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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紅樓夢
  • (清)曹雪芹 高鶚
  • 7326字
  • 2019-04-11 22:06:05

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jī)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

話說賈璉聽鳳姐說有話商量,因止步問是何話。鳳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樣呢?”賈璉道:“我知道怎么樣!你連多少大生日都料理過了,這會子倒沒了主意?!兵P姐道:“大生日料理,不過是有一定的則例在那里。如今他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辟Z璉聽了,低頭想了半日,道:“你今兒糊涂了?,F(xiàn)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給林妹妹過的,如今也照依給薛妹妹過就是了?!兵P姐聽了,冷笑道:“我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我原也這么想定了。但昨兒聽見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jì)生日來,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1]之年。老太太說要替他作生日。想來若果然替他作,自然比往年與林妹妹的不同了?!辟Z璉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鳳姐道:“我也這么想著,所以討你的口氣。我若私自添了東西,你又怪我不告訴明白你了?!辟Z璉笑道:“罷,罷,這空頭情我不領(lǐng)。你不盤察我就夠了,我還怪你!”說著,一徑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史湘云住了兩日,因要回去。賈母因說:“等過了你寶姐姐的生日,看了戲再回去?!笔废嬖坡犃?,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將自己舊日作的兩色針線活計(jì)取來,為寶釵生辰之儀。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他穩(wěn)重和平,正值他才過第一個生辰,便自己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與他置酒戲。鳳姐湊趣笑道:“一個老祖宗給孩子們作生日,不拘怎樣,誰還敢爭,又辦什么酒戲。既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上幾兩。巴巴的找出這霉?fàn)€的二十兩銀子來作東西,這意思還叫我賠上。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們。舉眼看看,誰不是兒女。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頂了你老人家上五臺山[2]不成!那些梯己,只留與他。我們?nèi)缃耠m不配使,也別苦了我們。這個夠酒的,夠戲的!”說的滿屋里都笑起來。賈母亦笑道:“你們聽聽這嘴。我也算會說的,怎么說不過這猴兒。你婆婆也不敢強(qiáng)嘴。你和我梆梆的[3]?!兵P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去訴冤,倒說我強(qiáng)嘴?!闭f著,又引著賈母笑了一回,賈母十分喜悅。到晚間,眾人都在賈母前,定昏之馀,大家娘兒姊妹等說笑時,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等語。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向日所喜者說了出來。賈母更加歡悅。次日,便先送過衣服玩物禮去。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不一,不須多記。至二十一日,就賈母內(nèi)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戲臺,定了一班新出小戲,昆弋兩腔皆有。就在賈母上房排了幾席家宴酒席。并無一個外客,只有薛姨媽、史湘云、寶釵是客,馀者皆是自己人。這日早起,寶玉因不見林黛玉,便到他房中來尋,只見林黛玉歪在炕上。寶玉笑道:“起來,吃飯去,就開戲了。你愛看那一出,我好點(diǎn)?!绷主煊窭湫Φ溃骸澳慵冗@樣說,你特叫一班戲,揀我愛的唱給我看。這會子犯不上跐著人借光兒問我?!睂氂裥Φ溃骸斑@有什么難的。明兒就這樣行,也叫他們借咱們的光兒。”一面說,一面拉他起來,攜手出去,吃了飯。點(diǎn)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diǎn)。寶釵推讓一遍,無法,只得點(diǎn)了一折“西游記”。賈母自是歡喜。然后命鳳姐點(diǎn)。鳳姐亦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點(diǎn)了一出“劉二當(dāng)衣”。賈母果真更又喜歡。然后命黛玉。黛玉因讓薛姨媽王夫人等。賈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帶著你們?nèi)⌒?,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他們?!野桶偷某獞驍[酒,為他們不成!他們在這里白聽白吃,已經(jīng)便宜了,還讓他們點(diǎn)呢!”說著,大家都笑了。黛玉方點(diǎn)了一出。然后寶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紈等俱各點(diǎn)了,接出扮演。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diǎn)。寶釵點(diǎn)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道:“只好點(diǎn)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戲,那里知道這出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睂氂竦溃骸拔覐膩砼逻@些熱鬧?!睂氣O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出戲熱鬧不熱鬧?!且惶妆薄c(diǎn)絳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只‘寄生草’填的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睂氣O便念道:“‘慢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睂氂衤犃耍驳呐南ギ嬋?,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4]了?!闭f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戲。至晚散時,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作小丑的,因命人帶進(jìn)來。細(xì)看時一發(fā)可憐見,因問年紀(jì)。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一回。賈母命人另拿些肉果與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睂氣O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史湘云接著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個眼色。眾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xì)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時散了。晚間史湘云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了起來。翠縷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遲?!毕嬖频溃骸懊鲀阂辉缇妥?。在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5],什么意思。”寶玉聽了這話,忙趕近前拉他,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他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fù)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別個,那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化成灰,叫萬人踐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闭f著,一徑至賈母里間,忿忿的躺著去了。寶玉沒趣,只得又來尋黛玉。剛到門檻前,黛玉便推出來,將門關(guān)上。寶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吞聲叫“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自審。襲人早知端的,當(dāng)此時斷不能勸。那寶玉只呆呆的站在那里。黛玉只當(dāng)他回房去了,便起來開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關(guān),只得抽身上床躺著。寶玉隨進(jìn)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惱了,終久是為什么起?”林黛玉冷笑道:“問的我倒好。我也不知為什么原故。我原是給你們?nèi)⌒旱?,拿著我比戲子,給眾人取笑?!睂氂竦溃骸拔也]有比你,我并沒有笑,為什么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睂氂衤犝f,無可分辨,不則一聲。黛玉又道:“這一節(jié)還恕得。再你為什么又和云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輕自賤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他和我玩,設(shè)如我回了口,豈不他自惹人輕賤呢。是這主意不是?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又不領(lǐng)你這好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寶玉見說,方才與湘云私談,他也聽見了。細(xì)想自己原為他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調(diào)和;不想并未調(diào)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6]。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jīng)》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xì)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yīng)酬妥協(xié),將來猶欲何為。想到其間,也無庸分辨回答,自己轉(zhuǎn)身回房來。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了,一言也不曾發(fā),不禁自己越發(fā)添了氣,便說道:“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睂氂癫焕恚胤刻稍诖采希皇堑傻傻?。襲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他事來解釋,因笑道:“今兒看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睂氂窭湫Φ溃骸八€不還,管誰什么相干。”襲人見這話不是往日口吻,因又笑道:“這是怎么說?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兒姊妹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么這個形景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姊妹們歡喜不歡喜,也與我無干。”襲人笑道:“他們既隨和,你也隨和,豈不大家彼此有趣。”寶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闭劶按司洌挥X淚下。襲人見此景況,不肯再說。寶玉細(xì)想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起來至案,遂提筆立占一偈: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p>

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覺無掛礙,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誰想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故以尋襲人為由,來視動靜。襲人笑回:“已經(jīng)睡了?!摈煊衤犝f,便要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住。有一個字帖兒,瞧瞧是什么話?!闭f著,便將方才那曲子偈語悄悄拿來,遞與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因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可笑可嘆,便向襲人道:“作的是玩意兒,無甚關(guān)系?!闭f畢,便攜了回房去,與湘云同看。次日又與寶釵看。寶釵看其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p>

看畢,又看那偈語,又笑曰:“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jī)最能移性,明兒認(rèn)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支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說著,便扯了個粉碎,遞與丫頭們說:“快燒了罷?!摈煊裥Φ溃骸安辉撍?,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癡心邪話?!比斯欢纪鶎氂裎堇飦怼R贿M(jìn)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jiān)者是玉,你有何貴?你有何堅(jiān)?”寶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摈煊裼值溃骸澳隳琴誓┰?,‘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jù)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xù)二句在后。”因念云:“無立足境,是方干凈?!睂氣O道:“實(shí)在這方悟徹。當(dāng)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藭r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遄姹銓⒁吕弬魉?。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機(jī)鋒,尚未完全了結(jié),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寶玉自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7]來:此皆素不見他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玩話罷了?!闭f著,四人仍復(fù)如舊。

忽然人報(bào),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來,命你們大家去猜。猜著了,每人也作一個進(jìn)去。四人聽說,忙來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jiān)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紅紗燈,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一個。眾人都爭看亂猜。小太監(jiān)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了,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在紙上,一齊封進(jìn)宮去,娘娘自驗(yàn)是否?!睂氣O等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并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贊,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shí)一見便猜著了。寶玉、黛玉、湘云、探春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半日。一并將賈環(huán)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心機(jī)都猜了。寫在紙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在燈上。太監(jiān)去了。至晚,出來傳諭:“前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闭f著,已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都胡亂說猜著了。太監(jiān)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猜著之人,每人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8]。獨(dú)迎春賈環(huán)二人未得。迎春自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賈環(huán)便覺得沒趣。且又聽太監(jiān)說:“三爺說的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guī)Щ貑柸隣斒莻€什么?!北娙寺犃?,都來看他作的是什么,寫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p>

眾人看了,大發(fā)一笑。賈環(huán)只得告訴太監(jiān)說:“一個枕頭,一個獸頭?!碧O(jiān)記了,領(lǐng)茶而去。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越發(fā)喜歡,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圍屏燈來,設(shè)于堂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寫出來粘于屏上,然后預(yù)備下看茶細(xì)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著之賀。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jié)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設(shè)了酒果,備了玩物,上房懸了彩燈,請賈母賞燈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人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里間又一席。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么不見蘭哥?”地下婆娘忙進(jìn)里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并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復(fù)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huán)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與他吃。大家說笑取樂。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里,便惟唯唯而已。馀者湘云雖系閨閣弱女,卻素喜談?wù)?,今日賈政在席,也是鉗口禁言。黛玉本性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話。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不樂。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酒過三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自己去后,好讓他們姊妹兄弟取樂的。賈政忙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里大設(shè)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兒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diǎn)?!辟Z母笑道:“你在這里,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你要猜謎時,我便說一個你猜。猜不著是要罰的?!辟Z政忙笑道:“自然要罰。若猜著了,也是要領(lǐng)賞的?!辟Z母道:“這個自然?!闭f著,便念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蛞还!?/p>

賈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亂猜別的,罰了許多東西;然后方猜著,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后也念一個與賈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體自堅(jiān)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yīng)?!蛞挥梦铩!?/p>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意會,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臺?!辟Z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送上來?!钡叵聥D女答應(yīng)一聲,大盤小盤,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jié)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睂氂駡?zhí)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辟Z政答應(yīng)起身,走至屏前,只見第一個寫道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賈政道:“這是爆竹嚇?!睂氂翊鸬溃骸笆?。”賈政又看道是:

“天運(yùn)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yùn)也難逢。

因何鎮(zhèn)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shù)不同。”

賈政道:“這是算盤。”迎春笑道:“是?!庇滞驴吹朗牵?/p>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diǎn)最堪宜。

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fēng)怨別離?!?/p>

賈政道:“這是風(fēng)箏。”探春笑答:“是?!庇挚吹朗牵?/p>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jīng)。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p>

賈政道:“這是佛前海燈嚇?!毕Т盒Υ鸬溃骸笆呛??!辟Z政心內(nèi)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fēng)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fā)清凈孤獨(dú)。今乃上元佳節(jié),如何皆用此不祥之物為戲耶?”心內(nèi)愈思愈悶,因在賈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強(qiáng)往下看去。只見后面寫著七言律詩一首,卻是寶釵所作,隨念道: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bào),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fù)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dāng)惜,風(fēng)雨陰晴任變遷。”[9]

賈政看完,心內(nèi)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詩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yuǎn)福壽之輩?!毕氲酱颂?,愈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因而將適才的精神減去十之八九,只垂頭沉思。賈母見賈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體勞乏亦未可定,又兼恐拘束了眾姊妹不得高興玩耍,即對賈政云:“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罷。讓我們再坐一會,也好散了?!辟Z政一聞此言,連忙答應(yīng)幾個“是”字,又勉強(qiáng)勸了賈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刂练恐?,只是思索,翻來覆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不在話下。且說賈母見賈政去了,便道:“你們可自在樂一樂罷?!币谎晕戳耍缫妼氂衽苤羾翢羟?,指手畫腳,滿口批評,這個這一句不好,那一個做的不恰當(dāng),如同開了鎖的猴子一般。寶釵便道:“還像適才坐著,大家說說笑笑,豈不斯文些兒。”鳳姐自里間忙出來插口道:“你這個人,就該老爺每日和你寸步不離方好。適才我忘了,為什么不當(dāng)著老爺攛掇,叫你也作詩謎兒。若如此,怕不得這會子正出汗呢?!闭f的寶玉急了,扯著鳳姐兒,扭股兒糖似的只是廝纏。賈母又與李宮裁并眾姊妹說笑了一會,也覺有些困倦起來。聽了聽已是漏下四鼓,命將食物撤去,賞散眾人,隨起身道:“我們安歇罷。明日還是節(jié)下,該當(dāng)早起。明日晚間再玩罷?!鼻衣犗禄胤纸?。


[1] 笄(jī)——一種簪類的首飾,古代女子十五歲或訂婚時才開始戴笄。后來便成為稱女子“成年”的一個代用詞匯。

[2] 頂了你老人家上五臺山——出殯時,主喪的“孝子”在靈前領(lǐng)路,叫作“頂喪駕靈”。這里的“頂”字就是頂喪的意思。五臺山是佛教的“圣地”,不敢直說到墓地,所以用到五臺山成佛來比喻。

[3] 梆梆的——打更的梆子,聲音響亮輕快。這里用來形容人的口齒伶俐清脆能說敢道。第五十九回“梆子似的”義同。

[4] 山門、妝瘋——“山門”是演《水滸》魯智深在五臺山出家后醉打山門的故事;“妝瘋”是演唐尉遲敬德裝瘋的故事。黛玉用“妝瘋”戲名作諷刺。

[5] 看人家的鼻子眼睛——這里是說看人家不好的臉色。

[6] 貶謗——這里是責(zé)備的意思。

[7] 語錄——佛教禪宗僧人記錄他們的思想言論的書。

[8] 詩筒、茶筅——“宮制詩筒”,指宮廷所制裝詩箋的封筒。“茶筅”,烹茶時攪打茶湯的一種器具。這都是不太珍貴而比較“雅致”的東西,所以用做猜謎的獎品。

[9] “朝罷誰攜”的燈謎——這是指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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