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度山伯爵(全2冊)
- (法)大仲馬
- 5418字
- 2019-06-21 13:03:55
第十章 杜伊勒里宮的小書房
我們暫且不提維爾福如何星夜兼程趕往巴黎,越過兩三座宮殿,進入杜伊勒里宮的小書房;且說杜伊勒里宮這間有拱形的窗門的小書房,是非常聞名的,因為拿破侖和路易十八都喜歡在這兒辦公,——而今天的路易·菲力浦也是如此。
在這間書房里,國王路易十八正坐在一張胡桃木的桌子前面,這張桌子還是他從赫德威爾帶來的,他特別喜歡它,這原不算稀奇,因為大人物大多都有些癖好,而這就是他的癖好之一。他現在正在漫不經心地聽一個年約五十一二歲,頭發灰白,儀表高貴,風度極其高雅的人講話,而他自己則在一卷格里夫斯版的賀拉斯詩集上做注解,皇上那種聰慧博學的見解大多是從這本書上得來的。
“您說,先生——”國王說。
“我非常不安,陛下。”
“真的嗎?難道您做了一個夢,夢見七只肥牛和七只瘦牛了嗎?”
“不,陛下,因為那個夢只是預示我們將有七年豐收和七年饑荒,而有像陛下這樣一位明察萬里的國王的治理,荒年倒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那末您還怕什么別的災禍呢,我親愛的勃拉卡斯?”
“陛下,我有種種理由相信南方正在醞釀著一次大風暴。”
“唉,親愛的公爵,”路易十八回答,“我想您錯聽了消息了,我所知道的正好相反,我確實知道那個方向的天氣非常的好。”像路易十八這樣個人物他可也喜歡開一個愉快的玩笑。
“陛下,”勃拉卡斯公爵又說,“就算只是為了使一個忠心的臣仆安心,陛下可否派幾個可靠的大員去視察郎格多克,普羅旺斯和陀菲內,把這三省的民情給您帶回一個可靠的報告來?”
“我們低聲唱歌。”國王回答,依舊在他的賀拉斯詩集上做注解。
“陛下,”朝臣回答,并笑了幾聲,表示他似乎也懂得所引證的話,“陛下完全可以信賴法蘭西人民的忠心,但我所擔心的某種亡命企圖也不見得會錯。”
“誰有亡命的企圖?”
“波拿巴或至少是他的黨。”
“我親愛的勃拉卡斯,”國王說,“您這樣驚惶使我不能工作啦。”
“而您,陛下,您這樣泰然無事叫我不能安眠。”
“等一等,我親愛的先生,且等一會兒,——因為我在當牧童跟著走的時候這一首上得了一條非常有趣的注解,——再等一會兒,我寫好了以后就聽您講。”
談話暫時中斷了一會兒,這時,路易十八用細楷在他的賀拉斯詩集書邊的空白上寫下一個注解,然后他帶著一種自滿的神色望著公爵,好像說他已有了一個獨創的見解,而對方只能復述他人的見解似的,他說:
“說吧,我親愛的公爵,說下去吧,我聽著。”
“陛下,”勃拉卡斯說,他很想把維爾福的功勞占為己有,“我不得不告訴您,使我如此不安的并不僅僅只是謠言。我手下有一個很有機謀的人,極得我的信任,是我派他去監視南方的動靜的。”公爵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態度有些遲疑,“他剛才急急忙忙地趕來告訴我一個威脅到陛下安全的大危機,所以我才急忙來見陛下的。”
“最大的危機是半愚半智。”路易十八依舊在寫他的注解。
“陛下是不想叫我把這件事說下去嗎?”
“沒有這個意思,親愛的公爵,但您且伸手找一找。”
“找什么?”
“隨便你找,在左邊。”
“這兒嗎,陛下?”
“我告訴您在左邊,您卻往右邊找。我是說我的左邊,——對了,就在那兒,您可以找到警務部長昨天的報告。喲,鄧德黎閣下本人來了。”在侍從官報名以后,鄧德黎先生走了進來。
“進來,”路易十八微微一笑說,——“進來,男爵,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公爵,——關于波拿巴閣下最近的消息。什么都不必隱諱,不論它有多嚴重。厄爾巴島是不是一個火山,那兒會不會爆發出火焰和可怕的戰爭來,——戰爭!恐怖的戰爭!”鄧德黎把雙手交背在身后,非常莊重地靠在一張椅子的背上,說:
“陛下有沒有檢閱昨天的報告?”
“看過了,看過了,你把內容講給公爵聽吧,他找不到那份報告呢。尤其是關于逆賊在他小島上所作所為的一切,要講得詳細一點。”
“閣下,”男爵對公爵說,“陛下所有的臣仆在聽到我們從厄爾巴島得來的最近消息都應該感到欣慰。波拿巴,”鄧德黎說到這里,望望路易十八。后者正在寫一條筆記,甚至連頭都沒有抬起來,——“波拿巴,”男爵繼續說,“快要悶死了,整天在隆江港看著礦夫們工作。”
“而且以搔癢取樂。”國王加上一句。
“搔癢?”公爵問,“陛下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一點不錯,我親愛的公爵。您忘記了這位偉人,這位英雄,這位半仙得了一種使他癢得要死的皮膚病頑癬嗎?”
“而且,公爵閣下,”警務部長又說,“我們幾乎可以確定地說,在一個極短的時間之內,逆賊就要發瘋了。”
“發瘋?”
“某種程度的發瘋,他的頭腦已很衰弱了。有時他痛哭,有時他狂笑,有時他接連幾小時地在海灘邊上拿石片來砍水,當那石片在水面上連跳五六下的時候,他就高興得好像又打了一次馬倫戈或奧斯特利茨
之役一樣。您必須承認,這些無可爭辯的事實都是腦力衰弱的象征。”
“或是智慧的象征,男爵閣下,——或許是智慧的象征,”路易十八笑著說,“古代最偉大的艦長們也都是在大海上砍石片取樂的,不信可看普羅塔克著的《施底奧·阿菲力加弩傳》。”
勃拉卡斯公爵對國王和部長這種盲目的泰然態度深深地考慮了一番。可恨維爾福不肯泄露全部秘密,深恐他搶去他的全部功勞,但所吐露的一點口風,卻又使他極大的不安。
“喂,鄧德黎,”路易十八說,“勃拉卡斯還不相信,再講一點逆賊的轉變給他聽聽。”
警務部長鞠了一躬。
“逆賊的轉變?”公爵喃喃地說,眼睛只是望著那像維吉爾詩里的牧童那樣一唱一答的國王和鄧德黎。“逆賊轉變了?”
“一點不錯,我親愛的公爵。”
“轉變得怎樣?”
“變得循規蹈矩了。男爵,你說給他聽聽。”
“哦,是這樣的,公爵閣下,”部長帶著世界上最莊重的神氣說,“拿破侖最近做了一次考查,他的兩三個舊臣表示想重回法國,他斥退了他們,并訓誡他們要‘服從他們的好國王’。這些都是他親口所說的話,公爵閣下,那倒是我可以確定的。”
“喂,勃拉卡斯,你覺得這件事如何?”國王得意地問,停頓了一會兒他的注解工作。
“我說,陛下,如果不是警務部長閣下受騙,就是我受騙,但警務部長是不可能受騙的,因為他是陛下安全和榮譽的保障,所以大概錯的是我。可是,陛下,假如我可以進一諫言的話,陛下不妨問一問我跟您提起的那個人,而且我要求陛下賜給他這種光榮。”
“我非常愿意,公爵,只要您贊成,您高興要我接見誰,我就接見誰,只要他手里不拿槍。部長閣下,你有沒有比這更近的報告?這是二月二十日的,而我們現在已到三月三日了。”
“沒有,陛下,但我時時刻刻在等待著,說不定今天早晨我離開辦公室的這一段時間內,新的報告又到了。”
“那末去走一次吧,假如那兒沒有,——哦,哦,”路易十八又說,“造一個好了,經常不是那樣做的嗎?”國王笑著說。
“噢,陛下,”部長回答,“我們用不著來捏造報告。每天,我們的辦公桌上都堆滿了最詳細確實的告密書,這些都是被革職的人員送來的,他們現在雖尚未蒙復職,但卻很樂于回來給陛下效勞。他們信任命運,希望某種意外的大事能使他們的期望變成現實。”
“好吧,先生,去吧,”路易十八說,“別忘了我在等著你。”
“我只要來去的時間就夠了,陛下。我在十分鐘內就回來。”
“而我,陛下,”勃拉卡斯公爵說,“我去找一找我的報信人。”
“等一下,先生,等一下,”路易十八說,“真的,勃拉卡斯,我必須把您這種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改變一下。我給你猜一個謎,有一只展開雙翅的老鷹,它的腳爪抓住一只犧牲品,這只犧牲品想逃,但是逃不了,它的名字就叫做——固執。”
“陛下,我知道了。”勃拉卡斯公爵說,不耐煩地咬著他的指甲。
“我想和您商討商討這句話,‘氣喘吁吁逃跑的怯家伙;’您知道,這是指一只逃避狼的牡鹿。您不是一個狩獵行家和獵狼官嗎?好,那末,您覺得那只氣喘吁吁的怯家伙如何?”
“妙極了,陛下,但我那個報信人可也像您所說的那只牡鹿一樣,因為他只花三天多一點的時間,就跑了六百六十法里呢。”
“那一定是極疲倦而且極焦急的啰,我親愛的公爵,而現在我們已經有了快報,要不了三四個鐘頭就可以送到了,連氣都不必喘一喘。”
“呀,陛下,您對這個可憐的青年真是賜恩太少了,他從那末遠的地方跑來,抱著那么大的熱忱,來給陛下提供有用的情報。他是薩爾維歐先生介紹給我的,就只看薩爾維歐的面上,我也得請求陛下賜恩接見他。”
“薩爾維歐先生?是我弟弟的侍從長嗎?”
“是,陛下。”
“他在馬賽?”
“是從那兒寫信給我的。”
“是他告訴您這個造反消息的嗎?”
“不,但他很賣力地介紹了維爾福先生,要求我帶他來見陛下的。”
“維爾福先生!”國王喊道,“那個報信人的名字是叫維爾福嗎?”
“是,陛下。”
“他從馬賽趕來的嗎?”
“親自來的。”
“您為什么不早提起他的名字呢?”國王回答,現出有點不安的神色。
“陛下,我以為陛下是不會知道他的名字的。”
“不,不,勃拉卡斯,這個人見識很高強,而且很有野心,呀,真的!您知道他父親叫什么名字嗎?”
“他的父親?”
“是的,是諾梯埃。”
“是那個吉倫特黨徒諾梯埃嗎?那個做上議員的諾梯埃嗎?”
“就是他。”
“而陛下卻用了這樣一個人的兒子?”
“勃拉卡斯,我的朋友,您知道得太有限了。我告訴過您維爾福是很有野心的,只要自己能夠成功,他什么都可以犧牲,甚至犧牲他的父親。”
“那末,陛下,我可以帶他來嗎?”
“馬上帶他來,公爵!他在哪兒?”
“等在下面,在我的馬車里。”
“立刻去叫他。”
“遵命。”
公爵以一個青年人的速度離開國王,他那盡忠王室的赤忱使他又年輕了。房間里只剩下了路易十八,他把眼睛轉到那半開著的賀拉斯詩集上,口里喃喃地念道,“一個正直而堅定的人。”
勃拉卡斯公爵以他下樓時的同樣速度回來,但一到候見廳里,他不得不停下來等待通報。維爾福穿的不是朝服,再加上那種風塵仆仆的外貌,很引起司儀大臣勃黎齊的懷疑,他對于這個青年竟敢穿著這樣的服裝來晉謁國王不禁大表驚奇。但公爵終于用“奉圣命”三個字消除了一切困難,所以不管這位司儀大臣的意見如何,不管他如何尊重他的戒律,維爾福還是被通報了。
國王還是坐在公爵離開他時的那個老地方。門一開,維爾福發覺他正面對著國王,那青年法官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止步。
“進來,維爾福先生,”國王說,“進來。”維爾福鞠了一躬,向前走了幾步,等候國王問他。
“維爾福先生,”路易十八說,“勃拉卡斯公爵告訴我說,你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報告。”
“陛下,公爵說得不錯,我相信陛下一定會認識它的重要性。”
“在沒有報告以前,你首先告訴我,先生,據你看,這件事有沒有像他們所希望我相信的那樣嚴重?”
“陛下,這件事的確緊急,但是我希望,由于我來得迅速,事情還不至于無法挽救。”
“你盡量說吧,先生,”國王說,他開始被勃拉卡斯臉上的神色和維爾福激動的語氣所打動了,“說吧,先生,請從頭講起,我喜歡一切都有條理。”
“陛下,”維爾福說,“我向陛下貢獻一個可靠的報告,但假如由于我的焦急以致有些地方語無倫次,還求陛下恕罪。”講完了這一段謹慎而微妙的引言以后,維爾福向國王一瞥,看到他那尊嚴的聽者臉上的確露著慈祥之色,就繼續說:
“陛下,我盡可能地趕到巴黎來,是向陛下報告一件我在執行任務時所發現的事情,這不是像每天在下層階級或軍隊里所發生的那種無足輕重的,平凡的暴亂,而確實可算是一次造反,——是一次甚至要威脅到陛下寶座的暴動。陛下,逆賊武裝了三條船,他定下了某種計劃,那種計劃既狂妄,也可怕。在現在這個時候,他已經離開厄爾巴了,到——到哪兒了呢?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想在一個地方登陸,不是在那不勒斯,便是在托斯卡納沿岸,或竟在法國海岸也說不定。陛下大概很明白,厄爾巴島之主與意大利和法國是保持著關系的吧?”
“我知道,閣下,”國王說,他比以前激動得多了,“最近我們還接到情報,知道拿破侖黨分子在圣杰克司街開會企圖死灰復燃。但請你說下去吧。你怎么獲得這些詳細消息的呢?”
“陛下,這是我從一個馬賽人身上審問出來的,這個人我已經注意了相當時候,是在我離開那一天把他抓起來的。這個人,是一個天性喜歡興風作浪的水手,我一向就懷疑他是一個拿破侖黨。他最近秘密到厄爾巴島去了一次,在那兒見到大元帥,大元帥叫他帶一個口頭命令給巴黎的一個拿破侖黨,至于巴黎這個拿破侖黨叫什么名字,我盤問不出來,但命令的內容我倒探聽到了是要鼓動人心,準備復位(陛下,是那個人這樣說的)——說不久就要卷土重來了。”
“這個人在哪兒?”
“在監牢里。”
“你似乎覺得這件事很嚴重!”
“嚴重極了,陛下,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正巧我家里在請客,正巧是我訂婚的那一天,我大吃一驚,就離開了我的未婚妻和朋友,把一切都擱下,以便趕快來投到陛下的腳下,來訴說我的恐懼,并略表我的忠心。”
“對了,”路易十八說,“你是和圣米蘭小姐訂婚的嗎?”
“是陛下一個最忠心的臣仆的女兒。”
“對的,對的,但讓我們來談這次作亂吧,維爾福先生。”
“陛下,我恐怕這不僅是一次作亂,我怕這是一次造反呢。”
“在這個時代造反,”路易十八微笑著說,“想想倒非常容易,但想成功卻要難得多。因為,我們祖先的王位恢復得還不久,我們對于過去,現在和未來都看得清清楚楚。過去十個月來,我的各部大臣對地中海沿岸已加倍予以警戒,雖然那兒本來已經防守得很嚴密。假如波拿巴在那不勒斯登陸,那么在他到達皮昂比諾之前,全體聯軍都可以動員了,假如他在托斯卡納登陸,他就到了一塊對他不友好的領土,假如他在法國登陸,他只能帶一點點人馬,像他這樣被人民所深惡痛絕的人,其結果是很容易預言的。勇敢一點,先生,但同時,也請相信我們王室的感謝。”
“呀,鄧德黎閣下來了!”勃拉卡斯喊道。這時,警務部長已在門口出現,他臉色蒼白,全身顫抖,好像就要昏過去似的。維爾福準備引退,但勃拉卡斯公爵握住他的手,留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