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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是一腔無明[1]正未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后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便可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那林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成?”想著,抬頭一看,見是寶玉。林黛玉看見,便道:“啐,我當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嘆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了。這里寶玉悲慟了一回,忽抬頭不見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怡紅院來。可巧看見林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你且站著。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以后撂開手。”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待要不理他,聽他說“只說一句話,從此撂開手”,這話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說道:“有一句話,請說來。”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黛玉聽說,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后面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林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么樣?今日怎么樣?”寶玉嘆道:“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干干凈凈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我心里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的獨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滴下眼淚。林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形景,心中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他這般形景,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著怎么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樣才好。就便死了,也是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升,還得你伸明了緣故,我才得托生呢。”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說道:“你既這么說,昨兒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寶玉詫異道:“這話從那里說起?我要是這么樣,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么誓呢。”寶玉道:“實在沒有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待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寶玉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論理我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什么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著,抿著嘴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說話,只見丫頭來請吃飯,遂都往前頭來了。王夫人見了林黛玉,因問道:“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過這么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寶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癥,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兒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疏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王夫人道:“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我也忘了。”寶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他吃什么人參養榮丸。”王夫人道:“不是。”寶玉道:“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2],再不,就是六味地黃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寶玉扎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么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說的滿屋里人都笑了。寶釵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涂了。”寶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寶玉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的。”王夫人又道:“既有這個名兒,明兒個就叫人買些來吃。”寶玉道:“這些都不中用的。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藥就這么貴?”寶玉笑道:“當真的呢,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只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還不夠。龜大的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都不算為奇。只在群藥里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嚇人一跳。前兒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給了他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問寶姐姐。”寶釵聽說,笑著搖手兒,道:“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媽問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寶玉站在當地,聽見如此說,一回身把手一拍,說道:“我說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我撒謊。”口里說著,忽一回身,只見林黛玉坐在寶釵身后抿著嘴笑,用手指頭在臉上畫著羞他。鳳姐因在里間房里看著人放桌子,聽如此說,便走來笑道:“寶兄弟不是撒謊,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親自和我來尋珍珠,我問他作什么,他說配藥。他還抱怨說,不配也罷了,如今那里知道這么費事。我問他什么藥,他說是寶兄弟的方子,說了多少藥,我也沒工夫聽。他說:不然我也買幾顆珍珠了,只是定要頭上帶過的,所以來和我尋。他說:‘妹妹就沒散的,花兒上也使得,掐下來,過后兒我揀好的再給妹妹穿了來。’我沒法兒,把兩枝珠花兒現拆了給他。還要一塊三尺上用大紅紗去。乳缽乳了,合面子呢。”鳳姐說一句,那寶玉念一句佛,說:“太陽在屋子里呢。”鳳姐說完了,寶玉又道:“太太想,這不過是將就呢。正經按那方子,這珍珠寶石定要在古墳里的,有那古時富貴人家妝裹的頭面[3]拿了來才好。如今那里為這個去刨墳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帶過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道:“阿彌陀佛!沒當家花花的[4],就是墳里有這個,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尸盜骨的,作了藥也不靈。”寶玉向林黛玉說道:“你聽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著我撒謊不成?”臉望著林黛玉說話,卻拿眼睛飄著寶釵。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聽聽,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直問著我。”王夫人也道:“寶玉很會欺負你妹妹。”寶玉笑道:“太太不知道這原故。寶姐姐先在家里住著,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況如今在里頭住著呢,自然是越發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后羞我,打量我撒謊呢。”正說著,只見賈母房里的丫頭找寶玉林黛玉去吃飯。林黛玉也不叫寶玉,便起身拉了那丫頭就走。那丫頭說:“等著寶玉一塊兒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飯了。咱們走。我先走了。”說著,便出去了。寶玉道:“我今兒還跟著太太吃罷。”王夫人道:“罷,罷。我今兒吃齋,你正經吃你的去罷。”寶玉道:“我也跟著吃齋。”說著,便叫那丫頭去罷,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寶釵等笑道:“你們只管吃你們的,由他去罷。”寶釵因笑道:“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妹妹走一趟,他心里打緊的不自在呢。”寶玉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一時吃過飯,寶玉一則怕賈母記掛,二則也記掛著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飯吃茶,也是這么忙碌碌的。”寶釵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黛玉妹妹去罷。叫他在這里胡羼些什么。”寶玉吃了茶,便出來,一直往西院來。可巧走到鳳姐兒院門前,只見鳳姐站著,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十來個小廝們挪花盆呢。見寶玉來了,笑道:“你來的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幾個字兒。”寶玉只得跟了進來。到了屋里,鳳姐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向寶玉道:“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上用紗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寶玉道:“這算什么?又不是帳,又不是禮物,怎么個寫法?”鳳姐道:“你只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寶玉聽說,只得寫了。鳳姐一面收起,一面笑道:“還有句話告訴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個丫頭叫紅玉的,我要叫了來使喚,明兒我再替你挑幾個,可使得?”寶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何必問我。”鳳姐笑道:“既這么著,我就叫人帶他去了。”寶玉道:“只管帶去。”說著,便要走。鳳姐兒道:“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寶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話等我回來罷。”說著,便來至賈母這邊,只見都已吃完飯了。賈母因問他:“跟著你娘吃了什么好的?”寶玉笑道:“也沒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飯。”因問:“林妹妹在那里?”賈母道:“里頭屋里呢。”寶玉進來,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斗,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黛玉彎著腰拿著剪子裁什么呢。寶玉走進來,笑道:“哦,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飯,這么空著頭,一會子又頭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個丫頭說道:“那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說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聽了,只是納悶。只見寶釵探春等也來了,和賈母說了一回話。寶釵也進來,問:“林妹妹作什么呢?”見林黛玉裁剪,因笑道:“越發能干了,連裁剪都會了。”黛玉笑道:“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寶釵笑道:“我告訴你個笑話兒,才剛為那個藥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向寶釵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呢,你抹骨牌去罷。”寶釵聽說,便笑道:“我是為抹骨牌才來了。”說著,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罷。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說著,又裁。寶玉見他不理,只得還陪笑說道:“你也去逛逛再裁不遲。”林黛玉總不理。寶玉便問丫頭們:“這是誰叫裁的?”林黛玉見問丫頭們,便說道:“憑他誰叫我裁,也不關二爺的事。”寶玉方欲說話,只見有人進來回說:“外頭有人請。”寶玉聽了,忙徹身出來。黛玉向外頭說道:“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

寶玉出來至外面,只見焙茗說道:“馮大爺家請。”寶玉聽了,知道是昨日的話,便說:“要衣裳去。”自己便往書房里來。焙茗一直到了二門前等人,只見出來了一個老婆子,焙茗上去說道:“寶二爺在書房里等出門的衣裳,你老人家進去帶個信兒。”那婆子道:“放你娘的屁!倒好,寶二爺如今在園里住著,跟他的人都在園里,你又跑了這里來帶信兒。”焙茗聽了,笑道:“罵的是,我也糊涂了。”說著,一徑往東邊二門前來。可巧門上小廝在甬路底下踢毬,焙茗將原故說了,有個小廝跑了進去半日,才抱了一個包袱出來,遞與焙茗。回到書房里,寶玉換了,命人備馬,只帶著焙茗、鋤藥、雙瑞、雙壽四個小廝去了。一徑到了馮紫英家門口,有人報與馮紫英,出來迎接進去。只見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并唱小旦的蔣玉菡、錦香院的妓女云兒。大家都見過了,然后吃茶。寶玉擎茶笑道:“前兒所言幸與不幸之事,我晝懸夜想,今日一聞呼喚即至。”馮紫英笑道:“你們令姑表弟兄倒都心實。前日不過是我的設辭,誠心請你們一飲,恐又推托,故說下這句話。今日一邀即至,誰知都信真了。”說畢,大家一笑,然后擺上酒來,依次坐定。馮紫英先命唱曲兒的小廝過來讓酒,然后命云兒也來敬酒。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覺忘了情,拉著云兒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樣兒的曲子唱個我聽,我吃一壇如何?”云兒聽說,只得拿起琵琶來,唱道:

“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記掛著他。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架,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

唱畢,笑道:“你喝一壇子罷了。”薛蟠聽說,笑道:“不值一壇,再唱好的來。”寶玉笑道:“聽我說來,如此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與人斟酒。”馮紫英蔣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盡,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都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字的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薛蟠未等說完,先站起來攔道:“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捉弄我呢。”云兒也站起來,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這還虧你天天吃酒呢,難道連我也不如!我回來還說呢。說是了,罷;不是了,不過罰上幾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亂令,倒喝十大海,下去給人斟酒不成?”眾人都拍手道妙。薛蟠聽說,無法只得坐了。聽寶玉說道: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

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

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

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

眾人聽了,都說道:“說得有理。”薛蟠獨揚著臉,搖頭說:“不好,該罰。”眾人問如何該罰。薛蟠道:“他說的我通不懂,怎么不該罰!”云兒便擰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罷。回來說不出,又該罰了。”于是拿琵琶聽寶玉唱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唱完,大家齊聲喝彩,薛蟠說無板。寶玉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

“雨打梨花深閉門。”

完了令,下該馮紫英,說道:

“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

女兒愁,大風吹倒梳妝樓。

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

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

說畢,端起酒來,唱道:

“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鉆古怪鬼靈精,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細打聽,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飲了門杯,說道:

“雞聲茅店月。”

令完,下該云兒,云兒便說道:

“女兒悲,將來終身指靠誰。”

薛蟠嘆道:“我的兒,有你薛大爺在,你怕什么。”眾人都道:“別混他,別混他。”云兒又道:

“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

薛蟠道:“前兒我見了你媽,還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眾人都道:“再多言者罰酒十杯。”薛蟠連忙自己打了一個嘴巴子,說道:“沒耳性,再不許說了。”云兒又道:

“女兒喜,情郎不舍還家里。

女兒樂,住了簫管弄弦索。”

說完,便唱道:

“豆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里鉆。鉆了半日不得進去,爬到花兒上打秋千。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么鉆。”

唱畢,飲了門杯,便拈起一個桃來,說道:

“桃之夭夭。”

令完,下該薛蟠。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說來。”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瞪了半日,才說道:“女兒悲——”又咳嗽了兩聲,說道:

“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

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薛蟠道:“笑什么?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當忘八,怎么不傷心呢!”眾人笑的彎腰,說道:“你說的很是,快說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說道:“女兒愁——”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眾人道:“怎么愁?”薛蟠道:

“女兒愁,繡房攛出個大馬猴。”

眾人呵呵笑道:“該罰該罰。這句更不通,先還可恕。”說著,便要篩酒。寶玉笑道:“押韻就好。”薛蟠道:“令官都準了,你們鬧什么!”眾人聽說,方才罷了。云兒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說罷。”薛蟠道:“胡說。當真我沒好的了!聽我說罷。”

“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

眾人聽了,都詫異道:“這句何其太韻。”薛蟠又道:

“女兒樂,一根往里戳。”

眾人聽了,都回頭說道:“該死該死。快唱了罷。”薛蟠便唱道:

“一個蚊子哼哼哼。”

眾人都怔了,說:“這是個什么曲兒?”薛蟠還唱道:

“兩個蒼蠅嗡嗡嗡。”

眾人都道:“罷,罷,罷。”薛蟠道:“愛聽不聽!這是新鮮曲兒,叫作哼哼韻。你們要懶待聽,連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眾人都道:“免了罷,免了罷,倒別耽誤了別人家。”于是蔣玉菡說道:

“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

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

女兒喜,燈花并頭結雙蕊。

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

說畢,唱道:

“可喜你天生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著。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

唱畢,飲了門杯,笑道:“這詩詞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見了一副對子,可巧只記得這句,幸而席上還有這件東西。”說畢,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念道:

“花氣襲人知晝暖。”

眾人倒都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來,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該罰,該罰!這席上并沒有寶貝,你怎么念起寶貝來?”蔣玉菡怔了,說道:“何曾有寶貝?”薛蟠道:“你還賴呢!你再念來。”蔣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襲人可不是寶貝是什么!你們不信,只問他。”說畢,指著寶玉。寶玉沒好意思起來,說:“薛大哥,你該罰多少?”薛蟠道:“該罰,該罰。”說著,拿起酒來一飲而盡。馮紫英與蔣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兒便告訴了出來。蔣玉菡忙起身陪罪。眾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少刻,寶玉出席解手,蔣玉菡便隨了出來。二人站在廊檐下,蔣玉菡又陪不是。寶玉見他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的搭著他的手,叫他“閑了我們那里去。——還有一句話借問,也是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馳天下,我獨無緣一見。”蔣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兒。”寶玉聽說,不覺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虛傳。今兒初會,便怎么樣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將一個玉玦扇墜解下來,遞與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誼。”琪官接了,笑道:“無功受祿,何以克當!也罷,我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還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點親熱之意。”說畢,撩衣將系小衣兒一條大紅汗巾子解了下來,遞與寶玉道:“這汗巾子是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夏天系著,肌膚生香,不生汗漬。昨日北靜王給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二爺請把自己系的解下來,給我系著。”寶玉聽說,喜不自禁,連忙接了,將自己一條松花汗巾[5]解了下來遞與琪官。二人方束好,只聽一聲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見薛蟠跳了出來,拉著二人道:“放著酒不吃,兩個人逃席出來干什么?快拿出來我瞧瞧。”二人都道:“沒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還是馮紫英出來,才解開了。于是復又歸坐飲酒,至晚方散。寶玉回至園中,寬衣吃茶。襲人見扇子上的扇墜兒沒了,便問他往那里去了。寶玉道:“馬上丟了。”睡覺時只見腰里一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襲人便猜了八九分,因說道:“你有了好的系褲子,把我那條還我罷。”寶玉聽說,方想起那條汗巾子原是襲人的,不該給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說不出來,只得笑道:“我賠你一條罷。”襲人聽了,點頭嘆道:“我就知道又干這些事。也不該拿著我的東西給那起混帳人去。也難為你心里沒個算計兒。”再要說幾句,又恐慪上他的酒來,少不得也睡了,一宿無話。

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只見寶玉笑道:“夜里失了盜也不曉得,你瞧瞧褲子上。”襲人低頭一看,只見昨日寶玉系的那條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便知是寶玉夜間換了,連忙一頭解下來,說道:“我不希罕這行子,趁早兒拿了去。”寶玉見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勸了一回。襲人無法,只得系上。過后寶玉出去,終久解下來,擲在個空箱子里,自己又換了一條系著,寶玉并未理論。因問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襲人便回說:“二奶奶打發人叫了紅玉去了。他原要等你來的,我想什么要緊,我就作了主,打發他去了。”寶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罷了。”襲人又道:“昨兒貴妃打發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6],唱戲獻供,叫珍大爺領著眾位爺們跪香拜佛呢。還有端午兒的節禮也賞了。”說著,命小丫頭子來將昨日所賜之物取了出來,只見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寶玉見了,喜不自勝,問:“別人的也都是這個?”襲人道:“老太太的多著一個香如意,一個瑪瑙枕。太太、老爺、姨太太的只多著一個香如意。你的同寶姑娘的一樣。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同數珠兒。別人都沒有。大奶奶二奶奶他兩個是每人兩匹紗,兩匹羅,兩個香袋,兩個錠子藥[7]。”寶玉聽了,笑道:“這是怎么個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襲人道:“昨兒拿出來都是一分一分寫著簽子,怎么就錯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來著,我去拿了來了。老太太說了,明兒叫你一個五更天進去謝恩呢。”寶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說著,便叫紫綃來:“拿了這個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說是昨兒我得的,愛什么留下什么。”紫綃答應了,拿了去,不一時回來說:“林姑娘說了,昨兒也得了,二爺留著罷。”寶玉聽說,便命人收了。剛洗了臉出來,要往賈母那里請安去,只見林黛玉頂頭來了。寶玉趕上去笑道:“我的東西叫你揀,你怎么不揀?”林黛玉昨日所惱寶玉的心事早又丟開,只顧今日的事了,因說道:“我沒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寶玉聽他提出“金玉”二字來,不覺心動疑猜,便說道:“除了別人說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林黛玉聽他這話,便知他心里動了疑,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說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寶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說個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說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寶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林黛玉道:“昨日寶丫頭不替你圓謊,為什么問著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樣了。”正說著,只見寶釵從那邊來了,二人便走開了。寶釵分明看見,只裝看不見,低著頭過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賈母這邊,只見寶玉在這里呢。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話,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里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掛著林黛玉,并不理論這事。此刻忽見寶玉笑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紅麝串子。”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原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傍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自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寶釵見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丟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林黛玉蹬著門檻子,嘴里咬著手帕子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兒吹,怎么又站在那風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喚,出來瞧了一瞧,原來是個呆雁[8]。”薛寶釵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瞧。”林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一聲飛了。”口里說著,將手里帕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寶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噯喲了一聲。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1] 無明——憤怒。

[2] 左歸右歸——左歸丸、右歸丸。兩種治氣血的丸藥名。

[3] 妝裹的頭面——殮葬的服裝稱為“妝裹”;“頭面”指首飾。

[4] 沒當家花花的——也作“不當家花拉的”、“不當家花拉子”、“不當家化化的”。“不應當”、“不應該”、“不敢當”的意思。明代劉侗《帝京景物略》:“不當家花拉的,如吳語云罪過。”“家”或作“價”,系詞尾,“花花的”為附加詞,增加語氣成份。

[5] 松花汗巾——一種近似松花嫩綠的顏色叫做松花色;汗巾,指褲腰帶,也說“汗巾子”。

[6] 平安醮——“醮”是道教誦經祈禱的儀式。非喪事的平常祈福誦經,稱為“平安醮”。

[7] 錠子藥——中藥做成錠子的都可稱“錠子藥”或“藥錠子”。這里是專指“紫金錠”一類暑藥。有時做成各種形狀的小玩物。做成“十八子”念珠的叫作“香串子”(見第十六回),夏天佩帶,既有香氣,又可隨時搗碎服食治病。

[8] 呆雁——諷刺人們癡呆,如同說“傻子”、“呆子”。這里把“雁”字具體化,故意引到天邊飛雁,作為戲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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