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良久……
都陵輕輕地喚了一聲:“宮主……”
牧野靜風沒有回頭,他緩聲道:“禹老,你可知家母是如何去逝的?”
禹詩道:“墳墓是新堆砌而成的,附近的官道上又有打斗的痕跡,而且地上有斑斑血跡,也許主母就是在那一場血戰中遇難,少主將主母安葬后,路過廢棄驛站時,正好救了那名受傷的神秘女子,此女為了爭奪血厄,與風宮自是結下了怨仇,當她知道少主的真實身分后,便恩將仇報,設下陰謀,使少主陷入重重困境之中……”
牧野靜風冷冷地道:“誰最有可能知道主母被殺的真相?”
“應當是少主本人!”禹詩肯定地道。
牧野靜風斷然道:“你立即調集人馬,前去為主母護陵,本宮要去拜祭她!”
“是!”禹詩應了一聲,又道:“那血厄劍之事,又該當如何?”
“只要血厄劍不落在天罪山之人手中,就無關大局。禹老,一件兵器與主母墳墓的安全孰輕孰重,你應當清楚吧?”
禹詩立時有冷汗滲出。
他的確希望牧野靜風能夠多派人手截殺范離憎與天師和尚,禹詩相信,若非范離憎告密,沒有人會知道自己女兒禹碎夜的真實身分,禹碎夜的死,讓禹詩對范離憎恨之入骨,欲將他千刀萬剮而后快,但今日聽牧野靜風語氣,他對血厄的興趣似乎并不大,這使禹詩心中甚為懊惱。自己在思過寨苦心經營多年,連自己女兒的性命也斷送于思過寨,難道此事將不了了之?
更讓他心神不寧的是自己暗中派出的人馬,竟屢屢遭到來歷不明之人的襲擊,范離憎亦因此而逃過一次又一次的劫難。
都陵不動聲色地看了禹詩一眼,隨即道:“范離憎是范書之子,在‘試劍林’中又與不少幫派結下怨仇,天下想要取他性命的人,只怕為數不少。不知何故,思過寨人明明已知道了范離憎易容成戈無害之事,竟不追究其罪責?是否因為思過寨有需要利用范離憎的地方?不過思過寨能保得了他一時,卻保不了他一世!”
禹詩立時明白了都陵說出這一番話的用意,他是在提醒自己要殺范離憎,大可不必親自動手,若非痛失愛女,心緒不寧,以禹詩的心智,當然不會想不到這一點,而今由都陵出言提醒,禹詩感覺到更多的不是感激,而是比此復雜十倍的心緒。
他緩緩地道:“不錯,誰也保不了他一世!”
此與同時。
牧野棲還不知正盟已為他傳出必殺之令。
雖然他知道殺了戈無害、池上樓,會為他帶來麻煩,但此事的背后顯然另有蹊蹺,他相信以黑白苑的勢力,要查清這件事并不太難。
所以,他的心情并不過于沉重,甚至,在內心深處,他還為自己能夠在幾大正盟高手的圍攻之下走脫而暗自欣喜。
但他并非自負狂妄的無知少年,他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所以,在離開癡愚禪師后,牧野棲確信癡愚禪師諸人已不可能再追蹤而至時,他立即以黑白苑獨特的方式,傳出訊號,只要附近有黑白苑的人,發現他的傳訊后,自會設法找到他。
辦妥這一切后,牧野棲暗舒了一口氣,正待去城里換一身干凈的衣衫,忽覺身后有些異常。
他放緩了腳步,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步履仍是從容不迫,而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已如同繃緊之弦,一觸即發。
“沙沙……”
身后的腳步聲其實并不甚響,但此刻牧野棲的所有心思已完全被這腳步聲占據,他在心中默默估計著身后的人與他之間的距離。
他敏銳地感覺到,身后來者的腳步亦是從容不迫,但牧野棲仍是憑著自身不可言傳的直覺,斷定身后那位不速之客絕非尋常的行人。
“沙沙……”靴底與地面磨擦的聲音似乎是回響在牧野棲的靈魂中。
他的目光驀然一閃,動了。
拔劍、擰身、出劍——冷劍出鞘的錚鳴猶自未在空中散盡,牧野棲已完成了一連串快不可言的動作,他的判斷準確得無懈可擊,其劍已冷冷地抵在身后之人的胸前。
但他的殺氣在那一瞬息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因為,他看清自己冷劍所指的人是清風樓樓主龐紀。
龐紀微笑著望向他,他的笑容中有一種暖暖的東西,如同春天的陽光。
牧野棲吃驚地道:“是你?”
龐紀道:“我總算及時找到了你。”
牧野棲更為驚訝,他退后一步,收回長劍,道:“你找我?”
龐紀神秘一笑,道:“我找你是要讓你看一件東西。”
一間簡陋卻很清靜的酒鋪,一個有些佝僂的老頭。
一壺溫好的酒,幾盤小菜。
不知是不是巧合,此時酒鋪里只有兩個客人:龐紀與牧野棲。
龐紀已喝了三杯,牧野棲卻滴酒未沾,龐紀察覺到了這一點,但他卻什么也沒有說。
龐紀是十大名派掌門之一,牧野棲在他面前保持足夠的冷靜,自是情理之中。
當龐紀為自己倒上第四杯酒時,牧野棲幾乎不帶一絲感情地道:“龐樓主要讓在下看的究竟是什么東西?”
龐紀優雅地放下杯子,自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竹管,置于桌上,正視牧野棲,道:“正盟與風宮之間的爭戰,想必任少俠已有所聞?”
牧野棲不置可否。
龐紀亦不以為意,繼續道:“為了對付風宮,正盟十大門派——對了,如今應該說是九大門派才更為確切——九大門派之間各調精銳人手,輔以百里挑一的信鴿,組成了極為嚴密的信息系統,任何意外變故,都可以在十二個時辰之內傳至正盟所屬的九大門派中,這根竹管內就是由信鴿帶給我的密信,因為密信與任少俠有關,所以我才欲與任少俠見上一面。”
牧野棲劍眉微挑,哈哈一笑,道:“龐樓主有話不妨直言,在本人眼中,正盟中雖不乏德高望眾且武功卓絕之輩,但無一不過于迂腐鈍昧,惟獨龐樓主方是真正的人中俊杰,韜光養晦深藏不露。正因為如此,在下欲在邑城截殺風宮屬眾時,方會與龐樓主攜手合作。”
龐紀神秘一笑,道:“密信中說任少俠的真正身分乃風宮白流之主牧野靜風的愛子,不知是真是假?”
他這一問來得極為突兀,足以讓任何人方寸大亂。
牧野棲的神色竟絲毫未變:“依龐樓主之見呢?”
龐紀道:“任少俠在邑城江上斬殺風宮弟子數十人,龐某親眼目睹,按理龐某自是不會相信任少俠是風宮宮主之子!”
頓了一頓,他又道:“但密信中卻言之確鑿,不容人不信,何況牧野靜風當年曾與其子失散乃世所共知之事,任少俠無論年紀、容貌皆與之甚為相符……”說到這兒,他的神色忽然變得凝重起來:“在龐某看來,任少俠的真實身分如何并不重要,棘手的是密信中說任少俠不但殺了思過寨的戈無害、池上樓,更利用風宮頂級高手,圍攻癡愚禪師、崆峒現任掌門、沙涌江沙大俠及其他幾名正盟高手,當時,左掌門已被任少俠重創,剩下的人中,惟有癡愚禪師方是真正的絕頂高手,故他們終是寡不敵眾,除癡愚禪師之外,其他幾人悉數戰死!”
一直沉穩冷靜的牧野棲此刻身軀不由微微一怔,眼中射出駭人的光芒。
他一字一字地道:“這是一個陰謀!”
龐紀輕輕地搖晃著手中的大半杯酒,道:“正盟已因任少俠而傳出必殺令!”
牧野棲臉上忽然有了譏諷的笑意:“龐樓主為何遲遲不動手?是否因為援手未到?”
龐紀苦笑一聲,道:“你誤會了,不信你看。”
他忽然輕拍手掌兩記。
牧野棲神色微變,本是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手指微微一曲,復而又恢復了平靜——因為龐紀仍是神色如常。
本是靜寂、空落的街巷忽然不斷有人影閃現,如同從地上冒出來的幽靈,頃刻間,小酒鋪四周已有近百人,他們彼此間有著驚人的默契,很快就對小鋪形成了合圍之勢。
牧野棲頓時感到了一種空前強大的壓力。
這種壓力,惟有他在面對幽求時的那一次感受過。
但他知道在對方百余人中,絕對沒有像幽求那種級別的絕世高手。
惟一的解釋就是:因為有了龐紀,那些人才給了牧野棲如此可怕的壓力。
盡管龐紀只是靜靜地坐著,什么也沒有說。
牧野棲忽然發覺自己并沒有真正地了解龐紀——想到這一點,他的瞳孔倏然收縮。
劍拔弩張!
龐紀忽然沉聲道:“還不退下?莫非想壞我與任少俠飲酒的興致?”
那百余名清風樓弟子很快消散得無影無蹤,如同他們的出現一樣無跡可尋。
牧野棲心中不期然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龐紀鄭重地道:“自正盟成立至今,這是正盟第一次傳出必殺令。雖然正盟勢力有所衰退,但合九大門派之力,已絕非任少俠一人能應付的,你可知方圓百里之內,已聚集了多少正盟中人?據我所知,其數目應不在千數之下!”
牧野棲半信半疑地道:“怎會如此?”
龐紀道:“青城派被滅之事,對正盟的震撼之力可想而知,連少林苦心大師亦為之驚動。各派不得不聚于嵩山,共商大計,孰知商議未定,思過寨戰云再起,若是思過寨再有個三長兩短,正盟士氣勢必大減。池上樓懇請諸門派前去思過寨馳援,眾人商議之后,皆認為即使直接由嵩山趕赴思過寨,亦是遠水難解近渴,何況還需從諸門派另調人馬?最后眾人商議不如襲擊風宮彭城行宮,迫使風宮白流不得不自救,從而解去思過寨之圍。沒想到眾人行至半途,風宮已自思過寨敗退,千余正盟弟子未及散去,卻又再起變故……”
牧野棲忽然打斷他的話道:“是否有人告之癡愚禪師等人,說戈無害有性命之危?”
龐紀沉默了少頃,道:“你果然心智過人,正因為如此,我才感到這其中必有蹊蹺。”
牧野棲毫不領情地道:“為何你當時未與癡愚禪師一同前去救戈無害?”
龐紀不答反問道:“你知不知道為何我至今還活著?”
饒是牧野棲足智多謀,乍聽此言,也不免愕然,無言以對。
龐紀緩緩地道:“悲天神尼、不想道長、思過寨燕高照、華山游天地游老俠的武功皆在我之上,但他們卻非死即傷;天下鏢盟盟主岳峙岳大俠、崆峒派左掌門、留義莊二位莊主的江湖經驗都比我豐富,但他們全已不幸遇難。十大門派的掌門人中,惟有癡愚禪師與我龐某毫發無損,你可知這是為什么?”
頓了一頓,又自問自答道:“癡愚禪師屢次能全身而退,不僅因為他的武功最高,更因為他正直篤實。”
牧野棲驚訝地望著龐紀,他不明白“正直篤實”與屢次化險為夷有何關系?
龐紀解釋道:“癡愚禪師所說的話,是否足以讓正盟中人堅信不移?”
牧野棲何等人物,略受點撥,立時明白過來,道:“龐樓主言下之意是說對手會利用癡愚禪師在正盟中的聲望,讓他說出對他們有利的話,而癡愚禪師以誠待人,常常會忽視他人可能存有的陰謀,是也不是?”
龐紀道:“癡愚禪師的確值得人人敬仰。”說完嘆了一口氣,接著道:“但當今武林局面,決定了并非人人都敬仰崇拜的人就可以力挽頹勢,如果龐某沒有猜錯的話,這一次,癡愚禪師不知不覺中又為他人所利用,成了對付任少俠的一枚棋子。”
頓了頓,他苦笑一聲:“除了任少俠外,這一番話,我是不會對其他任何人說的。”
“那么,龐樓主化險為夷的原因又是什么?”牧野棲意味深長地道。他覺得與龐紀這一番交談,讓他明白了不少本是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的東西。
龐紀自嘲地一笑,道:“我能活到今天,只是因為清風樓的勢力似乎是十大門派中最弱小的,而我的武功也是十大掌門人中最低的,而且,我比誰都更小心。半個多月前羅家莊一役,正盟幾大掌門皆因此而遇難,當時,世人皆以為我也已被殺,其實,那一次被殺者只是我的一個替身。”
牧野棲怔怔地望著龐紀。
龐紀以平靜的語氣道:“正盟中人對龐某此舉很不以為然,若非如今正盟正值用人之際,也許他們早已與我清風樓裂席而坐,哈哈哈……”
說到這里,龐紀忽然大笑三聲,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道了一聲:“痛快!”又滿滿地斟了一杯,方又道:“正盟諸多高手不屑與我為伍,龐某又何必自討沒趣?沒想到如此一來,又讓龐某僥幸逃脫一劫!不瞞任少俠,此次攻襲風宮彭城行宮,其他各門派弟子摻雜混合,惟有我清風樓弟子卻是自成一路。否則,我又如何能與任少俠在這兒安安心心地喝上幾杯?”
牧野棲道:“龐樓主將這么多不輕易向外人訴說的隱秘之事告訴在下,恐怕不是因為信任在下吧?”
龐紀道:“以龐某之見,既然沙涌江、左尋龍幾人被殺之事是一個圈套,正盟就不應被人蒙蔽利用,任少俠雖不是正盟中人,卻與風宮為敵,若正盟要對付任少俠,其實亦是自相殘殺。所以,龐某想助任少俠脫身,方圓百里之內有千余正盟中人,何況苦心大師亦在左近,任少俠不可不小心。”
牧野棲沉吟不語,電閃石火間已轉念無數,他相信黑白苑的人應該能獲得他的求援訊號,但黑白苑的行蹤一向神秘莫測,正盟與黑白苑雖無直接沖突,卻對黑白苑一直懷有警惕之心。若是這一次黑白苑要救自己,也許會與正盟形成激然沖突,那豈非讓風宮坐收漁翁之利?
心念至此,他終于點頭道:“請龐樓主指點迷津!”
龐紀站起身來,道:“如果任少俠信得過龐某,就請由城東門出城。”
牧野棲亦站起身來,抱拳道:“多謝龐樓主!”
龐紀退出兩步,忽然自腰間拔出一把半尺短劍,閃電般刺入自己的右腿中!
牧野棲怔立當場。
龐紀拔出短劍,鮮血立即涌出,浸濕了他的右腿,他正視著牧野棲道:“我必須對正盟有所交代。”
牧野棲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如果正盟盟主是龐樓主,而不是癡愚禪師,想必武林局勢就不會如今日這般岌岌可危了。”
言罷,他默然轉身,向東而去。
待牧野棲的身影在街道盡頭完全消失時,那一直在酒鋪中忙忙碌碌的老漢忽然開口道:“樓主,既然必殺令中定下規矩:誰殺了牧野靜風之子,誰即可成為繼承癡愚禪師之后的正盟盟主,為何樓主要放過這樣一個大好機會?依屬下之見,牧野靜風之子最后說的那句話是不無道理的。”
龐紀一邊包扎著自己腿上的傷口,一邊道:“正因為有這條規矩,我才不殺牧野靜風之子,因為我不想成為正盟盟主!”
那老漢本有些佝僂的身軀已全然挺直,顯得極為精悍。
龐紀續道:“方才我與牧野靜風之子的一番交談,雖有言過其實之處,但自羅家莊那一役之后,正盟諸派對我及清風樓的確頗有微辭,如果我以殺牧野靜風之子的方式,得到盟主之位,諸派即使表面上順從了我,但心中絕對會不以為然,而牧野靜風之子牧野棲的劍法我已親眼目睹,在沒有練成‘長恨劍法’之前,我沒有必勝他的把握!”
那老漢不無擔憂地道:“前任樓主生前曾再三告誡,‘長恨劍法’與清風樓的武功大相徑庭,絕不可輕易習練,恐有隱患……”
龐紀略顯不悅地打斷他的話道:“封二叔,自我成為清風樓樓主之后,欲辦成的事,有哪一件沒有成功?二叔一向通情達理,對我鼎力相助,為何一提及此事,就屢屢勸阻?再說我又如何不知‘長恨劍法’與清風樓的武功大相徑庭?但我之所以要習練這套劍法,并非為了逞一己之能,如今十大名派的掌門僅存癡愚禪師、游老俠與我三人,縱是修練‘長恨劍法’有百般隱患,我也要試一試!自我曾祖父起,就一直將‘長恨劍法’的劍譜細心封存,這足以說明這套劍法有著非凡之處!”
被龐紀稱作“封二叔”的正是清風樓上任樓主龐予的結義二弟封一點。封一點老成持重,對清風樓忠心耿耿,深得龐予器重,當年龐予離開清風樓前往青城山時,就讓封一點輔佐龐紀主持清風樓大局,封一點可謂是清風樓的兩朝元老,身分尊崇,難得的是封一點從不居功自傲,倚老賣老,龐予選他輔佐龐紀,也可謂是慧眼獨到了。
封一點道:“即使不提該不該殺牧野靜風之子,可剛才樓主對他說了太多的事,似乎也有些欠妥。”
龐紀淡淡一笑,道:“對一個將死之人,說再多的話,也不用擔心他會泄露秘密。”
封一點愕然道:“難道樓主又改變了主意?”
龐紀搖頭道:“我不殺他,自有其他人代勞。封二叔,你吩咐下去,立即通知癡愚禪師等各路正盟人馬,前去西門外攔截牧野靜風之子!”
封一點提醒道:“他是自東門出城的。”
龐紀笑了笑,道:“封二叔,那個年輕人很不簡單,他見我自刺一劍后,反而會對我所言起疑,我猜想我指引的東門這條路,他會反其道而行,自西逃離。”
頓了頓,又嘆了一口氣,接著道:“但愿他不要真的對我信任有加。”
城東門。
人群熙熙攘攘。
牧野棲已換了一身青色的青衫——這對他來說,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牧野棲夾雜于人群之中,若無其事地向城東門走去。
臨近城門七八丈遠,牧野棲目光倏然一跳,因為他看到了城門附近有兩人的神色略顯緊張,目光閃爍不定,他們雖是作尋常百姓裝束,但牧野棲一眼便知他們是江湖人物。
牧野棲嘴角處浮現出冷冷笑意,他緩步走近一個賣繪有小鬼無常之類臉譜的面具攤前,隨意挑了一個繪有閻羅王臉譜的面具,戴在臉上,折身向西而去。
牧野棲相信龐紀讓他由東門離去,定是一個圈套,城中不宜久留。
奇怪的是,為何遲遲不見黑白苑的人出現?
牧野棲心急如焚,腳步卻反而越發從容。
很快,牧野棲順利自城西出城。
出城后,他摘下那張面具,端視片刻,自嘲地笑了笑,將它系于腰間,在城郊外已是人煙稀少,牧野棲再無顧忌,當即施展卓絕不凡的身法,向西疾掠而去。
城西門外為一片起伏平緩的地帶,牧野棲掠出三里開外后,道路兩側漸漸有山脈隆起,地形頓顯狹窄。
牧野棲已微微見汗,他正待稍作歇息時,身邊倏然有佛號響起:
“阿彌陀佛!”
字字入耳。
牧野棲立時止步。
此時夕陽西斜,將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長長的。
樹影斑駁。
半里之外的山谷谷口立著一位老僧,眉須皆白,一襲灰袍,雖然相隔甚遠,但牧野棲仍是感覺到老僧眼中充滿了悲天憫人之大慈大悲。
老僧的衣袍在晚風中微微拂動,而他的神容卻平靜如千年古井,仿佛他與天地日月一般亙古幽遠。
牧野棲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震撼。
這種震撼不是震驚,亦非不安,而是來自于靈魂深處難以言狀的感覺。
一種神圣般的感覺。
牧野棲脫口道:“前輩可是苦心大師?”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能做出這種判斷。
“老衲正是苦心,老衲已在此等候牧野施主多時了!”
牧野棲心中倏然一沉,如墜冰窖。
苦心大師在二十多年前便已是武林七圣之一,僅列于武帝祖誥之后,此時他的武功又將達到何等境界?
牧野棲忍不住回頭望去。
苦心大師朗聲道:“回頭已無岸。”
在牧野棲身后半里開外,已有逾百武林中人,有道有僧有尼,顯然全是正盟中的人。
牧野棲右手握在了自己的劍柄上。
他已絕望!
但絕望之余,他的心中反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戰意。
范離憎、天師和尚及廣風行告別妙門大師,離開“亦求寺”,沿著妙門大師指點的路徑,趕赴“天下鎮”,為免再節外生枝,范離憎三人皆在夜間趕路,一到白天,則尋個地方歇息。
夜間行路,自然難計行程,所以常常錯過可投宿之地。這一路上,他們倒有大半數白天隱身于山林之中,廣風行戲言:“晝伏夜出行蹤詭秘者非盜即賊。”
好在廣風行久歷江湖,縱使棲身荒野,他也能設法讓三人不至于挨餓忍饑。
這一夜,三人匆匆趕了一宿的山路,終于翻過三座高聳入云的山峰,當三人沿著峰側而下,進入山谷時,東方的天際透出了灰蒙蒙之色,三人早有經驗,知道再過半個時辰,天色就要大亮了。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天師和尚凝神頃聽片刻,但聞遠處有飛瀑濺落聲,溪流淙淙聲,風卷松濤聲如嗚咽,不由喜道:“此山谷應偏離人煙,今日我等可安心歇息了。”
廣風行亦道:“天色將明而不聞雞鳴聲,最近的村戶人家也應在四五里開外,不如將昨天吃剩的半只獐子用火熱一熱,填飽肚子后再好好睡上一覺,到了天黑時分再趕路。”
范離憎已不再擔憂廣風行生火時會有濃煙,他竟能讓煙貼地飄出幾丈外,消散開后,方升騰而起,幾乎不著痕跡。當下范離憎放下行囊,從中取出半只已烤熟的獐子。
天師和尚道了一聲:“阿彌陀佛,貧僧去尋些清水。”他雖不住寺廟不念佛經,但對佛家的戒律卻嚴守不怠,一路上只吃自亦求寺帶來的干糧,范離憎與廣風行用葷時,他亦自行避開。
林間遍地枯枝,不過片刻,范離憎便找來一堆,廣風行亦已準備妥當,正待引火,忽聽得天師和尚在遠處“啊”的一聲驚呼,顯然極度驚駭,范離憎與廣風行齊齊色變。
但聽得一陣“嘩嘩”亂響后,天師和尚已自林中疾掠而出,一臉驚惶之色,身形甫定,便結結巴巴地道:“有……有人……”
范離憎與廣風行相視一眼,沉聲道:“多少人?難道是風宮中人?”
“不……是,只有一個人。”天師和尚結巴道。
范離憎心中稍定,忖道:“以天師的武功,又有什么人可以讓他如此吃驚?”
廣風行若有所悟地道:“莫非大師見到的是……死人?”
天師和尚急切地道:“不,是活人,但活人是在水中。”
頓了頓,又補充道:“整個人在水中,被鐵鏈所束縛,沉入水中。”
聽到這兒,范離憎與廣風行心中皆是一凜。
在深谷之中,一個大活人被人用鐵鏈束縛著沉入水中——無論如何,此事都讓人感到詭異可怖。
三人夜行之困乏立時被忘卻,廣風行低聲道:“大師,你是否已看清對方的確是活人?”
天師和尚道:“我找到水流,正要取水,忽然水面‘嘩’的一聲響,伸出一只手來——阿彌陀佛,我呆立不動,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想是水鬼將之殺了,但那只手很快沉入水中……”
范離憎飛快地續道:“于是你平定心神,仔細查看,才知是有人被鐵鏈束縛,沉入水中,是也不是?”
“是,不……不是,天色如此昏暗,我辨之不清,但除了人之外,又有什么東西會有手?”
范離憎果斷地道:“我們去看個究竟!”
“慢!”廣風行低聲道:“這會不會是一個圈套?”
“不會,誰能未卜先知,知道我們會在這深谷中歇息而天師和尚又定會去取水呢?無需多說,救人要緊!”言罷,范離憎揣起密匣,天師和尚便在前邊引路,三人行得極快,但聽得水流聲越來越清晰入耳,越來越響,終于,天師和尚道:“到了。”
范離憎趨前幾步,立時感受到了濕漉漉的氣息,踏著茂密的水草,范離憎與天師和尚并肩而立,前面就是一條寬不過三尺的小溪,山谷中的小溪甚為曲折,循著地勢,在此處沖出一道深溝。
溪水奔騰不息,卻不見有人影。
天師和尚不安地道:“莫非,他已沉下水去,不幸遇難了?”
廣風行毅然道:“我下去看看。”
范離憎及時攔住他道:“此事太過古怪,要多加小心。天師,你武功最高,不妨將上游水流以掌力震開。”
天師和尚應了一聲,縱身向上游掠出丈許,立足岸邊,捉聚周身浩然真力,凝于雙掌,沉喝一聲,雙掌倏然向水中擊去。
無儔掌風以排山倒海之勢狂卷而出,“轟”的一聲,立時激起沖天水柱,溪水很快出現了極為短暫的斷流。
范離憎駭然看到自己立身之處所臨的溪水中,果然有一人正仆身向下!
因為天色昏暗,加上水流又很快卷至,范離憎無法細加辨認,饒是如此,已足以讓他驚駭欲絕。
他再不猶豫,將密匣置入廣風行懷中,縱身躍入水中。
岸上兩人緊張地望著水面,大氣也不敢喘。
水下不時發出翻涌聲。
過了片刻,“嘩”的一聲,范離憎沖出水面,微喘著道:“果然有……有一條鐵鏈,鐵鏈多半卡入了巖石中,難以拔出。”
天師和尚當即道:“我來助你!”
“不可!”范離憎道:“你看護密匣,以免中了別人暗算,廣叔,你來助我一臂之力。”
他本稱廣風行為廣大俠,相處久了,便順了廣風行意愿,改稱為廣叔。
兩人一同沉入水中后,天師和尚雙臂緊抱密匣,目不瞬轉地望著水中,口里不停地念著我佛保佑。
“轟”的一聲,兩個人影一同沖出了水面!
范離憎手中還牽著一條粗大的鐵鏈,他在溪邊巖上一借力,人已飄落岸上,雙手順勢向上牽帶,很快又有人露出水面。
此時天邊已出現了少許亮色,可隱約見到那人的頸部、腰間各有鐵鏈纏繞,廣風行將他扛于肩上,亦爬上岸來。
天師和尚急切地道:“他是否還活著?”
廣風行將人放下,讓其上半身處于地勢略低之處,雙掌抵于對方腹部及胸部,有節奏地按揉,同時對天師和尚道:“煩勞大師將真力貫入他體內——不可操之過急。”
天師和尚立即依言而行。
過了一陣子,終于聽得那人一聲呻吟,吐出一大口水來。
天師和尚喜道:“他醒了,他醒了!”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廣風行道:“可加強真力了。”
天師和尚的渾厚內家真力源源注入那人體內,片刻之后,那人低低“啊”了一聲,身上的鐵鏈一陣輕響。
廣風行長吁了一口氣,嘆道:“欲取他性命的人好不殘忍,殺人不過頭點地,又何必如此?若不是有事在身,我必問清是什么人這般害他,再為他出口惡氣!”
范離憎沉吟地道:“人被浸入水中能生存的時間絕對不會很長,兇手應該離開此地不會太久……”
話未說完,他的腳忽然被一只手抓住了,低頭一看,原來是那人想支撐起上半身,范離憎忙將他扶起,心中暗自奇怪,忖道:“此人溺水而昏迷,恢復得倒十分快速。”
天師和尚連聲問道:“是否該為他換一身衣衫?或是讓他吃點東西……”一邊說著,一邊手忙腳亂地以僧袍為那人擦去臉上的水珠。
范離憎將那人抱到方才放下包裹行囊的地方,讓其依著一棵松樹半躺半坐著,自己則與天師和尚一同生起了火堆,此時,他們已顧不得生火是否會被他人注意了。
火堆很快生起,范離憎站起身來,轉身道:“我扶你過來烤一烤火,吃……”
他的表情忽然一下子僵在那兒,后面的話亦滯留于喉底,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廣風行察覺到有異樣,猛然轉身,卻聽得范離憎以極度吃驚的聲音道:“是你?”
火光將那人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盡管此刻其臉色顯得十分蒼白,但仍能看出,他是一個頗有英武之氣的年輕人。
對方赫然是范離憎初出“試劍林”時遇上的白辰。
白辰不是在模渡邑江時,遭遇狂風暴雨、船傾人亡了嗎?又怎會在這深谷中出現?
牧野棲已存必死之心,再也無所畏懼,他對苦心大師怒目而視,大聲道:“佛家有言,苦海無涯,回頭是岸,何況我并沒有錯,為何要將我逼至不可回頭之絕境?”苦心大師稱其為“牧野施主”,顯然已斷定他是牧野靜風之子。
苦心大師平和地道:“牧野施主與正盟如何結下怨仇,老衲并未親睹,自不會妄加評說,無論如何,牧野施主親歷了思過寨兩位弟子被殺之事,已不能置身事外。”
牧野棲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恨聲道:“正盟中人知我是風宮宮主之子,還有誰會信我?我若為正盟挾制,又怎能查明真相,以對正盟有所交代?戈無害的確是我所殺,但他是死有余辜,至于思過寨的池四俠,他雖是亡于我劍下,但當時是有人在暗中陷害于我,我牧野棲再不明智也不至于會當著幾大正盟高手的面殺害池四俠,大師乃得道高僧,難道還不能洞悉這一切么?”
“公道自在人間,水落石出終有時,老衲觀牧野施主氣色有心浮氣躁之象,欲請施主前去少室山,待到云開霧散時再作定奪,不知牧野施主能否隨我等一行?”
牧野棲哈哈一笑,道:“大師要軟禁晚輩么?想必少室山之行,定是有去無回,倒不如在此痛痛快快地大戰幾回合!”
苦心大師正色道:“在未弄清是非曲直之前,牧野施主必無性命之憂。”
牧野棲道:“連少林方丈癡愚禪師也會舉棋不定,欲出爾反爾,在下已難以相信任何人。大師既然相信‘水落石出終有時’,想必也相信善惡因果,不如今日不再阻撓在下,待到水落石出之時再作定奪,又有何不可?”
“巧言令色,實乃年輕人之大忌,牧野施主莫非真的不能明白輕重好歹?”
一股怨忿之色油然而生,牧野棲大聲道:“正盟與風宮積怨多年,如今知我乃風宮宮主之子,早已存有殺我泄恨之心,現在有了所謂的理由,又豈肯放過?既然說真相有待明查,又何必勞千余之眾,對我牧野棲一人虎視眈眈?”
說到激憤處,牧野棲倏然沉肘翻腕,“錚”的一聲,拔劍在手,振聲道:“我牧野棲不死,諸人心中終是不快,欲取我性命者,就請放馬過來!”
苦心大師輕輕一嘆,道:“當年你父親牧野靜風與老衲有數面之緣,如今他自己誤入歧途,老衲便替他管教管教你。”
無論是牧野棲,還是他身后的正盟中人,聽得此言,皆吃驚不小,牧野棲本已做好最壞的打算,準備與癡愚禪師這般級別的絕世高手一戰,沒想到苦心大師竟搶先出手了!
牧野棲再如何自信自負,亦知自己絕非苦心大師的對手,他在心中道:“苦心大師,你這么做,分明是不想給我牧野棲任何機會!”
一股悲愴之感迅速掠遍全身,他沉聲道:“據說大師已十幾年未與他人交手,武功亦不知高至何等境界,在下乃無名小輩,能有幸一睹大師神功,死亦瞑目了!”
言罷,牧野棲緩步向苦心大師走去,雖未回頭,但他能感覺到來自身后的形形色色的目光,不由忖道:“他們之中有多少人在幸災樂禍?在他們心目中,是否覺得‘牧野靜風之子’這一稱謂本身就已是殺我的理由?”
當他行至苦心大師幾丈開外時,便隱隱感到一股無形氣流在周身回旋飄蕩,并不強烈,卻無孔不入,充斥著每一寸空間,牧野棲忽然感到了無形的壓迫力,他清晰地意識到,這絕非來自于對方無可匹敵的渾厚真力,反而像是來自于自己的內心深處。
苦心大師雙手合十,目光深遠如千年古井。
牧野棲的腳步漸漸加快——這并非因為他已可在無形壓力中長驅直入,而是因為越接近苦心大師,他就越無法從容不迫。
臨近苦心大師三丈開外,牧野棲身形快捷如飛,如一抹輕煙般向苦心大師長射而進!
一丈之距!
牧野棲手中的寒劍倏然揚起!
但劍至半途,忽聞金屬斷裂之錚鳴聲響起。
牧野棲劍未及敵,突然凌空斷成兩截!
他一招未出,就已處于下風。
驚怒之下,牧野棲身形未作絲毫滯留,渾如天成的“太無劍法”已傾灑而出。
“好劍法!”
苦心大師贊嘆一聲,右臂一振,僧衣之袖已向牧野棲的斷劍卷去。
牧野棲如何不知苦心大師所練的是佛門正宗武學,根基之深,絕非其他諸派武學可比。武功高深如苦心大師者,舉手投足間無不是驚世一擊,他豈能被苦心大師的僧袍卷中?心至劍至,斷劍沒作絲毫停滯,已斜掠開去,在空中留下一道玄奧莫測的軌跡,劍如綿綿不絕之江水,轉攻苦心大師右肋!
苦心大師的僧衣突然無風自鼓,牧野棲的斷劍并未走空,直刺于僧衣之上!
但牧野棲的神色卻隨之大變!
因為他的凌厲一劍竟然無法將苦心大師的僧衣刺穿。
牧野棲的劍一觸即彈開,劍芒流燦,組成一張嚴密劍網,立時將苦心大師的身形籠罩其中。
苦心大師兩手緊貼,右壓左,豎二手中指,屈二指頭如鉤,并以二手拇指壓無名指,正是佛門大手印中的“被甲護身印”!
一股佛門先天真氣四向橫溢,充盈于苦心大師周遭每一寸空間,劍氣與之相擊,竟發出金鐵相撞的鏗鏘聲,聞者莫不變色!
此刻,癡愚禪師亦在遠遠觀望,見此情形,又驚又喜,暗自忖道:“師叔閉關數年,佛門大手印神功已臻更高境界,值此群孽出世、生靈涂炭之際,不可謂不是蒼生之幸!”
牧野棲一番搶攻,深受佛門真氣反震之苦,手中之劍幾欲脫手。
一聲長嘯,牧野棲反身倒掠出兩丈開外,方化去反震之力,他只覺右手奇痛如裂,低頭一看,右掌竟已血肉模糊,鮮血將手中之劍染紅了。
牧野棲劍法雖已臻絕世高手之境,但他的內家真力卻無法與苦心大師相提并論。
但他絕不退縮,能與苦心大師公平一戰,已是一種榮耀!此刻,他已不能用手揮劍——他的手受傷甚重,按理斷劍應早已脫手而飛——他是以自己不肯屈服的意志把持著手中的斷劍!
一聲低嘯,牧野棲雙腳交替踏出,再次向苦心大師進襲,他的腳步與地上的亂草急速摩擦,發出“沙沙”之聲,聲音并不甚響,但卻有“萬馬奔騰”的奪人氣勢。
在牧野棲身形所過之處,二丈以內的草木皆如遭狂風肆虐,向兩側倒去。
苦心大師如千年蒼松,默然而立,似已融入了天地之間。
牧野棲的身形以快不可言的速度直逼苦心大師!
斷劍疾出!
雖是斷劍,卻有三軍辟易之勢,劍氣所及之處,方圓三丈之內草木紛飛如雨。
在漫天劍氣中,劍身如鳥翔魚落般向苦心大師電射而去,劍勢之快,已可追星逐月!
觀者無不聳然動容!他們當中不乏劍道高手,目睹牧野棲的劍法,立時被對方在劍道上那種常人無可比擬的先天悟性所震撼!若不論內家真力及實戰經驗,十大名門的劍道高手中,已無一人可以凌駕于牧野棲之上!
以牧野棲如此年紀,竟使出這般驚世駭俗的劍法,實已匪夷所思,無怪乎戈無害、池上樓、左尋龍三人皆會為之所敗。
場中年長者不由自主地想起十幾年牧野靜風奇跡般地崛起于江湖的往事!
但牧野棲卻已無法如其父一般步入輝煌之境,因為他的武林生涯也許將在今日結束!
苦心大師眼中慧光一閃,臉上掠過極為復雜之色。
他的身形未動,以右手伸開五指,上揚擋臂向外!
“施與一切眾生安樂無畏!”
正是佛門大手印神功中的“施無畏印”!
佛門神功浩然如海,強不可擋,牧野棲只覺一股強大到足以讓人斗志全泯的罡烈之氣洶涌席卷而至,其速并不甚快,但憑其玄奧不可知、不可測的佛門真力,強招未至,招式已先對敵形成驚人的懾服力,一向如行云流水般酣暢淋漓的“太無劍法”史無前例地為之一滯。
金鐵斷裂之聲劃破虛空,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的耳中。
牧野棲手中的斷劍已化為無數碎片!
牧野棲一敗再敗,心中怒意大熾。
手中無劍,心中卻反而劍意橫溢,如瘋如狂。
一聲如可撕裂蒼穹的長嘯之聲倏然響起,牧野棲駢指如劍,身形暴進,以一往無回之勢,向苦心大師怒射而出。
眾皆目瞪口呆,恍惚間,似見一柄青色利劍以斬絕萬物之勢,在虛空中劃出一道玄奧莫測的弧線。
以身化招——若是招破,豈非人亡?
當年水紅袖以身化劍,使出一式霸天劍式,終未能敗幽求,于是落得招破人亡之局,牧野棲是否將步水紅袖后塵?
牧野棲此舉顯出其已存有“不成功則成仁”之心,但面對苦心大師,他又豈有成功的機會?
苦心大師悲天憫人地一嘆,雙掌上揚,佛門無上內家真力提至最高境界。
“右執左頭指,十方剎土中,惟有一乘佛,如來之頂法,等執諸佛體,是故名智拳!”
佛門大手印之“智拳印”從容而出,掌影漫天,形成一股柔韌氣勁,苦心大師的身形便在這股氣勁中飛起,團旋挪掠!
“嘭”的一聲,兩股強悍無匹的內家真力全力相擊!
牧野棲的身軀在即將與苦心大師接實的一瞬間,突然被無形氣勁一帶,與苦心大師一同掠空而起,凌空急旋。
兩人相隔不過三尺之距!
苦心大師掌勢似虛還實,貼體翻飛。
一聲悶哼,牧野棲的身軀如斷線風箏般倒跌而出,血灑長空,頹然墜地,苦心大師的綿綿掌勢如浩然之海,竟將他的劍勢之銳化作無形。
牧野棲的臉色蒼白如紙,鮮血自他口中不斷溢出。
讓正盟中人更為驚愕的是苦心大師胸前的那一串佛珠竟已斷開,數十枚佛珠墜落于地,他合十于胸前,神色凝重至極。
牧野棲單手支地,極為吃力地慢慢站起,幾乎每一個動作都會給他帶來極度的痛苦。
但他終是站起身來了,并竭力挺直身軀。
未能說出一個字,“哇”的一聲,牧野棲再噴一口熱血,鮮血化為驚心動魄的血霧,他眼前一黑,向前直挺挺地倒去!
范離憎乍見被自己救起的人是白辰時,著實吃驚不小。
一時間,他無法記起對方的名字,畢竟他們在此之前僅有一面之緣,倒是白辰已先吃力地道:“你是范離憎吧?”
范離憎有些尷尬地點了點頭,忽地心念一閃,喜道:“對了,你告訴過我你的名字叫白辰?”
白辰微笑著點了點頭,忽然眉頭緊蹙,臉顯痛苦之色,他的雙臂緊緊靠攏,身上的鐵鏈因此而叮當亂響,額上青筋暴突。
范離憎與白辰初遇時,對白辰甚有好感,見此情形,忙上前欲將對方身上的鐵鏈解開,不料白辰竟輕輕一扯,抬頭看了看天色,隨即道:“不用解了——你們只管離去。”他的話說得極慢,以便能夠從容清晰地表達其話意。
范離憎愕然道:“這卻為何?”
白辰淡然一笑,道:“我去賭場,不但將錢賠盡,還欠下了不少銀兩,他們見我還不了債,就將我扔進水中,說只要我過了兩刻鐘還不死,賭債就不用還了。我夜觀……咳咳……夜觀天象,自知命中注定這一次有吉人相救,就與他們定約了。時辰一到,我還得搶在他們回來之前回到水中,以免十幾兩銀子落了空。”說到這兒,他喘息了好一陣子,方朝三人拱了拱手,接著道:“多謝,拜托拜托。”
天師和尚大叫道:“荒唐荒唐,怎可視人命如兒戲?”
廣風行呵呵一笑,道:“世間竟有這等逼債還償之法?倒是聞所未聞。”
天師和尚接口道:“小施主你也太過草率,若是和尚我不去找水,你豈不白白搭上一條性命?不過小施主真可謂命大福大造化大……”
白辰忽然顯得有些不耐煩地道:“你這和尚怎地如此多嘴?他們很快就要折返,和尚你若讓老子功虧一簣,老子可要開口罵你了,罵你斷子絕孫,頭上生瘡腳底流膿……”
天師和尚正色道:“和尚本就無子無孫……”他話未說完,范離憎忽然道:“天師,既然白兄弟與人立了賭約,我們還是莫壞了他的好事,速速離去為妙。”
天師和尚“啊”的一聲,驚訝地望著范離憎,又看了看半倚著樹干的白辰,終還是道:“也好……”
范離憎向白辰揖手道:“白兄弟,在下有急事在身,所以星夜趕路,既然白兄弟已無大礙,我們就先行一步,若是你缺少銀兩,在下手頭尚有一些。”
白辰道:“不必客氣,只要手氣不太壞,選個吉時去賭場賭上幾把,總能掙些酒錢的。”
范離憎當即率先轉身離去,廣風行本待再說什么,見天師和尚抱著密匣隨范離憎而去,當下看了白辰一眼后,亦隨之而去。白辰漫不經心地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隱隱聽到范離憎壓抑著聲音道:“戀賭賭命,不可救藥……救命之恩……”后面的話再也聽不清了。
林間又恢復了原有的靜寂。
與白辰相去一丈遠的那堆篝火不時發出“噼啪”的響聲。
白辰背倚著樹干,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但他的眼神卻顯露出他的心情極度不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白辰驀然一驚,就如同從夢魘中驚醒過來似的,他坐直了身子,眼中又有了那種獨特的堅毅之色。
一種漠視一切的堅毅!
包括漠視權威,漠視生死……
遠處忽然響起了“沙沙”的腳步聲,腳步聲不緊不慢,正向白辰這邊靠近。
白辰并不感到驚訝,他的雙唇不知不覺地抿緊了。
倏地,那“沙沙……”的腳步聲突然加快,很快轉為草木被風拂過的速度。
衣袂掠空之聲在林中響起,一道灰影自兩棵高大的松樹間疾射而出,落于白辰身側一丈開外。
突然出現的是一個五短身形、面目怪異的老者,他的雙目異常凸起,頭發稀少,略略發黃,最為獨特的是他的三綹長須,長而細,仿佛不是天然而成。
白辰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轉過目光,似乎無視對方的存在。
那灰衣老者神色變了變,忽然一聲獰笑,身形一閃,已掠至白辰身邊,一把將白辰提起,嘶聲道:“小子,是什么人壞了老夫的事,將你從水中救了出來?”
他的身法竟快捷絕倫!
白辰臉無懼色,道:“老家伙,你該高興才是,我能自己從水中逃出,豈不是證明你已大功告成?”
灰衣老者抓住白辰濕漉漉的衣衫,咬牙切齒地道:“小子,沒想到你還如此頑固!以你現在的修為,根本不可能自行扯脫縛于水中巖石內的鐵鏈出來,更不用說你在沒有火種引火的情況生起了篝火!”灰衣老者的眼中顯出如毒蛇般的光芒:“是誰救出你的?若不說出來,我就取了你的小命!”
白辰被灰衣老者右手全力壓著,只覺胸口沉悶至極,呼吸不暢,但他的臉上竟顯出輕視的笑意:“你不會殺我的,因為……咳咳……因為你根本不可能找到比我更有利于……助你成事的人……咳咳……咳……”
他的臉色變得更為蒼白,雖是在火光的映照下,仍是如此。
灰衣老者怪笑道:“不錯,老夫的確不會殺你,但這不等于老夫會輕易放過你,我會讓你明白,有時候活著比死更為痛苦!”
白辰一字一字地道:“老賊,總有一天,你會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后悔的!”
“后悔?哈哈哈……老夫一根手指可以取你性命,你又如何能恫嚇我?你是一個聰明人,應該不會讓自己無謂受到諸般苦難。老夫欲做之事關系重大,絕不能讓他人知曉,所以知道此事的人,老夫都要讓他去死!”
說到這兒,他將白辰放開了,森然道:“你也已見識過我的手段,但那幾次不過是牛刀小試,老夫將有比那厲害十倍的手段讓你飽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白辰不屑地道:“你會失望的!”
灰衣老者神色一變,突然飛起一腳,重重踢在白辰腹部,白辰悶哼一聲,整個身形如稻草般向身后的荊棘叢中重重跌落,他的五內如翻江倒海,感覺中好像體內的所有器官已糾作一團。
殘積于體內的水立時與鮮血一同噴出!
灰衣老者卻未隨之跟進,而是驀然回首!
在他身后十幾丈開外,出現了一個與白辰年齡相仿的年輕人。
灰衣老者眉頭一跳,緩緩轉身,眼中有殺機隱隱閃現,他沉聲道:“是你將這小子救出來的?”
他所見到的年輕人自是范離憎,范離憎點頭道:“他說他是賭輸了錢被人扔進水里的,愿賭服輸,輸不起就賠命,這本在情理之中,但我卻不得不救他。因為我欠他一件東西,需得給他。”
灰衣老者沉聲道:“可現在他的命是老夫的了,只不知你欠他的是什么?”
范離憎正色道:“我欠他一條命。”
灰衣老者怒極反笑,笑聲顯得森然可怖:“老夫倒有一策,可讓你還命于他。”
范離憎吃驚地道:“是么?”
灰衣老者嘶聲道:“待你死后,便可一了百了!”
“了”字甫出,他單腳一挑,一根燃燒著的枯枝立時向范離憎當胸疾刺而至,其快如箭!
但這對范離憎而言,尚不能構成威脅,但見他雙掌倏揚,不等枯枝逼近,已以無形掌風將其掃落。
灰衣老者眼中精光暴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