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過半,寒意刺骨。
三月前的那場攻城之戰徹底改變了長安城的繁華面貌。戰事持續了六天六夜,城中大亂,死傷數萬。第六日城破之時,丞相下令全城搜捕逆黨,上至公卿貴胄,下至販夫走卒,無不闔戶閉門,惶惶不可終日。即便現在已是事后三月有余,街市上仍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驚悸。
這種時候,監獄反倒成了最風平浪靜的地方。那些經年的老獄卒看得最是通透,常言道“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此話挪到牢獄里亦是至理:鐵打的監牢,流水的囚。朝堂上的翻云覆雨,不過是上位者的一場豪賭。輸贏成敗,于獄卒而言,不過是換一撥新囚罷了,渾不相干。
長安郡邸獄乃是京城二十六所監獄之一,專司各郡國上報的刑獄重案。雖不及三所詔獄那般直承御前,但在廷尉府所轄諸獄之中,品秩已是最高。
監牢內,一排排監房森然排列,三面皆以草坯夯土為墻,臨過道一面則以碗口粗的原木釘成柵欄。過道中,每隔一丈才設一個火盆,火焰微弱,除了映出風向,再無其他用處。寒風肆無忌憚地穿過欄木,灌入監房,在冰冷的地面上卷起一小撮塵土,盤旋片刻,又悄然消散。
最靠外的一間監房中,七八個女囚各自抱著一小簇稻草,蜷縮在背風的墻角依偎取暖。
唯有一人,半個身子都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手緊摟襁褓,一手死死攥住一名獄卒的褲腿,抵著欄木苦苦哀求:“這孩子病得厲害,再不醫治,怕是熬不過今晚了!我求你,求你行行好,請個醫工來看看吧!”
獄卒猛地抬腳,輕易便甩脫了女囚的手:“就你?還想請醫工?做夢呢吧!”
女囚仍不死心,手伸出柵欄,徒勞地還想再抓住什么:“求你!這孩子不能死!求你去請廷尉監來!”
“呸!”獄卒啐了一口,轉身便走,“廷尉監哪有閑工夫管你?沒準兒明日就一道押赴刑場見了閻王,還醫個什么勁!”
“站住!”女囚抱著孩子緩緩直起身,臉上哀戚之色倏然褪盡,“去稟報廷尉監,我要告發太子同黨。你若敢瞞而不報,以藏匿罪論處!”
獄卒一愣,從未見過囚犯敢用這般語氣同他說話。他張口欲罵,卻驀地對上一張冷峻堅毅的臉,心頭竟無端一虛。
獄卒定了定神,暗自盤算:這些女囚都是太子宮婢,走投無路時互相攀咬,倒也不稀奇。萬一她真知曉些內情,自己擔個“瞞情不報”的罪過,豈非冤枉?若她只是為了面見廷尉監而胡亂扯謊,那到了堂上自有她的苦頭吃!屆時即便廷尉監不與她計較,回到他手里,也定要教她識得規矩!
主意已定,獄卒快步離去。
不多時,果然廷尉史帶著兩名獄卒現身,嘩啦一聲打開欄門,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將這揚言要告發逆黨的女囚架出了監房。
幽深過道盡頭,豁然現出一方小廣場,正對著郡邸獄森嚴的正堂。堂上主位端坐著一名中年男子,正是臨時署理郡邸獄的魯國廷尉監——邴吉。
獄卒押著女囚入堂,將她往前一推,拱手道:“稟監君,人犯郭辛帶到。”
女囚自覺地跪正身子,抬眼打量起眼前這位年輕的廷尉監:約莫三十五歲上下的年紀,頭戴獬豸(xiè zhì)冠,身著青色袍服,身形不算魁梧,卻自有一番威儀。此人雖掌刑獄,眉宇間卻不見狠厲嚴酷,反倒透著幾分沉穩仁厚之氣,與她連日來暗中打探的傳聞一般無二。她的目光掃過他腰間隱約露出的綬帶,又瞥見案上的官印,驟然一凝,似乎有所發現。
邴吉正在批閱公文,聽到獄卒的稟報并未抬頭,只向堂下徑直問道:“聽聞你要告發太子同黨?”其實他本不欲理會此事,但眼下正值多事之秋,郡邸獄里人多眼雜,又事關太子逆案,不好隨便打發了她,這才將她帶來走個過場。
女囚咬了咬牙,似做了什么決定:“請監君屏退左右。”
邴吉手中筆鋒一頓。他抬眼瞥去,這才瞧見她懷中竟還抱著一個嬰孩。邴吉忽然想起,月前巡視時,確曾發現獄中竟然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細查之下,方知是太子宮一名宮婢的外甥。太子宮破宮當日,恰逢其表親帶著孩子來探親,不意遭逢大亂,與孩子的父母失散了。邴吉也查問過當時抓她的官差,證實確實是在太子宮外的街市上將她捕獲的。可憐那只有數月大的嬰孩,因為沒有奶水而餓得哇哇大哭。邴吉當時還特意吩咐獄卒每日給這孩子單獨準備些米糊,沒成想這宮婢竟這般不知好歹。
邴吉略一抬手,示意獄卒退下。
待眾人退出正堂,女囚穩了穩心神,正色道:“長安郡邸獄廷尉監,官秩千石(shí),當配黑綬。但是監君所配,乃是四百石的黃綬。可見監君并非這郡邸獄常駐的監官。巫蠱一案牽連甚廣,京中廷尉人手不足,想來監君應是臨時從地方郡國征調入京的。”
邴吉心中驚詫。雖說官員佩戴印綬,本就是為了昭示品秩,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清楚地辨識綬色對應的品級,更遑論由此推斷出他并非常駐京官。她這一番賣弄,顯然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邴吉蹙眉凝視堂下女囚良久,方才緩緩道:“太子果然治家有方,連區區三等宮婢,都這般見識不凡。”
“監君謬贊。”女囚對邴吉的反應似有幾分滿意,“監君若想長留京城,倒也不難。只需將婢押送廷尉府,指認婢實為太子姬妾,假冒宮人潛逃出宮。如此,監君便是立下大功一件。屆時婢自當俯首認罪,成就監君官運亨通。”
邴吉終于對堂下之人生了興趣。這女子既然深諳朝廷官制,又豈會不知,此時認作太子姬妾,只有死路一條,甚至無需驗身便可就地正法。邴吉很好奇,是什么事情值得她這般以命相抵。
“條件呢?”
女囚迎上邴吉毫無波瀾的臉,直奔主題:“只要監君請醫工為這孩子診治,然后放他出獄,尋一戶良善人家收養即可。”
邴吉眉梢微挑,他猜得沒錯,果然是為了孩子。可是看她的年紀和身形,絕非近期生育的產婦,也就不可能是這孩子的生母,否則也不會連奶水都沒有。
邴吉將筆下的竹簡卷起推到一旁,又從容地另取一卷攤開,語氣依舊平淡:“值得嗎?”
“這孩子的父母曾有恩于婢,婢愿一命抵一命。”女囚答得干脆,然后目不轉睛地盯著邴吉,似乎專等他的回應。
過了許久,邴吉終于緩緩抬頭:“若你所言非虛,你倒是個知恩圖報的。只不過,你將本官想得太過不堪了。我還不至于用一個婦人的性命,去換取官爵名位。好了……”
女囚見邴吉準備喚人,急聲道:“監君且慢!”她垂首沉吟,似下定了莫大的決心一般,俯身重重叩首,再抬頭時,眼中已是一片決然:“監君明鑒。妾并非太子宮三等宮婢郭辛。破宮之日,郭辛已死。妾逃出太子宮時,見她倒在血泊之中,便將自己的符牌與她調換,被抓入獄時正好冒用了她的身份。”
邴吉雖然料到她另有所圖,卻沒想到她的身份是假的:“那你究竟是誰?”
“妾名喚趙征卿,乃是太子史良娣的陪嫁侍女,亦是太子宮長(zhǎng)御。懷中嬰孩……乃是皇長孫劉進之子,太子之孫,當今圣上的皇曾孫。”
堂下之人以極快的語速道出這始料未及的隱秘,令邴吉震驚不已。五年前他曾在京中任職,那時便聽聞,太子治家清簡,多年來身邊姬妾寥寥,有位份的僅史良娣一人。她為太子誕下一子一女,其中就包括皇長孫劉進。史良娣雖無太子正妃的名分,卻多年來掌管太子宮內務,儼然太子宮主母。而太子宮長御統管太子宮諸宮婢,必是史良娣心腹,若說是她的陪嫁侍女,倒也合情合理。雖然想到這些,邴吉仍是不能輕信。身為廷尉,職責所系,素來令他對世人言詞都存了七分懷疑。
看著邴吉審視的目光,趙征卿心知邴吉尚未相信她的話,于是繼續道:“當日太子宮遭圍,良娣在危急之中將小殿下托付于妾。妾攜小殿下剛出宮門便被擒獲,不得已冒用郭辛之名藏身于此。”
邴吉向后靠了靠。藏身于此?她的確藏得極好,連他都蒙蔽了。“既如此,為何現在又要說出來?”
“只因皇曾孫高熱三日,啼哭不止,今日卻突然安靜下來。妾擔心若再不醫治,怕熬不過今夜。”
多年廷尉生涯,斷案無數,邴吉此刻看著趙征卿的眼神和表情,依經驗判斷,她不似作偽。若一切真如她所說,那先前的種種也解釋得通了。
“來人!”邴吉朝堂外朗聲喚道。
候在堂外的廷尉史伍尊應聲而入,“監君有何吩咐?”
“速召醫工。”
“唯。”伍尊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女囚,沒有多問便領命而去。
趙征卿微怔,她沒想到邴吉一聽說孩子病了,便立刻差人去請醫工。其實她很清楚,邴吉沒有這么輕易就相信她說的話。
伍尊剛一離開正堂,邴吉突然掌拍幾案,厲聲喝道:“你膽子不小!竟敢試探本官!”邴吉聲色俱厲,帶著長年審訊所積累出來的威壓和氣勢。
趙征卿卻沒有被嚇倒,只是欠身道:“妾迫不得已,投石問路,求監君恕罪。”
誠然,她用“假冒太子姬妾”之計試探:若邴吉應下,那么待其妥善安置了小殿下,她自會如約認罪。只不過,小殿下的真實身份,她斷不會吐露半分——一個能用婦人牟利之輩,自然不憚以稚子換取高官厚祿。
聽趙征卿答得不卑不亢,邴吉此刻已能斷定:單憑此人這份機謀心智與臨危不懼的定力,便擔得起太子宮長御的身份。邴吉緩緩下堂,走到她身邊:“你很聰明。但是本官不能僅憑你一面之詞,便認定這個孩子的身份。你有何憑證?”
趙征卿心中一喜,既然問到了憑證,便是信了幾分。她連忙撥開裹在嬰兒身上的深色麻布,露出內里一塊絳紅色的肚兜,上面用金線盤繡一條四爪蟠龍。
邴吉直到看見這肚兜,才是真的信了三分。
誰知趙征卿卻并未理會那肚兜,而是從孩子脖頸上解下一塊玉珮呈給邴吉:“此乃太子親賜之物。”
邴吉接過玉珮,反復查看,只見玉珮由上等羊脂白玉雕成,瑩潤無瑕。正面巧借天然棗紅沁色皮子鏤空盤刻一條螭龍騰躍之姿,雕工精湛,栩栩如生。背面陰刻八字篆文:潛龍在淵,躍騰九天。玉珮中心縱貫孔洞,懸垂赤黃絲穗,連系穗上面的五彩錦絳亦非凡品。且不說這般鬼斧神工的雕刻技藝必定出自未央宮尚方署的大師之手,單是這玉珮背后的八字銘文,也足以斷定此物必是宮中御用無疑。
邴吉再次凝視跪地的趙征卿,語氣比先前又謹慎了幾分:“單憑一個玉珮也很難確認這孩子的身份,焉知不是你趁亂從宮中偷來的,現在硬說是太子賜給這個孩子的?”
趙征卿抬頭,似乎早料到邴吉會有此一問,反詰道:“那么敢問監君,現在這個時候,冒認太子族裔,還有什么好處嗎?”
邴吉驀然語塞,這話確實問到了他心里。如今太子事敗,闔宮被戮,這個時候承認身份,若是換了旁的廷尉監,只怕立時招來殺身之禍。
“你起來吧。”
“謝監君。”趙征卿抱著孩子緩緩站起,邴吉語氣中的松動讓她看到一線生機。
邴吉低頭細看嬰孩,只見那通紅的小臉燙得駭人,明顯是高燒癥狀。整個小臉皺在一起,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小嘴微張著,卻已經哭不出聲音。
邴吉輕嘆一聲:“這孩子叫什么名字?”
“回監君,太子出事時,小殿下還未滿三個月,尚未得名。”
邴吉頷首。古禮有云:子生三月,則父名之。可憐這孩子降生時正值巫蠱禍延,太子自顧不暇,哪里還有心思為幼子擇名呢?不過也正因沒有賜名,未入皇室宗籍,反倒躲過一劫。真可謂“時也命也”。
邴吉低頭看了看手中玉珮,沉聲道:“這玉珮與肚兜太過惹眼,若信得過本官,可否暫由本官保管?”
趙征卿心頭一緊。拿走了這兩件東西,便再沒有能證明小殿下身份的信物了。不過既然決定賭這一次,也只好繼續賭下去。趙征卿伏地再拜:“但憑監君做主。妾代皇曾孫叩謝監君救命之恩!”說罷將孩子的肚兜解下交給邴吉,又用外面的麻布和破衣裹緊襁褓。
恰在此時,伍尊引著一位須發皆白的老醫工進入正堂。邴吉不動聲色地將那絳紅肚兜掩入袖中。
老醫工俯身探視,先是撫了撫嬰孩滾燙的額頭,又查看了舌苔。見幼兒脈象難測,便以拇指輕按食指指尖,復又診其足踝太溪穴,眉頭漸漸緊鎖。良久,方才捋須嘆道:“本是尋常風寒,奈何嬰兒體弱,又延誤數日……老朽只能開方一試,能否熬過這一關,就看他的造化了。”
“有勞先生。”邴吉拱手相謝。
“不敢。”老醫工欠身還禮,“請監君差人隨老朽取藥。”
伍尊會意,先引醫工出堂,又安排獄卒隨行抓藥。
待二人離去,邴吉走近趙征卿身側,低聲道:“你且先回去,等藥煎好自會送去。不必太擔心,貴人自有天佑。”
“唯。”趙征卿低聲應道,心中明白此刻除了靜候天意,已別無他法。
-----------------
伍尊回來時,邴吉正在幾案后面凝神靜坐,手里緊攥著那塊螭龍玉珮。見伍尊入內,他立刻將玉珮攏入袖中,神色恢復一貫的泰然,抬頭吩咐:“挑一間向陽的囚室,先將那女囚和孩子調過去。”
“唯。”
“前日京兆尹移送了一名剛分娩的女犯,案卷可曾歸檔?”
“已整理妥當,定于后日過堂,只是……”伍尊稍頓,“此案棘手。女犯名叫胡組,乃是益都侯劉廣的妾室。據其供述,益都侯膝下無子,四日前見她又誕女嬰,盛怒之下竟欲摔殺。爭奪間女嬰墜地而亡,益都侯也撞傷額頭。”
邴吉指尖輕叩案幾:“若實情如此,侯府本可私了,既然鬧到官府,必是要置她于死地。”
伍尊頷首:“侯府告她弒殺親女、謀害家主,當判梟首。想來京兆尹明知此案難斷,又不敢開罪益都侯,才將這燙手山芋扔到郡邸獄來!”
“慎言!”邴吉低聲喝斥。他素來器重伍尊辦事機敏干練,只是他年少氣盛,鋒芒外露。
伍尊霎時警醒,拱手告罪:“下官失言!”
見他知錯,邴吉緩聲道:“京畿重地,貴胄云集,若無幾分圓融手段,如何坐得穩三輔之位?好了,此案不必過堂,我自有主張。”
伍尊應諾,卻未退下,躊躇片刻方問:“監君,容下官再多句嘴,方才那嬰孩……莫非與衛太子有關?”
“何出此言?”邴吉驟然警覺。
“那女囚是太子宮人,監君又對那孩子……下官妄加揣測。”
邴吉凝視伍尊,沉聲道:“此事萬不可聲張。”伍尊跟了他五年了,絕對可以信任。不過他的話正好提醒了邴吉:趙征卿身份敏感,這郡邸獄耳目紛雜,若他過于優待趙征卿和那孩子,很快便會招致猜疑。
“監君放心!下官絕不多言。只是如今圣上嚴令緝拿太子余黨,監君私自庇護太子族人,若被人知曉,那可是附逆大罪啊!”
邴吉長嘆一聲,“此事不必再勸。我素聞太子仁厚,卻被奸臣構陷至此,令人扼腕。現在這孩子是太子僅存的血脈,若我能保全他,也算為太子盡心了。更何況,就算是一個尋常嬰孩無辜系獄,我也斷不會坐視不理的。只不過……”邴吉頓了頓,“僅憑那婦人的一面之詞和一塊玉珮,便斷定這孩子的身份,我還是覺得不踏實。”
伍尊略作思量:“監君若想知道究竟,這獄中有一人或許可以幫忙。”
邴吉抬眸:“何人?”
“昨日從上林詔獄轉來數名囚犯,據說其中有一個曾經做過太子家令,名叫張賀,說不定他會知道太子的事情。”
“你說……張賀?”
張賀乃是一代名臣張湯的庶出長子,十歲入宮陪侍三歲的皇長子劉據。劉據七歲立儲,張賀就做了太子常侍。劉據二十歲入主太子宮,年僅二十七歲的張賀便總領太子宮一應庶務,成為大漢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太子家令。張賀與劉據自幼相伴,可謂情逾主仆,親如手足。五年前,劉據為張賀前途計,將他調任上林詔獄廷尉史,雖官職不高,但總算是個正經官身,只待來日太子登基,便可將他擢升,位列朝堂。
邴吉便是那時與張賀有過短暫的同僚之誼,后來邴吉因他人犯案被牽連,多虧張賀仗義執言,方得輕判,貶歸魯國了事。彼時張賀到任日短,又是眾所周知的太子近臣,邴吉恐招攀附之嫌,其實并未與張賀深交。但張賀卻在危難之際援手搭救,令邴吉羞愧于自己的迂腐狹隘,同時也更加敬重張賀的為人。
邴吉不禁撫掌暗嘆:早該想到,如今太子事敗,張賀雖然早已不是太子家臣,但終究難逃株連,只是萬萬沒想到他竟然被輾轉移送到了郡邸獄。
-----------------
伍尊在前面引路,帶著邴吉快步走到一間囚室門前。
此處與西區的監房不同,專門用來單獨關押重要人犯。四面有熟土夯筑的墻可以御寒,墻上半臂見方的小窗透過些許光亮,一扇欄門僅容一人出入。地上還有茅草席壘起來的床和一張破木條釘起來的幾案,比起多人同住的漏風監房,已經算得上“奢華”了。
邴吉揮手命獄卒開鎖,屏退眾人后只留伍尊一人在外守門,方才緩步入內。只見一個背影負手立于小窗之下,仰頭望著咫尺青天,鎖鏈和欄門的響動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從容自若。
邴吉上前一步,對著背影拱手問道:“足下可是上林詔獄廷尉史張賀?”
那背影微動,徐徐轉身:雖身處囹圄,眉宇間卻無一絲落魄頹唐,眼中的篤定與五年前毫無二致,只有染了污跡的灰袍和袍下瘦削的身形,昭示著此刻境遇。
張賀眸光凝滯:“足下是……邴少卿?”
“子獻兄!”兩人互稱了表字,看來五年光陰并沒有改變所有事情。
“少卿不是在魯國任官嗎?怎會在此處?”張賀疑惑問道。
邴吉搖頭輕嘆:“長安征調郡國廷尉吏入京協助辦案,我被安排臨時代管郡邸獄。今日方才得知子獻兄被轉押至此,即刻趕來,萬望子獻兄見諒!”
“少卿何出此言!”張賀長嘆,“你我闊別多年,再次相見,竟是如此境地,實在慚愧!”
“子獻兄此言折煞我也。子獻兄于我有搭救之恩,如今恩公遭難,而我卻位卑力薄,束手無策,我才是羞愧至極啊!”
張賀拍了拍邴吉的胳膊,“少卿不必為我費心,我只想知道,太子近況如何?”長安生變時張賀恰在外地押送人犯,返京時方知乾坤倒轉。身為太子近臣,他甫一入城便被緝拿,輾轉囚禁至今,外界的音訊一概不知。
邴吉面露難色,想著張賀與太子之間的淵源,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少卿?”多日來終于有個人可以告訴他太子的情況,張賀等不及更多的沉默,“圣上是否已有處置?難道已經下旨廢儲?”
邴吉緩了口氣,沉聲道:“圣上沒有廢儲……太子……已在一個月前自盡,連衛皇后也自裁了。”
張賀的表情僵在臉上,整個人像被冰封一般。在獄中這些時日,他預想過所有最壞的情形:廢黜,貶謫,圈禁,流放……卻從未想過劉據會死!怎么可能會死?!
可是一切都已經發生了,由不得他不信。圣上與太子,三十八年的父子;與皇后,更是近五十年的夫妻。誰知旦夕驚變,竟決絕如斯!那個一出生便被寄予厚望的皇長子,大漢最仁善的儲君,就這么背著叛臣賊子的污名,被逼得走投無路,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場政治風暴里。
對于張賀來說,劉據不僅是萬人敬仰的太子、他發誓效忠的主君,更是他三十載肝膽相照的摯友,自三歲起護持長大的弟弟啊!誰能想到,頃刻間禍起,竟成天人永隔!
見張賀眼底赤紅卻終究沒有一滴淚落下,邴吉默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勸慰。
良久,張賀忽然對邴吉深深一揖:“少卿若還顧念昔日搭救之恩,望成全愚兄今日所請!”
邴吉連忙扶住張賀的手臂:“子獻兄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盡管吩咐!”
“我初入城門即遭緝拿,囚于上林詔獄。那里的廷尉監顧念同僚舊誼,這才……”
張賀不愿說下去,邴吉卻已了然。上林詔獄的廷尉監不忍親手把他送上死路,又不敢私縱人犯,只好以監房人滿為由,將張賀轉押他處。
張賀不再贅言前事,轉而正色道:“如今我既身在郡邸獄,此案自當由少卿主理。身為逆犯同黨,按律當誅。還請少卿勿辭辛勞,速斷此案,也好讓我早日追隨太子于九泉之下!”
“子獻兄!”邴吉立刻就后悔不該告訴他太子的實情,忙勸道:“世人有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君子名節事大,子獻兄怎可為求死而自攬污名!何況我明知子獻兄已離開太子宮多年,當時又遠在外地,定與逆案無關,又怎能胡亂斷案!”
“也罷,既然如此,我不為難少卿。”張賀神色平靜,顯然已經抱定了死志。
邴吉見狀,急中生智,厲聲道:“子獻兄且聽我一言!事到如今,太子已死,子獻兄以為,這世上除了你,還有誰會替太子完成未竟之事?”
“少卿什么意思?”張賀怔住,不明白邴吉說的未竟之事究竟指什么。
邴吉從袖中取出螭龍玉珮:“子獻兄可識得此物?”
張賀只看了一眼便神情一凜,雙手微顫接過玉珮,聲音哽咽:“侍奉太子三十載,豈會不識他的貼身之物……”張賀忽然頓住,猛然抬頭,“此物怎會在少卿手中?莫非太子他……”張賀不敢繼續說下去,眼神中萬念俱灰的神情一掃而空,反而帶著莫名的希冀。
“當日丞相率兵血洗太子宮,太子全族盡遭屠戮。事后,巡城衛士押送數十名逃逸宮婢,其中一人還抱著一個尚在襁褓的男嬰。就在方才,那宮婢竟說懷中嬰孩乃是太子親孫,并以此玉珮為證。事關皇室血脈,我難辨真偽,不知子獻兄可知道什么內情?”
雖然這答案與張賀心中所想不同,可也足以讓他震驚。他又低頭看了一眼玉珮:“那宮婢叫什么名字?”
“她自稱是太子宮長御,史良娣的陪嫁侍女……”
“趙征卿?”張賀急聲打斷,“她還活著?可否容我見她一面?”
邴吉并未即刻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張賀的反應證實了趙征卿其人的存在,卻并不能證明獄中這個“趙征卿”就是真的。好在現在有了張賀,只需讓他二人見上一面,身份之疑便迎刃而解。唯一的問題是,現在非常時期,他邴吉只是個臨時借調入京的低階廷尉吏,整個郡邸獄里,除了伍尊,只怕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心思。今日又是告發太子同黨,又是延請醫工,已經鬧了不小的動靜。若再貿然帶張賀去面見太子宮救人,實在不是好時機。
張賀見邴吉沉吟不語,又面露難色,頓時明白了其中原委。自己一時情急,只想著立刻見到趙征卿,親口詢問那孩子的身世和太子宮當日情形,卻沒想此時去見她,可能會給邴吉招致禍端。
張賀忙拱手道:“少卿見諒,是我唐突了。”他略作思忖又道:“趙征卿名義上是史良娣的陪嫁侍女,實為良娣的遠房表妹。只因父母早亡,自幼養在史家,與良娣一道受學,姐妹情深。元鼎四年,良娣入選太子宮,年方十三的趙征卿自請以陪嫁侍女的身份入宮,以報史家養育之恩,算來今年有三十六歲了。數年未見,她的容貌和身形或有變化,不過少卿若以這些入宮前的往事去問她,真偽立判。”
邴吉細思片刻,緩緩點頭。他不禁暗自感嘆,張賀竟連一個宮婢的陳年往事都記得這般清楚,難怪能得衛太子如此器重。正思量間,張賀突然雙膝跪地,對著邴吉重重叩首。邴吉大驚,急忙俯身攙扶:“子獻兄這是做什么!”
張賀卻按住邴吉的手不肯起身,肅然道:“愚兄有要事相托,望少卿勉力相助!”
邴吉見他神色堅決,也不再強扶,側身避過他的禮:“子獻兄但說無妨,我定當盡力而為。”
張賀深吸一口氣,平復心緒后對邴吉分析道:“趙征卿此人,敏慧忠順,略懂詩書,是史良娣最信任之人。若太子真有血脈在世,良娣可全心托付之人必是趙征卿。再者,這枚玉珮乃太子貼身之物,不可能輕易贈人。既有此物為證,又有趙征卿作保,那嬰孩必是太子血脈無疑。”
邴吉聞言眉頭微皺。他這邊還沒有確認趙征卿的身份,張賀那里卻已經篤定了那孩子是太子之后……果然是關心則亂啊。
張賀卻不管這些,繼續道:“太子身為漢室正統,卻遭奸佞構陷,含恨而終。然而即便闔族遇難,仍有皇孫幸存,足見天意所向。故愚兄一請:望少卿看在太子的份上,保全這個孩子!此事若敗露,必招殺身之禍。但我深信,既然上天有意保全太子血脈,他日必有真龍歸位之時!”說罷,俯身叩首再拜。
良久,張賀緩緩直起身子,神色卻不復方才的凜然,斷斷續續道:“太子遺孤尚在,賀……不敢輕言赴死……故愚兄二請:請少卿……保我一命……”張賀說完再次叩首,卻是久久地以額觸地,雙拳緊握,羞愧地將頭深埋在臂彎之間,仿佛他方才所言是這世上最忝顏無恥的話。
邴吉看著張賀顫抖的脊背,既知他在哽咽。世人皆贊嘆慷慨赴死的豪氣,又有幾人能理解忍辱茍活的羞憤與苦澀。邴吉俯身將張賀扶起,溫言勸慰:
“搭救之事若還需子獻兄開口來求,那我邴吉也就枉自為人了。其實剛才來的路上,我就在思量營救之法。只可惜……”邴吉神情黯然,“我官微言輕,并無面圣之權。以眼下的情勢來看,即便呈上判詞,具表子獻兄不涉逆案,只怕到了廷尉府那里也不會核準。”
“這正是我要說的。少卿,你需將判詞親筆謄錄兩份:一份照例呈送廷尉府,另一份交予舍弟張安世,讓他帶著這份判詞去面圣陳情。”
同在官場浸染多年,邴吉立時便洞悉了張賀的謀劃。
縱使他將判詞寫得鐵證如山、滴水不漏,只要結論是張賀無罪,廷尉府必會駁回。待發回重審,他自當維持原判。這樣一來,廷尉府就只能仿冒筆跡另擬判詞,將結論篡改為“張賀附逆,當處大辟”。張賀畢竟是朝廷命官,刑決需要圣上朱批。若在廷尉府呈遞偽造判詞之時,身居光祿大夫的張安世亦奉上一份筆跡相似卻結論迥異的判詞,以圣上多疑的性格,定會詳查,甚至可能召張賀面圣——生機便在其中。
邴吉暗嘆張賀竟能瞬息間設此奇謀,轉而不禁又想:若當時張賀在太子身邊,是否也能想出一個絕處逢生的辦法?是否今日的一切就都不一樣了?未及深想,更現實的疑慮涌上心頭:那張安世乃張湯嫡子,少時承父蔭入未央宮做了郎官,此后平步青云,官至尚書令、光祿大夫,成了出入禁中的天子近臣。雖說他與張賀都是張湯的兒子,可畢竟嫡庶有別,身份懸殊。邴吉從未與張安世打過交道,不知其為人心性,不敢確定他是否愿意在這種時候搭救庶兄。只是這種話,終不該由自己這個外人問出口。
邴吉雖未言語,張賀卻好像看穿了他的疑慮,反倒首先安慰道:“少卿放心,救人者,自救也。”
張賀的意思是張安世實為自保?誠然!若廷尉府坐實了張賀的附逆之罪,又豈會放過張安世?一個簡單的連坐之法就足以扳倒他。所以就算是為了自保,張安世也定會全力周旋,至少不會讓張賀被扣上可能株連的大罪。
邴吉心下慨然。他長年執掌刑獄,自詡明察秋毫、析案入微。但今日看見張賀才知道,這些能耐還不足以讓他在詭譎莫測的朝堂安身立命。若想在京城官場立足,他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既已商定了計劃,邴吉不再耽擱,取了張賀手書便驅車趕往張安世府邸。名帖遞入不久,這位光祿大夫便現身相迎:中年微胖的身形正襯他穩重寡言的性情,雖身居高位,卻沒有頤指氣使的態度。無論是當初太子當權時,還是倒太子派得勢的當下,張安世始終不偏不倚,穩坐御前謀臣之位,足見其持身中正,心中自有丘壑。
簡短寒暄之后,邴吉呈上張賀手書,又將張賀囑托之言轉述。張安世聽罷,竟未有半分猶疑,當即應承。邴吉暗自揣度,這兄弟二人雖性情迥異,卻皆稱得上端方君子,許是承襲了其父張湯的風骨。作為廷尉吏,張湯雖然用法嚴苛,斷案也有阿諛上意之嫌,但論及私德操守,確是當之無愧的廉吏典范。
歸途車馬搖搖,邴吉沉浸思緒,不覺已至郡邸獄門前。他如常下車,自南門而入,眼前景象卻驚得他渾身冰涼:只見一道暗紅血痕從郡邸獄門口一直蜿蜒到牢區,七八名獄卒正拖拽尸身往外搬運,地面上詭異的褐紅色污泥被往來步履踏起四濺。
邴吉提起官袍疾步向內,轉過廊角,只見數十具尸骸已然壘作小山,兩名獄卒將尸體一個一個拋上板車。黏稠的血漿從車板的縫隙滴落下來,在青石地上積成一片血泊。邴吉凝神細看,雙腿驟然發軟——這滿地尸身全部穿著宮人服飾!
“伍尊!”邴吉嘶聲厲喝,“這是怎么回事!”邴吉眼底猩紅,聲音里透著掩不住的焦躁和一觸即發的憤怒。
伍尊疾步奔來,面帶憤懣:“監君外出不久,宦者令蘇文突然率禁軍而至,假稱提審太子宮人。卑職帶他到西區監房,他卻又說奉圣上口諭——凡太子宮人立斬不赦!卑職說監君未歸,不敢接旨。可那閹豎竟喝令禁軍劈開牢門……”他喉頭滾動,指向血泊中堆積如山的尸骸:“將四個監房里的三十一口全部斬殺!”
邴吉聽完伍尊的稟報,雙手止不住地顫抖。他望著獄卒們清理完最后幾具尸體,空蕩蕩的監房里血污遍地,柵欄上還掛著半截被劈斷的鐵鏈。邴吉弓身拾起地上另外半截鐵鏈,突然暴喝一聲:“王法何在!”話音未落,鐵鏈裹著風聲狠狠砸向欄木,震得整排柵欄嗡嗡作響。
眾獄卒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嚇得僵在原地,大氣都不敢出。
“那孩子呢?”邴吉猛地轉身,盯著伍尊問道。
伍尊連忙壓低聲音快速回道:“監君放心,卑職已按監君吩咐,將那宮婢和嬰兒安置在東區單獨的囚室。”
見伍尊辦事依舊穩妥,邴吉這才長舒一口氣,轉向其他獄卒吩咐道:“將這些宮人的尸首運往城外,好生安葬……不必立碑。”
-----------------
來到東區囚室前,伍尊拿出鑰匙親自打開牢門。趙征卿見是邴吉,立即欠身行禮,急切問道:“監君,妾方才聽見呼救聲,可是出了什么變故?”
邴吉抬手截斷她的問話:“本官尚有些疑問,不知可否為我解惑?”
趙征卿心下了然:“監君但說無妨。”
邴吉將心中存疑逐條拋出:從趙征卿入宮前的舊事,到破宮當日的逃逸細節,乃至眾宮人為何替她隱瞞身份。
史家舊事、宮中經歷、被捕經過,一一答得分明。破宮那日事發突然,她只得隨手抓了套三等宮婢的衣裳,混在四散奔逃的宮人中出了太子宮,卻終究未能逃脫。入獄后,其他宮人見她懷中嬰兒,便已知原委。太子與良娣平日里待下寬厚,宮人們竟都默契地保守了這個秘密。不過趙征卿心里明白,若真被挨個過堂用刑,未必人人都能守口如瓶。所幸自入獄以來,尚無人被提審問話。
邴吉負手靜聽,將今日所聞細細梳理。太子舊事、趙征卿供詞、嬰孩來歷,種種線索環環相扣。若此刻筆墨在手,只怕一篇詳實的判詞已然寫就,而結論不言自明。
邴吉沉默著踱到草榻邊,見孩子正安靜地睡著,小臉已不似先前那般通紅。
“小殿下服了藥,發了汗,燒已經退了。”趙征卿輕聲道。
邴吉微微頷首,突然開口:“方才宦者令蘇文帶人,已將太子宮所有宮人就地處決。”
趙征卿聞言渾身一顫。那些朝夕相處的面孔,那些鮮活的生命,竟因上位者一句話就盡數殞命。太子宮破那日的慘狀又浮現在眼前,如今活著的,竟只剩她一人。一念及此,她不禁冷汗涔涔:若非今日冒險面見邴吉,只怕此刻她與小殿下也已命喪黃泉。
“趙征卿。”
“……妾在。”邴吉的召喚突然將她拽回現實。
“如今知曉這孩子身世的,唯有此間之人。這獄中比外頭安全,你且在此安心將他養大吧。”邴吉頓了頓,“但是記住,他的身份再不可對第三人提起。”邴吉還是決定暫時不告訴她張賀的事。
趙征卿大為感動:“妾代皇曾孫叩謝監君救命之恩!”她剛要跪拜謝恩,卻被邴吉攔住。
“切記,‘皇曾孫’三字不可再提!”
“妾……罪婦記下了。”趙征卿遲疑片刻,“……只是這孩子至今還未取名……”
邴吉恍然,沉思良久:“按禮,天家取名,下官萬不敢僭越。不過非常之時……”他望向榻上安睡的嬰孩,“既已發汗,病也就好了,這孩子以后就叫‘病已(yǐ)’吧。”
趙征卿先是一愣,隨即會意。這名字看似粗鄙,卻暗藏深意:一來,小殿下日后要隱藏身份,名字自然越低調越好;二來,此二字乍聽似是邴吉隨口的應景之語,實則卻是有出處的。
她不禁輕誦:“枚乘《七發》有云:‘太子據幾而起,霍然病已。’監君用心良苦,太子在天之靈必感念監君大恩!”
邴吉眉梢微動,未料到她竟能勘破其中典故。想起張賀說她“略懂詩書”,倒似說得淺了。他不動聲色地點頭:“先周時,諸侯之孫稱‘公孫’,諸侯后裔故以此為姓。這孩子便以‘公孫’為姓吧,以后你便是他的姨娘。”
“唯。罪婦代公孫病已謝監君賜名!”
“為了避人耳目,我不便常來探望。廷尉史伍尊是我心腹,若有任何需要,可以讓他轉達。”
趙征卿默默頷首。
“另有一事。”邴吉輕喚一聲,伍尊隨即引入一名婦人。那女子胸脯豐盈,步履卻畏縮,甫一進門便伏地叩首:“罪婦胡組叩見君長。”
邴吉正色道:“胡組,本官知你突逢喪子之痛,所作所為并非本意。但是‘以奴犯主’仍是大罪。本官現在問你,若你愿意留在獄中哺育此子,本官可做主將流刑改為監禁。你意下如何?”
胡組聞言猛然抬頭,目光在觸及草榻上酣睡的嬰孩時驟然凝固。喪子之痛猶在心頭,此刻忽見這粉雕玉琢的小生命,她渾身顫抖著膝行向前:“愿意!罪婦愿意!”未等邴吉再言,她已迫不及待地將孩子抱起。
趙征卿下意識要攔,卻被邴吉制止。只見胡組動作輕柔如捧珍寶,將嬰孩妥帖地偎在臂彎里。她粗糙的手指掠過嬰兒細嫩的面頰,眼中淚光與笑意交織,喉間不自覺地哼起含混的歌謠。
望著這一幕,趙征卿終于確定:她賭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