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婚的季節(jié)，《春秋繁露》說：“霜降逆女，冰泮殺止?！保ā堆熘榔罚盾髯印吠ā洞舐云罚?。王肅說：自九月至正月（見《詩·綢繆疏》）。其說良是。古人冬則居邑，春則居野（參看第六、第十四章）。結(jié)婚的月分，實在是和其聚居的時期相應(yīng)的。仲春則婚時已過，至此而猶不克婚，則其貧不能備禮可知，所以奔者不禁了。

多妻之原，起于男子的淫侈。生物界的事實，兩性的數(shù)目，常大略相等。婚姻而無禁例，或雖有禁例而不嚴(yán)密則已，若既限定對于法定的配偶以外，不許發(fā)生性的關(guān)系，而又有若干人欲多占異性為己有，則有多占的人，即有無偶的人。所以古今中外，有夫婦之制的社會，必皆以一夫一妻為原則。但亦總有若干例外。

古代貴族，妻以外發(fā)生性的關(guān)系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妻家?guī)淼?，謂之媵。一種是自己家里所固有的，謂之妾（后世媵之實消滅，故其名稱亦消滅，但以妾為配偶以外發(fā)生性的關(guān)系之人之總稱）。媵之義為送，即妻家送女的人（并不限于女子，如伊尹為有莘氏媵臣是），與婿家跟著新郎去迎接新娘的御相同。

媵御的原始，實猶今日結(jié)婚時之男女儐相，本無可發(fā)生性的關(guān)系的理由。后來有特權(quán)的男子，不止娶于一家，正妻以外的旁妻，無以名之，亦名之曰媵，媵遂有正妻以外之配偶之義。

古代的婚姻，最致謹(jǐn)于輩行，而此規(guī)則，亦為有特權(quán)者所破壞。娶一妻者，不但兼及其娣，而且兼及其姪，于是有諸侯一娶九女之制。取一國則二國往媵，各以侄娣從。一娶九女之制，據(jù)《白虎通義·嫁娶篇》說，天子與諸侯同。亦有以為天子娶十二女的，如《春秋繁露·爵國篇》是。此恐系以天子與諸侯同禮為不安而改之。

其實在古代，天子諸侯，在實際上，未必有多大的區(qū)別。《禮記·昏義》末節(jié)說：天子有一后，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案《昏義》為《儀禮·士昏禮》之傳，傳文皆以釋經(jīng)，獨《昏義》此節(jié)，與經(jīng)無涉；文亦不類傳體；其說在他處又無所見；而適與王莽立后，備和、嬪、美、御，和人三，嬪人九，美人二十七，御人八十一之制相合（見《漢書·莽傳》）。其為后人竄入，自無可疑。

《冠義》說：“無大夫冠禮而有其昏禮？古者五十而后爵，何大夫冠禮之有？”五十而后娶，其為再娶可知。諸侯以一娶九女之故，不得再娶（《公羊》莊公十九年）。大夫若亦有媵，安得再娶？管氏有三歸，孔子譏其不儉（《論語·八佾》：包咸云：三歸，娶三姓女），即系譏其僭人君之禮。所以除人君以外，是決無媵的。

至于妾，則為家中的女子，得與家主相接之義。家族主義發(fā)達(dá)的時代，門以內(nèi)的事情，國法本不甚干涉。家主在家庭中的地位，亦無人可以制裁他。家中茍有女奴，家主要破壞她的貞操，自無從加以制裁。所以有妾與否，是個事實問題，在法律上，或者并無制限。

然古代依身分而立別的習(xí)慣，是非常之多的，或有制限，亦未可知。后世等級漸平。依身分而立區(qū)別的習(xí)慣大半消除，娶妾遂成為男子普遍的權(quán)利了。

雖然如此，法律上仍有依身分之貴賤，而定妾之有無多寡的。如《唐書·百官志》：親王有孺人二，媵十；二品媵八；國公及三品媵六；四品媵四；五品媵三；《明律》：民年四十以上無子者，方聽娶妾，違者笞四十。但此等法律，多成具文，而在事實上，則多妻之權(quán)利，為富者所享受。適庶之別，古代頗嚴(yán)。

因為古代等級，本來嚴(yán)峻，妻和妾一出于貴族，一出于賤族，其在社會上的身分，本相懸殊之故。后世等級既平，妻妾之身分，本來的相差，不如前代之甚，所以事實上貴賤之相差亦較微。僅在法律上、風(fēng)俗上，因要維持家庭間的秩序，不得不略存區(qū)別而已。

《顏氏家訓(xùn)》說：“江左不諱庶孽，喪室之后，多以妾媵終家事。河北鄙于側(cè)室，不預(yù)人流，是以必須重娶，至于三四?！边@是江左猶沿古代有媵不再娶的舊風(fēng)，河北就蕩然了。但以妾媵終家事，必本有妾媵而后能然。如其無之，自不能不再娶。再娶自不能視之為妾。

《唐書·儒學(xué)傳》說：“鄭余慶廟有二妣，疑于祔祭，請于有司。博士韋公肅議曰：古諸侯一娶九女，故廟無二適。自秦以來有再娶，前娶后繼皆適也，兩祔無嫌?！弊郧匾詠碛性偃?，即因封建破壞，無復(fù)一娶九女及三歸等制度之故。韋公肅之議，為前娶后繼，皆為適室禮文上的明據(jù)。但從禮意上說，同時不能有二嫡的，所以世俗所謂兼祧雙娶，為法律所不許（大理院解釋，以后娶者為妾）。

人類的性質(zhì)，本來是多婚的（男女皆然），雖由社會的勢力加以壓迫，終不能改變其本性。所以壓迫之力一弛，本性隨即呈露。在現(xiàn)社會制度之下，最普遍而易見的，是為通奸與賣淫。通奸，因其為秘密之事，無從統(tǒng)計其多少。然就現(xiàn)社會和歷史記載上觀察，實可信其極為普遍。賣淫亦然。社會學(xué)家說：“凡是法律和習(xí)慣限制男女性交之處，即有賣淫之事，隨之出現(xiàn)。”

史家推原賣淫之始，多以為起于宗教賣淫。王書奴著《中國倡伎史》（生活書店本）。亦力主此說。然原始宗教界中淫亂的現(xiàn)象，實未可稱為賣淫。因為男女的交際，其初本極自由。后來強橫的男子，雖把一部分女子占為己有，然只限于平時。至于眾人集會之時，則仍須回復(fù)其故態(tài)。所以各個民族，往往大集會之時，即為男女混雜之際。

如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之日，于溱洧兩水之上，招魂續(xù)魄，拂除不祥，士女往觀而相謔（《韓詩》說，據(jù)陳喬樅《三家詩遺說考》）?！妒酚洝せ袀鳌份d淳于髡說：“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后有遺簪?！薄叭漳壕脐@，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籍。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庇秩缜拔乃难鄧凹奕⒅?，男女無別”都是。

宗教上的寺院等，也是大眾集會之地；而且是圣地；其地的習(xí)慣，是不易破壞的。《漢書·禮樂志》說：漢武帝立樂府，“采詩夜誦”。顏師古《注》說：“其言辭或秘，不可宣露，故于夜中歌誦?！卑浮逗鬂h書·高句驪傳》說：其俗淫。暮夜輒男女群聚為倡樂。高句驪是好祠鬼神的，而樂府之立，亦和祭禮有關(guān)。然則采詩夜誦，怕不僅因其言辭或秘罷？

男女混雜之事，后世所謂邪教中，亦恒有之，正和邪有何標(biāo)準(zhǔn)？不過古代之俗，漸與后世不合，則被目為邪而已。然則宗教中初期的淫亂，實不可謂之賣淫。不過限制男女交際的自由，往往與私有財產(chǎn)制度伴隨而起。既有私有財產(chǎn)，自有所謂賣買；既有所謂賣買，淫亦自可為賣買的標(biāo)的。在此情形之下，本非賣買之事，變?yōu)橘u買的多了，亦不僅淫之一端。

賣淫的根源，舊說以為起于齊之女閭。其事見于《戰(zhàn)國策》的《東周策》。《東周策》載一個辯士的話道：“國必有誹譽。忠臣令誹在己，譽在上。齊桓公宮中七市，女閭七百，國人非之，管仲故為三歸之家，以掩桓公非，自傷于民也?！眲t市與女閭，確為淫樂之地。《商君書·墾令篇》說：“令軍市無有女子”；又說：“輕惰之民，不游軍市，則農(nóng)民不淫”；亦市為淫樂之地之一證。女閭則他處無文。案《太平御覽》引《吳越春秋》說：“勾踐輸有過寡婦于山上，使士之憂思者游之，以娛其意”，今本無。亦即女閭之類。女閭，蓋后世所謂女戶者所聚居。女戶以女為戶主，可見其家中是沒有壯男的。《周官》內(nèi)宰：“凡建國，佐后立市?！保弧蹲笫稀氛压?，晏嬰說：“內(nèi)寵之妾，肆奪于市。”；則古代的市，本由女子管理。所以到后來，聚居市中的女子還很多。市和女閭，都不過因其為女子聚居之所，遂成為縱淫之地罷了。其初，也未必是賣淫的。

賣淫的又一來源，是為女樂。女樂是貴族家里的婢妾，擅長歌舞等事的，令其“執(zhí)技以事上”。婢妾的貞操，本來是沒有保障的，自不因其為音樂隊員而有異。封建制度破壞，貴族的特權(quán)，為平民所僭者甚多，自將流布于民間?！妒酚洝へ浿沉袀鳌氛f：趙國的女子，“鼓鳴瑟，踄屣（現(xiàn)在的拖鞋，在古時為舞屣），游媚貴富，入后宮，遍諸侯。”“鄭，衛(wèi)俗與趙相類。”又說：“今夫趙女鄭姬，設(shè)形容，揳鳴琴，揄長袂，躡利屣，目挑心招，出不遠(yuǎn)千里，不擇老少者，奔富厚也?！奔雌涫?。

倡伎本來是對有技藝的人的稱謂，并非專指女子。所以女子有此等技藝的，還特稱為女伎。然其實是性的誘惑的成分多，欣賞其技藝的成分少。于是倡伎轉(zhuǎn)變?yōu)榕淤u淫者的稱謂，其字也改從女旁了（即娼妓。男子之有技藝者，不復(fù)稱倡伎）。

為倡伎之女子，本系婢妾之流，故自古即可買賣?！稇?zhàn)園·韓策》說：“韓賣美人，秦買之三千金”其證。后世當(dāng)娼妓的，也都是經(jīng)濟(jì)上落伍的人，自然始終是可以買賣的了。資本的勢力愈盛，遂并有買得女子，使操淫業(yè)以謀利的。古代的女伎，系婢妾所為，后世政治上還沿襲其遺制，是為樂戶。系以罪人家屬沒入者為之。

唐時，其籍屬于太常。其額設(shè)的樂員，屬于教坊司。此系國家的女樂隊員，但因其本為賤族，貞操亦無保障，官員等皆可使之執(zhí)技薦寢以自娛，是為官妓。軍營中有時亦有隨營的女子，則謂之營妓。民間女子賣淫的，謂之私娼。在本地的稱土娼，在異鄉(xiāng)的稱流娼。

清世祖順治十六年，停止教坊女樂，改用內(nèi)監(jiān)。世宗雍正七年，改教坊司為和聲署。是時各地方的樂戶，亦皆除籍為民。于是在法律上除去一種賤族，亦無所謂官妓。但私娼在當(dāng)時則是無從禁止的。律例雖有“舉貢生員，宿娼者斥革”的條文，亦不過為管束舉貢生員起見而已，并非禁娼。

古代掠奪婚姻的習(xí)慣，仍有存于后世的。趙翼《陔馀叢考》說：“村俗有以婚姻議財不諧，而糾眾劫女成婚者，謂之搶親?！侗笔贰じ甙簜鳌罚喊盒智蟛┝甏奘ツ钆疄榛?，崔不許。昂與兄往劫之。置女村外，謂見曰：何不行禮？于是野合而歸。是劫婚之事，古亦有之。然今俗劫婚，皆已經(jīng)許字者，昂所劫則未字，固不同也?！卑浮肚迓伞罚骸胺埠绖葜耍瑥妸Z良家妻女，奸占為妻妾者絞。配與子孫、弟侄、家人者，罪亦如之?！贝酥笩o婚姻契約而強搶的。又說：“應(yīng)為婚者，雖已納聘財，期未至，而男家強娶者，笞五十?！保ㄖ钢骰槿耍芭一诿?，男家不告官司強搶者，照強娶律減二等?！贝思蹿w氏所謂已經(jīng)許字之女，照法律亦有罪，但為習(xí)俗所囿，法律多不能實行。

又有男女兩家，因不能負(fù)擔(dān)結(jié)婚時的費用，私相協(xié)議，令男家以強搶的形式出之的。則其表面為武力的，內(nèi)容實為經(jīng)濟(jì)的了。搶孀等事，亦自古即有?！稘摲蛘摗嘣A篇》云：“貞潔寡婦，遭直不仁世叔、無義兄弟，或利其聘幣，或貪其財賄，或私其兒子，則迫脅遣送，有自縊房中，飲藥車上，絕命喪軀，孤捐童孩者?！庇钟小昂蠓蚨嘣O(shè)人客，威力脅載者”。這其中，亦含有武力的經(jīng)濟(jì)的兩種成分。

賣買婚姻，則無其名而有其實。《斷訟篇》又說：“諸女一許數(shù)家，雖生十子，更百赦，勿令得蒙一，還私家，則此奸絕矣。不則髡其夫妻，徙千里外劇縣，乃可以毒其心而絕其后。”《抱樸子·弭訟篇》，述其姑子劉士由之論說：“末世舉不修義，許而弗與。訟鬩穢縟，煩塞官曹。今可使諸爭婚者，未及同牢，皆聽義絕，而倍還酒禮，歸其幣帛。其嘗已再離，一倍裨聘（裨即現(xiàn)在賠償?shù)馁r字）。其三絕者，再倍裨聘。如此，離者不生訟心，貪者無利重受?！?

葛洪又申說自己的意見道：“責(zé)裨聘倍，貧者所憚，豐于財者，則適其愿矣。后所許者，或能富殖，助其裨聘，必所甘心。然則先家拱默，不得有言，原情論之，能無怨嘆乎？”

葛洪之意，要令“女氏受聘，禮無豐約（謂不論聘財多少），皆以即日報版。又使時人署姓名于別版，必十人以上，以備遠(yuǎn)行及死亡。又令女之父兄若伯叔，答婿家書，必手書一紙。若有變悔而證據(jù)明者，女氏父母兄弟，皆加刑罰罪”?？梢姖h晉之世賣買婚姻之盛。

后世契約效力較強，此等事無人敢做，但嫁女計較聘禮，娶妻覬覦妝奩，其內(nèi)容還是一樣的，此非經(jīng)濟(jì)制度改變，無法可以改良了。

后世的婚姻，多全由父母做主，本人概不與聞，甚至有指腹為婚等惡習(xí)（見《南史·韋放傳》。按《清律》，指腹為婚有禁），這誠然是很壞的。然論者遂以夫婦之道苦，概歸咎于婚姻的不自由，則亦未必其然。人之性，本是多婚的，男女皆然，所以愛情很難持之永久。即使結(jié)婚之時，純出兩情愛慕，絕無別種作用攙雜其間，尚難保其永久，何況現(xiàn)在的婚姻，有別種作用攙雜的，且居多數(shù)呢？

欲救夫婦道苦之弊，與其審慎于結(jié)婚之時，不如寬大于離婚之際，因為愛情本有變動，結(jié)婚時無論如何審慎，也控制不住后來的變化的。習(xí)俗所以重視離婚，法律也盡力禁阻，不過是要維持家庭。然家庭制度，實不是怎么值得維持的東西，參看下章可明。

統(tǒng)觀兩性關(guān)系，自氏族時代以后，即已漸失其正常。其理由：因女子在產(chǎn)育上，所負(fù)的責(zé)任較男子為多。因而其斗爭的力量，較男子為弱。不論在人類憑恃武力相斗爭，或憑恃財力相斗爭的時代，女子均漸淪于被保護(hù)的地位，失其獨立而附屬于男子。

社會的組織，宜于寬平坦蕩，個個人與總體直接，若多設(shè)等級，使這一部分人，隸屬于那一部分人，那不公平的制度就要逐漸發(fā)生，積久而其弊愈深了。

近代女權(quán)的漸漸伸張，實因工業(yè)革命以來，女子漸加入社會的機構(gòu)，非如昔日蟄居家庭之中，專做輔助男子的事情之故。女子在產(chǎn)育上多盡了責(zé)任，男子就該在別一方面多盡些義務(wù)，這是公道。乘此機會壓迫女子，多占權(quán)利，是很不正當(dāng)?shù)摹６麑嵭泄?，則必自鏟除等級始。所以有人說：社群制度是女子之友，家庭制度是女子之?dāng)场Ｈ粍t“女子回到家庭去”的口號，當(dāng)然只有開倒車的人，才會去高呼了。

人家都說現(xiàn)在的女學(xué)生壞了，不如從前舊式的女子，因其對于家政生疏了，且不耐煩。殊不知這正是現(xiàn)代女子進(jìn)步之征兆。因為對于家政生疏，對于參與社會的工作，卻熟練了。這正是小的、自私的、自利的組織，將逐漸破壞；大的、公平的、博愛的制度，將逐漸形成的征兆。賢母良妻，只是賢奴良隸。此等教育，亦只好落伍的國家去提倡。我們該教一切男女以天下為公的志愿，廣大無邊的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