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哲古鎮出發正是中午,那兩個壞蛋休息好了,顯得格外有精神,還扔給我幾塊熟牛肉。我就是餓死也不會吃他們的食物。
汽車駛離哲古鎮時,我看到東面有一座非常峻拔的雪山。它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有如神靈下凡。我記住了這座雪山,因為在方圓幾十公里范圍內,只要能看見這座雪山,我就能找到返回哲古草原的路。
接著,汽車翻山越嶺,駛過一座掛滿風馬旗的山口,下山之后,從一面小湖旁經過,然后進入平坦的川地,汽車隨之加速起來。
不久,汽車駛過一座比措美縣城更大的城鎮,但它沒有停留。車路越來越平坦寬敞,汽車飛馳得越來越快。我不禁又著急咆哮起來。
汽車最終駛出了那條寬闊平坦的川地。在川地山口,有一座空前大的城鎮出現了。高樓林立,道路縱橫,我眼花繚亂,幾乎暈頭轉向。
汽車仍沒有停留,而且跑得更快了。我好不容易弄清楚它是向西方行駛的,因為夕陽西下,汽車迎著夕陽飛奔,是正西方向。
車路的北面緊鄰一條非常寬闊的河流,我們是逆流而上的。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河流。我家鄉的蝦曲算是大河了,但與它相比,就像大樹的一根小枝丫。
汽車始終不曾停歇,一直駛到黑夜降臨。最終它又向東或者北走,由于沒有了太陽作為參考,我迷失了方向。
汽車最終駛入一座比先前的山口更大的城市,我完全迷失了方向感,不計其數的道路、樓房和汽車使我幾乎暈倒。我想,完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們把車停在一間房子里,因為我的叫聲打擾了附近的人。我不斷咆哮、怒吼、跳躍著,并且決不吃他們拋給我的食物。
可是,這樣也不是辦法,長時間不吃不喝,再加上不斷咆哮、跳躍,我嗓子都沙啞了,身體也快虛脫了。
這時候我想到了死亡,絕食而死。我是蝦曲河畔的獒王,決不能離開我的故土,那里有我要保護的僧人和寺院,有我要保護的藏民和牲畜,那里有我忠誠的伙伴,有我的自由、歡樂和尊嚴。
我停止了吠叫,無精打采地趴在籠子里。
那個蓬頭胖子以為我出身寺院,只食素不食肉,在嘗試給我多種食物后,他才明白我要絕食而死。
他久久凝視著我說:“獒王要死了,真是可惜,你可是一代獒王啊!”
我聽了這話很悲傷,我可能要死了,一代獒王不是轟轟烈烈戰死在草原上,而是餓死在鐵籠子里,這哪里是什么英勇悲壯,這簡直是委屈窩囊啊!
我思考了很久,終于想明白了,我暫且還不能餓死。
死,任何時候都可以的。不管這些外鄉人把我帶去了哪里,如果有一天我決定餓死自己,隨時都可以。為什么非要現在餓死自己呢?我還有無限的希望!
我想到這些人也許會把我留在這座大城市里,只要有一天我獲得自由,就能返回家鄉。
想到這點,我意識到暫且是不能死的,我還有無限希望,有無限的可能。
我決不會忘記家鄉的,決不會背棄我的領地,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回不了家鄉,那再咬舌自盡或者絕食餓死也不遲。
我想通了,不僅不能餓死自己,還要積蓄力量,等待逃跑的時機來臨。于是我悄無聲息地吃掉了籠子里的熟牛肉,喝足了水,安靜地睡覺,以彌補這兩天躁動吠叫消耗的體力。
我漸漸恢復了體力,卻趴在籠子里一動不動。我不能表現出先前的兇猛了,他們看到我生龍活虎就會開心,再也不會擔憂我。
我要偽裝,要騙過他們的眼睛。這幾天,蓬頭胖子每隔一會兒就會來看我,他用棍子戳我,想激起我的斗志。盡管內心憤怒,但我假裝再也沒有精神,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他還試探著與我交流,但我堅決不與他對視。他趁著我睡著的時候,把手伸進籠子里,撫摸我的尾巴和后腿。我感覺到了,仍假裝沒有察覺。
蓬頭胖子的殷勤使我心生疑慮,他想干什么?他的臉上是討好、巴結的神情。他想與我套近乎,成為我的朋友!
我終于想明白了,他想成為我的新主人。我隱約感覺到機會來臨了,必須把握好這次機會。
當他再把牛肉拋給我的時候,我當著他的面把肉吃進肚子里。他沖著我做各種各樣的動作和手勢,說著各種各樣套近乎的話,做著各種各樣巴結的表情,但我無所表示。
他嘗試著用手撫摸我的頭。我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但不能操之過急。我需要等到他完全放松警惕的時候,一擊成功,絕不錯失。
剛開始,他的手指頭顫顫巍巍伸向我的背部,我抬頭看他一眼,他就像觸電一般把手縮回去。我低下頭,裝作無所謂。
他的手先是接觸我的背毛,然后又實實在在撫摸到我的脊椎骨,接著,慢慢向上移動。
他一天多次撫摸我,慢慢向我的頭頂靠近,靠近……
我始終裝作無精打采,仿佛對一切都喪失了興趣。我現在的樣子是心灰意冷,就像一條自暴自棄的土狗,就算他擊打我的嘴唇,我也懶得搭理他。我要像死狗一樣活著,這樣才能欺騙他。
他的手越來越接近我的頭頂了,甚至已經到了我的脖子。但越是接近我的嘴,他就越謹慎。我沒有盲目行動。
他有些激動,撫摸著我的皮毛自言自語:“多好的一條虎頭獒啊,我從未見過如此高大英俊的藏獒。”
當他的兩個伙伴隨他一起來看我時,他們相互吹捧說:“你看,他的嘴粗且方正,嘴的厚度感極好,吊嘴卻吊得不過分,恰到好處。雙耳呈‘V’形,雙目不怒自威,真的很像老虎。”
“他的四肢多粗壯啊。老虎為什么厲害?就是因為老虎四肢粗壯有力。他的爪子就像牛蹄子一樣,幾乎跟我的巴掌一樣大。”
“遺憾的是他的毛不夠長,如果毛再長些,那就更威武雄壯了。”
“但他四肢和腹部的毛都是棕紅色,多么鮮艷的棕紅色啊,這一點足夠彌補缺憾。再說,他胸部的那撮毛是白色的,黑、白、棕紅,三種鮮明的顏色搭配在一起……”
他們對著我指指點點,議論來討論去的。我不禁心中蔑視,什么樣的藏獒才是好藏獒呢?單單憑體型和皮毛嗎?人類是單憑外表評價一個人是優秀還是拙劣的嗎?
我是僅僅憑借外表和力量成為獒王的嗎?不是的,獒王要有獒王的品質、道德、智慧和責任感。單打獨斗自以為無敵的藏獒也許只是個莽夫,絕稱不上獒王。
他們說我的毛有點兒短,真是可笑。我長大的當巴村并不是最高的地方,那里的夏天還是很熱的,如果我的毛再長,熱天可不好過。
我在心中暗嘲著三個人的議論,但表面上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我要當一條癡呆瓜傻的藏獒,任憑他們折騰去吧,我只需要一次機會,我只需要張一次口。
有一天,他們把鐵籠子從車上抬了下來。他們是用鐵鉤鉤著籠子抬動的,很顯然是為了提防被我咬傷。但我一動不動,只是扭頭看著他們,沒有咆哮一聲。
我被放在一間房子里。蓬頭胖子從這件事里獲得了鼓勵與自信,他開始用手撫摸我的頸項,是長時間小心翼翼地撫摸,接著是耳朵,最后,他的手終于撫摸到我下巴了。
我仍沒有采取行動,我要的是萬無一失。
終于,一天傍晚,他幾乎完全放松了警惕,大半只手臂都塞進籠子里。
我斜眼瞟著他的手,趁著一個陌生人進門的瞬間,他稍微分神,我一口咬過去,死死咬住了他的手臂。
那個陌生人驚叫著沖了出去,接著,許多人都奔跑進屋子。他們拿著各種各樣的棍子,捅我的嘴,戳我的肚子,敲打我的脊背。我的嘴已經被鐵棍捅破了,但我不會松口的。
我決不松口,除非我死了。就算我死了,也要讓這條胳膊陪葬。
蓬頭胖子早已失去血色,任由我和其他人類擺布。
最后,他們無計可施,只得打開鐵籠子的門,幾個人合力把蓬頭胖子往外拽。而我趁著籠門打開的一瞬,用力往外撞,同時松開那條胳膊,一躍而出。
沒有人試圖追我,除了快要暈倒的蓬頭胖子。他仍喊著:“不要讓他逃跑了!”
誰愿意靠近我呢?沒人愿意!
我徑直逃到了大街上,瞬間蒙了。我該去哪里呢?不管了,我朝著一條街道使勁兒跑起來。這幾天的靜心休養和上好的牛肉使我積蓄了無窮的力量。
我沒有咆哮吼叫,而是不顧一切地向前跑著。迎面的人類紛紛避讓。我知道此時只有義無反顧地朝前跑,決不能傷害人類,決不能讓人跟蹤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