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艾剛·馬卡特

A

初次見到艾剛·馬卡特,是在深秋的十一月。那天,古城烏普薩拉的天空濃云密布,風也漸漸冷了起來,幾片法國梧桐的黃葉飄過,落在了研究室的窗前。

一見面,我就發現艾剛是個很有魅力的人。他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盡力在周圍人中營造一種熱鬧的氣氛,這種心意我馬上就察覺到了。這種類型的人,有不少患有心理上的疾病。而據我所知,這類病人大部分都可完全治愈。人的精神生活是建立在與周圍人的關系上的,但有些人就是不愿與他人交往,這種孤僻的性格最容易導致患病,而他并不屬于那類人。

他的年齡可能比我稍大一點兒,或者和我差不多,總之已經不年輕了。但他的表情反應靈活,動作也相當利索。他身材高高瘦瘦,瞳孔是藍色的,滿頭濃密而花白的頭發。

“啊,醫生,你好,初次見面?!?

剛一進門,他就爽朗地說道,同時向我伸出手來。我握住他的手,他也用力地回握。我認為他之所以這么用力,是出于心情愉快的原因??傊谝淮我娒?,他給我留下的印象很不錯。我甚至認為,即使為他浪費點兒時間也值得。

我請他坐下,然而他卻怔怔地看著我,像是不知道該坐椅子還是該坐沙發。我示意他在沙發上坐下,然后坐在他對面。

“你為什么管我叫醫生?”我想先和他聊些輕松的話題。

“不為什么,因為你穿著白大褂?!卑瑒傂χ卮?。

“是這里的海因里希介紹你來找我的吧?”我問道。

“海因里希?哦,不是的。”他說。

“你叫什么名字?”

“艾剛·馬卡特。醫生你呢?”

“我叫御手洗潔?!蔽掖鸬馈?

“你是從東方來的吧?”他馬上又問我。

“是的,從日本來。”我發現,聽到我的回答時,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慌的神色,“關于日本,你多少知道點兒吧?”

他低著頭想了半天,像是在努力回憶什么?!班?,日本是個科技發達的國家。我就是因為沾了日本的光才能活得好好的?!?

我“哦”了一聲,點了點頭,接著問他:“能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兒嗎?”

他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于是我又問了一句:“為什么說是沾了日本的光?”

艾剛足足愣了好一會兒,才笑了笑說:“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這么覺得而已?!?

我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下去。

“這里的東西可真不少??!”他掃了一眼我的研究室說道。

“有很多東西是別人送的?!蔽腋嬖V他。

“那幅畫是畢加索的嗎?”艾剛指著墻上的復制畫問道。

“不,是康丁斯基[1]的,畫的是日本的稻草人,放倒之后畫的……怎么了?”

艾剛轉過臉去,那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很痛苦。

“哦,不,沒什么。這幅畫有名嗎?我以前沒見過?!卑瑒傉f話時并沒有看著畫。

“這是最早的抽象畫。你喜歡抽象畫嗎?”

艾剛想了想,搖搖頭說:“啊,不,我不怎么喜歡,我喜歡比較容易看懂的東西。”

“舉個例子,你喜歡哪位畫家?”

“比如美國的愛德華·霍普[2],他的畫看著很舒服。還有比亞茲萊[3]、德爾沃[4]……還有,我還很喜歡英國畫家查爾斯·道爾[5]的畫,雖然他的名氣并不大?!?

“霍普的《夜鷹》確實很不錯。”

“是啊,霍普的作品里,我最喜歡的就是那幅?!卑瑒傉f。

“雖然有些陰暗,但很好懂,就像希區柯克[6]的電影一樣?!蔽艺f。與陌生人聊天時,電影往往是最好的話題。

“哦,希區柯克!我可是他的忠實影迷。從他在英國拍攝無聲電影起,我就一直看他的片子,上大學時還猶豫過將來要不要從事這一行,那段時期很迷他的電影。但瑞典電影不太合我的口味,我能理解英格麗·褒曼[7]為什么要離開那兒。”艾剛興致勃勃地說道。

“你最喜歡希區柯克哪個時期的作品?”

“除了他最早期的一些作品外,其他的我都看過。但大都是在放映經典名片的小影院或者在電視上看到的,不是上映期看的?!?

“你是哪年出生的?”

“一九四七年。所以我能在上映時看到的,是從《鳥》那部影片開始的,那時我念中學。這已經是他晚期的作品了,但片子真好看,我還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因為我本來打算走生物學這條路。當時是在哥德堡的電影院看的首映,從那以后,《瑪爾妮》、《破碎的幕布》、《黃玉》和《狂兇記》,都是首映時就看了。我是他最忠實的影迷?!?

“那是你看過的最后一部嗎?”我問道。這很重要,如果他真是希區柯克的忠實影迷的話[8]。

“最后一部?”

“《狂兇記》是你看過的最后一部他的片子嗎?”

“啊,是的,當然了。那是最后一部?!彼芸隙ǖ鼗卮稹?

“那《家庭密謀》你沒看過?”

“《家庭密謀》?那是什么片子?”這個問題似乎出乎他的意料,艾剛的眼睛瞪得很大。

“這是希區柯克導演的最后一部作品,你沒看過嗎?”

“我連聽都沒聽說過?!彼f。

“哦。”我只能這么應付,他的回答令人驚奇,我想了想這句話的含義。原想換個話題和他聊,但看來沒必要了,因為艾剛找了個新話題。

“這里是醫學院吧?”

“不,這里是研究所?!?

“那不是差不多嗎?醫生,您是研究什么的?”

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告訴了他:“我正在研究人的腦組織?!?

“哦,難怪!”艾剛似乎十分開心,甚至興奮地拍了拍沙發扶手,“我早就該猜到了,怪不得!哎,帶我到這種地方來,說明我病得不輕,對吧?”說這話時他臉上仍掛著笑容,“我哪兒有毛病?不就是腦子嗎?!要做什么?是胰島素休克療法?還是要在腦袋上通電?多可怕啊,用這些方法來治我的腦子!”

“你覺得有必要做那些治療嗎?”我問道。

“不,我看完全沒必要?!卑瑒傉f。

我從醫生的角度問道:“你認為自己能適應社會嗎?”

“我認為沒問題。”艾剛回答道。

“你了解‘社會’這個詞所代表的意義嗎?”

“意義?是的,我想我了解?!彼c頭答道。

“你每天都很高興嗎?”

“是呀,每天都很高興?!彼实卣f。對于這一點,我絲毫沒有懷疑。

“你生活目的明確嗎?沒有什么消極的想法?”

“生活目的……這我不清楚,但沒有消極的想法。飯吃得很香,也沒有什么想死的念頭。”

“很好,我不準備給你做那些治療,馬卡特先生。但我建議你做一次核磁共振,檢查一下。而且沒有人把你帶到這里來?!?

“是我認為你需要御手洗先生的幫助?!焙R蚶锵T谝慌哉f道。

艾剛看了我的朋友一眼,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然后又看著我問道:“你是說,我得了病,因此需要你的幫助嗎?”

我想了想,慎重地答道:“雖然你本人認為不需要,但你周圍的人都覺得需要。在這種時候,往往大家的判斷是正確的。”

“哎!”艾剛失望地叫了一聲,肩膀垂了下來,“哎,真讓他們說對了?!?

看他的樣子,像是被關系不錯的朋友出賣了,但并沒有因此而生氣。從這點來看,他雖然多少有些異于常人,不過還是能被社會接受,在人群里生存的。關鍵就在這里,如果他此時發起火來,恐怕馬上就會被人抓起來。

“馬卡特先生,”我告訴他,“并不是我找你來的,是你自己想見我?!?

他愣了一下,問道:“啊?真是這樣嗎?”

我使勁兒點了點頭。

“哦,對,還真是這樣。”艾剛笑了,撓了撓頭,接著說道,“真是糟糕,我都忘了。是這樣的,因為我想跟醫生說說話,隨便聊聊。”

我又點點頭,問道:“具體有什么事?”

“之所以來找醫生,確實是有些事要麻煩你?!?

“到底是什么事?”

“啊,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可能會覺得我不正常,我想找到回去的方法,我想不起來以前我在哪兒了?!?

“是你在哥德堡的家的地址嗎?”我故意這么問。

“不,那里我知道,我不是指那兒。我聽說你有特殊的能力……我的意思是,除了醫生的本事……”他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

我接著說道:“怎么說呢?有時候我確實能發揮那種能力。你和海因里希是怎么認識的?”

艾剛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好像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問:“醫生,現在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像是在做夢。剛才告訴過你,我每天都很快樂,那不是假話,但我又覺得很空虛。不知道為什么……具體的感覺還真說不出來,就像沒有生活的目標。我覺得我該回去,我相信我必須回到一個地方去?,F在我生活的地方,不是我應該待的。但是,該回哪兒去,我又不知道?!?

我對他的話產生了興趣。

“哦,你想知道該回哪兒去,對嗎?”我問道。

艾剛嘆了口氣,點點頭。“是的,我想知道。醫生,我真的想知道我該回哪兒去,太想知道了!”

我看著他滿臉誠摯的表情,有些感動。

“也許我能告訴你,但我不知道那樣做對你來說是不是件好事?!蔽艺f。

艾剛驚訝地看著我。

“真的嗎,醫生?”

我緩緩點了點頭。

“你和海因里希是怎么認識的?”我又問了一遍。

“哦,我們是朋友?!卑瑒偞鸬?。站在一旁的海因里希仿佛想說點兒什么,但我抬手制止了他。

“你們認識多久了?”我繼續問道。

艾剛努力回憶著。

“多久???這個……海因里希?啊,對,我們是朋友。認識多久了?是啊……海因里希的體重——這我可不知道……”

“不是問你體重,我問的是,你們成為朋友多久了,是問你時間多長了。”我重復道。

“哦,醫生,我明白。是長短,時間的長短?!?

“對?!睘榱嗽鰪娬f服力,我又使勁兒點了點頭。

“比如說一年,或者兩年;一個月,或者一個星期……”

“就是這個意思?!蔽艺f。

“對,你問的是時間單位。時間,時間……不過體重……醫生,我聽說不管體重多少,從高處落下來的速度都一樣,這是真的嗎?”

他的話題又變了。

“是真的?!蔽铱隙ǖ卮鸬?。

“棉花和鐵塊會以同樣的速度往下掉,這可能嗎?從很高、很高的橘子樹頂往下掉——”

“你說橘子樹?”

說完連我自己也不自覺地笑出聲來。這時候,我看到海因里希又動了動身子,于是我又一次制止了他。我剛從艾剛的言行中覺察到某種傾向,不希望這時候插進其他話題影響了這種感覺。

“實際下落速度并不一樣,因為存在空氣阻力。但如果是在真空狀態下,下落的速度就一樣了?!?

“真的嗎?”艾剛雙眼放光地問道。接著他把視線轉向空中,像一位羅馬教皇在認真考慮著能否把我提出的科學理論作為正式學說。

“哦,在真空狀態下……可是醫生,輕的東西比較容易在空中飛,是這樣吧?”

這下,輪到我思考他突然提出這個問題的原因了。

“輕的東西?”我問道。

艾剛表情認真地點了點頭。

“怎么飛?”我又問道。

“當然是靠拍翅膀了?!彼f。

“拍翅膀?你是說鳥嗎?”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海鷗比鴿子輕,因此海鷗大概比較容易在天上飛吧?!?

我告訴他:“那是在假設它們的肌肉力量相同的情況下才成立的。肌肉力量越大,體重就會越重,必須把這些條件綜合考慮進去才行。有什么問題嗎?”

他猶豫著,沉默了好久。我故意提到鳥,其實別有用意。我對艾剛接下來會說什么很感興趣。

這時,海因里希舉起了手,意思是說該輪到我說話了吧。我學著議長的樣子指了指他,海因里希打開皮包,從里面拿出一個用紙板做成的大號信封。

“潔,這是他的X光片?!?

我接過黃色信封,從里面抽出兩張很大的X光片,對著外面的光線看。兩張X光片,一張照的是正面,另一張是側面。

“你看看他肩胛骨那里?!焙R蚶锵Uf。

“中間有些凸起,對吧?”

的確,這樣的片子很少見。長成這樣的肩胛骨,我從未見到過。

“對不起,請讓我看看?!?

說著,我起身繞到艾剛身后,摸了摸他的肩胛骨。中間確實有個小包一樣的凸起,兩邊肩胛骨上都有,但凸起的位置并不完全對稱。

“有一個很大的凸起。潔,你以前見過這樣的嗎?”海因里希問道。

“沒有。”我邊回答邊坐回到椅子上。

“醫生,你聽說過肩胛骨是退化的翅膀這種說法嗎?”艾剛問。

“聽說過?!?

聽到我的回答,艾剛沉默了。過了很久,他都沒有開口。

“你想說,你的肩胛骨就是翅膀退化后留下的?”

“我不知道。”艾剛搖了搖頭說。

“從這張X光片里可以看出他沒有裝過人造骨頭吧?”海因里希問道。

“沒有。如果有人造骨頭,一眼就能看出來,因為人造骨頭在X光片里會發白。這個肩胛骨從里到外,全都是他自己的?!蔽艺f完點了點頭,這一點毫無疑問,“這骨頭確實有些怪,你認為翅膀原來就長在這個凸起上嗎?”我問道。

艾剛沒有回答,而是又問了我一個問題:“醫生,重力到底是什么?”

我想了想,告訴他:“重力就是方向朝下的力?!?

“那么,重量……”

“對,重量,物體處在空氣或水中時,除了向下的重力外,還有向上的浮力,這兩股力量相減就是這個物體的重量。”

“可是,要是不在空氣……”艾剛邊想邊說,“如果地點改變了,重量會發生變化嗎?”

“重量和地點沒關系,有變化的是質量?!蔽艺f。

“在地球之外,物體也有重量嗎?”

“當然有。在宇宙空間里,有時沙子會像滿載的油輪一樣重?!?

艾剛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開口問道:“如果在那種地方,有一個由沙子構成的星球……”

“連光也無法脫離那個天體,那里會變成一個如同洞穴般的黑暗之地?!蔽艺f。

“那就是黑洞嗎?”

我點了點頭?!昂诙?,就是處于這種條件下的天體?!?

“就像百慕大三角似的宇宙墳場吧……”

我搖了搖頭?!安?,不是這樣的。每個星系都存在一個黑洞,我們銀河系里也有。與其說是墳場,不如說是孕育出星球和我們人類的母親。”

接著,我問道:“馬卡特先生,你能從離太陽最近的開始,按順序告訴我太陽系都有哪些行星嗎?”

“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卑瑒傄豢跉庹f了出來。又接著說道:“火星的衛星是福波斯和德莫斯。木星的衛星有十三個,其中歐羅巴衛星上有大量的水,但都凍住了,整顆行星就像一顆大冰球。不過它是目前最有可能發現有生物存在的星球?!?

“沒錯。”我佩服地說。

“我還能背出化學元素周期表,生物學的知識也很豐富。我來說說人類起源的問題吧。一八五六年,在德國的尼安德河谷發現了幾十萬年前的人類化石;十二年后,法國的克羅馬儂又出土了兩到三萬年前的人類化石;一八九一年,在印度尼西亞的爪哇島發現了五十萬年前的人類化石。”

“真了不起,馬卡特先生。那么,你知道那個嗎?”我指著柜子上的小恐龍模型問道。

“那是恐龍。”他用拉丁語答道,然后站起來把模型拿在手中,眼睛發亮地注視著,“哎呀,這是什么龍來著?我非常喜歡恐龍,從小就夢想著能親手挖掘出恐龍化石,還想過以后從事這一行呢。”

“你看出這是什么恐龍了嗎?”

“脖子挺長的,不是梁龍就是雷龍吧?”

“雷龍這個叫法已經被廢止了?!蔽艺f道。艾剛似乎很驚訝。

“???為什么?”他非常吃驚地盯著我。

“原來被認定為雷龍的化石,后來被證實是長頸龍的一部分。”“?。窟@些我從來沒聽說過?!?

“它是目前已知的最大的恐龍?!蔽抑钢P驼f。

“最大……那就是超龍?”艾剛問。

“你連超龍都知道?”這次該我吃驚了。

“當然知道,最近不是在美國科羅拉多州發現了化石嗎?”“嗯。”

“我還知道阿根廷龍?!?

“哦?是嗎?你對恐龍很了解呀!”我更驚訝了。

“阿根廷龍也是出土了化石后人們才知道的,據說個頭比超龍還大。但發現的化石只有一小塊,所以還不能下結論……”

“恐龍學現在已經變成看誰能發現最長最大恐龍的競賽了。你手上的這種龍打破了以前的紀錄,他叫地震龍。你知道嗎?”我說道。

“?。磕阏f什么?叫什么龍?”艾剛瞪大了雙眼。

“地震龍?!?

艾剛張開嘴,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我以為我知道所有恐龍的名字,但沒聽說過這種。地震龍是……”

“身長約三十五米,體重達四十二噸,走起路就像附近發生了地震似的,因此得名。不過已經發現的化石只占全部骨骼的百分之三十,所以數據都是推測出來的。以后可能會有更正,沒準兒還能發現更大的呢?!?

“地震龍……它的化石是在哪兒發現的?”

“美國的新墨西哥州?!?

“美國?新墨西哥?哦……”

艾剛看起來有些失落,他把恐龍模型放回到桌子上。他還不知道,其實他對恐龍的了解,已經給我帶來不少推理的依據了。

“聽海因里希說,你還是個作家?”我換了個話題。

艾剛笑了起來?!拔抑徊贿^寫了一本童話書,醫生。那是我的處女作,也是唯一的作品。其實我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成它的,只是把一直在腦子里想著的故事和風景寫下來而已。只有一部作品,怎么能算作家?”

“是這本書嗎?”

我站起來,從抽屜里取出海因里希放在這里的那本書,舉了起來。艾剛好像有些近視,在看清了《重返橘子共和國》這個書名后,他點了點頭說:“對,就是它?!?

我把書放在桌子上,又坐回到馬卡特面前。

“馬卡特先生,你給自己的書取名‘重返’,是什么意思?”

艾剛歪著頭想了想,答道:“什么意思,我想不起來了?!?

“故事里的主人公,那個少年,最終還是沒有回到這個國家,對吧?”

“啊,對,是這樣的?!?

“也就是說,回國是以后的故事情節。少年也許能回去,也許再也回不去了。”

艾剛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是你曾經待過一段時間、現在還很懷念的地方。因為想回去的念頭太強烈,才想出了這個詞,對嗎?”

艾剛又點了點頭,然后陷入沉思。

“既然這么寫,就表示我回去過了……可是醫生,真是這樣的嗎?我的潛意識……你是這方面的專家呀。”

“那就是你的人生經歷,同時也是你書中的情節?!蔽艺f道。

“是嗎?嗯……是嗎?或許是吧……”艾剛邊想邊說道。

“你說你每天都過得很空虛,還說這里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你要回到某個地方,卻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兒?”

“是的,我說過?!卑瑒傸c了點頭。

“你說的那個地方不會就是那兒吧?”

艾剛愣了一會兒,說:“這件事我想過很多次,但現實中這種地方根本就不存在啊?!?

“你指的不是橘子共和國?”

“不是,那是想象出來的……是理想?!?

“也就是說,橘子共和國只存在于你的大腦里,現實中并不存在,對嗎?”

“對?!卑瑒傸c了點頭。

“而真正想回去的地方還是想不起來,對嗎?”

“對,想不起來,怎么也想不起來。”

“那想回去的原因是什么呢?”

艾剛搖了搖頭說:“這個也想不起來了?!?

“但你努力想記起來,對嗎?”

“對,是這樣的?!卑瑒傆行╇y過地回答。

“你想記起那個地方在哪兒,這個問題你每天都在想,可還是想不起來,所以就寫了這個故事,對吧?”

“哦,是的,醫生,是這樣的?!?

“我認為,你寫的故事和你的記憶有共通之處。”

“哦……”艾剛輕輕點了點頭。

“說得詳細些,我認為你的實際經歷以及那些也許是錯誤的記憶,和這個故事有關系?!?

“對……我想一定是這樣的吧。”

“你的故事里有一些精靈,她們住在哪兒?”我問道。

“她們……哦,對,當然,這個我記得,是我自己寫的嘛。她們住在很高很高的橘子樹上,有好幾百米高,像高樓大廈似的?!?

“哦,有那么高嗎?”我指著墻上那張巴塞羅那圣家堂[9]的照片問道。

“對!差不多有這么高。旁邊那張照片上的是什么?”

“那是建筑師高第[10]發明的研究力學平衡的實驗裝置。像照片上那樣,把沙子裝進幾個玉米形的袋子,再用繩子吊起來。那是他設計建筑的一種秘密方法,把它倒過來就是他的作品了,他就是這樣構思建筑結構的平衡性的。”

“我覺得這張照片更像‘橘子共和國’。有一棵高大的橘子樹,樹枝向四面八方伸展開去,最頂端有一幢建筑,還有許多圍著樹干搭建的小屋。高低不同的樹枝將這些小屋分成了許多村落,比如A區第十街啦,D區第十一街之類的。這些村落的外觀就像德國那座有名的城市……”

“是海德堡嗎?”

“不,不是,是另一座……”

“羅騰堡?”

“對!橘子樹的樹干上有很多外觀像羅騰堡那樣的小村子,很多房子在一起,每幢都不一樣。就像中國人的聚居地唐人街那樣。精靈們就住在那種房子里。”

“那要怎樣才能爬上去呢?”

“有長長的螺旋形樓梯,像繩子一樣繞在樹干周圍,順著梯子就能爬到上面的房子那里。樹干很粗,樹根比一間房子還要大?!?

艾剛目視遠方,仿佛正望著那條螺旋形樓梯。

“精靈們也爬那種螺旋形樓梯嗎?”

“不,她們能飛,可以直接飛回家?!?

“她們有多高?”

“一米多一點兒?!?

“個子很矮嘛。”

“是很矮?!?

“她們一直都住在樹上嗎?”

“不,以前住在地底下。”艾剛說。

“地底下?還有個地下城?”

“不,是埋在地里。她們一直在睡覺?!?

“埋在地里?”

“對,埋在地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問道,“《重返橘子共和國》里可沒寫這些內容?!?

“哦,是的。”艾剛說。

“你是怎么知道的?”

“嗯,我只是這么認為而已,感覺是那樣的?!?

“你的故事里還出現了一些很特別的、讓人印象深刻的人物?!蔽覔Q了個話題。

“是的,我寫了一些沒有鼻子或耳朵的人?!?

“聽說你畫畫不錯?”

“我喜歡畫畫,和寫東西一樣。”

“你讀過藝術類大學嗎?”

“沒有,我只讀過哥德堡大學的生物系。”

“你能畫出那些沒有鼻子或沒有耳朵的人嗎?”

“現在嗎?”

我點了點頭。

艾剛想了想說:“應該沒問題?!?

“你是不是親眼見過這樣的人?”

艾剛慢慢地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是不是親眼見過?!?

“那些精靈呢?你親眼見過嗎?”

“不知道,不過不可能見過吧?!?

“那精靈住的地方呢?”

“你問我見沒見過她們住的地方?”

“對?!?

“應該沒見過?!?

“沒見過的東西,你也能畫出來嗎?”

艾剛沉思著。

我接著說道:“我讓海因里希把你畫的畫拿來看了。有好多風景畫和靜物畫,畫的全是你見過的東西。有些是現場寫生,有些是事后憑記憶畫的,總之,沒有一幅畫的是你沒見過的東西,對吧?”

艾剛點了點頭?!拔也皇菍I畫家,是個外行,因此沒見過的東西我畫不出來?!?

“寫東西不也是這樣嗎?”

艾剛表情困惑地思考了很久,才說道:“哦,對,是那樣的……一定是。沒見過的地方我肯定寫不出來,不知道該怎么寫。我只能寫閉上眼就能想起來、記得很清楚的東西?!?

“大多數作家的處女作都是這樣,早期的藝術作品也是如此。每幅壁畫、每座石雕,沒見過的東西一定做不出來。所以不管多么稀奇古怪的東西,一定都是他們見過的?!?

聽到我這么說,他馬上點著頭說:“嗯,對,是那樣的。我也一樣?!?

“你剛才的話非常重要。你只能寫‘閉上眼就能想起來、記得很清楚的東西’。對吧?”

“對?!?

“但你沒有記憶了,對吧?”

“是的?!?

“可你寫的那些天馬行空的故事不就是你的記憶嗎?”

“這……”

“不管那些事情多么離奇,也都是你的記憶。你確實見過沒有鼻子或耳朵的人,見過精靈,還曾經去過精靈住的地方。”

“會有這種事?”

“如果不是這樣,道理上就解釋不通了?!?

聽了我的話,艾剛苦笑道:“你說我見過沒有鼻子的人,還見過比房子還粗的橘子樹?樹上還住著人,有房子和村莊?在現實生活中?”

“也許某個地方真的有呢?!?

“還有三層樓高的向日葵和背上長著翅膀的女孩?”

“你的肩胛骨上不就有長翅膀的痕跡嗎?”我說道。

聽我這么一說,艾剛停止了反駁。他想了想,輕輕地點了點頭。

“啊,說得也是,的確是這樣。你說的對,我在那個村子里待過?!?

“可是,你不記得它在哪兒了?!蔽艺f。

艾剛搖了搖頭,道:“真的不記得了?!?

“你是怎么到那里去的?”

艾剛眼神迷茫地說:“劃小船,我是劃著小船去的?!?

“經過的是海還是河?”

“是河?!?

“你是從哪兒坐上小船的?”

艾剛又搖了搖頭?!拔矣洸磺辶?。”

“那個國度的人還有什么重要的特征嗎?”

“有,他們的脖子是螺絲式的,腦袋和身子是用螺絲擰在一起的,可以分離?!?

“脖子是螺絲式的……”

“對,是用螺絲把腦袋和身子擰在一起的?!?

“也就是說,如果把頭轉幾圈,就可以直接擰進身子里去?”

“是這樣的?!?

“我明白了??傊?,精靈住的地方在河邊。雖然不知道在地球上的哪個位置,反正是在河邊,對吧?”

“對?!?

“現在我們要找到那個不可思議的地方,河邊是條重要線索。還有,那兒的人脖子是螺絲式的,有些人沒有鼻子或耳朵?!?

“對,就是這樣?!?

我站起來,走到柜子邊,拿起裝有彩色鉛筆和蠟筆的玻璃瓶。然后打開抽屜,拿出幾張白紙。當我擰瓶蓋時,艾剛低下了頭,露出痛苦的樣子。

“你不喜歡擰蓋子?”我問。

“我也不知道,也許吧??戳擞X得不舒服?!卑瑒傉f。

“這里有畫畫用的鉛筆,還有橡皮,我想讓你把那些沒有鼻子或耳朵的人畫出來?!?

我說完后,他馬上就動手畫了起來,絲毫沒有推托或猶豫。很快,一幅奇怪的老人頭像出來了,看起來很像沒有肉的頭骨。

“他的臉上有皺紋,我想應該是個老人吧?”

“對,是老人。沒有耳朵的那些人也是老人?!?

“年輕人呢?”

“年輕人都有鼻子和耳朵。”

這真是個很有趣的規律。

“沒有例外的嗎?”

“你說的例外是什么意思?”

“有沒有鼻子的年輕人嗎?”

“沒有?!?

“再請你畫一幅精靈的畫吧。”

我剛說完,他又熟練地畫了起來,但畫出來的樣子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精靈”這個詞,本來會讓人想到可愛的少女,但他畫的精靈,臉頰和額頭都很窄,并且和剛才畫的老人一樣,也沒有鼻子,怎么看都像只黑猩猩。整體感覺和沒有鼻子的老人很像,我懷疑他是不是只會畫這種臉型。

“讓我看看……嗯,看起來差不多嘛?!蔽铱粗掷锏漠嬚f。

“對,真的差不多。”艾剛表示贊同。

“精靈都是這樣的嗎?”

“不,也有長得漂亮的,但大多數是這樣。”他說。

“那故事的主人公長什么樣?”

“她長得很可愛,但我畫不出來。我畫畫的水平不高?!?

“非常有魅力嗎?”

艾剛慢慢地點了點頭,說:“是的?!?

“再請你畫一張我的頭部素描,簡單點兒就行。”我對他說?!爱嬆愕念^像?”

“是的。”

艾剛有點兒不好意思。

“這樣啊,我那個……這個,這對找到‘橘子共和國’有幫助嗎?”艾剛問道。

他可能以為我只是出于個人興趣,想要一張自己的畫像。

“我想應該有幫助,或許很快就會有用?!蔽覍λf。

艾剛只好拿起筆畫了起來。雖然花了不少時間,但畫得還不錯。

“畫得真棒!現在,請你在這三張畫的右下角簽個名?!蔽疫吙粗?,邊對他說。

艾剛照我說的簽了名。簽好后,我左手拿著這三幅畫走到書桌旁,右手拿起他寫的那本《重返橘子共和國》。

“請看好,馬卡特先生。我把這三幅畫放在桌上,再放上你寫的《重返橘子共和國》,然后在上面蓋上手帕。這條黃色大手帕是我收到的生日禮物,很漂亮也很特別。它很大,上面印著一朵馬蹄蓮。”

做完這些魔術師似的動作后,我指著擺在旁邊柜子上的飛機模型說:“這些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戰斗機?!?

說完,我把四架飛機模型都拿過來放在桌子上。

“這些都是歷史上著名的飛機。這架是德國的梅塞施密特戰斗機,這是英國的噴火式戰斗機,這是美國的P-51野馬戰斗機,這是日本的零式戰斗機。馬卡特先生,你不是喜歡能在空中飛的東西嗎?”

他沉著臉說:“不,我不喜歡,我討厭這些,尤其是旁邊那架綠色的?!?

“你是說零式戰斗機嗎?”

“對,我不喜歡它,看到它就覺得討厭。”

他的回答讓我十分意外。

“那我把它收起來吧。”

“好?!?

“你是討厭螺旋槳嗎?”我又把四架飛機依次擺回柜子上,問道,“噴氣式的你不討厭吧?”

艾剛想了好久,沒有回答。

“那么,靠扇動翅膀在空中飛的東西不討厭吧?那只海鷗怎么樣?”

我指著張開翅膀的海鷗模型問道。

“不,我指的不是那個,我是討厭機翼上那個紅色的圓圈標志?!卑瑒傉f。

“你說的是太陽旗吧?啊……要不我們休息一會兒。馬卡特先生,要不要來杯咖啡?”

“好。謝謝?!?

“海因里希,你呢?”

“我也來一杯吧?!?

“那我去買三杯來。這里沒有咖啡機,不遠處有家咖啡館,我馬上就回來?!蔽疫呎f邊站起身來。

B

端著三杯拿鐵咖啡回到研究室時,距我離開房間還不到五分鐘。

我一走進屋,坐在海因里希身邊的艾剛·馬卡特就站了起來,伸出手向我走來,說:“啊,醫生,你好,初次見面!”

我把三杯咖啡慢慢放在桌子上,笑著和他握了握手。他睜大藍色的眼睛,高興地用力握了一下,握力似乎反映了他的心情,我能感覺到他心情不錯。

“為什么叫我醫生?”我問道。

“因為你穿著白大褂呀?!卑瑒偦卮?。

“請,這是拿鐵咖啡,最近在學生中很受歡迎。純手工磨制,美國式的?!?

艾剛高興地接過咖啡?!爸x謝,你好像知道我要來似的?!?

他向我道謝。海因里希在一旁沒說話。

艾剛喝了一口咖啡,說:“哦,很好喝?!?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艾剛·馬卡特。醫生你呢?”

“我叫御手洗潔?!?

“你是從東方來的吧?”他馬上問道。

“從日本來?!?

簡直不可思議。他的一言一行就像是在重復某種程序,仿佛被卷入旋渦,無法自行擺脫。艾剛聽到我的回答后,又露出了恐怖的表情。

“關于日本,你多少知道點兒吧?”

艾剛低著頭,想了半天說:“嗯,日本是個科技發達的國家。我就是因為沾了日本的光才能活得好好的?!?

“為什么說是沾了日本的光?”

他又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芭?,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這么覺得而已?!?

“你害怕日本嗎?”我問。

他露出恐懼的表情,但沒有說話。

“你是有什么顧慮嗎?”我問道。

艾剛想了好久,說道:“我不知道?!?

“你害怕日本,有什么具體的原因嗎?比如說日本人欺負過你,或者罵過你之類的?”

艾剛馬上搖了搖頭說:“沒有?!?

“所以,這種害怕不是因為以前發生過什么事,對嗎?”

艾剛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是裝的。這說明雖然不清楚原因,但提到日本,的確會讓他害怕。這樣解釋似乎有些牽強,但我相信結論沒有錯。

“那幅畫是畢加索的嗎?”艾剛指著墻上的復制畫問我。

“是康丁斯基的,畫的是日本的稻草人。”

這次他的表情變化沒有那么明顯。

“那是稻草人……”

“是放倒之后畫的。”我解釋道。

“哦?!?

“這是最早的抽象畫。你喜歡抽象畫嗎?”

“是的,很喜歡?!?

艾剛這次的回答和上次不一樣。

“你喜歡哪位畫家?”

“抽象派里我喜歡的是薩爾瓦多·達利[11],保羅·德爾沃[12]和馬克斯·恩斯特[13]我也喜歡。”

“你愛看電影嗎?”

“看電影?為什么?”

可能是覺得我這個問題問得有些突然,他滿臉驚訝。

“電影創作和畫家的創作不是很類似嗎?”

他像是同意了我的說法,答道:“對,的確是這樣。我特別喜歡俄國的愛森斯坦[14]和塔科夫斯基[15]?!?

“希區柯克呢?”

“希區柯克?哦,他拍的大部分是娛樂電影,我喜歡他早期在英國時的作品?!?

“他早期的作品你都看過嗎?”

“沒有,我很想看,但那些作品已經看不到了。我看的都是他到美國以后拍攝的作品?!?

“《鳥》以后的作品看過嗎?”

“看過,想放松的時候,就會到哥德堡影院去看。”

“你能說出自《鳥》以后他拍攝的所有作品嗎?”

“我想可以。《鳥》、《瑪爾妮》、《破碎的幕布》、《黃玉》和《狂兇記》?!?

“就這些?”

“嗯,就這些,希區柯克的后期作品我全都看過。”

“《家庭密謀》呢?”

他又露出訝異的神情?!啊都彝ッ苤\》?那是什么片子?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我點了點頭。雖然他對電影的感覺和評價與之前不同,但他說《狂兇記》是希區柯克的最后一部作品,這一點沒有變化。

“馬卡特先生,我們以前見過面嗎?”我不得不這么問。

他看著我,很認真地回答:“沒有,我們這是第一次見面?!?

“是嗎?”我反問道。

“這里是醫學院吧?”他問道。

如果順著他的想法,話題就會像行星圍繞軌道一樣,開始不斷地重復。

“不,這里是研究所?!?

我第二次這么回答。

“那不是差不多嗎?醫生,您是研究什么的?”

“人的腦組織?!?

“哦,難怪!”

他說,并像上次一樣用力拍了拍沙發的扶手。動作像電影回放般準確,好像他的腦子里有一部固定的劇本。

“我早就該猜到了,怪不得!哎,帶我到這種地方來,說明我病得不輕,對吧?”他笑著說,“接下來要給我用胰島素休克療法吧?要通上電源?多可怕……”

“你覺得有必要做那些治療嗎?”我問他。

“不,我看完全沒必要?!彼隙ǖ鼗卮鸬馈?

“你每天快樂嗎?”

“快樂。”

“繼續這么過下去會覺得不自在嗎?”

他想了想說:“不會啊?!?

“生活上有什么發愁的事嗎?”

“沒什么好發愁的。”

“我并不打算對你進行什么治療。但是,馬卡特先生,不是別人把你帶到這里來的,是你自己要來的?!?

“我自己要來的?為什么?”

“我想,你是有什么事想和御手洗先生商量吧?”一旁的海因里希說。

艾剛看了海因里希一眼,然后又看著我,問道:“我需要先生的幫助?”

聽得出來,他有些不安。

“你不是在尋找什么東西嗎?”海因里希說,“你不是不記得自己以前在哪兒、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嗎?不記得這些,你不覺得很不安嗎?”

艾剛猛然抬起頭說:“醫生,沒有那回事兒。我是瑞典人,在哥德堡出生長大。我在哥德堡讀完小學、初中和高中,后來進入哥德堡大學生物系學習。這些我都記得?!?

“后來呢?”

“后來?后來我坐上了船,是海洋生物考察船,去考察海洋里的微生物。然后又換到貨船……”

“再后來呢?”

“再后來……就到這里來了?!?

“哦。你的職業是什么?”

“剛才說過,我在船上待過一陣子,不過現在下船了。”

“你一直在船上嗎?”

“在海洋生物學研究所的考察船上……其實我比較喜歡陸地上的古代生物,但覺得那樣的工作太單調了。我喜歡船上的工作,當過普通貨船的船員?!?

“哦,然后你就到這里來了?”

“是的?!?

“你現在的職業不是作家嗎?”我問道,“不是寫過一本童話書嗎?”

“哦,對!我寫過一本。我的職業是作家。我和這位海因里希先生就是這樣認識的,我們是同行?!卑瑒偨K于想起來了。

“你和他認識多久了?”

艾剛想了半天,這樣子我剛才也見過。

“多久了?哦,對……我和海因里希,哦,對,我們是朋友。我們的書由斯德哥爾摩的同一家出版社出版,所以我們認識了。說到我們認識多久了?這個……可是我……”

“你是不是想說不知道海因里希先生的體重?”

我有點著急,搶先說出來了。如此缺乏耐心,如果我真是醫生的話,肯定會被解雇。

艾剛聽了,瞪大眼睛看著我,他那充滿敬畏的神情,讓人想起《圣經》中聽到神諭的法利賽人。

“不是體重,我問的是時間的長短。我想知道你和海因里希是多久以前認識的。一年?兩年?還是一個月?一個星期?”

在我急切的催促下,艾剛變得有些畏縮,陷入了沉默。

“哦,馬卡特先生,對不起,請別介意。您的肩胛骨和普通人的不一樣,是嗎?”

我換了個話題,艾剛才稍微恢復了點精神。

“對,你知道?。课壹珉喂堑闹虚g部分是鼓起來的,鼓得像氣球一樣。多了塊骨頭。醫生,你想不想摸摸看?”

“不用了?!蔽艺f。沒必要再摸一次。

“那塊骨頭都是我自己的,沒有人造的成分,完全是天生的。醫生,你聽說過肩胛骨是退化的翅膀這種說法嗎?”

艾剛又問了一遍同樣的問題。

“聽說過。”我答道。如果人生可以一遍又一遍地重新來過,那每個人都不會有遺憾了。

“你的肩胛骨上原來長過翅膀?”

聽我這么問,艾剛嚇了一跳。

“我不認為自己長過翅膀?!被剡^神來后,艾剛說,“也許這是返祖現象?”

“返祖現象?”

“對。你相信人類的祖先是猿嗎?”

“你知道尼安德特人的骨骼化石是什么時候發現的嗎?”我反問他。

“一八五六年。他們是數十萬年前的人類祖先?!卑瑒傉f。

“那爪哇猿人是什么時候發現的?”

“一八九一年。是五十萬年前人類祖先的化石。”

“法國的克羅馬儂人呢?”

“一八六八年。那是兩萬到三萬年前人類祖先的化石?!?

年份和時間都答對了。這部分知識對他而言就和日常用語以及紅綠黃三種信號燈所代表的意思一樣,已經成為生活中的簡單記憶。因此,這些方面的知識他并不存在欠缺和模糊。

“嗯,你記得很清楚。不過克羅馬儂人已經和現代人沒有什么區別了,如果好好進行訓練,也許他們還能開車呢。但爪哇猿人和尼安德特人都屬于類人猿,和前者之間的差距非常大?!?

“五十萬年前的猿人和兩三萬年前的人類,兩者之間存在的巨大鴻溝就像波羅的海一樣。不管是時間上的距離,還是智能上的差別,幾乎都不可同日而語。但猿人和尼安德特人之間的差距更大,兩者就像隔著大西洋?!?

“人類進化史上還有一個‘缺失的環節’,一直沒能補上。那就是目前還沒發現從猿人過渡到尼安德特人之間的化石。也就是說,在類人猿和猿人之間,還有一段沒有填補上的空缺。尼安德特人和爪哇猿人不可能是突然出現在地球上的,因此全世界都在尋找這一段缺失的環節。對于這件事,所有人都很熱衷,甚至還出現過道森所謂‘皮爾當人’騙局的丑聞。醫生,你知道這件事嗎?”

“我知道,是發生在英國的那樁造假案吧?連柯南·道爾都成了嫌疑人之一呢。”

“對,醫生你知道得很清楚。那是一九〇九年發生在英國蘇塞克斯郡皮爾當砂石場的事。道森公開宣稱在砂石場附近發掘出類人猿的頭蓋骨,三年后又宣布發現了下頜骨。還吹噓說類人猿頭蓋骨的腦容量和人類大腦的差不多。然而,一九五三年卻被人發現這些全都是捏造出來的,道森實際上是用大猩猩的頭蓋骨冒充類人猿的顱骨化石。這說明當時人們對這一問題竟然熱衷到這種地步?!?

“你呢?馬卡特先生?”我問。

“我也曾經很熱衷,十分投入??傊?,醫生,從猿人進化到尼安德特人,再從尼安德特人進化到我們,之間的差別這么大,你真覺得是一帆風順進化過來的嗎?從猿人到尼安德特人,再到我們,人類的進化史真是一條直線下來的?我看這里還有很多謎團沒有得到解決。”

“哦,什么謎團還沒有解決?”

“恐龍時代一般被分為三疊紀、侏羅紀和白堊紀三個時期。進入白堊紀后,出現了越來越多的鼠類這種小型哺乳類動物,它們不斷繁衍,占據了整個地球。也有人說就是它們進化成猿人,最后演化成我們人類的。但從侏羅紀到白堊紀之間,還有一段鳥腳類恐龍時代。鴨嘴龍就屬于鳥腳類恐龍的一種,它們全身覆蓋著羽毛,可以雙腳直立行走,還能在天空中飛翔。其中一些的外觀還和人類很相似。”

“你認為它們是人類的遠祖?”

“人類的遠祖真的是某一種動物嗎?記得有一位大概叫丹尼肯的人曾經說過,也許有一個名為神的外星人,在地球上選擇了某些他認為有前途的動物,用操控它們DNA的方法,創造出了外貌酷似自己的高級生物。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難道他僅僅用了猿猴一種動物來做實驗?如果我是那個遠古時代飛到地球來的外星人,肯定會用好幾種有前途的生物做實驗。不僅是猿猴,鳥腳類動物應該也是一種基本選擇吧?”

“哦,所以你的肩胛骨上才會有長過翅膀的痕跡?”

艾剛點了點頭,說:“我想也許我就是那個遠祖的后代之一吧?!?

“馬卡特先生,恐龍在相當于白堊紀末期的六千五百萬年前就已經全部滅絕了,也就是說,哺乳類動物的天敵在一段時間內不存在了,所以相對弱勢的哺乳類才能成為地球的統治者??赡切┛铸垶槭裁磿缃^呢?”

“因為地球上的海水逐漸枯竭,海岸線后退。海水消失了,海岸附近的生態系統也隨之發生了改變,從亞熱帶氣候演變成了嚴冬期,進入恐龍無法食用的被子植物大量繁衍的時代。缺乏食物導致草食類恐龍首先滅絕。接著,以草食類恐龍為食的食肉類恐龍也跟著滅亡了?!?

“哦?!?

我聽后不由得感慨起來,這是被大部分人認同的常識性說法,聽起來很熟悉??赡鞘嵌兰o七十年代后期的學說,現在早已沒了聽眾。我站起身來,從書架上抽出一張地圖遞給他,這是用電腦繪制的墨西哥尤卡坦半島的海底地形圖。

“馬卡特先生,這是最近在尤卡坦半島附近海域的海底發現的巨型圓形坑洞。你看,像這樣,海底居然隱藏著巨大的火山口。它的中心直徑約有兩公里,整個坑洞深達一百七十公里,是個相當大的撞擊洞。中心地層存在大量銥、石英及碳元素?!?

“哦?你是說——”

“這是一個隕石洞,是一塊巨大的隕石與地球碰撞后留下的痕跡。這個坑洞很有可能是這樣形成的。而那次撞擊的時間,正好就在六千五百萬年前?!?

艾剛似乎受到了極大的打擊,臉色突變,說不出話來,他呆呆地盯著地圖,整整沉默了一分鐘。

“醫生,這不是科幻小說里的情節,而是真正發生過的事嗎?”他終于開口問道。

“當然是真的了,馬卡特先生。這個隕石洞是十二年前剛發現的。而且含有銥和碳的地層的年代,也得到了各國科學家的確認,全是六千五百萬年前形成的地層。而在這片含銥的薄層里面,一具恐龍化石都沒有?!?

艾剛震驚得幾乎無法呼吸。

“銥是地球上一種非常稀有的物質。”我解釋道。

“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沒聽說過?!?

“如果真發生過如此劇烈的撞擊,那它掀起的塵埃完全可能遮蓋住整個地球,陽光也無法透過,于是整個地球就會進入冰河期。”我說。

“如果撞擊地球的隕石體積這么大,肯定會使地球上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恐龍也有可能因此而滅絕……”

“我也這么認為。沖撞之下,首先會引發大地震和大型海嘯,海浪的高度起碼能達到三百米。毫無疑問,距離海岸數百公里的美洲大陸內陸地區會因此遭受嚴重的損害,很多物種會因此滅絕。”

“巨大的海嘯還會穿越大西洋,沖擊歐洲大陸。引發的大火燒掉一大半森林,這就是大量煤炭形成的原因。大火持續了很多年,燃燒產生的煙塵和因隕石撞擊產生的塵埃遮天蔽日,完全遮住了陽光,使地面長期變得和冰河期一樣寒冷。植物遭受滅頂之災,需要大量食物的恐龍因此而滅絕,于是小型哺乳類動物成了地球的主宰。”

艾剛嘆了一口氣說:“怎么會這樣?我完全不知道有這種解釋。簡直比科幻小說還讓人難以置信,太驚人了!如果這些都是真的,大概全世界的學者都會大驚失色吧?這會引起生物學上的大變革,連教科書都得改寫了。”

我毫不理會深受刺激的艾剛,從書架上取出另一張我很喜歡的圖片。同時,一股罪惡感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馬卡特先生,你能從離太陽最近的開始,按順序告訴我太陽系都有哪些行星嗎?”

艾剛花了好長時間才從震驚中慢慢恢復過來,他開口說道:“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

他這方面知識的記憶也很穩定。

“有關木星的衛星,你也知道嗎?”

“那是從十七世紀伽利略時代開始才廣為人知的。最初是伽利略用他的自制望遠鏡發現的。至今為止已經發現的木星衛星有十三顆,但伽利略當時只發現了四顆。距離最近的衛星叫埃奧,其次是歐羅巴。據說歐羅巴是個有水的星球,水里可能有魚或其他生物,至少會有細菌類存在。水的表面結著厚厚的冰層。”

“是這樣嗎?”我這才拿出照片給他看。照片非常清晰,連冰層表面的裂痕都拍得很清楚。艾剛看完后臉上又失去了血色。

“這是什么?”

“這是歐羅巴的地表照片,在其上空二百公里處拍攝到的。它表面溫度為零下一百六十度,整個星球都覆蓋著冰層,冰層上有無數這樣的裂痕。裂痕有一個特征,較大的裂縫會呈現出這樣兩條線重疊的狀況。研究者們認為這是兩處山脊,所以把它稱為雙脊山?!?

“哦,這是真的照片嗎?”艾剛將視線從圖片上移開,抬頭看著我。

“對,這是實物照片?!?

“但是,醫生,如果這樣的話,要有人搭乘飛船飛到木星附近才能拍到啊?!?

“這是叫做伽利略號的無人太空飛船最近拍攝后傳回地球的圖像?!?

“伽利略號?”

“是艘無人駕駛太空考察船。人類對歐羅巴衛星的研究已經很深入了。據說雙脊山是因為冰層定期破裂,水從表面噴出后迅速結冰,反復發生這種現象后形成的。根本原因是木星上存在著巨烈的潮汐活動,所以冰層會慢慢地在地表移動?!?

“真令人難以置信,我一點都不知道。我真不敢相信有這種事情發生,完全無法相信?!?

艾剛顯然又受到了強烈的震撼。

“關于你寫的那本童話……”我一邊說,一邊把歐羅巴的照片放回書架上。

“你是說《重返橘子共和國》嗎?那是我寫的第一本書,也是最后一本?!彼f。

“為什么?”我坐回椅子上問道。

“因為我的腦子里已經沒有任何可寫的東西了?!?

“那個故事是怎么想出來的?”

艾剛聽了,雙手抱胸,保持這個動作沉默了一會兒后才說:“哎,我想不起來……”他搖了搖頭,“怎么想出來的……只不過是情節自己進到我的腦子里來了?!?

“你什么都沒做?”

“對,什么都沒做。”

“不用構思什么的嗎?”

聽到這個問題,艾剛用力地搖著頭說:“沒有。我完全沒想過要寫什么書,也沒想過要創作。首先我連書該怎么寫都不知道?!?

“可你卻很自然地把書寫出來了,而且寫得很棒,馬卡特先生。你在無意識中完成了作家才能做到的事情?!?

“是嗎?醫生,但是,為什么我能這么做?這明明不是我所希望做的事啊?!?

“不,你希望這樣做。作家在構想故事的時候,也會像你一樣用腦子努力進行思考?!?

“那我怎么能思考得出……”

“你強迫自己想起來,強迫自己想起遺忘了的過去。”

艾剛聽了又不說話了。我知道,他的心里又受到了打擊。過了一會兒,他嘴里竟然發出聲音來,看來大概是想起了點兒什么。

“那時的你很努力,每天都很努力。你啟動了自己全部的神經元,拼命地恢復它們的活力,終于有一天,所有的神經細胞都動起來了,你又恢復了記憶,故事就像洪水般奔涌而出。事情不就是這樣的嗎?”

艾剛抬起頭朝上看,沉默不語,好像在拼命思考著,思考我提出的假設是否合理。

我也默默地等著。我必須讓他接受我的這個推理,那就是《重返橘子共和國》這本書里,隱藏著他失去的數十年的記憶,這些記憶非常重要。如果他不相信這一理論,便無法產生再努力回憶一次的熱情。如果他想尋找到這個夢中之地,一切就都要從這里開始。

過了許久,他嘆了一口氣說:“哎,也許真是這樣的吧,醫生——”

“所以你只能想出一個故事。這是當然,因為你的過去只有一回?!?

“我丟失了過去,只換來這本《重返橘子共和國》……”他喃喃自語道。

“正是如此。如果把你的人生比喻成用石塊砌成的金字塔,那么你完全喪失了的二十幾年的大量記憶就如同在金字塔上挖了一個大洞,這樣金字塔自然會倒塌,你整個人也會因此而崩潰。于是你的大腦急忙想出了這本《重返橘子共和國》,用這塊石頭臨時填補住那個洞?!?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接著嘆了一口氣說:“你是說,我所想出的就是那個故事……”

“是的,馬卡特先生,所以這個故事非常重要。如果詳細探討隱藏在這個故事里的要素,再仔細加以分析的話,應該就能找回你過去的一切。”

“唉……”

艾剛又嘆氣了。他的樣子像是在說,聽起來根本讓人無法相信,要不就是不感興趣。

“這個故事里隱藏著許許多多的東西。與你的過去相關的各種線索,變幻成各種古怪的情節隱藏在故事里,故事中看似無關緊要的小細節,卻是找出失落的真相最關鍵的東西?!?

艾剛還是不做聲。

“記憶并不是簡單地一次性完成的。所謂記憶,是存儲在一組相同類型的被激活的神經細胞組織里的。其中有些神經細胞會在短時間內發生作用,但不久就會消失。有的則會在組織里慢慢沉淀,儲存下來成為長期記憶。人的經驗和習慣會被傳送到大腦的海馬體里,至少能在那里儲存兩三年。要說是怎么形成的,那是因為海馬體被同一內容反復刺激、一再體驗,發生頻率較高的行為就被復制,牢牢地儲存在大腦皮層的某個地方。一旦完成,以后就不必借助海馬體提取記憶了。”

“哦?!?

“這是目前推測出來的行為記憶模式,事件的記憶也要經過同樣的過程。另外,記憶在被分解、儲存的時候,為了方便提取,每個記憶單元會附有不同的觸手。”

“觸手?”

“是的。所謂觸手,是指觸碰到這種物質后,就可以把一連串的記憶單元提取出來??梢坏┐竽X發生故障,這個過程的某個環節就會出現錯誤。比如說,對于葡萄酒的味覺記憶和演奏肖斯科塔維奇[16]樂曲時對樂器的音色記憶,這兩者觸手的顏色應該是不一樣的,因為記憶的內容和本質都不同。但出錯以后,就有可能使兩者附上顏色相同的觸手,于是,這兩件不同的事物就有可能被誤認為是同一個記憶內容而被提取。兩種記憶的差異被混淆了,結果會造成將味覺記憶和對樂器的音色記憶混同,或把兩種記憶弄反。另外,當分管這兩種記憶的側頭葉要把記憶內容存儲下來的時候,會因很難區分而將它們存在一起,最后變成情節相似,卻與事實完全不同的虛構記憶?!?

“在這種情況下,事后提取出的記憶就會出現無數細節上的漏洞。而人的大腦會再用虛構的細節來填補漏洞,盡量讓事件過程符合常理?!?

說到這里,我故意停住了,想觀察一下他的反應。我想,憑著艾剛的能力,這些說明應該不難理解。

他果然開口了:“醫生,也就是說,你認為我寫的《重返橘子共和國》就是這么產生的?”

我點了點頭。

“所謂事件記憶,其實就是大腦虛構出來的故事,這種假設完全可以成立?!?

“你是說,可以找回我的過去?”艾剛問。

“如果你只是想尋找過去待的地方,應該沒有問題,馬卡特先生?!?

“我的過去真的已經失去了嗎?”

“還在不斷失去,因為你無法留下有關過去的記憶。對你來說,現在發生的一切以后都不能成為過去。你所擁有的過去,只有出生、長大、上大學、畢業、在海洋考察船上工作、看希區柯克的電影,再以后就沒有了?!?

“這是我通過對你的觀察得出的假設。在你人生中的某個時期,一定發生過什么事情。而你的記憶從那時起——也許還要再往回幾年的某個時刻開始——就完全消失了。從那以后,你無法再制造出記憶,也無法再提取記憶,至少無法以合乎常理的常規模式來提取?!?

“唉……”

“你的人生曾遭受過一次嚴重的暴力傷害,其作用不亞于巨大隕石撞擊地球所造成的影響。從此,你就再也無法產生任何記憶了?!?

艾剛搖搖頭說:“你是說,我的過去從那時起就完全消失了?”

“是的?!?

“但是醫生,我還是不敢相信?!?

我站了起來,走到桌子旁邊,問道:“馬卡特先生,請告訴我,這條黃色的手帕下面有什么東西?”

艾剛笑了,搖了搖頭說:“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下面有你寫的那本《重返橘子共和國》。書下面是你給我畫的頭部素描,還有你畫的精靈和沒有鼻子的老人,你相信嗎?”

“這怎么可能!”艾剛笑著說,“我們不是剛見面嗎?”

“你到這里來,親眼看一看?!?

艾剛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掀開手帕。首先露出的是他自己的書,他把書放到一邊,又露出三張他剛才畫的畫,其中一張是我的頭部素描。

“??!怎么回事?這些都像是我畫的,和我的畫線條像極了。啊,醫生你的臉!可是……這該不會是醫生你自己畫的吧?”

“請你看看右下角的簽名?!?

“——艾剛·馬卡特,啊,是真的!”

“是你的筆跡吧?”

“的確是我的?!?

“如果我們是第一次見面,我怎么會有你給我畫的畫呢?”

“這到底怎么回事?”

艾剛的情緒在一天內接連遭受了幾次打擊,他一言不發地呆立著。這在他看來,無異于出現了奇跡。

“請你回到座位上,我們繼續談吧?!?

艾剛把畫放回到桌子上,默默地坐了回去。

“我參加了戒酒會。”艾剛無力地說,“是不是和這有關系?”

“有可能?!?

我慎重地回答。畢竟目前還不能輕易下結論。

“馬卡特先生,你有過癲癇病史嗎?”我問道。

“癲癇???不,從來沒有?!?

“也沒做過癲癇手術?”

“沒有?!?

如果艾剛患過癲癇病,那么在他讀完大學、到影院看希區柯克電影的這段時期內應該會有與得病有關的記憶。而做癲癇手術時,可能會把腦組織的一部分,連同大部分海馬體,甚至杏仁體全部切除。要是做過這類手術,艾剛就有可能出現目前的癥狀。

但這樣一來,又會出現幾個無法解釋的矛盾。如果割除動物的杏仁體,它們就會變得暴躁易怒,把食物誤當成異性而做出類似性行為的動作,并且不再害怕天敵。既可能表現得食欲異常,也可能變得特別老實。杏仁體是用來儲藏恐懼記憶的地方,人類被切除杏仁體后有可能會變得乏力,也有可能反過來變得情緒暴躁。而艾剛不但沒有這些癥狀,反而會對太陽旗圖案和日本這個詞感到恐懼。

戒酒會是一個重度酒精依賴者自發成立的組織,聚會時彼此介紹自己的戒酒經驗,互相鼓勵,尋求擺脫酒精的途徑。這幾年艾剛一直是重度酒精依賴癥患者。由于這個原因,他相繼患上了糖尿病和臟器疾病。

艾剛的推測有一定的道理。因為重度酒精依賴者中,有極個別人會出現乳頭體嚴重受損的現象。這些人會有喪失記憶、逆行性健忘,或對地點、時間等概念記憶失準的癥狀。這些癥狀艾剛都有。如此看來,他的病是由這個原因引起的可能性也很大。

目前這種假設是否正確還有待探討,不過酒精依賴癥患者確實經常用很多編造出來的謊話來填補記憶漏洞。雖然不能完全斷定艾剛不會如此,但這類患者的謊話內容往往每次都不同,而拋開艾剛所說的話的真實性,就目前聽他談論有關橘子共和國的情況來看,內容基本上是一致的。另外,從他有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前的記憶來看,他并沒有出現逆行性健忘的癥狀。

如今,對大腦記憶功能的研究還有許多不明確的地方,比如記憶確切存在于哪個位置,怎樣與大腦相連等問題,還沒有完全搞清楚。而艾剛的逆行性健忘癥狀也許正在發展,現在他的記憶終點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或許過不了多久,他所說的希區柯克的最后一部作品就會變成《黃玉》,或者《破碎的幕布》。甚至有一天,他會一口咬定自己從來沒看過希區柯克的影片。

艾剛在斯德哥爾摩重度酒精依賴癥康復醫院里聽海因里希提起我,就提出想和我見面。艾剛想回到過去待過的地方,急切地希望我能夠幫他找出來,因此海因里希把他帶到我這兒來,而那家醫院的院長好像也鼓勵他來見我。對海因里希來說,他當然想幫助艾剛,但同時,他也認為像艾剛這種罕見的病例,我一定會感興趣。

“馬卡特先生,你認為人生是什么?”我問。

“所謂人生,就是記憶。如果沒有朋友或者熟人,就不能算是人生。”

我看了他一眼,艾剛沒有說話。不管見過幾次面都說是初次見面的人,是無法交到朋友的。

“你認為自己和海因里希先生是朋友,那是因為他今天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你的緣故。等到今晚分手后明天早上再見到他,你大概就會對他打招呼,說初次見面吧。”

海因里希在一旁點了點頭。

“對你來說,連時間這個概念都不存在了。因為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某個瞬間開始,你的時間概念就消失了。所謂意識,是在連續而不斷流逝的時間中形成的。沒有記憶,就不會感覺到時間的流逝,進而不會產生意識。沒有意識,就沒有過去。沒有過去,人生就不存在了。沒有人生,就如同你壓根兒沒出生過一樣?!?

說到這里我停了下來。艾剛像是在思考著什么。

我繼續說道:“你大腦中分管記憶的部分,已經不能正確地進行記錄和保存,所以也不能順利地進行回憶。換句話說,就是無法產生過去,再這么下去,你的一輩子就會只剩下短暫的現在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說的話無疑是對他宣布了一個近乎絕望的結論。但艾剛似乎并沒有馬上明白過來,他對自己目前的處境沒有感到任何的不幸或痛苦。

因此,我打算再多做些試驗。和他聊了這么久后,我已經對他有了相當的了解,但不了解的部分也非常多。目前我知道,他現在的大腦已不能進行正常的記錄,這個推測應該沒錯。我不認為他存在回想和判斷障礙,因為他對從哥德堡大學畢業后幾年內發生的事都記得很清楚,他保有這段記憶并能順利地把記憶內容從腦子里調取出來。他不是完全的健忘,只是從某個時期開始,他的記憶出現了流失。換句話說,如果讓他俯瞰并描述自己的人生,他會找不到某段時期的內容。

但也不能因此就認為他的大腦不能進行記錄。也許記錄和保存都確實已經完成了,只是出于某種原因回憶的開關無法啟動;或者是由于這段記錄錯誤百出,導致不能回放。盡管不夠完整,但既然能想出“橘子共和國”的故事情節,就不能認為他大腦的記錄功能為零。

另外,還存在他的大腦記錄深度偏淺的可能性,或是復制時發生了錯誤。也許正因為記錄太淺,才容易發生錯誤。如果原因只是記錄深度太淺的話,只要提高印象的強度,情況就能有所改變。

我從架子上取下所有帶旋轉式瓶蓋的藥瓶,擺在艾剛面前的桌子上。藥瓶一共有八個。我依次把瓶蓋擰開給艾剛看,他慢慢地背過臉去。

“馬卡特先生,你不敢看我擰瓶蓋嗎?”我問。

“是的,看了后有點兒不舒服?!?

“如果強迫你看,你會怎樣?”

“如果非看不可,我也能看,但會感覺不高興。”

“哦?!?

我停住手,想了想。他的反應比我預想的要好得多。反應程度甚至說不上劇烈,還能堅持看下去。當然,因為他知道這是瓶蓋,他的大腦判斷我擰的只是瓶蓋,因而沒有產生出劇烈的反應。但既然看見擰瓶蓋就會不舒服,某種程度上也能說明他的抵觸性反應已經十分強烈了。

接著我站了起來,取下零式戰斗機的模型拿到他身邊。我故意把機身向前傾斜,好讓艾剛能看清飛機主翼上的太陽旗。艾剛看了一眼,就把視線移開了。我對自己接二連三地對他做出近乎虐待的舉動,感到些許自責。

“看到這個標志,你會不舒服嗎?”我明知故問。

“會,覺得很厭惡。”艾剛回答。

“和擰瓶蓋比起來,哪個更不舒服?”

“兩個都不舒服。”

“如果非要你比較呢?”

“應該是看到太陽旗更不舒服吧?!?

聽到艾剛的回答后,我把零式戰斗機又放回到柜子上。自己祖國的飛機讓人害怕,心里總有點兒不是滋味,但至少可以說明,他大腦里杏仁體功能欠缺的可能性已大為降低。

“你想在天空飛翔嗎?”

“想?!卑瑒傆肿龀隽撕蜕洗尾煌幕卮?。

“你喜歡開飛機嗎?”

“我向往在天空中飛翔,但這和別人應該沒什么兩樣,誰都有過變成小鳥的愿望,誰都曾盼望能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飛翔,我和大家一樣。你問我喜不喜歡飛機,那倒沒有,要說喜歡,我還是更喜歡輪船,因為我喜歡速度慢一些的交通工具。”

“你向往在天空飛翔,可為什么不喜歡飛機呢?”

“可能因為飛機只能向前飛,不好操控吧。我希望成為像童話里的彼得·潘那樣來去自如的人?!?

“原來是這樣。你寫的故事里有一個可愛的精靈,她的瞳孔里有一臺放映機,眼睛會像鉆石或萬花筒似的閃閃發亮。馬卡特先生,你怎么會構思出這么個女孩的?”

“這個問題別的讀者也問過我,可是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我見過她,她是個很有魅力的女孩,我一直忘不了她。”

“你喜歡她,和喜歡像鳥一樣飛翔相比,哪個更強烈一些?”

“當然前者更強烈,要比想飛起來的念頭強烈多了。一想起她,我就會很難過。”

他痛苦地回答??粗倪@副表情,已經基本可以把他的大腦無法進行記錄的可能性排除了。

“沒有經歷過的事情你寫不出來,對吧?”

我把他說過的話重復了一遍。

艾剛沒有回答。

“也就是說,你真的見過她?”

艾剛輕輕地搖了搖頭,說:“要是真的見過她就好了??赡菢右矔芡纯?,因為再也見不到她了?!?

說完,艾剛又沉默了。

“馬卡特先生,能請你做幾件事嗎?”

艾剛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安,但還是點了點頭。我請他用剛才用過的軟鉛筆在桌上的白紙上寫出反寫的英文字母。

反寫字就像從鏡子里看到的字一樣,正好左右相反。艾剛歪歪扭扭地寫著。但從第二遍起,他就照著前一遍寫的來描,速度快多了。就這樣,他從A到Z共寫了四遍。

寫完后,我又讓他在紙后面簽上名字,然后把這些和那三幅畫一起放在桌子上,再把那本《重返橘子共和國》放在最上面,最后用印有馬蹄蓮的大手帕蓋起來。

“OK,我們休息一會兒吧?!闭f著,我站起身來,“我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

說完,我離開房間走到門外去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正阳县| 廊坊市| 德惠市| 唐河县| 鄂托克前旗| 明溪县| 泸溪县| 恭城| 方山县| 惠来县| 阳东县| 寿光市| 都昌县| 民权县| 延吉市| 杭州市| 板桥市| 淮南市| 邯郸县| 壶关县| 奇台县| 兴安盟| 唐河县| 东兰县| 贵港市| 孟津县| 阿勒泰市| 汉源县| 黄陵县| 伽师县| 丰都县| 礼泉县| 开封市| 长岭县| 温泉县| 介休市| 青龙| 葵青区| 建德市| 锦屏县| 定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