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紅衛山上紅旗飄(3)
- 我的刑警往事
- 朱孝才
- 4920字
- 2018-08-28 10:53:07
一時間,紅衛山上云蒸霞蔚,氣象萬千,歌聲口號聲響徹云天,龍驤虎躍,氣勢如虹,那架勢好像什么苦和累都不在話下,一個個像打了雞血一樣的興奮。我也不例外,心里鉚足了勁準備著迎接將要開始的訓練和學習。我們的亢奮、沖動和山上79級的學長們形成鮮明對比,他們的臉上明顯寫著不屑和譏誚,甚而有些吊詭和神秘,一副過來人等著瞧的樣子。我狐疑滿腹,卻不好討教,生怕招人笑話,倒是大哥一封信把我給點醒了。大哥十六歲不到謊報年齡到黑龍江珍寶島當炮兵,吃苦流汗自不必說。見我給他寫的信風云滿紙牛氣沖天,回信潑冷水,“你小子懂啥。新兵油水薄,底子差,讓你們先嘗嘗甜頭,長長肥膘,接下來軍訓,你哭都來不及了!”大哥這一說,我若有所悟也隱隱擔心起來。這么說來,當時那個面試的小老頭擔心的不是我的學習,恐怕是體能和軍訓了。
擔心惶惑間,軍體課和擒拿格斗訓練開始了。警校有一大一小兩個三合土鋪成的操場,一次只能供兩三個班級操練,其余的只有到我們男生宿舍樓下水塘邊一塊地勢稍稍平坦的草壩上訓練。草壩上鋪了薄薄一層碾碎的煤渣,晴天煤塵飛濺,雨天煤水四溢,一天訓練下來,一個個煤黑子一樣。我們80級2班正好被安排在這個壩子上。這個壩子還有另外一個功能,它是瀘州市的刑場。讀書兩年,這里執行過兩次死刑。槍斃犯人后,我們就踏著犯人的腦漿血泊跑步,倒也沒人嘔吐犯暈,但也或許像我一樣強打精神繃起的。
學校軍體教研室主任姓梁,兼著射擊教練,寬鼻大眼,話語鏗鏘,在部隊做過營長;軍體老師是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兩個劉姓老師,個兒不高卻都孔武有力。我們那陣管老師不叫教官,老師就是老師,班級也不叫什么區隊、中隊,軍訓就是軍訓,也不叫警訓。這種叫法上的不同幾乎是區別老紅衛山人和新紅衛山人的標志。軍訓第一課是站姿,看著簡單卻不啻為一記悶棍。老師喊:“雙腿繃直、收腹挺胸、雙手并攏中指貼于褲縫……”然后掐表二十分鐘計時,挨個前后檢查,沒掌握要領的拉出隊列另開小灶。天偏偏又是大晴天,火辣辣的太陽照著,沒一絲涼風。不出五分鐘,汗水大顆大顆往下滴,漸漸就有人開始東倒西歪了。那年頭,沒有訓練服一說,大家都把破舊一點的衣服穿上當訓練服。我出門母親給了一身新衣,都舍不得穿,就穿了條半新不舊的秋褲。褲子上沒有褲縫,我糾結得不行。老師反反復復把我的中指往我腿上摁,摁一次我癢癢一次,一松手又不曉得該放哪兒了。想一想,烈日下,一群穿得花里胡哨的人東倒西歪,抖抖顫顫,那是多么滑稽的一幅場景呃!終于有人忍不住撲哧笑了,他一帶頭,全班就都笑了起來,結果是全班被罰多站半小時。半天下來,老師倒說了一句表揚的話:“還好,你們今天沒一個中暑的。”
老師解散兩個字剛出口,男生們就忙不迭脫了衣服褲子往旁邊的水塘里跳。警校只有一間有十來個噴頭的澡堂,供教員和特殊時間的女生專用。寒來暑往,訓練一結束,男生們都是往水龍頭下和這個我們叫作“牛滾凼”的水塘里解決洗澡問題的。學校規定,每個人每天可以打一個五磅水瓶的開水,講究一點的城里同學寧可不喝開水也要兌點熱水洗洗頭、抹抹身子。像我們這些農民子弟身子沒那么金貴,啥洗還不是個洗?不洗也照樣吃得下睡得香。我至今想象不出那些沒在特殊時間的我的學姐學妹們是怎樣應對這道難題的,每次看她們在下一節課站隊的時候渾身上下總是噴噴香,全然沒有我們男生那般臭烘烘的,實在不明白。
馬馬虎虎洗了身子,萬難等到吃飯的號聲,排隊走到食堂門口,一個個像餓牢里放出的餓鬼一樣慌慌張張撲向自己所在的那張桌子,狼吞虎咽起來。飯菜是好是壞這時候已經沒人在乎了。那段時間,肚皮是駭人聽聞的大。吃早飯時饅頭我能吃五六個,還只算得上中號肚皮,比有的女生還不如。吃得多餓得快,學校規定只準吃不準帶,肚皮大膽子大的人打起了歪主意。吃飯結束的哨聲剛一響,閃電般往一左一右兩個腋下各塞一個饅頭,放下碗筷,走過值班老師身邊,還有模有樣甩起雙手。課間休息溜回寢室,把饅頭掰開,夾上一小撮白糖,就一盅子開水吞下,那個香甜勁兒又遠非桌子上吃的可比了。軍訓剛開始,每天早上六點,起床號吹了半天,大都起不了床,雙腿灌了鉛一樣抬不起來。老師、班長、軍體委員催命一樣把人吆喝起來再攆到草壩,受刑一樣的新一天訓練又開始了。站姿、隊列還不算要命,要命的是擒拿格斗前的基本功——倒功。倒功相信是所有警校學生的夢魘。老師講要領,前倒抬頭收腹,后倒勾頭挺腹,側倒腳板主動扣地。越是怕倒下去摔得越痛,只有記住要領一咬牙一閉眼直挺挺撲倒下去,剩下的就交給地上的煤渣子了。如果要領掌握不好,怕癢怕痛,扭曲了身子倒下去,要么搞得手臂腳踝紅腫幾天,要么摔得岔了氣,要人拍打幾下一口氣才又回了過來。就算要領掌握得再好,有時候煤渣子也會扎進皮肉,弄得血肉模糊。
更要命的是我比其他同學還要多受一份罪。我們組七個男生三個女生,練摔跤這些需要兩人對練的實戰技能,總有一個女生落單,摔其他男同學女同學吃力,那女生就只有和我對練。同時,老師也總是要找一個陪練做示范。教摔跤的是女劉老師,塊頭不大,算不上女漢子。摔男同學她吃力,于是只好摔我。每次我被她抓住從她背上直挺挺摔下來,又被她小雞一樣拎起來的時候,總有哄笑聲一片,真想找個地縫兒鉆進去。這還好說,畢竟她是老師我是學生,貼來靠去只是為了動作要領,沒想別的。難的是和女同學對練,要練習就少不得貼身接觸。我那時候還是個天地不醒的純童子,每次和女同學肉嘟嘟的身體肌膚相親就如同火中取栗,動作變形,慘狀又非比一般。那些初懂男女之事的大男生背地里艷羨我不行,擠鼻子弄眼睛,像我得了好大便宜一樣。其實,他們哪知道我其中的滋味呢?好在和女生對手也有好處,因為每次訓練前總有女生以“身體不舒服”享受不訓練的優待,而且這個“身體不舒服”的陣營一天比一天大了起來。老師當然知道其中有詐,也不點破。女生缺一個,自然我也跟著落了單,落了單的我也就可以像那些“身體不舒服”的女生一樣袖手叉腰一邊站著看熱鬧了。
軍體、擒拿格斗這些野蠻的肢體課如此慘不忍睹,我就特別地厭倦。那個年代,警察尤其是刑警仿佛是和野蠻暴力、肢體沖突掛上鉤的。警校學生大都崇尚以暴制暴,仿佛將來的一切都要靠拳腳、子彈說話,所以練起拳腳、射擊來一個個格外地起勁賣力。沒有沙袋,學校里零零星星、樹皮不軟不硬的桉樹就倒了大霉,每天被無數人噼噼啪啪拳打腳踢,弄得皮開肉綻,一株株合抱粗的桉樹都病懨懨的了。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老師都把肢體課看得比啥都重要,梁老師就是這么樣的一個人。剛上軍體課不久,梁老師來我們操場巡查。那天正好練習前滾翻,一班人排成一長溜,朝一塊稍稍平坦點的草地魚貫前滾。輪到我,小劉老師護著,眼睛一閉,往前一滾,翻江倒海一般站起來,周圍一片哄笑。我還沒回過神,梁老師拎著我一只鞋過來。原來那一滾沒滾出要領,倒把一只鞋給甩飛了。梁老師問了我的名字歲數,愛憐地拍拍我肩膀,給我也是給在場的每一個同學說了一席話。他說:“軍體課是個養成教育,總體目的是讓大家養成團結協作的團隊精神和一個警察的氣質。紅衛山不是少林寺、武當山,大家別指望能在警校學到鐵布衫金鐘罩這些刀槍不入的絕技。刑警要學會用腦子解決問題而不是單靠拳頭槍桿子解決問題,不要總想著逞匹夫之勇,動不動用犧牲性命來戰勝敵人。生命對任何人都只有一次。任何時候都要想到毛主席那句話:保存自己消滅敵人。換句話說是保護人民消滅罪犯。國家花錢培養我們,不是讓我們隨隨便便一死了之的,犧牲只在萬不得已必須用生命換取生命時才值當,否則就是無謂的犧牲。像這個小朱!身板瘦小,靠拳頭體格是不能戰勝罪犯的。軍體課盡量學完,能學到啥程度學到啥程度,練練體質練練精氣神是必需的。我強烈建議你將來不要輕易接近罪犯,用所謂的搏斗解決問題。那不是你的第一選項,更不是你的強項,你必須在兩米之內拔出你的手槍,當罪犯的面推彈上膛,稍有反抗你要當機立斷果斷開槍。報告事后可以寫,寫不好還可以重來,但生命卻不可以重來。”輪到他講射擊課,他又說了,“我不要求你們精準射擊,把把十環,但我要要求你們出槍要快,開槍要果斷,每一顆子彈要打在靶子上。打得準那是狙擊手的事,打得中絕對是你們自己的事。真正遇上需要開槍的罪犯,千分之一秒可以決定你的生死,至于是打在腦門上還是屁股上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你們還要記住一句話:都說槍是我們的第二生命!這話是錯的!槍永遠都是我們的第一生命!生死一瞬間,沒有第二次。該開槍的時候,你們無須猶豫。”
這些野蠻的肢體課讓我難堪讓我厭倦,唯其如此,我就特別喜歡馬克思哲學、中共黨史、政治經濟學這些副科課程。
機會來了。
我們這期刑偵專業開課不久,四川省公安學校中專部從花園路本部正式剝離,成立四川省人民警察學校的工作也開始了。紅衛山的老師中彌漫著躁動不安的氣息,那陣仗很像是暴雨前的雨燕和蜻蜓,無法掩飾風雨來臨前的興奮和焦慮,卻又似乎束手無策。需要手把手教授的課程突然少了許多,理論課和課外閱讀課陡然多了起來。
老師開處方似的開列了一大串書名任由我們自選自學。首先是《福爾摩斯探案集》,然后是日本推理小說、中國的《聊齋志異》等等。至于到哪兒去找,找來了會不會看,一時少有人過問了。
大家都還在崇拜暴力,沒幾個會真正去找這些課外書認認真真讀幾本的。也有例外,《福爾摩斯探案集》,人人都趨之如鶩。仿佛沒看過這本書,算不得一個真正的未來刑警一樣。我卻大不以為然。按圖索驥,我在警校圖書館借閱了很多的書,又早早去市圖書館辦了個借書證,又在村代銷點買了幾本塑料殼子的筆記本作學習筆記。
首先看了《聊齋志異》。《聊齋志異》高中階段看過一些片段,中學歷史也有蒲松齡的介紹,無非說《聊齋志異》借古諷今,借鬼寄情,抨擊科舉制度的腐朽,反抗封建禮教的虛偽之類。和我們警察破案推理扯上關系,還第一次聽說。全書借來細細一看,里面還真有不少精彩的破案故事。剛開始,老是被小說里香玉、秋容、小謝、小倩這些女鬼給誘惑了,忘了為什么而看《聊齋志異》。也難怪,書中女子一個個眉蹙春山眼顰秋水,或顰或笑,呼之欲出;又都似人非人,似魅非魅,攝人心魄,分明是為入我少年夢而生,攝我少年魂魄而來。有一陣看得太入神,白天恍恍惚惚,晚上老被尿憋醒。偏偏男生宿舍沒廁所,只牛滾凼旁邊有個茅房。從宿舍到茅房隔著四五十米一道斜坡,有一盞路燈昏黃地照著。燈泡只有十來瓦,孤零零掛在一根朽爛的木樁上,風一吹,燈盞搖來晃去,四下景物便有些陰森可怖了。半夜去茅房,周遭影影綽綽,燈光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仿佛書里那些鬼魅狐仙一個個也尾隨而來,步搖珥簪披帛輕曳。滿懷期待卻又冷汗直沁汗毛倒豎,慌忙褪了褲子草草了事趕緊往回跑。擔心走火入魔,咬牙下了好大定力終于邁過這道坎兒,心無旁騖一一看完。梳理下來,其中最精彩的斷案故事有幾篇:《詩讞》、《折獄》、《太原獄》、《于中丞》和《胭脂》。最喜歡的是《詩讞》和《胭脂》。
日本作家森村誠一的《人性的證明》在市圖書館里找到,捎帶看了他寫的《青春的證明》、《野性的證明》、《東京空港殺人案》。感覺后幾部小說明顯沒有《人性的證明》那么精彩感人,或許是先入為主之故吧。又看了電影《人證》,是流著淚看完的,尤其是當主題歌《草帽歌》唱響,更是哭得抽抽搭搭的了。之前還看了日本電影《追捕》,真是過足了戲癮。感覺日本人真是了不起,能寫出這么好的書拍出這么好的電影。那時的中日關系正在蜜月期,日本是中國學習的絕對榜樣。在圖書館還意外看到其他幾本推理小說,記到筆記本里的有克里斯蒂的《東方快車上的謀殺案》,江戶川亂步的《怪指紋》、《石榴之謎》。
警校圖書室還看了些油印的內部資料。這些資料被裝訂成冊,油漬斑斑,散發著刺鼻的油墨味兒和霉味兒。可以翻看不可以借走,給管理員說說可以抄寫一些關鍵東西。里面也有不少貨真價實的好東西,最有意思的是學校一個預審老師寫的教學體驗。大意是他在中央警校進修時,老師是北京市公安局預審處的老預審員,老師給他講過一個有關審訊的故事:他們辦理過一起投寄匿名信誹謗領導的案子,嫌疑人是一個在司法部從事文字檢驗的高級工程師。審訊這樣的對手難度可想而知。但他老師硬是經過上百次的審訊,最后讓那人徹底交代了罪行。這個人招供后,用他自己這段親身經歷寫了一篇《受審百堂方認罪》的文章。他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