萬沒有攔她,他也覺得確實需要問問,而且由老伴去問也合乎情理。他這時心里多少有些發慌,他知道他的女兒長得漂亮,一個漂亮的姑娘在夜晚的街上很容易出事,莫不是在街角碰到了什么歹人?一些恐怖的幻影開始在他的眼前不停地閃現,他感覺到他的身上出了一層冷汗。

聽到老伴的腳步聲時他急忙迎到院里,聲音里浸滿了迫不及待:“問清了?”他沒想到老伴的回答是那樣慢條斯理,老伴一邊收傘一邊說:“睡吧。”

“沒弄清人在哪里我能睡得下嗎?”他朝老伴低叫了一句,他對老伴的慢慢騰騰很不滿意。

“她在那兒?!崩习檫呎f邊朝他們那個朱漆剝落的大床走去。

“在哪兒?”他仍然沒聽明白。

“在古峪家?!?/p>

“不可能!”他堅決地搖了搖頭,“我剛才去時人家全家人都已經睡了,燈也都熄——”他話到此處突然噤了口,他猛然意識到了什么,吃驚地瞪大眼睛望著老伴,“你是說萬芹在他家睡?”

“她說她今晚就睡在那兒了?!崩习榈哪抗夂孟褚矝]處放了。

老萬的第一個反應是往后猛跳了一下,模樣極像是突然看見了腳前有一條蛇,而且那條蛇的頭正朝他抬著?!霸趺础趺纯梢赃@樣?……并沒有結婚呀!……”他嘆息了一聲抱住了頭。

“也許……也許他們是分開……睡的……”老伴囁嚅著,聲音的四周都裹滿了小心翼翼。

“可是——你必須問清!你明天早晨必須問清她,他們是不是分開睡的……老天哪,這要是讓外人知道……”

老萬那天晚上幾乎一夜沒有合眼,只要一合眼,一些想象的讓他羞得無地自容的有關女兒和古峪的場景就來到了眼前。他只有睜眼看著黑夜一點一點走遠……

 

萬芹是早飯前回來的。老萬原以為女兒進門以后會滿面含羞地做番解釋,未料她仍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邁過門檻就叫:“媽,飯好了沒?我可是快要餓死了!”那一刻,老萬氣得差一點要吼:餓死你才好哩!但他強忍下心中的怒氣,只轉過身子示意老伴趕緊問清情況。

老伴把女兒喚進廚房的時候,老萬假裝尋找墻上的釘子貼近了廚房門框,緊張地偷聽里邊的對話:

——昨夜里咋不回來睡,讓你爸和我操心?

——見天下雨了,我怕淋濕衣裳,就在古峪那里住下了。

——咋住的?

——那還能咋???往床上一躺不就得了?!

——我是說你和古峪是不是睡在……

——媽,你需要了解得那么清嗎?

——只是……你爸不放心。

——這事情對你們很重要么?

——自然哩,這關乎你一生的大事。

——媽,什么是關乎我一生的大事我明白!

——你明白個啥?你說清楚你們倆昨夜里究竟是……

——好,媽既然想問清,那我就告訴你,我和古峪昨晚是睡在一起的。

——老天爺呀,這咋能行?

——這咋不能行?

——你們還沒結婚!

——我正是為了考慮結婚才和他這樣做的!媽,你想,要是他那方面有病——

“放屁!”老萬就是在這當兒踹開廚房門朝女兒吼的。他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因為羞辱和惱怒在不停地哆嗦。

萬芹在一瞬間的驚愣之后臉冷了下來:“爸,你說話應該文明點!”

“你做的事就文明了?”老萬知道自己的十個指頭都在打戰。

“我做的怎么不文明了?”

老萬的嘴張了張卻終于沒說出什么來,在這一剎那他意識到自己是老了,要不然不會反應這么慢,竟找不出一句恰當的話回給女兒,以致讓她以為我張口結舌了……

 

萬芹,你曉得爸爸那天早上心里想的啥嗎?爸爸只覺得無地自容,爸爸想鉆到一條地縫里去再不讓別人看見。爸爸還想打自己的臉!而且真打了。在你去上班之后,我面朝墻壁打了自己三個耳光。你萬正德怎么會養出了這樣一個不聽話的女兒?老萬家怎么會出了這樣的事情?……

 

老萬就是從這天起決定不和女兒說話。一進屋就冷個臉子,他想借此讓女兒明白,他對她那樣做非常不滿意。未料萬芹全不在意爸爸的冷落,依舊笑聲脆脆地進進出出,不時地還哼著歡快的歌兒,偶爾還會倚在媽媽懷里瘋笑一陣??粗概畟z在那里說笑,老萬越加生氣。那天萬芹上班走了之后,他朝老伴翻著白眼訓斥:“你還跟她笑?還要把她慣成什么樣?”老伴當時不高興地回口:“那你說咋辦,讓我哭?兒子讓你趕走了,家里就剩三個人,你不說話,再不讓俺娘倆說話,那這還像個家嗎?”

老萬當時氣鼓鼓地“哼”了一聲。

其實老萬自定的不說話政策并沒堅持多久,也就半個月吧。半個月后的那天晚飯時,萬芹朝他碗里不停地夾菜,眼看一盤子肉絲讓老萬自己吃了一半,他忍不住開口說:“你也吃嘛,多吃肉身子才能長壯哩!”他話一落地,女兒就拍手笑了:“爸爸終于開了金口!”他當時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沒有辦法,他太愛他的女兒了,她不吃肉怎么能行?

這之后家里的氣氛開始緩和。這是第一次緩和。

但這次緩和并沒持續多久。緩和被破壞是因為那次擬議中的談話。

那些天老萬一直在想的事就是趕緊為女兒完婚。既然他們都已經做到了這一步,還等什么?于是便有了那個星期天上午的談話。那次談話時剛好有一個賣小狗的在巷子里擺攤,攤子上十幾只小狗汪汪汪地亂叫,叫得人心煩透了,要不然他可能不會讓談話那樣開頭:

——小芹哪,你們趕緊把事情辦了吧!

——辦啥事,爸爸?

——還能有啥事?結婚!

——結婚?誰跟誰結?

——還有誰和誰?你和古峪!

——我和古峪談結婚還早著哩!

——還早?你已經是他的人了!

——我怎么已經是他的人了?

——你們不是……

——我們雖然在一起住過,但那怎么能說明我已經是他的人了?我仍然是我自己的!

——好了,我不跟你斗嘴,我只告訴你,趕緊辦手續結婚!

——誰愿結婚誰結婚,反正我還沒有決定結婚!萬芹說到這兒,扭身就走了。

你?!老萬望著女兒的背影舉起了手中的茶壺。他最后氣極地把茶壺朝地上摔去,茶壺在地上碎成了一群晶亮的碎片,閃著光。壺摔碎的響聲又引來了那群小狗的一陣高吠。

“七塊錢!這種茶壺如今街上賣七塊錢一個!”老伴這時心疼地走過來給他提醒。

“滾!都給我滾!”

這是老萬第二次發怒。

 

萬芹不想結婚,你能有什么辦法?老萬只得在夜里叮囑老伴注意女兒的例假,一旦不正常就趕緊告訴他。他真怕女兒那次夜不歸家會造成什么后果。萬一真出了什么事,那不是太丟人?!唉,養個女兒也真不容易!老萬那些日子夜里躺在床上常常要嘆一口氣。

老伴在留心觀察了一段日子之后告訴他:一切正常。他這才又松了一口氣:事情總算過去。這之后,他又漸漸恢復了下午去和一幫退休的老友下幾盤棋的習慣。——前些日子,他可是沒有下象棋的心緒。這是第二次緩和。

大約是兩個月之后的一個下午,他和老友們下完棋后回家,見家里沒人,以為老伴出去買菜女兒還沒下班,就自己沏一壺茶,坐那里一邊飲著一邊把目光在屋里散漫地晃著,他的目光晃著晃著突然一定,他感覺到這屋里好像少了什么,對,一定是少了什么!那種感覺是那樣鮮明,以至于他立刻起身去細細察究。這才注意到是女兒的一些用物沒有了:她喝水的杯子,她掛在門后墻上的鏡子,她放在桌上的一些書,她愛吃的幾包零食,這些東西都放哪里了?他走進廂房女兒的睡屋一看,更加吃驚:女兒床上的鋪蓋也沒了。那些瓶瓶盒盒的化妝用品不見了,搬到了哪里?去單位住了?正在他驚驚疑疑猜測的當兒,老伴進屋了。她的腳步仿佛有些猶豫,神態也有些不自然,可他沒有留意,他只是急急地問:“芹兒的東西搬哪了?”

“她說她搬過去住。”老伴答得有些吞吐。

“搬哪里住?”他沒有聽明白。

“搬到古峪家去?!?/p>

“啥?”老萬的兩只老眼無限地瞪大了。

“她說為了下結婚的決心,她必須和古峪在一起住一段時間,好……了解他——”

“了解個屁!”老萬雙腳跳了起來,“沒結婚就住過去,丟人不丟人?你這個當媽的也準許她搬?”

“可她一定——”

“她一定搬你就讓她搬了?她說她去殺人你就讓她去殺?你這個傻女人!傻東西!”

“她那脾氣我能攔?。磕銊e罵人好不好?”

“罵你,你還嫌老子罵你?老子還打你哩!”老萬揚手啪地給了老伴一個耳光。手收回來時他才記起,自從兒女長大,他已經很少打老婆了,今晚手打到她臉上,竟震得掌心都有些疼,手心里沒有繭了。

老伴嗚嗚地哭了。

“哭吧,你!憨女人!連女兒搬去沒有結婚的男人那里也不知道攔,哭吧!哭吧,你!”

老萬氣急敗壞地奔出了門。

 

老萬那天趕到古峪家時古家人正在吃飯。他站在院門外就看見萬芹端著碗有說有笑地坐在古峪身邊。笑,你還笑,不知道丟人現眼呵!他不愿直接進屋,女兒的舉動令他感到一種無可言說無地自容的羞辱。他讓一個在院門口玩耍的女孩去喊萬芹出來。那女孩說她認識萬芹姨,一蹦一跳地進去了。片刻后萬芹出來,看見他竟帶幾分詫異地問:“爸,你怎么來了?媽沒給你說嗎?我搬這里住段日子,得空就回去看你們?!?/p>

老萬冷冷地瞪著女兒,在心里暗暗地叫:還問我為啥來?你個不怕丟人的東西。“回去!跟我回去!”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回去干啥?你不是催我結婚嗎?告訴你,我真的想和古峪結婚了,我現在就是在做結婚的準備!”

“還有這個準備法?”他兩眼凜凜地瞪著女兒。

“當然。我一旦和他結婚,就我個人心中的意愿來說,就要和他生活到老。在這種情況下,我必須了解他的方方面面,以保證自己以后不為自己的決定后悔,不致婚后因不滿意他的某一方面而提出離婚。我這樣做實際上是在對我自己負責!”

“嗬,你倒有理由了,不怕別人笑話?”

“這是我對自己生活的安排,管他別人怎么說!是我準備結婚,是我不愿今后離婚,這與別人有啥關系?”

“我不管你說得天花亂墜,就是不許你現在就住在古家。你不覺得丟人我還覺著丟人哩!”

“爸爸,你知道我很愛你,但我不允許你干涉我個人的生活!你回去吧?!?/p>

“你——”

要不是有一群孩子和幾個大人圍觀過來,老萬那會兒真想開口罵萬芹幾句。但他沒敢,那樣一鬧,事情就會更快地傳開了。他當時只是狠狠地一跺腳,扭身走了。你還能怎么辦?上前硬拉女兒回家嗎?那才要丟大人哩!

 

萬芹,你知道爹那天回來做了什么?爹把頭往堂屋的墻上碰了三下,血都流出來了。要不是你媽抱住我,我真想撞死作罷。咱們老萬家多少輩子積下來的清白名聲讓你毀了。這左鄰右舍的街坊誰不知道咱萬家家規森嚴?誰不知道咱萬家的閨女、媳婦都最守婦道閨規?當然,也不是一件丑事沒有出過,可只要出了丑事那懲罰立馬就來。當年你的三奶也就是我的三嬸守了寡后,偷偷和一個修洋鐵壺的漢子好上,兩人也就在一起睡過兩夜吧,你祖爺爺知道后立馬買了巴豆藥熬熬逼你三奶喝了,喝完她就死了。外人只知道她自盡可一點也不知道她私通的事情……

 

就是從此開始,老萬覺得在街鄰們面前抬不起頭了。平日因為老萬曾是縣政府的老科員,和年輕人說話時就總愛賣個老,凡事愛評論兩句,但現在他變得小心翼翼了。他唯恐別人知道了萬芹的事和他打趣。每逢看見街巷里幾個人湊在一起說笑話,他就膽戰心驚地側了耳聽,看他們是不是在說他女兒。在街上走路,一見有人抬手朝他指點他就以為人家在罵他放縱萬芹,嚇得趕緊走了開去。他平時沒事也不再出門找幾個老友閑聊了,他怕老友們望著他的目光里含有訕笑:你看你養了個什么女兒?!

老天爺,這是過的什么日子喲!

都怨我過去沒有好好管教女兒,讓她這樣任性。罷,罷,如今只有等了,等她自己說考察古峪完畢可以結婚!老天爺,她啥時候學來的這一套?

 

萬芹在那個到處都有蜻蜓游蕩的傍晚滿面春風地走進家門時,老萬以為她將會對他和老伴宣布她要和古峪結婚了。未料女兒進門后只對他笑笑,把給他買的一包茶葉往他面前一放,拉了她媽的手就去里間了。母女倆在里間唧唧喳喳說了半晌,老萬一句也沒聽清楚。他有些焦急地等待老伴出來轉述萬芹說了什么。盡管他對萬芹生氣但他依然對她的一切都愿過問。誰讓我是她的父親?

萬芹那晚沒在家吃飯,對她媽說完話后出來講:“爸,今晚我要加班,就走了?!比f芹一出院門,老萬就迫不及待地問老伴:“她說了些啥?”

“說了兩樁事,一樁是她懷孕了。她說她很高興,她說這表明古峪在這方面沒有任何問題?!?/p>

“啥?”老萬從座位上彈跳了起來。未婚先孕一直是他擔心的事情,可現在她還感到高興?傻東西們,你們就不知道采取點措施?結婚!這次可要立馬催他們結婚!有了這事再耽誤下去可真要出大丑聞了!

“萬芹說她已經預備提出和古峪去領結婚證了,可她最近漸漸發現了古峪的兩個毛病?!?/p>

“毛病?”老萬眼又瞪大了,“這就是她說的第二樁事?她說她發現了古峪啥毛病?”

“一個是他夜里有時夢游。”

“哦?”

“她說她過去瞌睡大,一睡就睡得很沉,所以也沒有發現他這毛病。近些日子因為懷孕,夜里睡不踏實,就接連發現他有時半夜起來,在屋里、院里轉悠,她起初覺得奇怪,后來才弄清他是夢游。她說前天晚上她看見古峪半夜起來,就在后邊跟著他,見他走進廚房,拿起菜刀把一塊豆腐切得粉碎,而后回來接著睡覺。第二天早上問他切豆腐干啥,他說他根本沒切。”

“嗬?”老萬吃驚了。

“萬芹說她真有些擔心,說萬一他在夢游時把菜刀拿回到床頭豈不是嚇人?”

“老天!”老萬在原地轉了一圈,“她說他另一個毛病是啥?”

“萬芹說古峪平時脾氣挺好,一般不發火,挺有耐性;可一旦發火之后,容易控制不住自己,像是有點神經質。她說有天她為點小事和他斗嘴,他先上來不吭氣,后來就見他因為生氣身子抖顫起來,嘴唇也開始變烏,接下來他突然抓起一把剪子向她扔過來,萬芹說她幸虧閃得快,要不然就被扎傷了。事后古峪也很后悔,跪下求萬芹原諒他??扇f芹說她真擔心——”

“還有這事?! ”老萬的兩條眉毛都豎起來了。

“萬芹說她其他方面對古峪都很滿意,她仍然愛著古峪。她要抓緊找醫生給古峪看這兩個毛病,待病一看好,她就和他結婚?!?/p>

“要是看不好哩?”

“我也這樣問她了,她說,她暫時不想這個問題,她相信能治好?!?/p>

老萬那天沒再說出讓女兒盡快結婚的決心,他變得憂慮重重,那天的晚飯他吃吃停停且吃得很少。

 

萬芹此后許多天一直在四處找醫生為古峪看病。老萬經常催老伴去打聽消息。老伴不斷地把報告送到他的耳畔:現在在吃一位老中醫的藥!現在在針灸!現在在請一位心理醫生治療!現在求的是一位氣功師!……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打發掉了。

萬芹的肚子也在這時日的流逝中一天一天地高隆起來。

眼見著女兒懷孕的事已無法再掩蓋,老萬急得真如熱鍋上的螞蟻。是一個無風的悶熱的晚上吧,老萬催老伴去把女兒叫來,說:“芹兒,現在有兩個決定你必須選擇其中的一個,要么決定打胎,要么決定結婚!”

萬芹說:“爸,這兩個決定目前我都不能做,這是古峪的孩子,我愛古峪,我不愿打掉!古峪的毛病還沒有見好的跡象,我也下不了結婚的決心!”

“那你說咋辦?”

“再等等!”

 

萬芹,你能想到在等待的那些日子里爸爸是怎么過的?坐立不安哪,干什么都無心緒。坐不是,站不是;吃不下,睡不安。爸爸還從來沒有操過那樣大的心哩!說實話,爸爸那陣子也想過絕情的做法:像趕你哥哥出門一樣,把你也趕出門,宣布同你斷絕父女關系??晌疑岵坏媚惆 ?/p>

 

大群的日子就這樣在等待中無影無蹤了。

焦躁中的老萬于是自作主張去請了一位婦產科醫生,讓老伴領著她去看看是否可以給萬芹做流產手術。那婦產科醫生回來后向他宣布:晚了,這個月數再做手術對孕婦有危險!

老萬嘴巴張得很大地望著醫生。

現在只有寄希望于古峪的病能治好,讓他們完婚了。

可這希望也在一個蟬鳴悠揚的午后破滅了。那日午后老萬正在午睡,忽聽有人踉蹌著腳步跑進屋來,等他聽見老伴一聲驚呼急忙下床看時,才見是滿臉沾血的女兒跑進了屋里?!罢厥拢俊崩先f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到女兒身邊。

萬芹嘆一口氣。這是老萬第一次聽見女兒嘆氣,她也會嘆氣了。

“我剛才催古峪吃藥,他嫌煩;我又催了幾句,他一怒之下就拿起飯桌上的菜盤朝我砸過來了。砸完之后他就又趕緊道歉請求原諒,但我的額頭已經被劃破了?!?/p>

“他古峪怎么可以這樣?”老萬火了。

“他這是控制不住自己。我問了一個老醫生,醫生說,這種病的病因極其復雜,一般只能減輕癥狀,完全治好不可能?!?/p>

“那咋著辦?”

“爸、媽,我已經在想離開他的事了。當然,如果委曲求全同他結婚也不是不可以,我對他的愛情可能會讓我在十年之內容忍他,但我擔心我堅持不了更長的時間。一旦愛情被消耗盡之后,我可能還要離開他!與其將來離婚,不如現在就不結。長痛不如短痛!”

“老天,可你已經懷了他的孩子!”

“這沒有什么,孩子我生下來,我撫養!大不了我向計劃生育部門寫一個保證,即使今后結婚也只要這一個孩子!”

“說得輕巧!”老萬的眼又瞪了起來,“丟人不丟?別人笑話不笑話?”

“這是我個人的事,我管別人的態度干啥?”

老萬沒有和女兒爭執的心思了,他只是痛苦地閉上眼睛在心里叫:天爺爺,我上輩子究竟作了什么孽,要讓我來蒙受這樣的羞辱?

 

沒有多久,萬芹果真是搬回來住了。萬芹往家搬東西的那個中午,老萬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沒臉見人哪!自己的女兒腆著個肚子從一個不是丈夫的男人那里搬回來住,這算什么事嘛!

沒想到萬芹倒仍如往常那樣,一點也不知道害羞,高聲地同鄰居們打著招呼,指揮同她一塊兒搬東西的古峪把物什放在廂房里她認為恰當的地方。老萬在睡屋床上聽得很清,古峪臨走時還對老伴說:“伯母,我理解萬芹,我祝愿她幸福!”如今的年輕人怎么都變成了這樣?全都不知道羞恥了?

老萬終究還得起床。起床后一走出院門,他就覺得人們看他的目光里多了些內容。哈哈,不嫁女兒就要得外孫了,真是省事呀!……仿佛總有一陣一陣的訕笑聲往耳朵里鉆。那時天已見涼,老萬破天荒地買了個帶棉耳朵的帽子,出門就把它戴在頭上,這才覺著耳朵里有些清靜……

 

老萬最感恥辱的一天——萬芹住進產院分娩的日子,到底還是不顧老萬的恐懼和厭惡,裊娜著向萬家走來了。

那是一個天空正在變藍的黎明,萬芹忽然在她的睡屋里呻吟起來。老伴跑過去一看,回來說:“八成是要生了,得趕緊送產院?!崩先f聽罷猛一拉被子蓋住了自己的頭,不吭也不動。

“你趕緊去弄個車來!”老伴知道他心里有氣,低了聲小心地催。

“去哪里弄車?”他掀開被子惡狠狠地對老伴叫。其實老萬在縣政府里工作多年,同開小車的師傅們都熟,他只要去叫,立馬就會有車開過來。但他覺著無臉去驚動別人。他最后是去一個大街清潔工家里,把人家拉垃圾的三輪車借來送萬芹到產院的。老萬和老伴氣喘吁吁地把女兒推到產院門口,幾個醫護人員看見,過來一齊埋怨:“怎么讓你們兩個老人送孕婦,做丈夫的去哪了?”老萬當時硬著頭皮扯了一句謊話:“當兵在外邊?!?/p>

萬芹疼得特別厲害,在產房里一聲連一聲凄厲地叫著,驚得其他產婦的男人都圍到門口問:“這是誰的老婆?”嚇得老萬大氣不敢出地一直抱頭蹲在走廊一角。

是個八斤的女孩。

聽見那女嬰驚天動地的啼叫,老萬在心里嘆道:死丫頭,你就小點聲吧,你就不怕別人追問你的來歷?

古峪是三天后聽說女孩出生的消息趕來醫院探望的。他當時抱著那女孩一連聲地笑叫:“讓爸爸看看!讓爸爸看看!”兩個護士見狀就笑著埋怨:“你只想著當爸爸,就沒想著當個好丈夫?你妻子當初在產房受苦受難時你怎么連面也不見?”古峪聽后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不是丈夫?!眱蓚€護士聞言就吃驚了,問:“那你怎么又說你是這孩子的爸爸?”古峪吞吐著還沒開口,萬芹倒先淡淡一笑解釋:“他是孩子的爸爸,但我們并沒有結婚?!眱蓚€護士聽后伸伸舌頭出門走了,滿屋里的產婦都向萬芹投過來新奇的目光。當時站在床邊的老萬那個氣噢,恨不得一耳光打到萬芹臉上。好一個不知丟臉的東西,你還要專門給別人解釋清楚?!你?!

從第二天起,老萬拒絕再去產院給女兒送飯。

 

萬芹給那孩子起名叫樂樂。

樂吧,我看你們母女還有心樂吧!老萬面孔陰郁地看著萬芹抱著樂樂走進她們的睡屋。

做了母親的萬芹依舊愛笑,老萬常常聽見萬芹在脆笑著逗她的女兒。不知道操心的東西啊,你的生活都弄成這樣子了,還有心笑?

老萬的臉陰得越來越重了。無論是出門還是在家,老萬再也沒有露過笑容。一想到屋里有個很難解釋清楚來歷的外孫女,你還有本領讓笑容爬到臉上?

老萬給女兒和老伴嚴格規定,平日不能把樂樂抱出院門之外。

“為啥?”萬芹詫異地問。

“你還嫌知道的人少嗎?”

“他們知道了有啥不得了的?! ”

“啪!”老萬把手上的茶壺摔了,茶壺在地上碎裂時的聲響尖厲刺耳,把樂樂嚇哭了。——這是老萬摔碎的第二個茶壺。

其實,老萬的防范措施已經沒有意義,附近的鄰居哪家不知道萬芹沒有結婚卻已經生了女兒?

那天,老萬的老伴和鄰近的一個女人發生了口角。起因是一樁小事,就是那女人每天倒垃圾從萬家門前過時總要掉下一些爛菜葉碎紙屑什么的,害得老萬的老伴常常還要再掃一遍。于是那天早上老萬的老伴就提醒那女人:“大妹子,再倒垃圾時小心點,走一路掉一路的不好。”不防那女人并不講理,竟粗了聲說:“掉一點也沒啥不好?!崩先f的老伴平日雖是好脾氣,但被這話也噎得喘不上來氣。就又說:“大妹子,做事得講個文明道德,你把垃圾掉到地上,不是害得別人要重掃?”未料那女人聽后尖聲笑了,邊笑邊叫:“嗬,俺們沒知沒識的,哪知道講究文明道德?俺們要是知道,也不會讓女兒不找丈夫就養外孫女呀!女兒當著她爸媽的面出去偷漢子,俺們哪懂文明道德?……”

老萬在院里聽得清清楚楚,氣得咬牙切齒。眼見得鄰居們越圍越多,老萬只有跳出去朝老伴打了一個耳光吼:“就你多嘴,還不快滾回去?! ”結果老伴回屋哭了一個早上。很早就起床出去給樂樂買牛奶的萬芹回來見她媽在哭,還問是咋著回事。老萬和老伴兩人都抱了頭一聲不吭,還能答啥?

老萬至今想起那天在雜貨店門口的事還在后悔:你真多嘴呀!要不然你會丟那樣大的人?

那是一個少有的天晴得沒一點點云絮的星期一,退休的老干部們舉行門球比賽,老萬也被邀請參加。比賽以老萬所在的代表隊勝利而告結束,這使心情長期抑郁的老萬覺到了一點輕松。他由賽場往家走經過那個雜貨店門口時,臉上還留著一點隱約的笑意。也就在這當兒,他看見鄰家的一個小伙子在和那雜貨店主爭吵。他于是停下步子,靜靜地聽了一陣他們的爭吵聲,漸漸就聽清道理不在小伙一邊。不知是因為當時心情好還是出于維護公道的習慣,老萬插言對那小伙說:“算了,錯了就認個錯吧,強詞奪理不好!”那小伙正在理屈詞窮惱火至極的時候,一聽老萬插嘴,立時把惱怒潑到了老萬身上,高了聲吼:“你他媽的插啥嘴,干你屁事?! ”老萬是最要面子的人,見小伙出言不遜,就也正色道:“該管的事我就要管!”不想那小伙頓時帶了冷笑叫:“你還是回去管管你們家的事吧!你都有了一個沒有爸爸的外孫女,為啥不去管管你的女兒?! ”“嗡”的一聲,老萬感覺到頭部像挨了刀砍似的轟然裂開了,大股的熱血順臉而下,一大群蝴蝶樣的光斑在他眼前飛旋。他只把嘴張了一下,吐出一個“你——”就向地上撲倒了。

當時,雜貨店門口已圍了上百的人,都知道我萬正德當眾遭人羞辱了,都知道啊……

 

萬芹,這都是你給爸爸掙來的呀!我一口水一口飯把你養活成人,你就這樣報答我?你和你哥哥一樣,把成盆的污水端給別人,讓他們朝你爸爸的頭上潑。潑吧,潑吧,大不了是我早點死嘛!……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萬能感覺到自己一家的聲望和聲譽像決了堤的河水水位,不可收拾地往下降低了。再也沒有退休的老友來喊他出去聊天下棋了。過去,因為老伴裁剪衣服的手藝不錯,常有老太太和中年婦女拿了衣料來找她請教幫忙,現在也逐漸地沒有了。往日,因了萬芹在廣播電臺工作且又是大學畢業,周圍的姑娘們總愛來找萬芹說笑玩鬧。如今,來的人也越來越少了。那晚一個叫菊花的姑娘前腳剛進屋,才同萬芹說兩句話,外邊就傳來她媽的喊聲:“菊花,快出來。家里有事!”待菊花出了院門,老萬聽得清清楚楚,那當媽的在院墻外小聲訓斥自己的女兒:“去萬家跑啥?跟著萬芹能學出個好來?”

我們萬家多少輩子活出的聲望在我手里完了。列祖列宗,正德是不肖子孫,沒有管束好女兒啊……

 

過去老萬看見外孫女樂樂時,眼中閃出的是煩惱是不高興,自從受到那小伙當眾譏諷之后,老萬感覺到自己看樂樂時目光里已不知不覺地摻上了仇恨。是的,仇恨!都是因為有了這個小丫頭片子。要不是有她,誰敢當眾污辱我?誰?現在人們在背后指戳議論,也都是因為她!單是萬芹和古峪同居的事,沒人敢說到桌面上。而且這件事已經過去,我可以一口否認!關鍵是有了樂樂,這是證據,是把柄,是全部恥辱的根子!

應該想辦法把這個根子弄掉!

最好的辦法是把孩子改個名后悄悄送到古家,讓他們撫養,他們古家的后代他們當然應該養活!

老萬于是在一個無月無星的夜晚獨自去了古家。他沒有繞彎子,他開門見山地向古峪和他的媽媽說明了來意。古峪不錯,古峪聽罷連考慮也沒考慮就點頭應道:“行,伯父,這是我的女兒,我當然應該養活?!钡庞膵寢尦烈髁嗽S久都沒有開腔,后來她揮手讓兒子走開,單獨面對老萬說:“大兄弟,要說你這想法也在理,只是有個事想讓你知道,眼下正有人在給古峪介紹對象,這個時候要是把丫頭抱來,人家女方知道了未必就愿意。想你也知道,一般姑娘家是不愿進門就當媽的!我有個主意,不知你以為咋樣,能不能把孩子送個人家養活,咱兩家都不要了,反正是個丫頭片子,也沒啥好稀奇的!咋樣?”

老萬怔怔地看了古峪媽一陣,什么也沒再說,起身走了。這個當奶奶的,心也真硬,說不要就不要了。要是個孫子她大約就會收養了。這倒也是,一個丫頭片子,誰稀罕?

之后,老萬就開始悄悄托萬芹的姑姑尋找愿收養女孩的人家。還算幸運,萬芹的姑姑在鄉下尋到一戶人家,那家人只有一個兒子,愿意收養一個閨女。老萬聽老姐姐說了這信息立即同意,并應允那家人來抱女孩時他再給二百元錢,條件是永不再同萬家聯系。

老萬同人家定好來抱孩子的日期之后,這才松了一口氣,回來把自己的計劃和安排告訴了老伴。老伴聽罷吃了一驚,說:“這咋行?”老萬白了老伴一眼:“咋叫不能行?”他知道老伴心軟,這些天已經同那外孫女樂樂有了感情,整天抱了樂樂逗著玩。女人家辦事總是不從大處著眼?!澳阙s緊替樂樂收拾收拾衣服用物,好叫人家來了抱上就走!”老萬最后對老伴下令。

“那你也得把這事同萬芹商量商量?!崩习槁曇衾锫冻隽瞬话埠蛯窐返囊缿?。

“當然要給她說,只提前半天說就行,免得她多流眼淚?!崩先f心上估計,只要他把一番道理講透,萬芹是會同意的。養個孩子她也受拖累,過去她常去歌廳、舞廳,如今她不是也沒時間去了?再說,日后她再找對象時不也作難?老萬自然也想到了,萬芹會為此事流眼淚,當媽的嘛,流點眼淚也是正常的。

一切都依計劃進行。

抱孩子的人說定是星期六晚上來,到了星期六的后晌,老萬把事情對女兒公開了,但他的道理還沒講上幾句,萬芹就杏眼圓睜柳眉倒豎地跳了起來:“爸,這是誰的主意?是我姑的?她憑什么要把我的女兒送人?她怎么不把她的女兒送人?我的女兒怎么惹住她了?告訴她!我為此事恨她,我不希望再看見她進我們家門!”

老萬顯然沒料到萬芹的反應如此強烈,已不敢說此主意是自己出的,只接下去解釋:“你姑也是一番好意,怕別人看見了樂樂會影響你的聲譽。”不想萬芹聽罷又惱上心頭,高了聲叫:“誰叫她去閑操心?樂樂怎么影響了我的聲譽?樂樂使我自豪,我為能生下樂樂這樣漂亮健康的女兒感到驕傲!現在我正式聲明,誰要敢抱走我的女兒,我就同他拼命!”

老萬再一次目瞪口呆。

他是知道萬芹的脾氣的,她會說到做到。老萬不敢拖延,急忙去到老姐姐家里通知事情有變……

 

自此,老萬死了把樂樂送人的心。

罷了,聽天由命吧。既然你當媽的都不怕丟人現眼,我這張老臉就也扔了吧,扔了吧。怨不得別人,誰讓你養了個不知羞臊的女兒?這年頭的年輕人究竟是咋啦,辦事全不看別人的臉色,全不聽別人的說法,只由著自己的心思,唉!……

 

老萬感覺到此后他對樂樂的恨意越加深了,他尤其聽不得她的笑聲。每當他聽到樂樂在萬芹或老伴懷里咯咯咯的歡笑時,他都覺到了一種莫名的惱恨。你倒笑得自在,可你知道你給我帶來了多少恥辱?!你這個丫頭!

老萬從未抱過樂樂。樂樂似乎也感受到了姥爺的敵意,從未主動地向姥爺身邊靠近。

老萬意識到自己心里對樂樂恨意的深度是在一個半夜。那天的半夜時分樂樂突然發起了高燒,家里備下的幾種退燒藥都用上還未能使她的體溫有絲毫降低。萬芹嚇得哭起來了。老伴慌得催老萬趕緊起床抱樂樂去醫院。老萬慢條斯理地起身穿著衣裳,一絲隱約的歡喜就是在那一刻閃過心頭的。在那絲歡喜隱走之后,老萬才猛然意識到,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是希望這孩子死的。意識到這個之后他打了一個寒噤。

但樂樂那次卻化險為夷了。當太陽再一次爬上頭頂之后,纏繞著樂樂身子的高溫開始一點一點撤走,樂樂在白色的病床上又逐漸睜開了她那雙極像萬芹的眼睛。萬芹和老伴都歡喜得滿臉是淚,不住地親吻著樂樂那蒼白的臉蛋。老萬就是在這時刻沮喪地走出病房的。是的,沮喪!老萬事后還能記得他當時心里充滿了沮喪和失望。老天爺你為什么不把她收走?收走了她也就等于收走了萬家的恥辱!……

 

老萬今天還能記起,促使他向事情的終點接近的是那個藥瓶,那個白色的裝了一點敵敵畏的瓶子。那點農藥是他借來噴灑院中那棵槐樹上的蟲子的。院中那棵年歲很高的槐樹樹冠在那個夏天突然生滿了蟲子,綠色的樹葉被蟲子們吃得七零八落。他在噴灑完槐樹之后把剩有一點藥液的瓶子擰緊瓶蓋順手放到了窗戶的外臺上。他差不多已經把它完全忘記了。

很可能是一只在窗臺上尋覓什么的老鼠把藥瓶從窗臺上撞落在地的,藥瓶并沒有碎。藥瓶似乎決心要在萬家的故事里充當一件道具,它在地上滾了兩下就縮到了墻角,靜靜地等待那個上午。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萬芹去電臺里加班,老伴照護著樂樂在屋里玩。老萬則坐在院中默想著自己再有兩天就要去領退休金的事。大約是半上午的時候,老萬看見老伴一手拉著已會走路的樂樂一手提著菜籃向院門外走?!缮度??——買菜?!I菜還用拉了她去?你是不是覺得看見她的人還少了?老萬的聲音里滿是怒氣。

老伴遲疑了一剎,老伴說:“你要不讓樂樂隨我上街你就得照護她?!?/p>

“你把她放到院里,她不會自己玩?”

老伴想想也是,就進屋拿了幾樣萬芹給樂樂買的玩具出來,交代著讓她在院里玩,外婆買了菜就回來。樂樂是個很容易被玩具迷住的孩子,她沒有再堅持要隨外婆出門,而是在離姥爺不遠的地方玩開了玩具。

樂樂什么時候玩厭了那幾個娃娃玩具轉而在院中漫無目的地轉悠,老萬并不知道,自從老伴出門以后他就再沒有去看樂樂一眼。內心的厭惡和恨意使他極不愿把目光投到樂樂身上。后來促使他扭臉去看樂樂的是滿院子反常的寂靜。在這之前樂樂一邊自己玩樂一邊在口中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但這時院中突然沒有了一點聲音,就是這種靜寂讓老萬終于扭頭去看了樂樂一眼。但這一眼讓老萬驚得倏然站起:原來樂樂這時正站在院墻的一角,雙手拿著那個滾落在地的敵敵畏藥瓶,兩眼聚精會神地審視著,烏亮的眸子里滿是新奇。

老天!老萬的第一個反應是想高喊:快放下!但那聲高喊在就要奔出喉嚨時突然被一團黑色的東西堵住了。隨即就見他原本張開的雙唇又慢慢合上。一個愿望像青蛙一樣從他意識的深處一點一點浮起。當他的內視力瞥見那個愿望的怪異的頭頂時,他清楚地覺到了身子猛然一悸。

老萬沒喊,更沒有移步上前去奪下樂樂手中的毒藥瓶,他只是聽見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叫:樂樂,那是一個很好的瓶子,瓶子里裝著好喝的東西,你把那瓶蓋擰開就行,瓶蓋擰開你就可以喝了……對,就那樣擰,再使點勁,使點勁!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了老伴的腳步聲。一聽到老伴的腳步聲老萬就趕忙從樂樂身上扭開了眼睛并迅速地坐了下去。一切和老萬預料的一樣,老伴一邁過門檻就看見了樂樂手中抱著的藥瓶,就驚叫了一聲:“樂樂,你在干啥?! ”一邊扔下手中的菜籃一邊奔過去從樂樂手中奪下了藥瓶,一邊拉樂樂去水管上洗手一邊朝老萬扔過了一堆埋怨:“你怎么坐在院里像死人一樣?怎么能讓樂樂抱著那個毒藥瓶?萬一她弄開瓶蓋像喝牛奶那樣喝一口那可咋辦?天爺爺呀,真險哪!我說你就一直沒有看見?你——”

“你還有完沒完?”老萬扭臉惡狠狠地截住了老伴的抱怨,“她不是還沒喝嘛?!她能有力氣擰開那個瓶蓋?她擰了半天都沒有擰開?!?/p>

最后一句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說漏了嘴。果然,老伴震驚地朝他扭過了臉:“這么說你是看見樂樂拿藥瓶了?”

“沒有!我要看見了我會不去把它奪下來?! ”他惱怒地瞪住老伴,他企望用這種怒吼來壓倒老伴也壓住心里涌上來的恐慌。但老伴像是已經明白了什么,她在去遠處的垃圾堆里扔掉那個藥瓶之后,進門時含義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萬芹從電臺回來,老伴也沒再說樂樂拿毒藥瓶的事,但在那天的午飯桌上,老伴有些變化。她沒像往常那樣,一邊和萬芹說話一邊喂著樂樂,而是默默地低頭吃飯,偶爾抬頭時,會把一種冷峻的、審視的目光擲到老萬的身上。

老萬覺得身上有些涼。

 

你看啥?別說我沒做什么,就是真做了又能怎么著?在過去,扔掉女孩子的事多了!我當初還有過一個姑姑,就因為我爺爺嫌女孩子太多,不是很利索地把她塞進尿桶里溺死了?

 

時至今日老萬已在心底里承認,就是樂樂抱起審視的敵敵畏藥瓶讓他生出了后來的那個主意。那主意誕生于一個大雨滂沱的黎明。在大群的雨點一次又一次撞擊屋瓦的響聲中,那個被老伴扔掉的白色藥瓶像船一樣再一次駛進他的心里。當他用內視力去細看那個藥瓶時,他發現那藥瓶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一行字:樂樂是可以消失的!

他看到那行字后身子打了個哆嗦。也已被雨聲驚醒的老伴以為是夜雨帶來的寒氣讓他感到了冷,忙拉了拉被子把他蓋好。他沒敢再動身體,他擔心老伴開口問他什么,他害怕一旦老伴開了口那行寫在藥瓶上的字跡就會被嚇跑掉。

當他一遍又一遍重讀那行字時他想起了院中那個空了的紅薯窖。那是早些年冬天用來收藏買來的紅薯的地窖,口不大,卻有一丈多深。如今因為細糧充足不再吃紅薯,那窖也就閑在了那里。樂樂要是一旦滑落進那個窖里她當然就會消失。想到這里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打了個哆嗦。

“咋,還冷?”老伴開了口問。

“唔。”他含混地應了一聲,翻了個身又假裝沉沉睡去。其實那刻在他眼前晃動的已是那個黑洞洞的地窖口。

 

爺爺你不是說過,一旦家族蒙受了恥辱,就要趕緊想法擺脫,越快越好?!爺爺,我已經下了擺脫的決心,我不曉得你是不是贊成,可我是為了我們萬家的聲譽……

 

那個斜陽洇血的后晌已經過去,但那個后晌所發生的一切都已用雕刀刻在了老萬的記憶里。

一切都是按老萬預先的謀劃進行的。

一吃過午飯,老萬就說,他后晌哪里也不去,要在家歇息。

之后,他催老伴去萬芹的姑姑家拿一件外甥女為他織的毛衣。

萬芹當然要去上班。老萬答應女兒由他來照看樂樂。萬芹在親了兩次樂樂粉嫩的雙頰之后推動了她那輛紅色的坤車,她一邊與女兒揮手再見一邊叮囑:“樂樂,聽姥爺的話,別給姥爺添亂?!彼a含歡笑地推車出門,一點也沒意識到這個后晌將要發生什么。

家里于是只剩下了老萬和樂樂。

姥爺。樂樂朝老萬怯怯地喊了一聲。她仍然對這個不茍言笑的姥爺懷著一絲莫名的害怕。

“玩去吧?!彼瘶窐窊]了揮手。待樂樂轉過身子,他拿過樂樂平日最愛玩的一個絨布娃娃出門到了院中。

他開始向那個地窖走去。他走得很慢,他覺出兩條腿都在發抖。地窖離正屋門口不過十幾步遠,可他卻用了差不多五分鐘才走完。

他在地窖口站了一剎,做了幾次深呼吸,似乎在積攢力氣。之后他才彎下腰去,揭開了蓋在窖口的那塊木板。木板不是很重,有十來斤重吧,但他竟累得有些發喘。

窖口終于呈現在了他的眼前。大約是今年雨水太旺的緣故,窖里有水。這和他判斷和希望的一樣。他估摸了一下水的深度,有半尺左右,這就夠了。一個小小的人兒由洞口落下去,肯定會是臉著地的。

他照計劃抓過幾把柴草把窖口虛虛地蓋住,而后把樂樂的那個絨布娃娃放在了柴草上邊,這才又轉身向屋里走。

樂樂正專心地用積木搭蓋一間彩色的房屋,她一點也不知道危險正在向她悄無聲息地爬近。姥爺進屋時她抬起明亮的雙眼:“姥爺,我蓋的房屋好嗎?”

“好?!崩先f應了一聲,目光沒敢和樂樂的目光相碰。他覺得心跳有些加快,一種類似恐懼的東西在心底積聚,原先的那種決心開始像水一樣地向遠處流去。好好的一個外孫女,你竟能忍心?……

“樂樂,你的絨布娃娃呢?”他急急地開口問。他擔心再耽擱下去他會沒了實施計劃的勇氣。

“我的娃娃在——”樂樂原地轉了一圈,她仿佛記得絨布娃娃就放在身邊的,但現在不見了。她抬起困惑的眼睛看著姥爺:“我的娃娃不見了?!?/p>

“我看見院中有一個布娃娃,不知是不是你的?!崩先f記得自己說完這句話后身上突然開始出汗,汗是冷的。

樂樂聽罷轉身就向門外走,她走得太快,步子顯出了蹣跚。老萬隨即上前把身子靠在了屋門框上,雙眼緊張地望著樂樂的背影。

“姥爺,那是我的娃娃!”樂樂很快發現了放在窖口上的那個絨布娃娃,扭頭向姥爺快活地報告。她笑得多么好看。

老萬的嘴張了張,卻并沒有把預定要說的那句話——是你的你去把它拿回來——送出雙唇。他覺出冰冷的汗水已經濕透了他的襯衫。

快了,快了。隨著樂樂向窖口的一步一步接近,老萬的心臟也開始一點一點地由胸膛向嗓子眼里提升。與此同時,一些用紅筆寫成的大字:謀殺……外孫女……樂樂……一個好好的孩子……開始像螞蚱一樣地在他眼前亂蹦。一具小小的棺材漸漸由遠處向他身邊移來,眼看就要撞上他的胸脯。他的身子猛然一悸,不由自主地張口喊了一句:“樂樂——”

已經走到窖口的樂樂聞喚停步扭過身來,用純凈的雙眸望定他說:“這娃娃是俺的!”

不能前功盡棄!這丫頭存在一天,恥辱就在萬家的門前懸掛一天。下狠心吧!老萬長長地噓一口氣,用力把牙咬了起來。

樂樂見姥爺并沒有任何反對的表示,于是重又轉過了身去,向窖口抬起了胖胖的右腿,同時右手向前伸去——

老萬急忙閉上了雙眼。

他沒有看見樂樂落進窖去的姿勢,他不敢看。他只做好了去傾聽那聲撲通墜洞的響動,但他沒想到他會聽到慘厲至極全被驚駭浸透的喊聲:“姥爺——”那喊聲在由大變小的過程中也把他的魂靈急速地由他的身體深處拽了出來。他沒料到那聲音是如此可怕地揪扯人心,更沒料到那聲音會像一根繩子一下子把他的雙腿拉到了窖口。他看見了在水中掙扎的樂樂,看見了那雙蓄滿驚恐的眼睛,這一瞬間,恥辱感和憤恨感已經蹤影全無,他能感覺到的只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心疼。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以老年人所沒有的敏捷向窖內跳去。他撲進那不深的水里,不顧一切地抱起了樂樂。他看到了泥、水和血,他嗚咽著喊:“樂樂——我的樂樂——”

最先聽到這異常響動的是鄰居的一個小伙,當那小伙奔進萬家院中時,老萬正一手抱著樂樂一手扒著窖口吃力地往外爬。小伙子將祖孫倆弄出窖口時太陽即將墜落,那小伙在滿院的血紅殘照里跑出院門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老伴和萬芹趕到醫院時樂樂已經蘇醒,但醫生的結論是那樣令人心驚:雙臂開放性骨折,脊椎嚴重受傷,孩子將會下身癱瘓。

萬芹是哭喊著撲向樂樂的病床的。

滿身泥水的老萬就坐在醫院走廊的木椅上,靜靜地聽著女兒萬芹那低抑的哭聲,聽著老伴的抽啜。有兩只蒼蠅在他臉上放肆地爬動,但他并沒有抬手去趕開它們,他身上的所有力氣似乎都已耗盡。他至今還記得他當時的心境:無風、無浪、無聲、無色,只是一片空。

 

列祖列宗,我做了我能做的,更多的事情我已做不下去,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贊同……

 

萬芹的怒火是第二天上午朝他發的。老萬對當時的一切都還記得很清。他坐在堂屋那把他常坐的紅漆木椅里,萬芹神色冷冷地站在他的面前:“爸爸,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永遠!你答應我照護樂樂的,可你竟把她照護成這樣!你應該阻止她跑到院里,更應該阻止她跑到那個窖口玩耍!這說明你對她根本就不關心!我平日就看出你不愛她,你毫不在意她,但我沒想到你對她的安全也毫不在意。爸爸,我知道我應該愛你,但現在我心里對你充滿恨意!”

“我是……盡了力的……”老萬囁嚅著,自己也覺出辯解的聲音無力。

“我知道你在她出事之后是盡力救了的,但你更應該盡力的是關心她的安全,根本不應該讓她向那個危險的窖口走!”

“我當時正在看報紙上的一則廣告……”

“是那個廣告重要還是你外孫女的安全重要?!你不用說了,這件事讓我徹底相信,樂樂從你這里獲得不了一個姥爺應該給的愛。我現在告訴你,爸爸,為了不使樂樂再看到那個窖口感到害怕,也為了不讓我看見這個院子就感到傷心,還為了表示我永不原諒你,待樂樂出院后我們娘倆就搬出去住!而且永遠也不再回來!每月給你和媽媽的贍養費,我會讓人送回來。”

“可這里就剩下我和你媽——”

“是你的大意造成了我女兒的殘廢,一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就發抖。爸爸,這就是我要給你說的!……”

 

就在萬芹發完那通怒火去醫院照護樂樂之后,老萬蹣跚著向廚房走去。那時太陽已近當頂,他想他該吃點東西了,從出事到那一刻他還一口飯菜沒吃,他覺得心里空得難受,頭暈得厲害。往日的這個時候,老伴早已使廚房里溢滿了飯菜的香味,但此時他進門一看,還都是空鍋冷灶,老伴正雙手抱頭蹲坐在灶口前。

“咋不做飯?”老萬記得他當時的聲音里含滿了小心。

“我記得很清,那菜窖口是蓋著一塊木板的!”老伴突然抬頭這樣說,目光如火一樣地罩住了他。

“啥?”老萬被老伴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嚇了一跳,假裝著沒聽清拖長了聲音反問。

“一個像樂樂那樣的孩子,是沒有力氣拖開窖口的那塊木板的!”老伴依舊看定了他說。

“你這是啥意思?”老萬發火了,他想他只有用發火來把老伴嚇住了,“難道還有人特意去揭開木板要害她不成?! ”他氣勢洶洶地瞪住老伴,但片刻后他便把目光移開了,他覺得心里虛得厲害。

“你看住我的眼睛!”老伴忽然這樣冷冷地命令。是的,是命令!這一輩子她還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口氣同他說話,從來沒有。

老萬驚怔了一剎,他當然沒依命令去看她的眼睛,他只是猛然抱頭蹲下去說:“你們母女兩個是不是想叫我死?不想讓我活了你們就直說!干嗎那個吼罷這個又來逼我,我不就是沒小心讓樂樂掉進了窖里?……”

老伴此后沒再說一句話。老萬只感覺到她的目光像針一樣在刺自己的身體。老萬后來聽見老伴慢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廚房門口走。老伴那天中午沒做午飯。

 

沒有一個人理解我,沒有!餓吧,餓死了倒也好!

 

萬芹是在樂樂出院的當天收拾東西離開家的。她是真做了永不回來的準備,把屬于她的東西收拾得干干凈凈。她雇了一輛客貨兩用車來裝東西,車停在門口后,老萬看見面色蒼白左頰有一個疤痕的樂樂坐在一個小小的輪椅里被放在車上。他一步一步地向車廂跟前走。“姥爺?!睒窐芳毴醯睾傲怂宦?,那喊聲震開了綁縛在他心中的大團溫情和心疼,使得他突然像孩子一樣地哭了。他很想伸手去撫摸一下樂樂的臉頰,但汽車就在這時發動了引擎。他在哽咽中看著汽車駛遠,看著汽車拐過街角完全消失了蹤影……

 

寬恕我吧,我的芹兒,我的樂樂。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沒有辦法……

 

就在萬芹和樂樂搬走的那個傍晚,昏昏沉沉坐在椅子里的老萬忽然發現老伴在衣柜里翻騰著尋找什么東西。起初他以為她是在尋找芹兒忘了帶走的物什,后來才注意到她是在收拾一個包袱,她把她的衣物都從柜里拿出塞進了一個很大的包袱?!澳恪@是干啥?”老萬非常詫異。

“我也想走了?!?/p>

“走?”老萬驚得一下子從椅子里站了起來,“去哪里?”

“我已經同兒子說好了,我想去他那里住。他已經給我收拾好了房子。”

“那我——咋辦?”老萬真正地慌了。

“你愿咋辦就咋辦吧,反正我不想再同你住一起了,你做的有些事讓我害怕,真的害怕。我想請你原諒我這樣做,我也是沒有辦法,我心里也不好受……”

老萬是在漸濃的暮色里看著老伴挎了包袱出門的,他看見她在街口叫住了一輛三輪車。他忽然認出,那蹬三輪車的是他的兒子。是他,那個逆子!

 

走吧,你這個女人!你說你跟我在一起感到害怕?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你跟我生活了大半輩子,我哪點對不起你了?!你竟敢說你對我感到害怕?世上還有這樣的女人?走吧,你們都走吧。一個熱熱鬧鬧的家就這樣走空了,走完了,散了!空了就空了,我就一個人過,大不了是個早點死吧,早死早心凈……

 

夜在往深處沉去。天上的星星越發地密了。露水在逐漸加重,冰涼的露珠由槐樹葉上滑下,打在老萬的脖子里,他這才中斷紛亂的回想和追憶。該睡了。他一手抱著水已變涼了的茶壺,一手撐著椅子,緩緩地站起,傴僂著脊背,一步一步地向空空蕩蕩的房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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