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言的母女共學
一九七五年我高中畢業(yè)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已近尾聲,一些城市的政策也開始靈活起來。比如我所居住的城市河北保定,就規(guī)定了老大可以免下。我是老大,我唯一的妹妹正讀小學,似也不存在我留、她下的危險。我的同學都羨慕我的好運,然而我卻報名要求去農村落戶了。
因了我的行動,保定市曾經(jīng)不大不小地熱鬧了好一陣。我先被邀請到許多單位去“講用”,我根據(jù)當時兩個最著名的口號,聯(lián)系實際作著發(fā)揮,講著。那口號叫做: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xù)革命,限制資產階級法權。當?shù)貓蠹埡蛷V播也作些“插科打諢”的報道,說我母親曾反對我去農村,我便與母親共同學習“毛選”,后來母親終于搞通思想同意了我的革命行動。對這則無中生有的報道,我母親至今還耿耿于懷,非常之不滿意。當時我對這報道卻并不在意,既是革命就得有對立面,這似是報道的規(guī)律,也是人活著的規(guī)律。再說這“對立”也并不傷大雅,不是一學也就通了嗎?但我始終不忍心把這“母女共學”的情節(jié)加進我的“講用”內容,不是沒有人這樣提示過我。
行前我還作為知青代表,在昔日的直隸總督府(市委)門前,面朝一街歡送的車隊和紅花發(fā)言。這熱鬧一直延續(xù)到我插隊的縣,延續(xù)到我的“點”上。
那時我常被自己的熱情所鼓動,它鼓動著我從熱情中又生出熱情,在農村沒有虛度四年。然而從那時起我實在又有著難言的不安,我那被社會稱道的行為,實在還有著難言的隱秘之處,這便是我和文學過早的不解之緣。我的決定和我文學的啟蒙老師徐光耀有著藕斷絲連的淵源,那時他就肯定過我的文學開端。
徐光耀和女高爾基
保定有座名勝古跡叫做古蓮池,面積不大,有亭臺樓榭,有很好的碑文:米芾、懷素、乾隆都有。這里明時為書院,清時曾做過行宮,幾經(jīng)沉浮的作家徐光耀就住在它的一個角落里。他似是剛被從農村召回,參加一個報告文學集的編寫,那集子要以文學的形式報道一個部隊的衛(wèi)生科,前不久他們剛剛從一個鄉(xiāng)村婦女肚里挖出一個九十斤的大瘤子,被上級命名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先進衛(wèi)生科”。那位卸掉瘤子的婦女,也因被這先進衛(wèi)生科卸掉瘤子而成了大隊支書和當?shù)刂耸俊戇@樣的集子需要高手。
徐光耀被安置在古蓮池一個荒蕪的角落里,房子大約只八平方米吧,但門前有影壁,有幾叢微黃的毛竹和營養(yǎng)不良的玉簪。我第一次走進那里,總覺著是走進了“聊齋”,后來仍然能從那里聯(lián)想到《聊齋志異》里那些神秘傷感的故事。
我揣著兩篇作文,由我父親帶領來拜見徐光耀了。那時我十六歲,念高一,我盼望從他那里得到什么是小說、怎樣寫小說的答案,父親則更多地希望他為我的作文(我的文學才能吧)作出些鑒別。因為在此之前父親對我的文學興趣也產生了朦朧的信念,他是畫家,家里也殘存著幾本中國的和外國的小說。
我向徐光耀出示了我的作文,他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把它們擱置在一張大而堅實的硬木寫字臺上,然后就和父親談起了別的,關于時局發(fā)展的預測,還有鄭板橋和陳老蓮什么的。我只盯著那塊被作為寫字臺面的大理石,和桌下那塊與寫字臺可分可合的鏤花踏板,想著歷盡滄桑的徐光耀是怎樣保護下他這張桌子的,它那么大,那么重。我盯得時間越長,就更能證明我是被冷落一旁的。后來他總算沒有讓我把作文帶走,于是就有了第二次的見面。這次他談話的中心是我的作文,他非常激動,連著說了兩個“沒想到”,還說你不是問什么是小說嗎?你寫的已經(jīng)是小說了。
我的兩篇小說寫了兩個孩子,一篇是寫一個愛動愛鬧的女孩子在“批林批孔”運動中是怎樣生動地講起了批判孔老二的故事;另一篇是寫一個鄉(xiāng)下男孩和幾個學農的城市女學生的友情,這便是《會飛的鐮刀》。徐光耀建議我把《會飛的鐮刀》寄給一個編輯部,我按照他的意見先寄給了《河北文藝》,但他們沒有用,當時做著編輯部主任的肖杰同志卻給我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親筆信。許久我才從那信中悟出了道理。他們所以不用,是因為那里沒有階級敵人,作為主人公的那個鄉(xiāng)村少年也不高大,且有缺點。這篇小說一年后卻被北京出版社收入一個小說集里,后來我一直把它作為我的處女作。對于北京出版社和對于當時這小說的責編、現(xiàn)在的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總編莊之明,我永遠存有感激之情。
我受了一位作家的鼓動,十六歲的心立時被激蕩起來,在蓮池里故意多穿幾個亭臺走著、想著,或許我也能成為一個作家吧?那么就該發(fā)誓去追求作家所應具備的一切,包括我朦朧中所了解到的關于深入生活什么的。但我唯獨沒想到我這追求又是多么冒險。
父親卻支持了我的冒險。在那些日子里,他的議論也總離不開中國農村。他用不懂得中國農民就不懂得中國社會這個道理來啟發(fā)和安撫我,那啟發(fā)和安撫是毫不猶豫的。直到十幾年后我當真成了一個作家,父親才常常為那時的行動而后怕起來。“也真有些后怕,萬一要上不來呢?我們又沒有任何后門。”他說。我也常常把這看作是一個知識分子那難以克服的“傻天真”,作家、文化當時對于他不也是海市蜃樓嗎。倘稍有世故,這一切又何必呢,保定又有了可下可不下的政策。
母親和我一起學“毛選”的故事雖是杜撰,但對于鄉(xiāng)村她一向是懼怕的,這或許和她自小生活在城市有關。她深信當時一切關于女學生下鄉(xiāng)碰到厄運的傳聞,我臨走前,她手拿剛注銷了我姓名的戶口簿還熱淚滿面地說:“難道你真能成為中國的女高爾基?”然而這已不是在勸我回心轉意,僅是母性那種無奈心緒的流露。
我盯住這個少了我的戶口簿想:原來一切都是真的了。難道非要去了解中國農村不可么?你這個“女高爾基”。
我的農村日記和日記中的我
大約因為我是熱鬧著而來的,所以我進“點”后(或許進“點”前)便被指派為這個“點”上的副組長了。
我所在的“點”是距保定一百多華里的博野縣張岳村,這是一個四周有著平原和沙丘的中等村莊,村里多榆、柳樹。坐北朝南的平頂土房和磚房永遠沐浴著平原上的陽光,家家房前都有一個木梯子,房頂上常年攤曬著應時的農產品。到冬天不再有東西攤曬時,玉米和薯干便就近堆入玉米秸編起來的圓囤里。開始我們這十幾名學生就分散住在這種窗前有梯子、房上有圓囤的農家里,直到后來我們也有了一個兩排紅磚瓦房和每個房間都配有桌子和水缸的真正的“點”。但“點”的房子很潮,冬天鋪在床板上的麥秸被我們的體溫暖得長出麥苗,纖細的麥苗在潮濕的麥秸里蜿蜒著生長。房東家的老炕則干燥,炕席被火炕烘烤得烏金烏金。
我到底沒有白白面對一街車隊一街紅花表決心,我努力把到農村去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xù)革命、限制資產階級法權變得真實。面對這個豪邁的口號,有時我真的忘卻了我那個顯得萎縮的個人動機。原來一個高深莫測的口號不是不能被人理解運用。我得知戈培爾說過的“謊言重復一百次便是真理”是很晚的事,但我又不能把這一切形容成謊言的重復,那是中國歷史進程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后來我的一切變得更加自覺自愿,連自己的容貌也愿意過早地去酷似農民,那就要把自己曬出來。為了這“曬出來”,在八月的正午我竟坐在棉花壟里曬太陽,致使我的臉頰疼痛難忍,層層爆皮。我愿意使手上的血泡越多越好,我愿意讓農村的女友捧著我的手把麥秸稈編成的戒指套上我的手指,看到這雙手上有十二個血泡。那正是我過十八歲生日時。我十八歲的生日也因有了這十二個血泡才變得分外輝煌。直到我的一個名叫素英的農村女友捧著我的手哭起來時,我的心才有了得到回報的滿足。
素英是個小巧玲瓏的農村姑娘,很會整理、愛惜自己,也格外愛惜我。我們的友誼保持了很久,直到我回城后,素英出嫁去北京辦嫁妝還住在我家。我為她鋪好一個臨時折疊床,她睡覺脫衣時仍習慣地站上床去。像平日踩在炕頭上那樣,這使得她像踩鋼絲那般東搖西晃。我妹妹暗中為她的舉止發(fā)笑,我便斥責妹妹,想著素英是怎樣捧著我的手哭。
妹妹笑,那是因為沒有一個真正的農民朋友將熱淚灑上她的手吧?至今我總覺得城市女孩子的熱淚是少了些魅力和打動人的分量的。
在我的農村日記里,我不止一次地提到過素英和她那靈巧、短小、粗糙的手。
我的農村日記幾乎沒有中斷過,下鄉(xiāng)四年我差不多寫了近五十萬字的日記、札記。許多年后當我再翻看它們時,雖然其中不少崇高與空洞、激進與豪邁,一些描寫甚至令我汗顏,但我對那個點上的回味,對那時的我的回味,對一個時代的回味,也正是靠了它。那是一個現(xiàn)在的我在審視一個過去的我,其實那個被審視的我也許更真實。
一九七五年七月,隊里讓我們回保定換季。我在家里住了幾天,家里像迎接國賓一樣迎接了我。離家時,母親含著眼淚把我送上長途汽車。做了幾天“國賓”的我回到村里,立即寫下了一篇日記:
一九七五年七月二十三日
今天,媽媽含著眼淚把我送下樓梯,我卻笑著把她勸回家去,懷著一種逃出保定的心情進了長途汽車站。
這兩天,我吃著大米飯、肉包子,卻總覺著它們比不上我們親手摘的西葫蘆、大北瓜做成的熬菜,親手拉著風箱做出來的卷子、飯湯香甜。睡著平整、松軟的大床,卻總是翻來覆去,脊梁底下像有石子硌著,這使我更留戀嬸子、大娘那鋪著金席的火炕。躺在這炕上,聽著半導體里祖國四方的聲音;圍坐在炕上,討論過中央文件的精神,想著我們張岳的未來,直到三星西落、窗紙發(fā)亮……我在城里走著看不見土星兒的柏油馬路、松木地板,卻更貪婪那一處土窩兒、一片土坷垃、一條條鋪嚴“竹簾子”“星星草”“刺兒菜”的張岳的土道。我和多少城里人握手,卻更渴望握一握張小愛大娘的粗手、善增大叔的硬手和素英的巧手。喝著消過毒的白開水吃著冰棍,卻更饞那打一桶水要搖一百下轆轤的井水和壟溝里飄著狗尾巴草的流水。
張岳,你的女兒終于回來了!
我每每讀著這篇日記,就仿佛看見一個昧著良心從家里溜走、吃得肥頭大耳、放下筷子就罵娘的小賊。但我怎么也擇不清這里到底有幾分真意幾分虛假,甚至每每因了它內含著的那無邊無際的虔誠而自我感動。然而這虔誠實在又包容著連自己聽來也戰(zhàn)栗的做作,它雖然做作得一切都合情合理、天衣無縫,然而日記以外的我卻常常有著不能自圓其說的破綻。
我念小學的妹妹來張岳村看我,她最喜歡騎我們生產隊的毛驢,她也愿意來農村和我做伴。我也向她表示,為她從小就知道熱愛社會主義新農村而高興。后來她真鄭重其事給我寫了一封信,說:
親愛的姐姐:
我現(xiàn)在已下了決心,畢業(yè)以后向你學習,聽毛主席的話,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現(xiàn)在,全國正在開展痛擊右傾翻案風、大贊新生事物的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我們學校人人爭當回擊右傾翻案風的闖將,爭當開門辦學、走“五七”道路的促進派。
姐姐,我再次向你表決心,畢業(yè)以后,一定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扎根農村,干一輩子革命,讓我們團結起來,沿著毛主席指引的金光大道奮勇前進吧!
此致敬禮!
接信后我一陣心酸,一股凄涼之情油然而生。我實在不愿相信這是一個小學五年級學生的來信。我特別害怕我妹妹的決心,還很為這信流了些眼淚,之后急忙寫信詢問家里這是怎么回事(雖然妹妹離中學畢業(yè)尚為遙遠),直到家里來信說,這是語文老師給學生布置的一篇作文,還要求學生們把這篇作文真的寄給他們在農村插隊的哥哥姐姐,我這才放下心來。
那時村里小學正缺老師,大隊書記和我商量讓我去補上這個令人羨慕的差事,那書記便是我在前面提到過的善增。他為人厚道,從來都是管知青叫學生,給學生派活兒時專揀輕活兒。有一次竟讓我去推車賣豆腐,悄悄對我說那活兒不出苦力,出工也不論個時晌。我真去賣了一次,結果因駕馭不了那豆腐車而告終。
善增讓我去當老師,我卻拒絕了。我在日記里說:“我可不能出了校門又進校門,在農村我永遠是一名小學生!”
有時我們也敲八林的門
這文章開始時我就說,我插隊時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已是尾聲,政策也靈活起來,各地甚至都為自己的兒女能僥幸歸來創(chuàng)造些更活的政策。但口號照樣是豪邁和光明磊落的,比如“廠社掛鉤”——我們就是學著這個口號的方式被“掛”下來的,據(jù)說這口號是湖南株洲創(chuàng)造的。
我的履歷和“廠”并無任何關系,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當時都過著飄搖欲墜不安定的生活。可正如我們村主管知青的黨支部委員進鋼常說的:“政策是死的,辦法是活的。”看來這句話也并非他的發(fā)明,當他詠誦著這句話為自己的村子,自己的臣民在死政策下找些活辦法時,城里也早有人詠誦著它在做了,我不知這是不謀而合還是這活辦法的不脛而走。但這“廠社掛鉤”的經(jīng)驗也莫名其妙地使我和保定一家工廠的子弟們共同就近插隊在張岳,至今我也弄不清這是因為哪個環(huán)節(jié)的松動。和我性質一樣的還有兩個女友,一個叫劉元梅,一個叫王陶。劉元梅的父母屬于政府系統(tǒng)的哪個廳局,夫婦都是“民盟”的盟員;王陶是大學教師的女兒。如今劉元梅正學著她的父母那樣,在省里一個民主黨派機關工作,王陶則已是華北電力學院的教師,她是在一九七七年大學剛恢復招生時考進這所學院的。那時的王陶舉止利索充滿著朝氣,劉元梅卻像個善靜而又不多嘴多舌的好大嫂。我們三人那時同住一室,一直保持了友好的關系。
我們既是被一個廠“掛”下來的,又是少數(shù),總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之感。盡管我正以一個副組長的身份,在“統(tǒng)率”著一群名正言順的年輕同伴,但“人以群分”的道理還是把我和劉元梅、王陶聯(lián)得更緊些。再說多數(shù)派的同伴也確有些名正言順的氣勢呢。比如當我們的新“點”建成、院子尚無一個大門時,與張岳村“掛”著“鉤”的保定那家廠方,就毫不吝嗇地把用鐵棍焊好的兩扇鐵門送進了村。那鐵門高大,有著“巴洛克”的風格樣式,它使我們的“點”顯得格外有氣魄。安裝大門時曾招來全村許多老少,如同過年。我也總覺得,我們“點”在縣里一直處于先進,來“點”參觀乃至開現(xiàn)場會的人不斷,好像很和這兩扇門有關。當時全縣比我們寒酸的“點”還有幾處,寒酸對上面而言怎么也不能算件好事,當時的大寨社員不是也住著青磚樓房嗎?當然,廠社掛鉤的經(jīng)驗還遠遠不在于保定的某廠僅能給張岳的“點”做兩扇鐵門。有些知青能比我們早回城,顯然也沾了這掛鉤的光。
我和我的兩位女友通過這鐵門出入著,下地,開會,挑水,拉煤,買菜……有時晚上也從這門里溜出去干些不宜記入日記的事。在日記里我一邊歌頌著張岳渾黃的井水,鍋里那灰暗的干菜湯,而我的腸胃卻不顧我的歌頌,總向我提出些奢侈的要求。后來我從一些講男女有別的知識小冊子里也讀到,奢吃零食的習慣女性是甚于男性的。說白點,面對一些零食,女孩子常表現(xiàn)得十分的沒出息。閑著兩手捏幾個瓜子,反映在文藝作品里甚至成了那些不正經(jīng)女人的經(jīng)典形象。然而大多數(shù)女人不顧這些,還是盼望著抓撓一點零食,哪怕是一把瓜子。
那時的農村尚無被搞活了的經(jīng)濟,街里有個供銷社,是全村人唯一的經(jīng)濟中心,里面有屬于官方專營的鹽、鐵,只在做工潦草的貨架上也擺些紅燒帶魚、糖水紅果罐頭和七八角錢一瓶的葡萄酒。那罐頭我們是望塵莫及的,然而酒我們卻喝過。有一年元旦,我、劉元梅和王陶插起門來就著柿子喝酒,致使劉元梅起了一身豬皮模樣的疙瘩,且伴有呼吸短促、瞳孔擴散。在驚恐之中我想起酒精中毒這四個字,才猛醒這酒是酒精對水而合成的。那晚,我和王陶整折騰了一夜。我記得熱敷法可以消腫,就燒了一大鍋開水,把所有的毛巾、枕巾都摁在鍋里,再將這一鍋毛巾一次次地摁在劉元梅身上,天亮時劉元梅居然消了腫并恢復了正常的呼吸。
許多年后,有一次我在美國時,東道主請我們在舊金山一家著名的海鮮酒家吃牡蠣,喝一百八十美元一瓶的法國干白葡萄酒。我向一位漢學家講起那次劉元梅酒精中毒的事,他說,酒精對成的酒全世界都有,然而人們都在喝。這里賣者和買者都有明知故犯的味道。而我們那時不懂這些,以為酒就是酒,天下的酒都一樣,如同就懂得全世界人民心中只有一個紅太陽,地球上四分之三的人民都等著我們去解放人家。
和村里這個鹽、鐵專營的供銷社相抗衡的唯一一家商店(如果能稱其為商店的話)就是八林老頭的地下商店。
八林從名字到他的“店”都似帶有土匪和匪窩的味道。在他的小黑門里,有一毛錢一斤的醬油和八分錢一斤的醋,也有更屬非法經(jīng)營的國家絕對的統(tǒng)購物資——花生米。八林的地下商店當時為什么不被取締,我始終不得而知,也許連支書善增有時也到八林的“店”里買醬油接短吧。大家都需要接短,都知道他那醬油、醋里摻著大量的水,如同全世界所有人都知道有酒精對成的酒,然而人們都買、都喝。
八林賣醬油不光摻水,且自有一套操作方法。他的醬油缸被隱藏在他里屋的黑炕邊,缸蓋被幾件衣服遮嚴,只待有人來買時,他覺出來人可靠才揭缸。缸揭開后他也并不忙于用“提”,而是先將“提”在缸里狠攪一陣,使缸里的液體隨著“提”的攪動充分旋轉起來,然后才猛下“提”,猛提起,再將那仍然旋轉著的液體倒進顧客的容器。開始我們不解其意,后來一個名叫春生的聰明男生才將其中的奧秘告訴我們:醬油在“提”內旋轉著被提起時,總要旋出一些在“提”外的,一種離心作用吧。春生用一只盛滿水的缸子在手里旋轉著。然而我們還要去和八林做這種既非法又上當?shù)慕灰住!吧袭斒茯_就一次”,是需要有一個繁榮、合理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的,你才能有挑選的余地。那時沒有這余地。
我和我的兩個女友不光“出差”為“點”上買醬油買醋,慢慢也受了他那稀罕珍品花生米的吸引,詭秘、謹慎地去敲八林的小黑門了。吱嘎,小黑門在詭秘中打開了,八林一張永遠拖著鼻涕、木刻似的長臉審視著我們,我們也在他的審視下懊惱著自己,直到八林愿意接待我們。
八林領我們在黑暗中穿插進屋,在油燈下將一些什么東西移開,把正在淌著的鼻涕“擰”凈,手在鞋底上蹭蹭,才去抓花生米。他這種先凈身后取貨的程序,常常使我們覺得他的貨更嬌貴。
一把花生米揣進了口袋,我們在黑暗中走著,一粒粒摸著吃,計算著吃完它應用的時間,力爭在進門前吃完,不留痕跡。當“點”上那兩扇鐵門橫在眼前時,身上正好是“彈盡糧絕”,財物兩空,才想起原來這要花去半個月的工分呢。然而又覺得這實在值得,因為這里不光有女人的奢侈,還有冒險的愉快。
我對楊貴和毛澤東的悼念
一九七六年,我在村里悼念了兩個人:一位是楊貴,一位是毛澤東。
楊貴是村貧協(xié)副主席、革委會委員、貧管校長。黨支部派我為楊貴寫悼詞,開始我很為難,因為我沒寫過這類文字。支書說你就撿著好的說吧,別忘了結合形勢。我仿照耳聞目睹過的廣播、報紙寫起來。在追悼會上我親自朗誦,收到了難以想像的效果。我在日記里翻到了這悼詞:
張岳大隊黨支部全體黨員、團員、民兵連、婦聯(lián)會、貧協(xié)、全體貧下中農、知識青年以極其沉痛的心情哀悼:張岳大隊貧協(xié)副主席、革委會委員、貧管校長楊貴同志,因患腦溢血,于一九七六年六月十日下午七時在博野醫(yī)院逝世,終年六十歲。
楊貴同志是中國共產黨的優(yōu)秀黨員,是中國人民忠誠的革命戰(zhàn)士,是我村久經(jīng)階級斗爭、兩條路線斗爭考驗的領導……
接著,我在簡要記述了他的事跡后,又寫道:
他的一生是為共產主義奮斗的一生,是堅持繼續(xù)革命的一生。他的逝世使我黨失去了一位優(yōu)秀黨員,是我黨我國人民的重大損失,引起了全村貧下中農的極大悲痛……
當時我想,凡是該配上悼詞而被送終的人,這些字眼對于他們都不會過分吧?既然至死都保持了共產黨員的稱號,那么他必然是繼續(xù)革命著活下來的。許多半途而廢的黨員,當然都是不善于繼續(xù)革命的緣故。有了這個先決條件,“損失”和“悲痛”都似成了合情合理、可多可少的形容詞。
現(xiàn)在我重讀著這悼詞,想著楊貴和我們的交往。
楊貴和我們“點”是對門,大約抗日和解放戰(zhàn)爭時他曾打過仗,后來由于負傷而退役,現(xiàn)在是一位尖臉、缺牙、有著輕度顛腳的瘦小老人,人們都叫他楊貴。楊貴瘦小,卻有著功臣般的霸氣。他那瘦高的老伴和七個參差不齊的兒子也因之顯得自負,在村里他們大有說一不二之勢。當年的我們和許多張岳人一樣,對這家人充滿著預先準備好的、無條件的敬重。比如他家人隨時可來我們伙房拿蔥拿蒜,拿饅頭、烙餅,我們必得表現(xiàn)出些熱烈歡迎;誰都知道楊貴家偷電,然而誰都得“包涵”著。當他家明明把電線掛在我們“點”上時,我們也必得生出幾分他偷的應該的大度:難道他不該偷嗎?他因戰(zhàn)爭負傷腿腳不好,你能讓他在黑燈瞎火中摔跟頭么?楊貴也許是審度出我們的覺悟了,便更加打著我們“點”上的主意。那年我們養(yǎng)了一口豬,大家費勁拔力地把它養(yǎng)到了一百三十斤,但離年節(jié)尚遠,還沒有殺豬過年的打算。楊貴來了,端詳著豬在打主意,這主意顯然不是立時“打”出來的,對這豬,楊貴似早有預謀。他端詳一陣說:“這豬有病。”那風度酷似一個陰陽先生在相看這宅院的風水。
“給治治吧,沒準兒您有手藝。”有人答道。
“治不好。”楊貴說。
“那可怎么辦?”又有人問。
“殺了吧。”楊貴說。
“離過年還早著呢,多可惜呀!”有人說。
“殺了總比死了好。”
楊貴說要殺豬,那么,豬得殺。誰殺?當然是楊貴。這時楊貴不但成了我們的救命恩人,而且還真要為我們付出點什么了。至于豬為什么非殺不可,豬病到底能不能治好,就不再有人追究,因為這是楊貴的倡議,楊貴的指點。
于是豬在一片歡騰中被宰割了。殺了也罷,人們已經(jīng)在為“點”上能擁有這一百多斤豬肉而興奮起來。但人們卻忽略了一個關鍵問題,便是這殺豬人的報酬。現(xiàn)在面對眼前這口白凈的豬,楊貴卻毫不掩飾地把條件提了出來,那條件是苛刻的。當我們都覺出這條件難以接受時,楊貴卻已下手了。他先把豬的上水下水(五臟六腑)歸入自己早已備好的盆中,又割下那個碩大的豬頭,再則是四個肘子(那肘子所帶走的肉也足使我們目瞪口呆),最后是將這豬攔腰斬斷割下尺把寬的一塊正肋,并割下那個幾乎被遺忘了的豬尾巴。
那時我們站在一旁真有點自己被解肢的感覺,心疼啊!但當時我們誰都沒有把這和掠奪聯(lián)系在一起,還僥幸地想:也許除了那塊正肋,楊貴拿走的都不是豬肉的珍貴之處吧,難道他能掠奪我們嗎?一個打過仗的功臣。然而心疼還是難以緩解。
楊貴運走自己的所得,還不忘回來告訴我們,煮肉時別忘了放一把花椒。
楊貴殺豬一個月后,楊貴本人死了。
在楊貴的追悼會上,我念著悼詞,哭著,許多人都哭著。也許是我那悼詞當真打動了人,若配以哀樂,我想人們還會表現(xiàn)出些更大的悲痛。我哭著,還看見了他那最小的臉色青黃的兒子,這小兒子才七歲。于是我哭得更加兇猛起來。
哭有時并不完全依靠你的真情實感,還應依靠些貼切的氛圍吧。如同人的恐懼感,有時你聽到一個關于鬼的細致詳盡的故事并不害怕,然而一個扔在路邊正在焚燒的死人枕頭,倒能令你毛骨悚然。
距楊貴的死兩個多月后,毛主席去世了,我卻沒有表現(xiàn)出比楊貴的逝世更大的悲痛。至今我仍然為那些日子里的我而惶惶不安,盡管我在我的日記里記載過我那悲痛著欲罷不能的心情,記載過自己將悲痛化為力量的誓言:
今天啊,您一定能聽見遠在遼闊的冀中平原悼念您的知識青年的心聲。那如林的臂膊,那萬水千山中傳遞的誓言,搖顫了宇宙,震蕩著太空……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仿佛真能看見一個偉岸的身影在空中俯視和諦聽著這群知青如林的臂膊和誓言。然而我始終沒有涌泉似的眼淚。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下午,我拉著一輛小車,去玉米地裝玉米秸,剛出村,一個女生就追了上來。她顯得神色慌張,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迫不及待地對我說:“聽見廣播了嗎?”“什么廣播?”我問。“毛主席死……死了。”她說。她把“死”盡量說得含糊,但那神色又執(zhí)拗地告訴我,是死了。我說:“廣播錯了吧?”她說:“沒錯,是死了。”
我們倆互相看看,一剎那都覺出有些尷尬。我想,我們都是因為沒有立刻抱頭痛哭而尷尬。然而心是慌亂的,慌亂一陣做出決定:只有改變行動不再去地里拉玉米秸,才能抵消這尷尬時刻。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嗎:“都什么時候了。”對,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去拉玉米秸。再說當時我那行動的改變并非因為明確的理智,完全是感情的驅使。是感情支配著我,我不能再到地里去,應該掉回頭去“點”上做些和這個時刻相稱的事。在回去的路上,我突然覺得我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一切都變得空曠起來。我愿意把那時刻想成“眼淚往肚里流”,我以為我應該把自己想成這樣,憑了我對領袖的崇敬和誠實。
晚上我們做起花圈。男生們從很遠的地方采來柏樹枝,我們全體知青不分男女坐在一起,把柏枝和白花綁在秫秸扎成的框架上。誰都沒有言語,不久都哭了起來。我也真的掉出了眼淚,雖仍不似同伴們那樣洶涌,但已不再是流在肚里了。我以為這是借助了這柏枝的緣故,如同你看到楊貴兒子的黃臉,看到路邊一個死人枕頭。也就是在這個有眼淚的時刻,我才記住了柏枝的清香和苦澀味。
至今當人們在談論毛澤東這個巨人的種種失誤時,我倒愿意拋開這些去回憶一下那柏樹枝的清香和苦澀味。雖然從理性上我也知道,是他老人家的揮手才使我做了四年農民,才親眼得見楊貴是怎樣以他的權威和心計掠奪著我們。但也正是有了我在生活中和楊貴的巧遇,才了解到四只肘子的價值。與此相反,人越來越聰明、越來越世故卻并非只因你認識了四只肘子的價值。
素英遇見“莊客”
我不愿把那時的歲月形容成一個做作的歲月,做作的應是我們那種要歲月認可的心態(tài)。難道一切都是因了楊貴割走的那四只肘子,才使得我們學會了聰明?當我在了解著農民、了解著中國農村時,到底是誰俘獲了誰?這像是一本永遠沒完沒了的糊涂賬。我慶幸我到底沒有枉做四年農民,我畢竟是為著以一個真實的自己去認識那些農民的真實而來的,因此在做作的背后就有了一個不曾做作著的我。比如我在用“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xù)革命”武裝自己時,也曾相信人間有鬼。
在一個初冬的早晨,素英請我到她家去吃餃子,我剛進門她就一頭栽到炕上不省人事了。接著便是口吐白沫伴著渾身的抽搐,牙齒緊咬著舌頭。我被嚇得呆立在炕前。素英的母親,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娘卻不慌不忙,她胸有成竹地對我說,這是遇到“莊客”了,素英昨天就從墳地里走過。
莊客是鬼的一種,張岳這一帶都知道莊客這東西,他們平時潛伏在墳地里,你走過時趁你不備附上你的身,直跟回你家中取鬧。他們的形象被人形容得可丑可美,出入甚大。
我說:“這該怎么辦?”大娘說:“不著急,咱們把他趕走。”她一面說著從炕席底下摸出一沓紙錢,劃火柴點著,兩條胳膊掄打著便唱起來,意思是請莊客把錢帶走,寬恕素英。但莊客一時不走,他還在折磨著素英,素英已將自己的舌頭咬出了血,血沫在四周噴濺著。于是氣氛更加緊張起來。也許大娘懂得莊客的活動規(guī)律,她指示我趕快上炕將窗扇打開。我按照她的指示連忙跳上炕打開窗扇,并學著她的樣子張開手臂在屋內轟趕著,深信那莊客就在屋里和我們周旋。大娘又燒了些紙錢,唱的調門更加高昂起來,我也加快些轟趕。很過了些時候,大娘看看素英,終于松了口氣說:“走了,從窗戶里走了。”素英得救了,我也停止轟趕回頭看素英,她真的渾身松軟下來,松了舌頭睜開雙眼也連忙說:“莊客走了我得救了。”我抱起素英激動得失聲痛哭起來,為我的女友得救而痛哭。
很久以后我想,素英患的也許是癲癇吧,癲癇病人在發(fā)作時大都抽搐著咬舌頭,病重者犯起來可以致死。比如來華援助過中國抗日的柯棣華大夫,就是患了癲癇而死。然而每每想起那時的情景,我從來沒有譏嘲過大娘和我的愚昧,因為那時我是真實的,我只相信著,做著。
但人類并不是有了相信著的真實就有了一切。你那么真實地相信著,這真實卻偏偏正和你開著不大不小的玩笑。來到人間的莊客不是每次都可以轟走的吧。
然而人類的一切文明還是起源于相信著的真實,才有了一切學說,才有了金字塔和長城,才有了人原本是可以不隨地吐痰的設想,才有了解放了的新中國,才有了知識青年的上山下鄉(xiāng),才有了知識青年的回城。
一九七九年初春一個晴朗的早晨,一輛馬車拉著我和我的行李離開了張岳,從此我再也沒有回到那里。臨走時,領導過我們的那些領導都已更換,人們說他們都是“四人幫”的爪牙。我去看望被關進牲口棚的主管知青的支委進鋼大伯,想著“時過境遷”這句俗話。那時為了我們,他用的“活辦法”從來都是細致入微:冬天我們潮濕的屋子里很快就能生起奢侈的煤火,連每屋配備一把新壺他都想到了。而當他生病,我們給他送去紅燒帶魚罐頭之類時,他卻要他的小孫子將東西退回供銷社,把錢又還給我們。現(xiàn)在他扒住窗欞對我說:“走你們的吧,別惦記我,我沒事兒。政策是死的,辦法是活的。”
我堅信這句話做起來的艱難,也堅信這句話的真實性。因此每當我聽見、看見關于新時期生動、活潑的農村政策在哪個地方開花結果時,便想起張岳和領導過我們的那些把死政策變成活辦法的大隊干部們。辛興大隊,在全國都享有很高聲譽的、以辦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出名的河北蠡縣辛興大隊離張岳村才幾十華里。我總仿佛看見進鋼大伯正在和什么人簽署著什么文件、合同,裝卸著什么貨物,于是又記起羅馬尼亞詩人索雷斯庫一首名叫《遺產》的詩:
從古代到中世紀,
從全部歷史,
一列列
滿載錯誤的列車,
紛紛而至。
戰(zhàn)術與戰(zhàn)略錯誤,
政治錯誤,
各種荒謬的言論
和愚蠢的行為,
細小的疏忽
或根本性的錯誤,
沿著每一條鐵路運來,
不分白天和黑夜,
直至扳道工精疲力竭……
而我們,這些幸運的繼承者,
只能忙著卸車,
并且簽署收據(jù)。
一首耐人尋味的詩。但我唯獨不愿輕信我們只有裝卸錯誤和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