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客棧逸事 紙上談兵
- 江湖中的道士
- 謫仙閑人
- 2567字
- 2018-08-12 23:04:58
小道士抱著小茜踏上吱呀作響的木樓梯,梯板縫隙里積著經年的灰塵,被腳步震得簌簌往下掉。天字二號房在走廊盡頭,推開門時一股淡淡的霉味撲面而來。這房間確實簡陋得很,偌大的空間里,只有一張缺了角的梨花木飯桌,桌腿用布條纏著勉強維持平衡,墻角立著張帶著灰撲撲蚊帳的硬板床,帳鉤上還掛著半片干硬的蛛網。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小茜身上裹著的被單——那是路上小丫頭嫌馬車顛簸,吐得滿身污漬后臨時找來的遮擋物,此刻上面還沾著幾星草汁。小道士彎下腰,盡量放輕動作把她放在床榻上,棉質的褥子摸起來硬邦邦的,顯然許久未曾晾曬。他剛想掰開還緊緊摟著自己脖子的雙手,卻發現越用力,那纖細的胳膊收得越緊,像只受驚的小獸抱著救命稻草。
“還在裝睡?”小道士無奈地嘆了口氣,指尖能感受到她頸間溫熱的呼吸,“想睡覺就把脖子松開,我還沒吃飯呢,你倒是一路吃了不少糕點。”
“誰裝睡了!”小茜猛地睜開眼,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氣鼓鼓地瞪著他,臉頰因為剛才的憋悶泛著紅暈,“我只是剛睡醒而已!”嘴上雖硬,手臂卻乖乖松開了,只是指尖還留戀地蹭了蹭他的道袍領口。
小道士看著她臉上殘留的淚痕,下午爭吵時的火氣瞬間消了大半,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疼惜。他抬手用袖口輕輕擦去那點濕痕,觸感細膩得像拂過花瓣,心里暗暗發誓:以后再不讓她受委屈了,哪怕是自己惹她生氣也不行。
“師兄,你不氣了吧?”小茜的聲音低若蚊蚋,眼神躲躲閃閃,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小手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我想吃肉……在道觀里,師傅總說葷腥擾心性,從來不讓沾的。”
小道士沒應聲,只是轉過頭去,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房檐下的冰棱正在融化,水珠啪嗒啪嗒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吃肉是吧?”他忽然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我去叫小二多送點過來。”說罷既沒看小茜,也沒等她回應,轉身就向門外走去,玄色道袍的衣擺掃過門檻時,帶起一陣微塵。
“小二!”剛走到樓梯口,小道士就揚聲喊道。跑堂的小二正端著個空托盤從后廚出來,聞言立刻停下腳步,臉上堆起標準的殷勤笑容。
“樓上天字二號房,再多上點肉。”小道士倚著斑駁的欄桿,“有沒有燒雞烤鴨之類的?盡管往上端,越多越好。另外給我來一盤咸菜、一碗陽春面、一壺綠茶,記住別上酒。”
小二剛要應聲跑開,卻被他一把拽住胳膊。那小二約莫十五六歲,手背上布滿凍瘡,被拽住時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作聲。
“我還沒說完,急什么?”小道士從袖袋里摸出一錠亮晶晶的銀子,約莫一兩重,遞了過去。小二的眼睛瞬間亮了,雙手在圍裙上飛快蹭了蹭,接過銀子時手指靈活地一抖,那錠銀子就像變戲法似的消失在袖管里,動作行云流水,顯然是慣常做這類活計的老手。
“道爺您還有何吩咐?”他腰彎得更低了,額前的碎發幾乎要碰到地面。
“我在樓下找張干凈桌子。”小道士松開手,指了指大堂角落,“給我上盤炒豬耳朵、一碟油炸花生米、一壺燒刀子。忙完了過來一趟,我問你點事。”說完拍了拍小二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去忙了。
那小二如蒙大赦,轉身就往后廚跑,腳步輕快得像踩在風火輪上,果然應了那句“有銀子的差事最有干勁”的老話。
小道士在樓下轉了轉,此時辰尚早,往來客商不多,大堂里只坐了七八成客人。他選了個靠近火盆的方桌,鐵盆里炭火正旺,映得桌面暖融融的。旁邊幾張桌上的客人正唾沫橫飛地講著江湖趣聞,什么某門派長老比武時褲帶松了鬧了笑話,什么西域商人帶來會說人話的鸚鵡,聽得小道士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這些都是在清苦道觀里從未聽過的新鮮事。
鄰桌一個滿臉絡腮胡的漢子突然站起來,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短打,腰間別著柄銹跡斑斑的單刀,看籍貫像是濟州府一帶的人士。只見他端著粗瓷碗,唾沫星子隨著話語飛濺:“你們知道嗎?郭大俠前幾日派我和幾個兄弟去截蒙古人的騎兵偵查隊。咱哥幾個都是江湖上有名有號的好手,可那些蒙古騎兵真難對付!”
他猛地灌了口酒,喉結滾動時脖頸上的青筋突突直跳:“那幫蠻子沖殺起來有模有樣,陣法嚴謹得很,雖然單個武藝不行,但架不住配合默契。我們幾個好兄弟都折在那兒了——雖說最后把他們全宰了,可我們也損失慘重啊!”說著猛地擼起左邊袖子,露出胳膊上一道猙獰的傷口,皮肉外翻著,結著黑紫色的痂,顯然還沒長好。
“你們看這傷!”他把胳膊湊到眾人面前,聲音里帶著幾分悲壯,“我倒覺得沒啥,可郭大俠非讓我退下來養傷。這不剛到風陵渡口,要是前線有需要,老子立馬還得回去!”
“練了幾十年功夫,連幾個蠻子騎兵都搞不定,還折了這么多弟兄……”鄰桌一個穿藍布長衫的書生模樣的人低聲嘆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大堂里瞬間安靜下來,炭火噼啪聲顯得格外刺耳。
過了半晌,才有個尖嗓子打破沉默:“你們聽說沒?金刀門的王門主也戰死在襄陽城頭了。他那寶貝兒子倒是從戰場上退下來了,如今在這渡口一帶作威作福,仗著老子的名頭強搶民女,官府根本不管!”說話的是個面色蒼白的漢子,聽口音像是江南人士,說這話時眼角不住地瞟向門口,顯然有些忌憚。
“官府?現在這世道,官府自身都難保嘍!”絡腮胡漢子重重放下酒碗,“可咱們江湖人也不好出手啊——他爹剛為國捐軀,這時候動他兒子,傳出去怕是要被人戳脊梁骨,說咱們欺負烈士后代。”
“唉,金刀門這下算是把臉面丟盡了。”有人接話道。
說起金刀門,在場的江湖人都頗有感慨。這門派本是興元府的望族,傳到王門主這代更是聲名遠播。門中弟子個個使得一手好刀法,那套《金刀縱云術》更是精妙絕倫,刀光起時如白云翻涌,曾在武林大會上技驚四座。蒙古鐵騎南下時,王門主帶著全門上下幾百號人主動請纓守襄陽,歷經大小戰役數十場,到最后退至城下時,只剩下幾十號殘兵。如今門主戰死,唯一的兒子卻如此不堪,真是應了那句“虎父犬子”的老話。
小道士正聽得入神,冷不防腦子里那股“自來瘋”勁頭又上來了,想也沒想就接話道:“依我看,郭靖也未必真有傳說中那么神。這種敗類都不清理,可見治軍無方。”
這話一出,滿座皆驚,幾道凌厲的目光齊刷刷射過來。小道士卻像沒察覺似的,繼續說道:“他學了點皮毛兵法就敢妄談守城,把一群江湖人圈在軍營里,簡直是胡鬧。武林人士的長處在于靈活機動,就像天上的飛鳥,非要把翅膀捆起來讓他們列陣沖殺,這不等于逼著他們去送死嗎?”
絡腮胡漢子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叮當響:“你這小道童懂個屁!郭大俠為守襄陽嘔心瀝血,豈是你能妄議的?”
小道士剛要反駁,眼角瞥見小二端著酒菜過來,便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