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玥似乎一點也沒察覺他沮喪悲憤的心情，大大咧咧湊上前來：“光哥，算你運氣好，今天本姑娘連贏十五把，發了大財！走，我請客！”

慕容光冷冷看著她。燕國亡了，父皇死了，姐妹們死了，母親改侍敵君，曾經貴為天之驕子的兄弟們淪為了階下囚……他的世界翻天覆地，為什么這個表妹還能這樣沒心沒肺地找樂子？

“你又去賭場了？”他神色越發冷淡。

“早上起來就喜鵲鬧梅喳喳叫，這樣好的兆頭，不去試一試手氣怎么也說不過去啊！”余玥一手牽過饅頭，一手來攀他的肩膀，一臉歡喜，“千萬別告訴我娘啊！”

慕容光雖然只是十五歲的少年，身量卻比她高許多，她攀得十分勉強，走了幾步覺得費力，便不再硬攀，馬馬虎虎將手搭在他肩頭：“喏，你不是最喜歡吃鐵瀾江的胖頭魚嗎？只要不向我娘告密，我就請你去大嚼一頓！”

“還是這么個荒唐勁兒！”慕容光沒有像以前一樣與她嬉皮笑臉，板起面孔訓道，“你總算是個郡主，被人認出來成何體統？”

余玥嘟了嘟嘴，笑道：“放心吧，這地方離錦陽遠著呢，哪會有人認識我們！”

慕容光瞟了一眼她的短衣打扮，再看看乖乖跟在她身后的饅頭，哼了一聲：“就沖這匹馬，別人就知道你出身不凡！你總是這樣瘋瘋癲癲的，動不動就往外跑，成天不落家，全然沒個女孩兒樣！”

余玥當然知道慕容光心情不好。可是他這樣一見面就訓斥，性情大變，還是出乎她的預料。

她只有十三歲，忍耐力到底有限，平日又是我行我素慣了的，哪里受得了一直拿熱臉去貼冷屁股，當下便急了：“人家跑到這里來還不是為了等你！”

“你怎么知道……”慕容光猛然住口。你怎么知道我會回來？當然，全天下都知道！

知道溫雪夫人改侍太武帝，知道她會用美色換回一個兒子，知道慕容光的國主之位是如何得來……

余玥話一出口就知道不好，眼見慕容光臉色大變，心中后悔，嘴上卻不肯說破，只得賠笑牽上白馬：“看，我把饅頭訓好了，現在它肯讓人騎了，你要不要試試？”

慕容光極愛馬，一直對饅頭垂涎欲滴，奈何饅頭從來不肯親近他。若是以前聽了這話，他一定歡呼著跳上馬背。可現在他心情糟糕，緊閉著嘴唇，甩開她的手，徑直向關卡走去。

余玥看著他的背影，眼眶又開始泛紅。他那么瘦，那么瘦，灰色的布袍明顯大了，下擺隨著急沖沖的腳步甩得老高。以前他可不是這樣，衣食器具、談吐儀態，均是最講究的！

那個陽光下神采飛揚的慕容光，那個笑聲朗朗，陪著她上天入地的慕容光，哪里去了？國破家亡固然殘酷，可是慕容光，你總不能一直沉溺在痛苦之中……

沒錯，她要把他找回來！

她緊跑幾步，追在慕容光身后，目光落在慕容光灰色的袖子上，袖子瑟瑟的，他竟在發抖？

他在害怕。

他在怕什么？

余玥看了看城門口校驗身份文書的士官。

國之將亡時，連老百姓都拿起鋤頭沖上城墻殺敵，皇帝的女人卻選擇了茍且偷生，這是何等的恥辱，而更可恥的是，慕容光竟然是這個恥辱的受益者。

如果他的身份被士官嚷出來，少不得又有一陣喧嘩吧！

余玥堅定地，握住了慕容光的手。

慕容光詫異地轉頭看她。這也難怪，她一向任性，方才被他訓斥，竟然沒有生氣，實在出乎慕容光的意料。

余玥將他的手握得更緊，聲音平穩而溫柔：“光哥，不要緊的。”

他的手奇跡般的停止了顫抖。而后，他的手又動了動，似乎是想甩開她，可是她始終緊緊握住他冰冷的手掌，將自己的溫度，自己的理解和寬容，透過皮膚，毫不吝惜地傳達了過去。

慕容光的手，終于不再掙扎，安安靜靜呆在她的手心里。他沒有看她，脖子昂得老高，身體挺得筆直，目光凜冽，步伐僵硬，站到了入城的隊伍中。

終于輪到他們倆。余玥轉過臉，對著慕容光露出一個鼓勵安慰的笑容。而守城的士官只是對余玥行了一個禮，對慕容光完全視而不見，壓根沒來查問他的通關文書。就這樣，進城了。

燕國的邊防已經這么松懈了嗎？

慕容光有些詫異地回頭，看見那兵卒正一絲不茍地盤問后面的人。

他剎那間明白了，又是感激又是苦澀。心頭一松，一股熱流立時逼上眼眶。他趕緊抬起頭，視線是模糊不堪的，隱約可見天色灰藍，流云遲緩。一行小黑點整齊地掠過，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原來是南歸的大雁。

“你……你在這里……等了多久了？”他低聲問道。

余玥眨了眨眼睛，得意地一笑：“我才來啊！鐵瀾江的胖頭魚，這個季節味道最好，熬湯好吃，紅燒好吃，烤起來更好吃！這種事情可瞞不住我！喏，今天的魚已經訂好了，晚上就讓你嘗嘗我的手藝！”

說完松開慕容光的手，大踏步走在前面，口中咿咿呀呀哼著不知名的小調。

她的態度那么自然，好像他只是去外面游玩了一番歸來。慕容光深深吸了一口氣，握緊拳頭，大步上前趕上她：

“饅頭真的肯讓我騎？”

“……真的！”她定住腳步，回身轉頭，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放大，這么安靜了一瞬，她忽然回過神來，忙不迭地遞上馬韁繩：“你試試，試試！”

慕容光輕輕撫摸著饅頭的雪白的鬃毛。饅頭打著響鼻，有點不情不愿，余玥粗魯地拍了拍馬頭以示安撫。

“上馬啊！”她催促。

慕容光翻身上馬，饅頭在原地煩躁地踱著步。余玥使勁扣著韁繩，她人雖瘦小，力氣卻大，饅頭狠狠甩了兩下不能甩掉，只得打著響鼻垂下了頭。

“行了！”余玥把韁繩丟給慕容光，似乎響起了什么，一拍巴掌，“告訴你哦，我的輕功又進步了，”用手遙遙一指；“不如我倆比試比試，看誰先到前面的牌坊！”

“好！”慕容光振聲道：“輸了的怎么辦？！”

余玥“嗨”了一聲：“當然出胖頭魚的錢了！”話音未落，她已縱身躍在前面，還不忘回頭做個鬼臉：“六條腿要輸給兩條腿啰！”

慕容光在馬臀上輕拍一掌，追了上去。磕擦擦的馬蹄聲響起，饅頭跑得漫不經心，一直落后，惹得余玥搖頭晃腦地大肆嘲笑。

慕容光本就善騎，被她激起了興致，終于也將那煩惱丟在了腦后，與馬兒的配合漸漸默契，饅頭被他緊催幾聲，竟超到了前面。

好一會兒余玥都沒追上來。

慕容光微覺奇怪，回頭一看，原來她正緊跟在饅頭后面，一邊還盯著他的背影發呆。

大概沒料到他會回頭，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臉微微發紅，立刻轉臉裝作在看別處。

慕容光連忙看回前方，蒼白消瘦的臉，竟也微微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