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往者已難追憶，來者亦將遺忘。

There is no remembrance of men of old， and even those who are yet to come will not be remembered by those who follow.（傳1:11）

袁道芝最近特別高興，連帶著早上跟那幫老姐妹一起練太極都精神頭十足，直惹得那些老鄰居都取笑她，家里娶個媳婦兒比她自己嫁人那會兒還開心。

袁道芝一點也不想搭理她們，這幫人里就差她沒孫子抱了，眼看著兒子結了婚，萬里長征走完一半，之后可不就是生個小孫子，完成革命任務了么。她這幾年那顆七上八下的心總算是放下了，心情自然好的無法言喻。這幾個老家伙懂什么，袁道芝心里想，她家兒子兩年前失戀那會兒，心如死灰成天拿工作來填日子的樣子她到現在想想都覺得后怕，書上怎么說來著，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她和老秦就這么一個兒子，又是生氣又是心疼，卻半點也不敢多勸，誰多提幾句關于小南的事情，一準兒摔門就走了。

唉，袁道芝一想到兒子現在總算是走出來了，也娶了個賢惠媳婦兒，心里一高興，臉上更洋溢著喜氣，手上的太極劍舞的嘩嘩響。

“嘖嘖，老袁又來了。”旁邊的阿姨笑著說：“老袁啊你可悠著點兒，動作要輕，氣要走到位，你那么舞劍，我倒是不怕你高興的握不住劍，沖我臉上扔，我怕你呀一個轉身，腰閃了。”

“烏鴉嘴！”袁道芝甩過去一個白眼，又一扭身挽了個漂亮的劍花道：“你懂什么，你家孫子都4歲了，都快上學了。我這心里現在才落聽呢，就許你們成天朋友圈里曬娃，就不許我打太極自己樂呵樂呵啊？”

“嗨，老袁回頭要你帶孩子的時候你就知道煩了，尤其小孩兒，更是煩，你還管不得，管多了人家孩子媽有意見，不利于家庭團結。”

“那我也樂意，我兒子我都帶大了，還帶不了一個孫子了？再說了，我們家媳婦兒通情達理著呢。”

“兒子和孫子可不一樣，孫子磕著碰著，那也是弄壞了人家的孩子，老孫以前婆媳關系好吧？自從給她兒子帶上孫女兒，那可真是急轉直下，家里天天針尖對麥芒，老孫那個兒媳婦你見過吧？以前多體貼孝順的一個人，現在天天繃著一張臉，生怕老孫又給她閨女吃什么不能吃的，又嫌她對那小孩兒過于溺愛，說什么科學喂養科學喂養，還不是嫌咱們老一輩的土方子不管用。”

“是啊是啊，”旁邊又湊過來一個阿姨說：“不說老孫家的，就我對門兒住的，就我們小區幼兒園的小楊老師，平時看著可和氣了，她婆婆不是特意搬過來給她帶孩子么，我好幾次都聽見對面吵的隔著兩扇門都清清楚楚，小楊老師的老公在中間夾著不好做人，兩口子現在經常為了孩子的事兒吵架。”

“是不是啊？”袁道芝不甚相信的掃了她們一眼，想了想宋妍菲那樣子，怎么也想不出她變得尖酸刻薄斤斤計較是什么樣，周圍又圍過來幾個阿姨七嘴八舌的討論著這個話題。袁道芝只覺得這里負能量爆棚，把劍一收和大家打了個招呼就趕緊走了。

剛回到家放好東西，就看到廚房里秦立明露了個頭詫異道：“今兒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都怪那幾個老八卦，盡說些不著四六的，呆久了怕被她們傳染成八卦，我還不趕緊跑了。”袁道芝一臉憤憤道。

秦立明遞給她一杯水，哭笑不得道：“都多大歲數了，怎么還跟她們置氣啊，她們又怎么說三道四的惹你不高興了？”

“一說起這個我就來氣，”袁道芝喝了一大口水，拉著秦立明坐下道：“你說她們幾個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站著說話不腰疼？我日盼夜盼的，我兒子終于娶媳婦了，緊接著那可不就是要有孫子了么，一個二個的就見不得我臉上高興，一大早的盡給我灌輸一些負能量，還給我舉例，都是說什么婆婆帶娃影響家庭和睦，以為我不知道啊？就那老孫，成天曬娃，動不動就把孩子抱出來秀啊秀的。”

“你啊你，”秦立明搖頭苦笑道：“真不知道說你什么好，你不理她們不就完了，還自己在這兒鬧心。”

“我本來還沒那么鬧心，”袁道芝斜著眼看著他道：“你這反應讓我鬧心極了。”

秦立明這下可真是有苦說不出了，直瞪著袁道芝說：“我又怎么你了……”

“那幫老家伙不過也就是惹得我稍有些不痛快，”稍有些？？秦立明聽著直撓頭，這叫稍有些？？就聽著袁道芝接著說：“但你怎么能還一副懶得理我的樣子……你比她們還讓我不痛快！”

“好好好，大清早的我惹您不痛快了，那我就上別處待著去，不在這兒杵著礙您的眼。”秦立明說完拍拍屁股拿著茶壺就上陽臺上逗鳥去了，袁道芝看著他的背影簡直說不出話，直氣的又喝了一大口水。過了半晌又聽到陽臺上秦立明悠悠的說：“小醉說這周末待著妍菲回來住兩天，讓咱們把他的屋收拾收拾，你可別忘了。”

“哎喲！”袁道芝一拍腦袋，這事兒差點氣忘了。又趕緊進秦醉之前的屋子忙活，邊忙活邊跟秦立明說：“其實我經常給他收拾，要住隨時都能住啊，就是他這屋亂七八糟東西也太多了，平時也不讓我隨便碰，現在倒好，一句話要帶媳婦兒回來住，讓我收拾，我這又不能隨便動他東西，唉老頭子，你過來幫把手，他這大箱子我搬不動……”

話音剛落就聽到“砰”一聲，像是什么東西倒了，秦立明喊了一聲：“道芝？”沒聽到回音，趕緊去了秦醉的房間門口，就看到秦醉屋里一個大箱子翻倒在地，里面的東西散落的到處都是，袁道芝蹲在地上也沒吱聲，秦立明趕緊進去把她拉起來問道：“有沒有事啊？你摔著沒有？”

袁道芝搖搖頭，只看著手上的一張照片發愣。秦立明扶著她坐下，往她手里的照片看去。

那是4年前，他們一家人一起去B市旅游，在天安門前面拍的合影，照片里他和袁道芝自是笑的爽朗，他的右手邊，是筆直端正的秦醉，眼神正偷偷往左邊瞟，袁道芝的左手邊，卻是一個白瘦的姑娘，挽著袁道芝的手半個身子都貼在她身邊，笑的一臉陽光燦爛，看的人都會跟著開朗起來。

“小南……”秦立明把地上的東西又收了起來，幾乎全都是以前的照片，無一例外照片里全都有那個姑娘，有她獨自坐在樹下看書的，有她坐在電腦前聚精會神看著連續劇的，還有秦醉在雪地里背著她的，秦立明拿出這張照片，看著照片里那個穿著紅襖子，帶著白帽子，把自己活活裹成一只熊的女孩兒，眼前似乎還能看到那天的情景。那一年W市下了一場好大的雪，秦醉帶著南陌來家里吃火鍋，吃完飯南陌舒服的攤在沙發上，秦醉給她烤著橙子，他和袁道芝有說有笑的坐在一邊看著電視，滿屋子都是烤橙子的香味兒，外面很冷，屋里卻被小碳爐烘的暖暖的。

“叔叔阿姨，我們出去玩雪吧！”南陌坐直了提議道。

袁道芝樂的呵呵笑道：“我們都多大歲數了，還玩雪，你和小醉去玩吧。”

南陌噘著嘴道：“阿姨，您哪兒歲數大了，咱們一塊兒走出去，您看著可跟我姐似的。”

“就你嘴甜！”袁道芝笑的合不攏嘴，南陌又道：“再說了，W市多少年沒下過這么大雪了。從這兒看外面銀裝素裹白雪皚皚的，親臨其中肯定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叔叔阿姨難道不想去雪地上和我們一起來個浪漫的約會？”南陌摟著袁道芝的手臂搖晃，卻看著秦立明擠眉弄眼道：“去嘛去嘛好不好。”

袁道芝一直都喜歡女孩兒，但自己就一個兒子，從小就沒被孩子這么撒過嬌，被南陌這么一晃，只覺得心軟的一塌糊涂，秦立明起身進屋拿了相機出來說：“走吧，那就陪孩子們一起走走。”

“耶！”南陌拉著秦醉的手站了就沖到門口換鞋，袁道芝看著秦醉臉上全是寵溺的笑，只覺得心里甜絲絲的，也換了鞋挽著秦立明出了門。

一路上兩個孩子拉著手又笑又鬧，南陌還因為跑太快摔了一跤，秦醉趕緊追過去扶她起來，卻被南陌也拉的趴在雪地里，南陌“哈哈”笑的歡暢，袁道芝和秦立明在后面看著窩心的很，又看到秦醉起身以后把南陌拉起來，把她渾身的雪都拍了下來，蹲了下去，南陌輕輕一跳就趴在了秦醉的背上，還在背后招呼著她們：“叔叔阿姨快來呀，快幫我們拍張照！”

秦醉和南陌同時扭過臉來，臉上洋溢著的全是幸福。秦立明舉起相機“咔嚓”一聲，畫面就此定格成永恒。

秦立明無言放下那張照片，又收起其他的照片，把袁道芝手里的也拿了過去重新放回箱子里。再把箱子拿膠帶封好放在柜子最下面。

袁道芝嘆了口氣道：“也不知道小南這些年怎么樣了。之前就聽小醉說她已經結婚生子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秦立明拍拍她的肩道：“小南這樣的好姑娘，沒進我們家門是咱兒子沒福氣，但她那樣討喜的一個人，無論去哪里，都會幸福的。她的公婆自然也會跟我們一樣喜歡她疼愛她，那她當自己的親閨女一樣看待。”“那樣自然是最好，”袁道芝黯然神傷的說：“就是覺得挺可惜的，一想到這樣貼心的女孩兒今后是挽著另一個婆婆，我就難受。”

秦立明笑道：“你這是在吃醋嗎？”

袁道芝白他一眼道：“是是是，我就是吃醋，我就是喜歡小南，恨不得她就是自己女兒。”

秦立明趕緊比了個“噓”的手勢說道：“這話你現在說說也就罷了，以后可千萬別說，這些東西最好也別留著，免得以后被妍菲看到又生出什么枝節來，等小醉他們回來了，我找個機會問問他怎么處理。”

“我自然知道不能亂說，也就是現在看到小南的照片觸景生情，跟你在家嘮叨兩句罷了，我還能在妍菲面前說嘛？”袁道芝瞪了他一眼道：“妍菲哪都好，就是心思重了些，總覺得隔著一層，我還是更喜歡小南一些，多可愛啊。”

“嘖，”秦立明點了點她道：“讓你別說你還說，回頭說岔了嘴，弄得你兒子家宅不寧，你都沒處哭去，到時候又是操不完的心。”

袁道芝這才癟癟嘴，悶不吭聲的出去了。

秦醉和宋妍菲回到家的時候，看到家里已經做好了一大桌子菜，秦立明招呼他們趕緊洗手上桌吃飯，秦醉敏銳的發現袁道芝坐在那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把手里東西放好就過去偷偷問秦立明：“我媽怎么了？怎么一臉不高興啊？”

秦立明扭過頭看看坐那喪著臉的袁道芝，哭笑不得的把飯往秦醉手上一放，說：“還不都怪你，你快把飯端過去。”秦醉放好了飯又湊過來問：“我怎么了？我都多少天沒回來了，怎么還能惹她老人家不順心啊？”秦立明笑道：“你媽早上去打太極，被人家帶孫子給刺激的，你還不趕緊給她整個孫子帶帶，她說她在那一幫老姐妹那兒都抬不起頭來，什么時候有了孫子什么時候才能揚眉吐氣。”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秦醉無語凝噎，端著兩碗飯默默的走了。

飯后宋妍菲幫著袁道芝洗碗去了，秦立明給秦醉使了個眼色，父子倆一前一后的下了樓，開門的時候廚房傳來袁道芝的聲音：“誰要出門把垃圾帶一下。”秦立明又回去提了垃圾，看到宋妍菲也看過來，笑道：“我和小醉樓下抽根煙去。”宋妍菲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低頭忙活了起來。袁道芝和秦立明目光相接，秦立明輕輕點了點頭，袁道芝也沒做聲，揮揮手讓他趕緊走。

“抽什么煙，爸，”秦醉拎著垃圾袋邊下樓邊說：“我都戒了。”

“戒了好戒了好，”秦立明欣慰道。

秦醉這下咂摸出一絲意味來了，小聲說：“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兒要背著我媽偷偷跟我說啊？”秦立明白了他一眼，朝遠處一揚下巴道：“走，上那邊兒說。”

“什么事啊還非得出來說？”秦醉扶著小時候常玩的社區健身器材道：“是不是我媽把您也嘮叨煩了？那您可以跟我好好吐吐槽，我聽說歲數大了心里事兒憋多了對身體不好。”

“就你話多？”秦立明問道：“今天一大早我和你媽給你收拾房間，把你那一大箱子東西拖出來了。”看著兒子臉色突然就冷了下來，心里一軟，語氣也不自禁放軟道：“你媽不小心打翻了箱子，我們才發現的。”

“哦，”秦醉別過頭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了，你們扔哪兒了？”

“賣給收破爛的了。”秦立明看著秦醉驟然回頭，渾身都緊繃了，面上也嚴肅了起來：“既然不重要了，隨便處理掉也沒什么問題吧。”

秦醉急道：“爸！你們怎么能隨便扔我的東西呢……”

秦立明鄭重道：“小醉，這些東西我們不扔，你打算留到什么時候扔？”

“……”秦醉氣勢一弱，低頭喃喃：“等我得空，自然會收拾收拾扔掉的。”

“等你有空是什么時候？”

“爸！”秦醉揚眉：“那你們也不能一聲招呼也不打，說扔就扔了啊，那里面還有我以前的同學錄和畢業視頻刻的盤呢……”

“呵呵……就只是為了你那幾本破同學錄？”秦立明表情一松，語氣也回到了平日的閑適：“騙你的。”

“……”

“我給你拿膠帶封好，放在你衣柜最下面了。”

“……”秦醉哭笑不得：“爸……您怎么歲數大了越來越喜歡捉弄我了啊……”

“我們是沒擅自做主給你扔了，但你那么一直留著也不是辦法吧？”秦立明拍拍秦醉的肩道：“也得虧妍菲那孩子在我們家一直拘束，沒隨便進過你的房間，你那個箱子就那么堂而皇之放你床底下，要不小心被她看到你怎么解釋？”

“這有什么不好解釋的……誰還沒點兒過去啊，再說了我也沒專門問過她以前的事情啊。”

“是，誰都有過去，但你既然決定和過去說再見，而且還有了新生活，是不是該把你那些前塵往事都一刀斬了？你還留著那么些小南的東西，你換位思考思考，人家看到了心里能好受么？”

“我又沒干嘛……我又沒藕斷絲連……”

“你呀……”秦立明搖搖頭道：“你怎么不開竅呢，這種事情，一時是不會發作，但會像一根刺扎在心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爆發了，我也不想管你們小家庭的事，總不過是盼著你家宅安寧，夫妻和睦嗎？”

“哎呀爸，我知道您是為我好，這我能不知道么。”

“你可別，你在你媽面前那一套在我這沒用。”秦立明嫌棄的看著一臉假笑的秦醉。秦醉只能撓撓頭，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低頭踢著腳下的石子，秦立明看著他現在的模樣，和小時候淘氣被他趕到這里罰站的樣子一模一樣，也只能深深嘆了口氣，背著手就往回走。

“爸，等等我啊！”秦醉趕緊追了上去。

剛走到門口就看到宋妍菲在家門口張望，一看到秦醉的身影就趕緊說：“你手機沒拿，付升來了好幾個電話，好像挺急的，你趕緊回一個過去。”

“哦哦好。”

秦醉又給付升撥了個電話，響了一聲就馬上被接起來了：“秦醉，東易訂的做活動的那個場子出問題了。”

“什么？”

“說是防火系統不過關，被別人舉報了，要封鎖起來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