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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天命與人事

  • 鐵鷂子
  • 平凡之狐貍
  • 4746字
  • 2019-01-20 08:05:00

吱嘎,吱嘎,鋼刀劃過血肉的聲音。

楊玄羽大口大口地啃咬著手中的生肉,奮力地吞咽著,溢出的血沫從他的嘴角滑落?!皳洹彼鲁隽艘粔K骨頭,笑著對一旁正無語的將領們說道:“你看,我現在像不像一個茹毛飲血的野人?”

厲言和叫到:“將軍,都什么時候了,您還有心情開玩笑?”

楊玄羽又啃了一口生肉,大笑道:“什么時候?現在有肉吃,有水喝,還有敵人要殺,作為一名軍人,還有何求?”

還缺燃料。

此時,神武衛所有的人,上至將佐,下到小兵,都能回答他們統領剛剛發出的疑問,還缺燃料。

下定決心斬殺馬匹充作軍糧之后,至少短時間內,不用擔心缺糧。剛剛遼東下過一場雪,哪怕是被圍困在此處,暫時也還不缺乏水源。但是,沒有燃料,別說是木材,就連是野草,都已經被餓瘋了的戰馬啃了個干干凈凈。沒幾日,馬鞍、車架、文書、甚至是轡頭和馬的鬃毛,全軍上下所有能燒的東西都燒了,只剩下御寒的衣服鞋帽沒有燒。

沒有燃料,不僅僅意味著只能吃生肉,更意味著無法抵御冬季遼東的嚴寒。神武衛的這些精銳將士們,如今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望著被凍住的冷馬肉,饑寒交迫,相顧無言。

楊玄羽知道將佐們在腹議什么,接著說道:“感覺冷,那就吃肉啊,吃飽了活動活動,自然就是不冷了。生肉可是好東西,野人能和猛獸搏斗,靠的就是吃生肉。當年鴻門宴上,要不是樊噲沖了進來,吃了項羽的一塊生豬腿,劉邦指不定能不能活著出來呢。”說著,楊玄羽取了一塊大腿肉,皺了皺眉,慢慢啃道。

“將軍,將領們也是好意,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士氣越來越低落了,我怕到時候可能就控制不住了?!蓖醢傧檎f道。

“肅慎人的軍隊圍著我們,突厥的部眾是沒法過來的。我們只能和肅慎人比一比,誰的耐心好。冬季大軍在外,肅慎人也熬不住的。”楊玄羽說。

“這有什么好比的,我們忍不住了,還得忍饑挨餓,肅慎人忍不住了,直接發動總攻,我們幾千疲憊之師,怎么可能抵擋過人家數萬人的大軍?!睂⒆魝內滩蛔〖娂娬f道。

“鏗鏘!”一聲,楊玄羽戰刀出鞘,將佐們頓時失色。只見楊玄羽將戰刀刺入一塊生肉,提起來,對著將士們說道:“生肉有益,但是難吃,一個不小心還會傷了腸胃,反而得病。所以,諸位不愿意吃這生肉,我理解。可是,在肅慎人的眼中,我們未嘗不是一塊生肉,他們想吃,但又不敢吃?!?

“所以,諸位若要問我,眼下怎么辦。我只能說,讓我和忽而都賭一賭,就賭我能吃得下這塊生肉,他,吃不下,如此而已。”

楊玄羽的眼神微微瞇起,像是剛剛飽食了的老虎正慵懶地打量著未來的獵物,緩緩掃視著在場的將佐們。幾個心虛的家伙不由得低下了頭。

這位楊玄羽統領,怎么越來越像他父親鄭國公了。軍中幾位資歷較老的將佐們心中暗道。

眼見沒有人再敢和自己對視,楊玄羽輕笑了一聲,說道:“出去吧,安撫好士兵。眼下這個情況,給我們補給的贛達不敢出面,但肯定匯報給啟民可汗了。突厥人的援兵算起來沒幾天也到了。讓將士們好吃好喝,安心防守。吃不下生肉的也不勉強,餓上幾天就知道難受了?!?

眾將佐無奈,只得紛紛退去。原本將佐們相約而來,其實多少是有一點向楊玄羽逼宮的姿態的,結果見到楊玄羽吃生肉的樣子,未言先懼。等到一亮戰刀,更是兩腿發軟。想說的話沒說出來,就被打發走了,再想進去,又有些心有余悸。沒有辦法,只能各自嘆息,暫且回營。

看到將佐們都走了,楊玄羽淬了一口血沫,冷笑了一聲。

王百祥幫他收拾起一片狼藉的生肉。

“幾天了?”楊玄羽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

“從大軍戰敗之日算起,已經十天了。從坐困此處算起,也有五天了?!蓖醢傧闀獾卮鸬馈?

楊玄羽長嘆一聲:“軍心士氣,已在崩潰邊緣。震懾將領們的歪心思容易,要挽回已經崩潰的軍心,難啊。他們遲早會再來的,那時候更麻煩?!?

“統領不必多慮,反正就是能挨一天挨一天罷了,說到底咱們也算對得起朝廷了。”王百祥勸慰道。

楊玄羽若有所思地看著王百祥,說道:“差不多也是時候了,下次肅慎人進攻的時候,你就按我說的做吧。”

“統領大人。”王百祥叫出了聲,欲言又止,最后說道:“還沒到那一步,也許,也許還有什么奇跡會發生。”說著說著,王百祥自己的聲音也低了下來。軍中雖然比較看重吉兇禍福,但是將希望完全寄托在所謂的“奇跡”上面,也確實是太無稽了。

楊玄羽笑了笑,懶得反駁。

可是次日,當神武衛的斥候來報消息時,楊玄羽卻不得不相信,奇跡真的發生了。

“你說什么?肅慎人全撤了?”

“是的,統領大人,全撤了。我們能騎得動的馬也不多了,這些斥候都是精選的最可靠的小伙子,絕對不可能撒謊。他們跑出了三十里開外,連肅慎人的游騎和斥候都沒有發現,荒原上一片平坦,他們藏不住的,真的是撤了?!背夂蜿犻L喜悅地說道。

“這可真是,這可真是奇跡啊?!蓖醢傧榧拥挠行┱Z無倫次了?!罢l能想象到,到了這一步,肅慎人居然突然撤退了。”

“這是圣上的宏福所致啊。”

“真是天佑大周啊?!?

將佐們紛紛又聚攏到楊玄羽的主營前,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話中的討好之意十分明顯。之前大家都以為自己將被肅慎人包圍下去,面對統領倒也沒有了平日里的恭敬。既然大敵已退,何不趕緊回來找補一二?

“天命也需要人事相輔佐,肅慎人的撤退必有緣故,唉,不知道我們這回是欠了誰的人情?!睏钚鹩行┿皭澋馗锌?,臉色不見喜悲。眾人看了,心底暗嘆,單看這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底,這位統領大人已經越來越有乃父風范。

倒是只有王百祥,此刻自認為,也就唯有他能理解楊玄羽微妙的心情了。

外敵雖去,內患自起。沒有突厥人的援助,能帶領手下的士兵在冰天雪地里行軍千里,回到中原嗎?憑什么,就憑借這些已經凍成了硬塊的生馬肉,還是那些已經跑不動餓瘦了的駑馬?

之前為了維持軍心士氣,編造出來了突厥援軍,如今沒有肅慎人的阻隔了,一旦揭破事實,士兵,將佐,又會怎么看待統領大人?如此想來,倒還真不如轟轟烈烈的戰死沙場,或者敗局已定之時陣前自刎來得痛快一些。

楊玄羽似乎沒有像王百祥那樣,顧慮太多。他簡單感慨一番之后,馬上布置起軍務,徑直向西而行,去尋找之前約定好的“草原援軍”。神武衛的士兵們也是頗為振奮,吃生肉、飲冰水、挨風霜、受驚嚇的日子,終于要到盡頭了。

然而,神武衛向西行軍了一天一夜,一無所獲。夜晚扎營時,楊玄羽依然笑著安撫全軍?!跋氡厥敲C慎的動靜太大了,嚇壞了突厥人。沒事,多走兩天,自然就到了。”

當夜,正在宿衛的王百祥被楊玄羽召見了。

“你殺了我,搶了馬,肅慎、突厥,想投哪里投哪里吧?!?

楊玄羽躺在被褥上,面色蠟黃,神情萎靡,和白天威風凜凜的樣子截然不同。

“統領你這是……”

“生肉,還是吃不習慣啊,腸胃有些受不了,拉稀了好幾趟?!睏钚鹂嘈Φ?。

王百祥有些愣神,那個刺擊天下冠的楊玄羽,那個名將之子,天生神力的楊玄羽,竟然淪落到現在的地步。

“怎么,有些失望嗎?世事無常,公侯將相也不過是平凡人。時運不濟,關公也有走麥城的時候?!睏钚鹫f道:“現在死了,將士們還能念叨我兩句好的,將佐們也能松一口氣,想提前溜走的提前溜走,想要投奔異族的去投奔異族了,神武衛煙消云散,倒也落得干凈。”

王百祥跪下來說道:“統領,請您在堅持一下,再忍耐一下,哪怕是為了您的家人,為了咱們神武衛這么多將士的家人,您也得勉為其難,再努力一下。眼下軍營中人心浮動,全靠您震著。您一旦走了,咱們就真的沒辦法了。”

“過幾天,我就不再是震懾三軍安定人心的大統領了,我就會變成誆騙將士自蹈死路的罪魁禍首。再說,強行震住有什么用,該散的,遲早要散。”楊玄羽慘然一笑,有氣無力地說道。

王百祥沉默不語,只是默默磕頭。楊玄羽長嘆一聲,不去理睬,只是反過身子睡去了。

就在這時,營中一陣喧鬧。王百祥看向楊玄羽,楊玄羽躺在被褥上毫無反應,無奈之中,王百祥起身前去查問。片刻之后,王百祥激動地沖進了主將帳中。楊玄羽聽到動靜,扭頭一看是王百祥,說道:“想通了嗎?我的佩劍就掛在哪兒,用它吧,我比較……”

“將軍,突厥援軍來了,帶來了補給和物資?!蓖醢傧榇驍嗔藯钚鸬脑掝^。

“什么!”楊玄羽掀開被褥,霍然起身,來不及穿上鎧甲,拿起佩劍,快步出帳。王百祥連忙趕過去,為楊玄羽引路。

剛剛起身,楊玄羽身上的衣服還很單薄,但是他的心中火熱?!皼]有事先約定,怎么會有人來支援。會不會有詐?可是就算有詐,要盤算什么呢?想俘虜我們,多等兩三天我軍自然崩潰,犯不著這么費事的。食物中下毒?連狗都知道不會隨便吃外食,又有哪個將軍會輕易讓三軍一同食用尚未檢測的食物?”

楊玄羽想了很多,但是來到大帳時,心緒卻慢慢平和下來了。只要有人來了,終歸不是什么壞事。絕處逢生,真的是絕處逢生啊,莫非大周真的有天命庇佑?

這么想著,楊玄羽推門而入。

大帳中,除了聽到消息趕來的將佐們以外,還有兩個外人。一個突厥小老頭,四十出頭,衣物簡樸但是很整潔。見到楊玄羽,習慣性的低頭哈腰,顯然不是主事人。

另一人穿著大周境內潞州特產的白綢長衫,腳下確實一雙草原特有的布鞋,顯得有些不倫不類。最特別的,是臉上帶了一張鐵面具,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了顧盼有神的兩只眼睛。

那個鐵面人見到楊玄羽,不由得發出了一陣笑聲,用流利的漢話說道:“鄙人何德何能,竟然有幸冠軍侯脫靴相迎?!闭f罷,看向了楊玄羽還來不及穿鞋的一雙光腳。

楊玄羽大笑,甩手將佩劍扔給了后面趕過來的王百祥,走上前去,用草原的禮節用力的擁抱了一下鐵面人,說道:“看這裝扮,您是突厥的右設,樸羅貴人吧。您的到來,解了我軍的燃眉之急啊。我楊玄羽真的是感激的五體投地,別說是脫靴相迎,就算是讓我跪迎,也毫不猶豫。”

鐵面人笑著說:“冠軍侯說笑了,咱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我樸羅哪里是言而無信之人?!?

楊玄羽了然地大笑,和各位將領簡單打了一聲招呼之后,便和樸羅借一步說話。

“我與貴人素昧平生,沒想到,貴人不僅是雪中送炭,還為我緩頰。楊玄羽感激不盡?!睏钚痍悜┑卣f道。

“哪里,我雖然未曾有幸結識冠軍侯,但早已仰慕許久。之前東征時的勞軍,本來應該是我部負責,后來臨時被贛達硬生生的搶了過去。我手頭的這些補給物資,也剛好是現成的?!睒懔_笑著說,只是那笑聲透過鐵面,顯得有些怪模怪樣的。

“還有這等事情?”楊玄羽配合地說道。

“哈哈,將軍心中肯定在想,這補給也是燙手啊,怎么忽然就撤上了突厥內部之爭了?“樸羅調侃道。

楊玄羽有些不好意思,說道:“哪里,貴人雪中送炭,救我于危難之間,楊某自當盡力報答,只是楊某一介武夫,職權有限,對于突厥的情況也不了解,恐怕要讓貴人失望了?!?

樸羅哈哈大笑:“若是連鄭國公最得意的兒子都是一介武夫,那天下還有英雄豪杰嗎?再者說,為將者當識天文地理,通曉人心變化,知悉內外消息,方能夠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突厥是大周最重要的友邦,幾年前,兩國還是兵戎相見,你死我亡。現在竟然已經是握手言歡,互通有無。突厥和大周未來的關系將會如何,影響著天下的安危,突厥的內情,大周的將軍,怎么能夠不了解呢?更何況,我當年可是聽說,冠軍侯的赫赫戰功不少都是在突厥立下的,別人不了解,情有可原,您若是不了解,說不過去吧。”

楊玄羽默然。他當然知道不少突厥的內情,比如說,眼前的這位樸羅貴人,據說至今未滿二十歲,但名義上確實突厥諸部里最有權勢的數人之一了。當年突厥內亂,啟民可汗追隨著他的哥哥,畢始可汗,與其他兄弟相爭。畢始可汗雄才大略,可惜不幸早亡,連其子嗣也大多夭折,最后唯一留下來的一位身份最低賤的小兒子,就是樸羅。作為兄長的唯一血脈,啟民可汗讓他統領原本屬于畢始可汗的那些部族,但是聽說不少族人很不服這位樸羅貴人。認為他柔弱虛偽,詭詐奸佞,是突厥人中的小人和奸賊。

“也難怪,你我交淺言深,身處兩國,本來就有不少顧慮。更何況,大丈夫本來就應該坦誠相見,我卻以鐵面遮蔽容貌,確實有些不敬。”說著,樸羅徐徐解開機關,就要摘下鐵面。

“其實,我在突厥的一切,說到底,也都是這張臉惹出的麻煩。”

楊玄羽怔怔地看著樸羅的真容,一個有些不敬念頭一閃而過:

莫非,我大周還真有天命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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