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世界會好嗎?:梁漱溟晚年口述(增訂本)
- 梁漱溟 (美)艾愷
- 2488字
- 2019-01-03 12:05:34
凡夫
…………
梁:古印度人的學問,不是在口頭或是在頭腦、人的意識上,不是這樣。它的學問的根本,就是要人的生命根本起變化。它不是一種在頭腦、口頭的空談。這個他們叫作Yoga,中文翻作“瑜伽”。印度各宗派有各宗派的“瑜伽”,相似而不同。不同,可是還是有同的地方,因為相似嘛。就是什么呢?就是他們所說的,要從世俗的生命里頭得到解放、解脫,讓人根本起變化,不再是一個普通的人,這個他們叫作“證果”——證是證了,果是結果。所以印度各宗都有各宗的證果,很相似而不同。
比如照我說吧,我站在佛家的立場,我認為佛家在證果上,是沒有走入偏差,是一直達到最高的解放。最高的解放是什么呢?就是成佛。所以佛家的書、佛典,跟普通我們由自己的思想意識寫出來,不一樣,它有很實在的東西,實在的東西就是實在的生命變化。那個人不再是人了,那個人已經最高,就是成佛了。這個從底層到最高層,它分為十層,這個一層它叫一地,就是土地的地,十地就是十個階層。佛經有“論”——議論的“論”——有一部很著名的、很要緊的書,就叫作《瑜伽師地論》,這個書有一百卷之多,它就是講要成佛。要做這個功夫,做瑜伽的功夫,做瑜伽的人,就稱瑜伽師,瑜伽師從低到高,一層一層的,地位不同,所以叫《瑜伽師地論》,總共十地。到了八地——一共十了——就算是菩薩,八地菩薩,十地也就是成了佛。昨天不是說過一下,那個“戒、定、慧”。
艾:是。
梁:一定要持戒、守戒,然后才能夠入定,由定才能夠生慧。這個是三樣,通常是說六波羅蜜,六波羅蜜就是在這個三樣之外,又有三樣。這個又有三樣里頭,有一樣叫布施,布施就是什么都可以給人,就是無保留。布施是一樣,還有一樣叫作精進,第六是般若,這個合起來就是六波羅蜜 (梁先生在這里講六波羅蜜,將布施、忍辱、精進、戒、定、慧中的“忍辱”遺漏,而將慧,即“般若”,講重復了。——整理者)。一定要修六波羅蜜,然后你的生命才能起變化,以至于達到一種根本變化。根本變化到了第八層——它一層一層,就是《瑜伽師地論》的八地——可以成菩薩了,十地就成佛了。以上的話,歸結起來就是這樣一個意思,就是說佛家要緊的是在自己的生命起變化,或者叫生命的提高吧,不是空理論。
我們現在就回到講熊先生了。熊先生他錯誤在什么地方?他就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凡人,這個中國叫“凡夫”,“凡夫”就是普通人。他沒有做過實際的這種修養功夫,他去討論人家那種功夫上的事情,這個是不行的。底下再點明,佛家的學問,也就是瑜伽師,從瑜伽師才產生了唯識學;熊先生卻是一個凡夫,一個外行人,他要改造唯識學,所以他那個新唯識論,一方面呢,也采取一些個印度古人的東西,但是他也摻雜很多自己的意見,改造它。這個事情我認為是胡鬧。可是我已經從南京把他請到北京大學了,那么沒有辦法了,他要講新唯識論,還是給他去講了。關于這個問題就這樣結束。附帶說一句話,熊先生這個人跟我的朋友交情還是很好,因為他這個人對人很開朗,他喜歡大聲說話,喜歡大笑,有時候他也發脾氣,但是由于他很開朗,所以朋友的關系還是很好。關于這個問題就這樣結束了,我們可以再談別的問題。
艾:有個問題是昨天請教的,還沒有講完的。我請教過您,香港牟宗三、唐君毅一班的作用,您覺得對儒家的發展還是有貢獻的,基本上覺得唐君毅先生的著作是可以的,您是贊成的。(梁:對。)那么有沒有別人,最近幾十年寫儒家思想的書的人,您也會欣賞的?
梁:昨天好像提到一下馮友蘭(艾:嗯,您提到過,講過馮友蘭。),可是馮友蘭寫書,也寫到儒家了,寫中國的古代的學術,那他這個人是印象不算為佳,就是他的為人。
艾:這個問題是關于您自己的,您的著作深受中外學術界的推崇,那么在您的著作之中,您最珍惜的、最珍愛的是哪一本?有沒有一些……
梁:還有沒有出版的。
艾:哦,還沒有出版,就是……
梁:《人心與人生》(《人心與人生》已于此次談話后四年即1984年出版。——整理者)。《人心與人生》最完全了,我的……
艾:有沒有著作您認為已經過時了?就是說……
梁:像那個《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其中就有過時的。
艾:其中有過時的,整個的不是過時的,就是您提到那個解釋儒家思想,就是把孔子和孟子的一些觀念,而把他們……
梁:解釋得粗淺了,粗淺了也就是錯誤。
艾:已經出版的書之中,您最喜愛的是……
梁:已經出版的,妥當的,就是《中國文化要義》。
艾:這個問題我當時已經問過。我想再問一下,就是您已經到了高齡,身體特別健康,這歸因于什么?
梁:一個人的身體是個基礎,頭腦和精神也還是在這個基礎之上的,還得以身體為基礎,所以我現在身體沒有病,到現在雖然年老,精神還差不多。不過自己也很知道,同從前差得很遠了。在哪點上差得很遠呢?就是容易忘,有事想不起來了,好像腦筋里有。我想談談中國的現代的一個哲學家,這個人,留美的,我很佩服的,可是我口里頭就說不出來他的姓名了。
艾:這種事就是在我這個年齡也常發生的。
梁:我說一個小的事情、小的故事。好像美國資本家捐一筆大款,給中國建立一個大的醫院(指協和醫院。——整理者),還做了其他的好的事情,成立了一個委員會。委員會有一位中國翻作孟祿博士,英文名字我說不上來了,孟子的孟,孟祿博士(艾:噢,知道了。),他是委員會主席,把中國有名的學者也都請去參加這個委員會。中國學者里頭有兩個人,一個是胡適,還有一個就是,我現在口里頭說不出來他的姓名的,可我腦筋還清清楚楚知道這個人,還可想見他這個人的樣子。這個人是個哲學家,很有趣味的一個人(指金岳霖先生。——整理者)。他跟胡適也都認識啦,不過胡適在北大,剛才說的這位先生他不是在北大,在哲學研究所,屬于科學院。這天就在協和醫院里開會,孟祿博士主持開會,中國人、外國人都到了。胡適就向這位朋友說:“我寫過一篇文章,你看過沒有啊?”這個朋友說:“看過,很好很好。” 胡適很高興,因為他稱贊他很好。那么意思想問:“你覺得怎么樣,你說很好很好?”他說:“文章很好,可惜你少說一句話。” 胡適趕緊問:“一句什么話呢?”他說:“你少說一句‘我是哲學的外行’。” (艾笑)胡適這篇文章是怎么說的呢?他說:“哲學是什么?哲學在我看來,就是壞的科學,或者說是不好的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