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七卷 錢秀才錯占鳳凰儔

漁船載酒日相隨,短笛蘆花深處吹。

湖面風收云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

這首詩是宋時楊備楊備——宋代慶歷時官尚書虞部員外郎。著有《姑蘇百題》、《金陵覽古》等詩。游太湖所作。這太湖在吳郡西南三十馀里之外。你道有多少大?東西二百里,南北一百二十里,周圍五百里,廣三萬六千頃,中有山七十二峰,襟帶三州。那三州?

蘇州 湖州 常州

東南諸水皆歸。一名震澤,一名具區(qū),一名笠澤,一名五湖。何以謂之五湖?東通長洲松江,南通烏程霅溪,西通義興荊溪,北通晉陵滆湖,東通嘉興韭溪,水凡五道,故謂之五湖。那五湖之水,總是震澤分流,所以謂之太湖。就太湖中,亦有五湖名色,曰:菱湖,游湖,莫湖,貢湖,胥湖。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東曰梅梁湖;杜圻之西,魚查之東曰金鼎湖;林屋之東曰東皋里湖,吳人只稱做太湖。那太湖中七十二峰,惟有洞庭兩山最大。東洞庭曰東山,西洞庭曰西山。兩山分峙湖中。其馀諸山,或遠或近,若浮若沉,隱見出沒于波濤之間。有元人許謙許謙——元代金華人,字益之,號白云山人,終身講學,不肯作官。著有《白云集》等書。詩為證:

周回萬水入,遠近數(shù)州環(huán)。

南極疑無地,西浮直際山。

三江歸海表,一徑界河間。

白浪秋風疾,漁舟意尚閑。

那東西兩山在太湖中間,四面皆水,車馬不通。欲游兩山者,必假舟楫,往往有風波之險。昔宋時宰相范成大范成大——宋代詩人。字致能,號石湖居士,官參知政事(次于宰相的官職)。著有《石湖集》。在湖中遇風,曾作詩一首:

白霧漫空白浪深,舟如竹葉信浮沉。

科頭宴起吾何敢,自有山川印此心。


話說兩山之人,善于貨殖貨殖——經商,作生意。商人把貨物反復買賣,貨物、利息越積越多,好像貨物生殖出來的一樣,所以叫作“貨殖”。,八方四路,去為商為賈。所以江湖上有個口號,卻做“鉆天洞庭”。內中單表西洞庭有個富家,姓高,名贊,少年慣走湖廣,販賣糧食。后來家道殷實了,開起兩個解庫,托著四個伙計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用。渾家金氏,生下男女二人,男名高標,女名秋芳。那秋芳反長似高標二歲。高贊請個積年老教授在家館谷館谷——請先生在家里教小孩念書,東家供給先生的食宿,叫作“館谷”。,教著兩個兒女讀書。那秋芳資性聰明,自七歲讀書,至十二歲,書史皆通,寫作俱妙。交十三歲,就不進學堂,只在房中習學女工,描鸞刺鳳。看看長成一十六歲,出落出落——男女青春期容貌變化比較秀麗,叫作“出落”。這里作動詞,“長成”、“形成”的意思。得好個女兒,美艷非常,有〔西江月〕為證:

面似桃花含露,體如白雪團成。眼橫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春筍。裊娜休言西子,風流不讓崔鶯。金蓮窄窄瓣兒輕,行動一天豐韻。

高贊見女兒人物整齊,且又聰明,不肯將他配個平等之人平等之人——平常的人;封建社會里認為作官、讀書的人是上等人,其馀的人是平常的人;這里意思是指作生意的人。,定要揀個讀書君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禮厚薄到也不論。若對頭好時,就賠些妝奩嫁去,也自情愿。有多少豪門富室,日來求親的。高贊訪得他子弟才不壓眾,貌不超群,所以不曾許允。雖則洞庭在水中央,三州通道,況高贊又是個富家,這些做媒的四處傳揚,說高家女子,美貌聰明,情愿賠錢出嫁,只要擇個風流佳婿。但有一二分才貌的,那一個不挨風緝縫,央媒說合。說時夸獎得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及至訪實,都只平常。高贊被這伙做媒的哄得不耐煩了,對那些媒人說道:“今后不須言三語四。若果有人才出眾的,便與他同來見我。合得我意,一言兩決,可不快當!”自高贊出了這句言語,那些媒人就不敢輕易上門。正是:

眼見方為是,傳言未必真。

試金今有石,驚破假銀人。


話分兩頭。卻說蘇州府吳江縣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錢名青,字萬選。此人飽讀詩書,廣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也有〔西江月〕為證:

出落唇紅齒白,生成眼秀眉清。風流不在著衣新,俊俏行中首領。下筆千言立就,揮毫四坐皆驚。青錢萬選好聲名,一見人人起敬。

錢生家世書香,產微業(yè)薄,不幸父母早喪,愈加零替。所以年當弱冠,無力娶妻。止與老仆錢興相依同住。錢興日逐做些小經紀供給家主,每每不敷,一饑兩飽。幸得其年游庠游庠——庠,古代地方的學校的名稱。科舉時代,準備考科舉的人稱為“童生”,經過縣、府、院的初試和復試,考取了就是“秀才”,或叫作“庠生”,也稱為“游庠”、“入泮”。。同縣有個表兄,住在北門之外,家道頗富,就延他在家讀書。那表兄姓顏,名俊,字伯雅,與錢生同庚生,都則一十八歲,顏俊只長得三個月,以此錢生呼之為兄。父親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曾定親。說話的,那錢青因家貧未娶;顏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歲,還沒老婆?其中有個緣故。那顏俊有個好高之病,立誓要揀個絕美的女子,方與他締姻,所以急切不能成就。況且顏俊自己又生得十分丑陋。怎見得?亦有〔西江月〕為證:

面黑渾如鍋底,眼圓卻似銅鈴。痘疤密擺泡頭釘,黃發(fā)鬅松兩鬢。牙齒真金鍍就,身軀頑鐵敲成。揸開五指鼓錘能,枉了名呼顏俊。

那顏俊雖則丑陋,最好妝扮,穿紅著綠,低聲強笑,自以為美。更兼他腹中全無滴墨,紙上難成片語,偏好攀今掉古,賣弄才學。錢青雖知不是同調,卻也借他館地,為讀書之資,每事左湊左湊——遷就,順著。著他。故此顏俊甚是喜歡,事事商議而行,甚說得著。話休絮煩。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氣,顏俊有個門房遠親,姓尤名辰,號少梅,為人生意行中,頗頗伶俐,也領借顏俊些本錢,在家開個果子店營運過活。其日在洞庭山販了幾擔橙橘回來,裝做一盤,到顏家送新。他在山上聞得高家選婿之事,說話中間偶然對顏俊敘述,也是無心之談。誰知顏俊到有意了,想道:“我一向要覓一頭好親事,都不中意。不想這段姻緣卻落在那里!憑著我恁般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說,再增添幾句好話,怕道不成?”那日一夜睡不著。天明起來,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里。尤辰剛剛開門出來,見了顏俊,便道:“大官人為何今日起得恁早?”顏俊道:“便是有些正事,欲待相煩。恐老兄出去了,特特早來。”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見委?請里面坐了領教。”顏俊到坐啟坐啟——或作“坐起”,客房。下,作了揖,分賓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當效力,只怕用小子不著。”顏俊道:“此來非為別事,特求少梅作伐。”尤辰道:“大官人作成小子賺花紅錢,最感厚意。不知說的是那一頭親事?”顏俊道:“就是老兄昨日說的洞庭西山高家這頭親事,于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則個。”尤辰格的笑了一聲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與你去說了。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別人做媒罷。”顏俊道:“老兄為何推托?這是你說起的,怎么又叫我去尋別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只為高老有些古怪,不容易說話,所以遲疑。”顏俊道:“別件事,或者有些東扯西拽,東掩西遮,東三西四,不容易說話。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兒不要嫁人便罷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妁。隨他古怪,煞須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的!還是你故意作難,不肯總成總成——作成,成全,照顧,幫助人成功,使其達到目的。我這樁美事。這也不難,我就央別人去說。說成了時,休想吃我的喜酒!”說罷,連忙起身。那尤辰領借了顏俊家本錢,平日奉承他的,見他有咈然不悅之意,即忙回船轉舵道:“大官人莫要性急,且請坐下,再細細商議。”顏俊道:“肯去說便去,不肯去就罷了。有甚話商量得!”口里雖則是恁般說了,身子卻又轉來坐下。尤辰道:“不是我故意作難,那老兒真?zhèn)€古怪。別家相媳婦,他偏要相女婿。但得他當面看得中意,才將女兒許他。有這些難處,只怕勞而無功,故此不敢把這個難題目包攬在身上。”顏俊道:“依你說,也極容易。他要當面看我時,就等他看個眼飽。我又不殘疾,怕他怎地!”尤辰不覺呵呵大笑道:“大官人,不是沖撞你說。大官人雖則不丑,更有比大官人勝過幾倍的,他還看不上眼哩。大官人若是不把與他見面,這事縱沒一分二分,還有一厘二厘。若是當面一看,便萬分難成了。”顏俊道:“常言無謊不成媒。你與我包謊,只說十二分人才,或者該是我的姻緣,一說一就,不要面看,也不可知。”尤辰道:“倘若要看時,卻怎地?”顏俊道:“且到那時,再有商量。只求老兄速去一言。”尤辰道:“既蒙吩咐,小子好歹去走一遭便了。”顏俊臨起身,又叮嚀道:“千萬,千萬!說得成時,把你二十兩這紙借契,先奉還了。媒禮花紅在外。”尤辰道:“當?shù)茫數(shù)茫 鳖伩e去。不多時,就教人封上五錢銀子,送與尤辰,為明日買舟之費。顏俊那一夜在床上又睡不著,想道:“倘他去時不盡其心,葫蘆提葫蘆提——含糊,籠統(tǒng),糊里糊涂,馬馬虎虎。回復了我,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個伶俐家人跟隨他去,聽他講甚言語。好計,好計!”等待天明,便喚家童小乙來,跟隨尤大舍往山上去說親。小乙去了,顏俊心中牽掛,即忙梳洗,往近處一個關圣廟中求簽,卜其事之成否。當下焚香再拜,把簽筒搖了幾搖,撲的跳出一簽。拾起看時,卻是第七十三簽。壁上寫得有簽訣四句,云:

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忽把信音乖。

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

顏俊才學雖則不濟,這幾句簽訣,文義顯淺,難道好歹不知。求得此簽,心中大怒,連聲道:“不準,不準!”撒袖出廟門而去。回家中坐了一會,想道:“此事有甚不諧!難道真?zhèn)€嫌我丑陋,不中其意?男子漢須比不得婦人,只是出得人前罷了。一定要選個陳平、潘安陳平、潘安——陳平,西漢時人。潘安,潘岳,字安仁,一般稱他為“潘安”,晉代人。兩人都長得很漂亮,古代把他們當作美男子的代表。不成?”一頭想,一頭取鏡子自照。側頭側腦的看了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過了。把鏡子向桌上一撇,嘆了一口寡氣,呆呆而坐。準準的悶了一日。不題。

且說尤辰是日同小乙駕了一只三櫓快船,趁著無風靜浪,咿呀的搖到西山高家門首停舶,剛剛是未牌時分。小乙將名帖遞了。高公出迎,問其來意。說是與令愛作伐。高贊問是何宅。尤辰道:“就是敝縣一個舍親,家業(yè)也不薄,與宅上門戶相當。此子年方十八,讀書飽學。”高贊道:“人品生得如何?老漢有言在前,定要當面看過,方敢應承。”尤辰見小乙緊緊靠在椅子后邊,只得不老實扯個大謊,便道:“若論人品,更不必言。堂堂一軀,十全之相;況且一肚文才,十四歲出去考童生,縣里就高高取上一名。這幾年為丁了父憂,不曾進院,所以未得游庠。有幾個老學,看了舍親的文字,都許他京解之才京解之才——秀才經過省試,考取了叫作“舉人”,一般又稱為“解元”,或“發(fā)解”。舉人到京城經過會試、殿試,考取了就是“進士”。京解之才,就是說有考中舉人、進士的才能。。就是在下,也非慣于為媒的。因年常在貴山買果,偶聞令愛才貌雙全,老翁又慎于擇婿,因思舍親,正合其選,故此斗膽輕造。”高贊聞言,心中甚喜。便道:“令親果然有才有貌,老漢敢不從命。但老漢未曾經目,終不放心。若是足下引令親過寒家一會,更無別說。”尤辰道:“小子并非謬言。老翁他日自知。只是舍親是個不出書房的小官人,或者未必肯到宅上。就是小子攛掇來時,若成得親事還好,萬一不成,舍親何面目回轉!小子必然討他抱怨了。”高贊道:“既然人品十全,豈有不成之理。老夫生性是這般小心過度的人,所以必要著眼。若是令親不屑下顧,待老漢到宅,足下不意之中,引令親來一觀,卻不妥帖?”尤辰恐怕高贊身到吳江,訪出顏俊之丑,即忙轉口道:“既然尊意決要會面,小子還同舍親奉拜,不敢煩尊駕動履履——原本作“定”,據(jù)《今古奇觀》改。。”說罷,告別。高公那里肯放,忙教整酒肴相款。吃到更馀,高公留宿。尤辰道:“小舟帶有鋪陳,明日要早行。即今奉別。等舍親登門,卻又相擾。”高公取舟金一封相送。尤辰作謝下船。次早順風,拽起飽帆,不勾大半日就到了吳江。顏俊正呆呆的站在門前望信。一見尤辰回家,便迎住問道:“有勞老兄往返,事體如何?”尤辰把問答之言,細述一遍。“他必要面會,大官人如何處置?”顏俊嘿然無言。尤辰便道:“暫別再會。”自回家去了。顏俊到里面,喚過小乙來問其備細,只恐尤辰所言不實。小乙說來果是一般。顏俊沉吟了半晌,心生一計,再走到尤辰家,與他商議。不知說的是甚么計策?正是:

為思佳偶情如火,索盡枯腸夜不眠。

自古姻緣皆分定,紅絲紅絲——唐代張嘉貞想選郭元振為婿,令五個女兒手中各拿一根絲線,線頭露在帷幕外,使郭元振隨便牽一根線;郭牽了一根紅絲,于是娶得他的第三個女兒。豈是有心牽。

顏俊對尤辰道:“適才老兄所言,我有一計在此。也不打緊。”尤辰道:“有何好計?”顏俊道:“表弟錢萬選,向在舍下同窗讀書。他的才貌比我勝幾分兒。明日我央及他同你去走一遭,把他只說是我,哄過一時。待行過了聘,不怕他賴我的姻事。”尤辰道:“若看了錢官人,萬無不成之理。只怕錢官人不肯。”顏俊道:“他與我至親,又相處得極好。只央他點一遍名兒,有甚虧他處!料他決然無辭。”說罷,作別回家。其夜,就到書房中陪錢萬選夜飯,酒肴比常分外整齊。錢萬選愕然道:“日日相擾,今日何勞盛設?”顏俊道:“且吃三杯,有小事相煩賢弟則個。只是莫要推故。”錢萬選道:“小弟但可效勞之處,無不從命。只不知甚么樣事?”顏俊道:“不瞞賢弟說,對門開果子店的尤少梅,與我作伐,說的女家,是洞庭西山高家。一時間夸了大口,說我十分才貌。不想說得忒高興了,那高老定要先請我去面會一會,然后行聘。昨日商議,若我自去,恐怕不應了前言。一來少梅沒趣,二來這親事就難成了。故此要勞賢弟認了我的名色,同少梅一行,瞞過那高老,玉成這頭親事,感恩不淺。愚兄自當重報。”錢萬選想了一想,道:“別事猶可,這事只怕行不得。一時便哄過了,后來知道,你我都不好看相。”顏俊道:“原只要哄過這一時。若行聘過了,就曉得也何怕他。他又不認得你是什么人。就怪也只怪得媒人,與你什么相干!況且他家在洞庭西山,百里之隔,一時也未必知道。你但放心前去,到不要畏縮。”錢萬選聽了,沉吟不語。欲待從他,不是君子所為;欲待不從,必然取怪,這館就處不成了,事在兩難。顏俊見他沉吟不決,便道:“賢弟,常言道:天攤下來,自有長的撐住。凡事有愚兄在前,賢弟休得過慮。”錢萬選道:“然雖如此,只是愚弟衣衫襤褸,不稱仁兄之相。”顏俊道:“此事愚兄早已辦下了。”是夜無話。

次日,顏俊早起,便到書房中,喚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綾羅綢絹時新花樣的翠顏色,時常用龍涎慶真餅龍涎慶真餅——龍涎,抹香鯨腸內分泌出的一種香料,可以制香。龍涎慶真餅,用龍涎香料制成的香餅。熏得撲鼻之香,交付錢青行時更換,下面凈襪絲鞋,只有頭巾不對只有頭巾不對——明代規(guī)定:生員(秀才)戴軟巾,垂帶。錢青是秀才,戴這種巾;顏俊不是秀才,所以和他的頭巾不同。,即時與他折了一頂新的。又封著二兩銀子送與錢青道:“薄意權充紙筆之用,后來還有相酬。這一套衣服,就送與賢弟穿了。日后只求賢弟休向人說,泄漏其事。今日約定了尤少梅,明日早行。”錢青道:“一依尊命。這衣服小弟暫時借穿,回時依舊納還。這銀子一發(fā)不敢領了。”顏俊道:“古人車馬輕裘,與朋友共,就沒有此事相勞,那幾件粗衣奉與賢弟穿了,不為大事。這些須薄意,不過表情,辭時反教愚兄慚愧。”錢青道:“既是仁兄盛情,衣服便勉強領下,那銀子斷然不敢領。”顏俊道:“若是賢弟固辭,便是推托了。”錢青方才受了。顏俊是日約會尤少梅。尤辰本不肯擔這干紀,只為不敢得罪于顏俊,勉強應承。顏俊預先備下船只,及船中供應食物,和鋪陳之類,又撥兩個安童安童——侍童,書童。伏侍,連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絹衫氈包,極其華整。隔夜俱已停當。又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只當自家大官人稱呼,不許露出個錢字。過了一夜,侵早就起來催促錢青梳洗穿著。錢青貼里貼外,都換了時新華麗衣服,行動香風拂拂,比前更覺標致。

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擲果回。

顏俊請尤辰到家,同錢青吃了早飯,小乙和安童跟隨下船。又遇了順風,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天色已晚。舟中過宿。次日,早飯過后,約莫高贊起身;錢青全柬寫顏俊名字拜帖,謙遜些,加個晚字。小乙捧帖,到高家門首投下,說:“尤大舍引顏宅小官人特來拜見。”高家仆人認得小乙的,慌忙通報。高贊傳言快請。假顏俊在前,尤辰在后,步入中堂。高贊一眼看見那個小后生,人物軒昂軒昂——態(tài)度舉動,高超不凡的樣子。,衣冠濟楚濟楚——整齊鮮明。,心中已自三分歡喜。敘禮已畢,高贊看椅上坐。錢青自謙幼輩,再三不肯。只得東西昭穆昭穆——古代祖廟的次序,左邊為“昭”,右邊為“穆”,后作為“左右”的代詞。坐下。高贊肚里暗暗歡喜:“果然是個謙謙君子。”坐定,先是尤辰開口,稱謝前日相擾。高翁答言多慢。接口就問道:“此位就是令親顏大官人?前日不曾問得貴表表——即表字,表號;正名之外的一個名號。如本文錢青字萬選,萬選就是他的“表字”。。”錢青道:“年幼無表。”尤辰代言:“舍親表字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高贊道:“尊名尊字,俱稱其實。”錢青道:“不敢!”高贊又問起家世。錢青一一對答。出詞吐氣,十分溫雅。高贊想道:“外才已是美了。不知他學問如何?且請先生和兒子出來相見,盤他一盤,便見有學無學。”獻茶二道,吩咐家人:“書館中請先生和小舍出來見客。”去不多時,只見五十多歲一個儒者,引著一個垂髫垂髫(tiáo)——古代成年人才把頭發(fā)盤在頭上;小孩子的頭發(fā)垂搭著,叫作“垂髫”。學生出來。眾人一齊起身作揖。高贊一一通名:“這位是小兒的業(yè)師,姓陳,見在府庠;這就是小兒高標。”錢青看那學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著:“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顏兄好造化哩!”又獻了一道茶,高贊便對先生道:“此位尊客是吳江顏伯雅,年少高才。”那陳先生已會了主人之意,便道:“吳江是人才之地,見高識廣,定然不同。請問貴邑有三高祠,還是那三個?”錢青答言:“范蠡、張翰、陸龜蒙范蠡、張翰、陸龜蒙——范蠡,戰(zhàn)國時越國的大夫,他幫助越王勾踐滅吳之后,就棄官泛舟五湖。張翰,晉代吳郡人。一天,想到家鄉(xiāng)的莼菜和鱸魚味道很美,他就辭官回家。陸龜蒙,長洲(吳縣)人,隱居不作官,自號“江湖散人”、“天隨子”,是唐代的詩人。因為他們都辭官隱居,所以后來合稱為“三高”。。”又問:“此三人何以見得他高處?”錢青一一分疏出來。兩個遂互相盤問了一回。錢青見那先生學問平常,故意譚天說地,講古論今,驚得先生一字俱無,連稱道:“奇才,奇才!”把一個高贊就喜得手舞足蹈。忙喚家人,悄悄吩咐備飯,要整齊些。家人聞言,即時擺開桌子,排下五色果品。高贊取杯箸安席。錢青答敬謙讓了一回,照前昭穆坐下。三湯十菜,添案添案——案,案酒;指下酒的菜肴。小吃,頃刻間,擺滿了桌子,真?zhèn)€咄嗟而辦。你道為何如此便當?原來高贊的媽媽金氏,最愛其女。聞得媒人引顏小官人到來,也伏在遮堂背后張看。看見一表人才,語言響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預先準備筵席。一等吩咐,流水的就搬出來。賓主共是五位。酒后飯,飯后酒,直吃到紅日銜山。錢青和尤辰起身告辭。高贊心中甚不忍別,意欲攀留數(shù)日。錢青那里肯住。高贊留了幾次,只得放他起身。錢青拜別了陳先生,口稱承教,次與高公作謝道:“明日早行,不得再來告別!”高贊道:“倉卒怠慢,勿得見罪。”小學生也作揖過了。金氏已備下幾色嗄程嗄程——送行的禮物;路菜。相送,無非是酒米魚肉之類。又有一封舟金。高贊扯尤辰到背處,說道:“顏小官人才貌,更無他說。若得少梅居間成就,萬分之幸。”尤辰道:“小子領命。”高贊直送上船,方才分別。當夜夫妻兩口,說了顏小官人一夜。正是:

不須玉杵千金聘,已許紅繩兩足纏。

再說錢青和尤辰,次日開船,風水不順,直到更深,方才抵家。顏俊兀自秉燭夜坐,專聽好音。二人叩門而入,備述昨朝之事。顏俊見親事已成,不勝之喜,忙忙的就本月中擇個吉日行聘。果然把那二十兩借契送還了尤辰,以為謝禮。就擇了十二月初三日成親。高贊得意了女婿,況且妝奩久已完備,并不推阻。日往月來,不覺十一月下旬,吉期將近。原來江南地方娶親,不行古時親迎之禮,都是女親家和阿舅自送上門。女親家謂之送娘,阿舅謂之抱嫁。高贊為選中了乘龍佳婿乘龍佳婿——東漢時,太尉桓焉把兩個女兒嫁了兩個很有名望的大官,當時稱為“兩女俱乘龍”。后來把“乘龍”當作好女婿的代稱。,到處夸揚,今日定要女婿上門親迎,準備大開筵宴,遍請遠近親鄰吃喜酒。先遣人對尤辰說知。尤辰吃了一驚,忙來對顏俊說了。顏俊道:“這番親迎,少不得我自去走遭。”尤辰跌足道:“前日女婿上門,他舉家都看個勾,行樂圖行樂圖——人們游玩消遣的畫圖或人像,叫作“行樂圖”。也畫得出在那里。今番又換了一個面貌,教做媒的如何措辭?好事定然中變!連累小子必然受辱!”顏俊聽說,反抱怨起媒人來道:“當初我原說過來,該是我姻緣,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門時,自家去了,那見得今日進退兩難!都是你捉弄我,故意說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錢家表弟替了。誰知高老甚是好情,一說就成,并不作難。這是我命中注定,該做他家的女婿,豈因見了錢表弟方才肯成!況且他家已受聘禮了,他的女兒就是我的人了。敢道個不字么?你看我今番自去,他怎生發(fā)付我?難道賴我的親事不成?”尤辰搖著頭道:“成不得!人也還在他家!你狠到那里去?若不肯把人送上轎,你也沒奈何他!”顏俊道:“多帶些人從去,肯便肯,不肯時打進去,搶將回來。便告到官司,有生辰吉帖為證。只是賴婚的不是,我并沒差處。”尤辰道:“大官人休說滿話滿話——自大、自滿的話。!常言道:惡龍不斗地頭蛇。你的從人雖多,怎比得坐地的,有增無減。萬一弄出事來,纏到官司,那老兒訴說,求親的是一個,娶親的又是一個。官府免不得與媒人詰問。刑罰之下,小子只得實說。連錢大官人前程干系,不是耍處。”顏俊想了一想道:“既如此,索性不去了。勞你明日去回他一聲,只說前日已曾會過了,敝縣沒有親迎的常規(guī),還是從俗送親罷。”尤辰道:“一發(fā)成不得。高老因看上了佳婿,到處夸其才貌。那些親鄰專等親迎之時,都要來廝認。這是斷然要去的。”顏俊道:“如此,怎么好?”尤辰道:“依小子愚見,更無別策。只得再央令表弟錢大官人走遭。索性哄他到底。哄得新人進門,你就靠家大了。不怕他又奪了去。結姻之后,縱然有話,也不怕他了。”顏俊頓了一頓口道:“話到有理!只是我的親事,到作成別人去風光。央及他時,還有許多作難哩。”尤辰道:“事到其間,不得不如此了。風光只在一時,怎及得大官人終身受用!”顏俊又喜又惱。

當下別了尤辰,回到書房,對錢青說道:“賢弟,又要相煩一事。”錢青道:“不知兄又有何事?”顏俊道:“出月初三,是愚兄畢姻之期。初二日就要去親迎。原要勞賢弟一行,方才妥當。”錢青道:“前日代勞,不過泛然之事。今番親迎,是個大禮,豈是小弟代得的!這個斷然不可!”顏俊道:“賢弟所言雖當,但因初番會面,他家已認得了。如今忽換我去,必然疑心。此事恐有變卦。不但親事不成,只恐還要成訟。那時連賢弟也有干系。卻不是為小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壞了?若得賢弟親迎回來,成就之后,不怕他閑言閑語。這是個權宜之術。賢弟須知:塔尖上功德塔尖上功德——比喻只剩下最后一點小的工程。,休得固辭。”錢青見他說得情辭懇切,只索依允。顏俊又喚過吹手及一應接親人從,都吩咐了說話,不許漏泄風聲。取得親回,都有重賞。眾人誰敢不依。到了初二日侵晨,尤辰便到顏家相幫,安排親迎禮物,及上門各項賞賜,都封得停停當當。其錢青所用,及儒巾圓領絲絳皂靴,并皆齊備。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只,一只坐新人,一只媒人共新郎同坐;中船四只,散載眾人;小船四只,一者護送,二者以備雜差。十馀只船,篩鑼掌號,一齊開出湖去。一路流星炮杖,好不興頭。正是:

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約莫離高家半里停泊。尤辰先到高家報信。一面安排親迎禮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轎,燈籠火把,共有數(shù)百。錢青打扮整齊,另有青絹暖轎,四抬四綽,笙簫鼓樂,徑望高家而來。那山中遠近人家,都曉得高家新女婿才貌雙全,競來觀看,挨肩并足,如看神會故事的一般熱鬧。錢青端坐轎中,美如冠玉,無不喝采。有婦女曾見過秋芳的,便道:“這般一對夫妻,真?zhèn)€郎才女貌!高家揀了許多女婿,今日果然被他揀著了。”不題眾人。且說高贊家中,大排筵席,親朋滿坐,未及天晚,堂中點得畫燭通紅。只聽得樂聲聒耳,門上人報道:“嬌客嬌客——對女婿的敬稱。轎子到門了。”儐相儐相——結婚時,贊禮司儀的人。披紅插花,忙到轎前作揖,念了詩賦,請出轎來。眾人謙恭揖讓,延至中堂奠雁。行禮已畢,然后諸親一一相見。眾人見新郎標致,一個個暗暗稱羨。獻茶后,吃了茶果點心,然后定席安位。此日新女婿與尋常不同,面南專席,諸親友環(huán)坐相陪,大吹大擂的飲酒。隨從人等,外廂另有款待。且說錢青坐于席上,只聽得眾人不住聲的贊他才貌,賀高老選婿得人。錢青肚里暗笑道:“他們好似見鬼一般!我好像做夢一般!做夢的醒了,也只扯淡扯淡——胡扯,不相干。。那些見神見鬼的,不知如何結末哩?我今日且落得受用。”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擔了虛名,不知實受還在幾時?料想不能如此富貴。”轉了這一念,反覺得沒興起來。酒也懶吃了。高贊父子,輪流敬酒,甚是殷勤。錢青怕?lián)`了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高贊固留,又坐了一回。用了湯飯,仆從的酒都吃完了。約莫四鼓,小乙走在錢青席邊,催促起身。錢青教小乙把賞封賞封——過去,給仆人的錢用紅紙封包著,叫作“賞封”。給散,起身作別。高贊量度已是五鼓時分,賠嫁妝奩俱已點檢下船,只待收拾新人上轎。只見船上人都走來說:“外邊風大,難以行船。且消停一時,等風頭緩了好走。”原來半夜里便發(fā)了大風。那風刮得好利害!只見:

山間拔木揚塵,湖內騰波起浪。

只為堂中鼓樂喧闐,全不覺得。高贊叫樂人住了吹打,聽時,一片風聲,吹得怪響。眾皆愕然。急得尤辰只把腳跳。高贊心中大是不樂。只得重請入席,一面差人在外專看風色。看看天曉,那風越狂起來,刮得彤云密布,雪花飛舞。眾人都起身看著天,做一塊兒商議。一個道:“這風還不像就住的。”一個道:“半夜起的風,原要半夜里住。”又一個道:“這等雪天,就是沒風也怕行不得。”又一個道:“只怕這雪還要大哩。”又一個道:“風太急了,住了風,只怕湖膠湖膠——湖結了冰,凍住了。。”又一個道:“這太湖不愁他膠斷,還怕的是風雪。”眾人是恁般閑講。高老和尤辰好生氣悶!又捱一會,吃了早飯,風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過湖不成。錯過了吉日良時,殘冬臘月,未必有好日了。況且笙簫鼓樂,乘興而來,怎好教他空去。事在千難萬難之際,坐間有個老者,喚做周全,是高贊老鄰,平日最善處分鄉(xiāng)里之事。見高贊沉吟無計,便道:“依老漢愚見,這事一些不難。”高贊道:“足下計將安在?”周全道:“既是選定日期,豈可錯過!令婿既已到宅,何不就此結親?趁這筵席,做了花燭。等風息,從容回去,豈非全美。”眾人齊聲道:“最好!”高贊正有此念,卻喜得周老說話投機。當下便吩咐家人,準備洞房花燭之事。卻說錢青雖然身子在此,本是個局外之人。起初風大風小,也還不在他心上。忽見周全發(fā)此議論,暗暗心驚,還道高老未必聽他。不想高老欣然應允,老大著忙,暗暗叫苦。欲央尤少梅代言,誰想尤辰平昔好酒,一來天氣寒冷,二來心緒不佳,斟著大杯,只顧吃。吃得爛醉如泥,在一壁廂空椅子上,打鼾去了。錢青只得自家開口道:“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不妨另擇個日子,再來奉迎。”高贊那里肯依,便道:“翁婿一家,何分彼此!況賢婿尊人,已不在堂,可以自專。”說罷,高贊入內去了。錢青又對各位親鄰,再三央及,不愿在此結親。眾人都是奉承高老的,那一個不極口贊成。錢青此時無可奈何,只推出恭。到外面時,卻叫顏小乙與他商議。小乙心上也道不該,只教錢秀才推辭,此外別無良策。錢青道:“我已辭之再四,其奈高老不從!若執(zhí)意推辭,反起其疑。我只要委曲周全你家主一樁大事,并無欺心。若有茍且,天地不容。”主仆二人,正在講話,眾人都攢攏來道:“此是美事,令岳意已決矣。大官人不須疑慮!”錢青嘿然無語。眾人揖錢青請進。午飯已畢,重排喜筵。儐相披紅喝禮,兩位新人打扮登堂,照依常規(guī)行禮,結了花燭。正是:

百年姻眷今宵就,一對夫妻此夜新。

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遇沒心人。

其夜酒闌人散,高贊老夫婦親送新郎進房,伴娘替新娘卸了頭面。幾遍催新郎安置,錢青只不答應。正不知什么意故。只得伏侍新娘先睡,自己出房去了。丫鬟將房門掩上,又催促官人上床。錢青心上如小鹿亂撞心上如小鹿亂撞——比喻因緊張、驚慌而心頭跳動的意思。,勉強答應一句道:“你們先睡。”丫鬟們亂了一夜,各自倒東歪西去打瞌睡。錢青本待秉燈達旦,一時不曾討得幾枝蠟燭。到燭盡時,又不好聲喚,忍著一肚子悶氣,和衣在床外側身而臥。也不知女孩兒頭東頭西。次早清清天亮,便起身出外,到舅子書館中去梳洗。高贊夫妻只道他少年害羞,亦不為怪。是日雪雖住了,風尚不息。高贊且做慶賀筵席。錢青吃得酩酊大醉,坐到更深進房。女孩兒又先睡了。錢青打熬不過,依舊和衣而睡。連小娘子的被窩兒也不敢觸著。又過一晚,早起時,見風勢稍緩,便要起身。高贊定要留過三朝,方才肯放。錢青拗不過,只得又吃了一日酒。坐間背地里和尤辰說起夜間和衣而臥之事。尤辰口雖答應,心下未必準信。事已如此,只索由他。卻說女孩兒秋芳,自結親之夜,偷眼看那新郎,生得果然齊整,心中暗暗歡喜。一連兩夜,都則衣不解帶,不解其故。“莫非怪我先睡了,不曾等待得他?”此是第三夜了,女孩兒預先吩咐丫鬟,只等官人進房,先請他安息。丫鬟奉命,只等新郎進來,便替他解衣科帽。錢青見不是頭,除了頭巾,急急的跳上床去,貼著床里自睡,仍不脫衣。女孩兒滿懷不樂,只得也和衣睡了。又不好告訴爹娘。到第四日,天氣晴和,高贊預先備下送親船只,自己和老婆親送女孩兒過湖。娘女共是一船,高贊與錢青、尤辰又是一船。船頭俱掛了雜彩,鼓樂振天,好生鬧熱。只有小乙受了家主之托,心中甚不快意。駕個小小快船,趕路先行。

話分兩頭。且說顏俊自從打發(fā)眾人迎親去后,懸懸而望。到初二日半夜,聽得刮起大風大雪,心上好不著忙。也只道風雪中船行得遲,只怕挫了時辰。那想道過不得湖!一應花燭筵席,準備十全,等了一夜,不見動靜,心下好悶。想道:“這等大風,到是不曾下船還好。若在湖中行動,老大擔憂哩。”又想道:“若是不曾下船,我岳丈知道錯過吉期,豈肯胡亂把女兒送來,定然要另選個日子。又不知幾期吉利?可不悶殺了人!”又想道:“若是尤少梅能事時,在岳丈前攛掇,權且迎來,那時我那管時日利與不利,且落得早些受用。”如此胡思亂想,坐不安席,不住的在門前張望。到第四日風息,料道決有佳音。等到午后,只見小乙先回報道:“新娘已取來了。不過十里之遙。”顏俊問道:“吉期挫過,他家如何肯放新人下船?”小乙道:“高家只怕挫過好日,定要結親。錢大官人已替東人權做新郎三日了。”顏俊道:“既結了親,這三夜錢大官人難道竟在新人房里睡的?”小乙道:“睡是同睡的,卻不曾動彈。那錢大官人是看得熟鴨蛋,伴得小娘眠的看得熟鴨蛋,伴得小娘眠的——形容人好,不好“食”“色”,也就是沒有發(fā)生肉體關系的隱語。。”顏俊罵道:“放屁!那有此理!我托你何事?你如何不叫他推辭;卻做下這等勾當?”小乙道:“家人也說過來。錢大官人道:‘我只要周全你家之事。若有半點欺心,天神鑒察。'”顏俊此時: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一把掌將小乙打在一邊,氣忿忿的奔出門外,專等錢青來廝鬧。恰好船已攏岸。錢青終有細膩,預先囑咐尤辰伴住高老,自己先跳上岸。只為自反無愧自反無愧——自己問心無愧。,理直氣壯,昂昂的步到顏家門首。望見顏俊,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揖,告訴衷情,誰知顏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際便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不等開言,便撲的一頭撞去,咬定牙根,狠狠的罵道:“天殺的!你好快活!”說聲未畢,揸開五指,將錢青和巾和發(fā),扯做一把。亂踢亂打,口里不絕聲的道:“天殺的!好欺心!別人費了錢財,把與你見成受用!”錢青口中也自分辯。顏俊打罵忙了,那里聽他半個字兒。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勸。錢青吃打慌了,但呼救命。船上人聽得鬧吵,都上岸來看。只見一個丑漢,將新郎痛打,正不知甚么意故。都走攏來解勸,那里勸得他開。高贊盤問他家人,那家人料瞞不過,只得實說了。高贊不聞猶可,一聞之時,心頭火起,大罵尤辰無理,做這等欺三瞞四的媒人,說騙人家女兒。也扭著尤辰亂打起來。高家送親的人,也自心懷不平,一齊動手要打那丑漢。顏家的家人回護家主,就與高家從人對打。先前顏俊和錢青是一對廝打,以后高贊和尤辰是兩對廝打。結末兩家家人,扭做一團廝打。看的人重重疊疊,越發(fā)多了,街道擁塞難行,卻似:

九里山前擺陣勢,昆陽城下賭輸贏九里山前擺陣勢,昆陽城下賭輸贏——九里山前,歷史傳說故事:楚漢相爭,韓信在九里山前擺六十四卦陣,設十面埋伏,逼著項羽自刎于烏江。昆陽城下,劉秀(漢光武)和王莽的主力軍隊曾在昆陽決戰(zhàn),打敗了王莽的軍隊。

事有湊巧,其時本縣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轎,至于北門,見街上震天喧嚷,卻是廝打的。停了轎子,喝教拿下。眾人見知縣相公拿人,都則散了。只有顏俊兀自扭住錢青,高贊兀自扭住尤辰,紛紛告訴,一時不得其詳。大尹都教帶到公庭,逐一細審,不許攙口。見高贊年長,先叫他上堂詰問。高贊道:“小人是洞庭山百姓,叫做高贊,為女擇婿,相中了女婿才貌,將女許配。初三日,女婿上門親迎,因被風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家,完了親事。今日送女到此。不期遇了這個丑漢,將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問其緣故,卻是那丑漢買囑媒人,要哄騙小人的女兒為婚,卻將那姓錢的后生,冒名到小人家里。老爺只問媒人,便知奸弊。”大尹道:“媒人叫甚名字?可在這里么?”高贊道:“叫做尤辰,見在臺下。”大尹喝退高贊,喚尤辰上來,罵道:“弄假成真,以非為是,都是你弄出這個伎倆!你可實實供出,免受重刑。”尤辰初時還只含糊抵賴。大尹發(fā)怒,喝教取夾棍伺候。尤辰雖然市井,從未熬刑,只得實說。起初顏俊如何“央小人去說親”,高贊如何作難,要選才貌。后來如何央錢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結親始末,細細述了一遍。大尹點頭道:“這是實情了。顏俊這廝費了許多事,卻被別人奪了頭籌奪了頭籌——得了頭彩。這里是比喻第一個和新娘發(fā)生關系的意思。,也怪不得發(fā)惱。只是起先設心哄騙的不是。”便教顏俊,審其口詞。顏俊已聽尤辰說了實話,又見知縣相公詞氣溫和,只得也敘了一遍。兩口相同。大尹結末喚錢青上來。一見錢青青年美貌,且被打傷,便有幾分愛他憐他之意。問道:“你是個秀才,讀孔子之書,達周公之禮,如何替人去拜望迎親,同謀哄騙,有乖行止?”錢青道:“此事原非生員所愿。只為顏俊是生員表兄,生員家貧,又館谷于他家,被表兄再四央求不過,勉強應承。只道一時權宜,玉成其事。”大尹道:“住了!你既為親情而往,就不該與那女兒結親了。”錢青道:“生員原只代他親迎。只為一連三日大風,太湖之隔,不能行舟,故此高贊怕誤了婚期,要生員就彼花燭。”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該推辭了。”顏俊從傍磕頭道:“青天老爺!只看他應承花燭,便是欺心。”大尹喝道:“不要多嘴,左右扯他下去。”再問錢青:“你那時應承做親,難道沒有個私心?”錢青道:“只問高贊便知。生員再三推辭,高贊不允。生員若再辭時,恐彼生疑,誤了表兄的大事。故此權成大禮。雖則三夜同床,生員和衣而睡,并不相犯。”大尹呵呵大笑道:“自古以來,只有一個柳下惠坐懷不亂。那魯男子柳下惠、魯男子——柳下惠,春秋時魯國人。相傳:他曾用自己的身體,偎暖了一個沒有宿處凍倒的女子;可是他們并沒有發(fā)生不正當?shù)年P系,所以稱為“坐懷不亂”。魯男子,魯國人。一天夜晚大風雨,鄰家寡婦的房屋壞了,想到他家避雨;他為了避嫌疑,拒絕了那個寡婦。就自知不及,風雪之中,就不肯放婦人進門了。你少年子弟,血氣未定,豈有三夜同床,并不相犯之理?這話哄得那一個!”錢青道:“生員今日自陳心跡,父母老爺未必相信。只教高贊去問自己的女兒,便知真假。”大尹想道:“那女兒若有私情,如何肯說實話。”當下想出個主意來,便教左右喚到老實穩(wěn)婆穩(wěn)婆——收生婆,替人接生的老婆子。一名,到舟中試驗高氏是否處女,速來回話。不一時,穩(wěn)婆來覆知縣相公,那高氏果是處子,未曾破身。顏俊在階下聽說高氏還是處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壞,小的情愿成就。”大尹又道:“不許多嘴!”再叫高贊道:“你心下愿將女兒配那一個?”高贊道:“小人初時原看中了錢秀才。后來女兒又與他做過花燭。雖然錢秀才不欺暗室不欺暗室——在人家看不見的地方,也是規(guī)規(guī)矩矩,不作欺心的事。,與小女即無夫婦之情,已定了夫婦之義。若教女兒另嫁顏俊,不惟小人不愿,就是女兒也不愿。”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錢青心下到不肯,便道:“生員此行,實是為公不為私。若將此女歸了生員,把生員三夜衣不解帶之意全然沒了。寧可令此女別嫁,生員決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談論。”大尹道:“此女若歸他人,你過湖這兩番替人誆騙,便是行止有虧,干礙前程了。今日與你成就親事,乃是遮掩你的過失。況你的心跡已自洞然,女家兩相情愿,有何嫌疑?休得過讓,我自有明斷。”遂舉筆判云:

高贊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顏俊借人飾己,實出奇聞。東床東床——晉代郗鑒派人挑選女婿,王家的許多子弟都很矜持做作,只有王羲之坦腹睡在東床上吃東西,很自然,郗就把女兒嫁給他。已招佳選,何知以羊易牛以羊易牛——語見《孟子》。齊宣王看見人牽一條牛去殺,他不忍看,教人用一只羊替換那條牛。這里是指錢青代替顏俊的事。;西鄰縱有責言西鄰責言——語出《左傳》:“西鄰責言,不可償也。”這里是說:親戚家縱然有責備的話。,終難指鹿為馬指鹿為馬——秦代權臣趙高想專權用事,在秦二世面前指著一只鹿硬說是一匹馬。其他的人怕他的權勢,也附和說是馬。。兩番渡湖,不讓傳書柳毅傳書柳毅——唐代傳奇中的神仙故事:書生柳毅看見龍王的女兒、龍女三娘被丈夫虐待,就替她帶了一封信給娘家。后來龍女回到娘家,和柳毅結了婚。元人作有《柳毅傳書》雜劇。;三宵隔被,何慚秉燭云長秉燭云長——相傳:關羽(字云長)投降曹操的時候,曹操故意讓他和劉備的妻子住宿在一間房子里;關羽為了君臣的禮節(jié)和避免嫌疑,他就拿著燭站在門外,一直到天亮。。風伯為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婦,兩得其宜;求妻到底無妻,自作之孽。高氏斷歸錢青,不須另作花燭。顏俊既不合設騙局于前,又不合奮老拳于后。事已不諧,姑免罪責。所費聘儀,合助錢青,以贖一擊之罪。尤辰往來煽誘,實啟釁端,重懲示儆。

判訖,喝教左右,將尤辰重責三十板,免其畫供,竟行逐出,蓋不欲使錢青冒名一事彰聞于人也。高贊和錢青拜謝。一干人出了縣門,顏俊滿面羞慚,敢怒而不敢言,抱頭鼠竄而去。有好幾月不敢出門。尤辰自回家將息棒瘡不題。

卻說高贊邀錢青到舟中,反殷勤致謝道:“若非賢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小女幾乎錯配匪人。今日到要屈賢婿同小女到舍下少住幾時。不知賢婿宅上還有何人?”錢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別無親人在家。”高贊道:“既如此,一發(fā)該在舍下住了。老夫供給讀書。賢婿意下如何?”錢青道:“若得岳父扶持,足感盛德。”是夜開船離了吳江,隨路宿歇。次日早到西山。一山之人聞知此事,皆當新聞傳說。又知錢青存心忠厚,無不欽仰。后來錢青一舉成名,夫妻偕老。有詩為證:

丑臉如何騙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

可憐一片吳江月,冷照鴛鴦湖上飛。

主站蜘蛛池模板: 崇阳县| 海阳市| 彰化县| 台山市| 武冈市| 法库县| 东明县| 乌拉特后旗| 甘泉县| 黄梅县| 温泉县| 英吉沙县| 安远县| 郑州市| 南部县| 固阳县| 文登市| 循化| 阜新市| 玉溪市| 阳东县| 司法| 拉孜县| 习水县| 临泉县| 奇台县| 白城市| 巨野县| 东港市| 沾化县| 通州区| 固镇县| 静宁县| 徐水县| 六枝特区| 乌恰县| 仲巴县| 丽江市| 高清| 吉安县| 自贡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