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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美國人與中國人
  • (美)許烺光
  • 8534字
  • 2019-01-05 06:03:08

第五章 婚姻與階級

幾年前,我看過一部電影,其中有一對小夫妻吵了架。妻子一氣之下離家出走。這時,丈夫的母親從她居住的樓下房間走上樓,安慰她的兒子說,“你不會孤單的,兒子,還有我在。”美國觀眾哄堂大笑。他們通過電影情節和對白已經做出判斷,這個老婦人才是導致小夫妻爭吵的原因。老婦人做了最愚蠢的事,不懂得應該置身事外,尤其是在小夫妻的矛盾公開化以后。

中國觀眾在這個情節中找不到任何滑稽之處。他們認為錯在年輕的妻子,而非那位母親。以中國傳統觀念來看,男人與父母的血緣關系比他的婚姻重要。賢惠的妻子是不會在兩種責任發生沖突時離開自己的丈夫的。在這一文化背景下,老婦人安慰自己的兒子就沒有什么不合時宜了。

在中國,妻子首先要通過丈夫的父母的挑選,才能在由其丈夫、公婆結為一體的家庭中成為新加入的成員。而美國妻子從來不認為自己的地位是附屬性的。她們不僅掌握著丈夫大部分的收入,而且要求得到丈夫工作之余全心全意的陪伴。緊急情況下公婆固然可以伸出援手,但兩代人之間友情的比重大過親情。

中國人的婚姻不只是夫妻雙方的事,還涉及雙方父母。事實上,一些中國父母不僅會介入兒子兒媳的爭吵,而且公開迫使兩人攤牌。大多數中國妻子能以善意來理解公婆在她們與丈夫發生爭吵時偏袒丈夫。這些妻子出于自衛或在太過委屈的情況下,會叫來在鄰村居住的娘家人。于是,夫妻間雞毛蒜皮的小事往往演變成雙方親屬的一場大戰。在這種情況下,夫妻二人總是分別站在各自親屬的陣營里。

美國父母對子女婚姻的干涉不致發展到這種程度。即使迫切地想干預子女的婚姻危機,他們也只能躲在幕后操控。家庭顧問堅決建議美國父母不要干涉下一代的事,然后一切問題就將不再是問題。

有個婚姻顧問在美國一家大型日報上發問:“如何對付好管閑事的親屬?”隨后,他給出如下的答案:


解決親戚好管閑事的問題,答案通常在于夫妻二人本身。如果他們表現得不容許任何外來干涉,他們就不會再遇上類似的麻煩。但是,他們必須建立統一戰線!

雙方都要先為對方著想。無論何時因親屬的干涉而感到不快,首先要考慮的是對方,而非父母。


在美國,任何地方的人都欣然接受這一忠告。

上述對比體現了兩國文化本質上的不同。中國人認為男人與父母的關系是恒久的,處于最核心的地位,其他的人際關系要么可被忽視,要么要依附于它。美國人的社會關系則由個人自己決定。基于這些觀念,美國人格外重視婚姻幸福,中國人則對它不那么關注。而這一差異又成為兩國生活方式的另一顯著區別。

美國人的理想婚姻可分解為三個成分:愛情、同居和共享的生活。愛情指男女間奇妙而有獨占欲的吸引;同居指時時相伴,形影不離;共享的生活則指二人志趣相投,彼此坦誠和了解。

中國人心中的完美姻緣全然是另一回事。性的吸引只是婚姻的要素之一;同居雖然有必要,但也不刻意反對夫妻之間長期分居;公然否定夫妻之間要共享生活,女人應待在家里,男人則出外工作。

中美婚姻觀念的不同還導致另外一些行為方式的差異。我們已經提到過,接受現代教育的中國人對待另一半的方式,與羅曼蒂克的美國人大為不同,就連已婚夫婦也不好意思在大庭廣眾下表現親密。美國妻子在戰爭期間即使漂洋過海也要和她們的丈夫待在一起,而中國丈夫長期在外地經商或打工,妻子通常留在老家。有些美國妻子是丈夫的同行,甚至有可能成為他的工作伙伴。她們與丈夫的同事談論音樂、宗教、國際關系,知道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而大多數中國妻子則對政治、經濟、專業知識一無所知,很少與丈夫的男性朋友會面,更不了解這些人。有的中國丈夫甚至在妓院里招待朋友,如同在家中一樣。1929年,我在中國北方的一家餐廳里參加了一場新舊結合的婚宴。新郎叫來相熟的妓女為賓客斟酒唱曲。有的客人認為新郎有失分寸,有些接受過現代教育的人覺得此人俗不可耐,但沒有一個人認為新郎發了瘋。至于新娘,她對新郎的舉動根本無動于衷。

在1949年以前的數十年里,中國受過高等教育的已婚男人對于嫖妓逐漸變得不接受起來。但直至80年代,賣淫在中國臺灣還是合法的,男人出入妓院也不算通奸。我并不想在此討論兩國男性誰更喜歡嫖妓,從應召女郎記錄及一些美國議員、立法者、政客和工會領袖的私生活來看,不難發現美國男性在這方面絕不輸于中國男性。但二者在觀念上存在一點差別:大多數美國人認為妓女是墮落、罪惡的代名詞;而在舊社會,中國人大多認為嫖妓是人性的流露,最壞也不過是一個品行上的瑕疵而已。

兩國生活方式的不同,造成了這些順理成章的差異。在美國人的生活方式里,婚姻可以整體性地改變一個人的社會環境;而對中國人而言,婚姻極少提升男性的社會地位,卻可以徹底改變女性所處的環境。中國新娘不得不適應新的生活,新郎的責任和義務反倒與婚前沒有太大差別。

以此為背景,我們就可以理解下面這篇刊載在報紙上的短文。它是系列短文中的一篇,每篇短文由不同作者撰稿,旨在闡述一句中國格言。這篇短文所揭示的格言是“丑妻近地家中寶”。


年輕時的我不算太英俊,但也絕不難看。不幸的是我娶了(父母之命)一位丑妻。一些親朋好友很同情我的遭遇。

洞房花燭夜,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讓我心生厭惡,恨不得馬上離家出走。我的祖父看透了我的心思,把我叫到一旁,開門見山地問我:“丑妻近地家中寶。你明白這個道理嗎?”

我回答說不明白。

祖父解釋說,一位妻子最可貴的是她的品德,而不是她的美貌。美麗的外表會招惹是非。賢良的品德才能使她孝敬你的父母,忠誠于你,成為你兒子的榜樣。同樣的道理,離家近的土地便于耕耘,容易照料和管理。這兩件瑰寶會給你帶來一生的幸福。

接下去的很多年里,我背井離鄉,少有時間和妻子共同生活。但是妻子在家中勤勤懇懇,侍奉公婆,撫養子女,毫無怨言。

來到臺灣后,我的薪水微薄,妻子便靠種菜養豬、縫縫補補貼補家用,使我過著安逸滿足的生活。

昨天,我的大兒子告訴我,“爸爸,你記得那個和我一起辦集體婚禮的王先生嗎?他的老婆和別人私奔了。”

我當然記得婚禮上人們看到王先生的新娘時那些羨慕的眼神和贊嘆的話語。天啊,她簡直美若天仙。

回想著這件事,祖父的教誨又縈繞在我的耳邊:“丑妻近地家中寶。”

(“中央日報”,1967年9月7日)


美國讀者或許還能聯想起幾年前在美國流行的一首歌(其實是拉美民歌),頭兩句是:“若想余生快樂又安逸,莫與美女結連理。”最近,一位美國男性向報紙專欄致信,詢問一個在他求婚后要求他填寫調查問卷的女孩能否成為好妻子。他認為那份調查問卷“簡直像是一份向中央情報局申請職位的報名表”。其中包括:最近10年去過哪些地方?是否曾被辭退?如果是,請陳述原因……患過傳染病嗎?是否有違法記錄?請列出3位證人。美國男人希望娶到好妻子,但很少有人敢如上面這篇短文那樣描述他的妻子,并以之作為人生的成功案例——根據長輩的喜好來評價她,把她等同于容易照管的土地,贊賞她用自己的收入補貼丈夫微薄的工資。這些觀點不要說強調自立自尊的美國男性不能接受,妻子們的反應就更不用提了。

反差極大的中美婚姻模式當然不能僵化地硬套在每一個家庭上。美國也曾出現一些特殊的個案,如為了孝敬父母而使個人的婚姻生活受到影響,夫妻長期分居卻并未影響感情。此外,我們可以看到,金錢、地位、權利、孤獨感,甚至飄忽不定卻又無處不在的“個性合適”,比真正的愛情更能在婚姻中起到決定作用。

有研究表明,隨著美國已婚夫婦年齡的增長,夫妻關系逐漸變得不如與孩子的感情那樣重要,也不如兄弟姐妹之間的感情那樣穩固。Elaine Cumming and David Schneider, “Sibling Solidarity :A Property of American Kinship,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63(1961):3:498-507.美國父母對孩子疼愛有加,但當他們衰老時,孩子似乎并未給予相應的回報。在療養院和敬老院里,老邁的父母滿心期待著兒女們打來電話或寄來賀卡,在除圣誕節之外的日子前來探視,可是他們很少如愿。這一現象太過普遍、明顯,因而無須加以論證。Jules Henry在他所著的Culture Against Man, Chapter 10, “Human Obsolescence, ”描述了一幅清晰的(或說悲慘的)老年人的窘境,pp.391-474.美國人以個人為中心的生活方式使此類現象難以避免,因為自我總要占據第一位。美國人的自我可以拓展至配偶、子女和私有財產,它們都是自我依賴的美國人的奮斗結果和成功標志。至于在嬰幼兒時期實施保護、養育和控制的父母,他們只會令業已成熟、自我依賴的美國人回憶起早年的不成熟和無助。

有鑒于美國人未必全都遵循標準、浪漫的婚戀模式,偏離預期的行為與偏離本身同樣具有揭示性的意義。請注意,前文提到的要求婚者填寫調查問卷的那個女孩,并未把求婚者與父母的關系列入考察項目。報紙專欄雖然沒有評論這一疏漏,但明顯不贊同這個女孩把調查問卷當作婚前序曲,“她可能會是一個好妻子,但我想她要是做典獄官會更合適。”通常來說,依戀父母的美國人很難與配偶建立和諧的婚姻生活(分析專家稱之為“不幸的婚姻冒險”)。分居的美國夫妻則常常淪為親友們猜疑的對象(“他們什么時候才分手?”)。我猜想在交友俱樂部相識的美國夫妻一定不愿意提起他們相識的經過,因為這不會令他們感到自豪。

我們同樣找得到與傳統模式背道而馳的中國案例。宋代詩人陸游被迫與心愛的妻子離婚,因為他母親厭惡她。多年之后,雙方都已再婚,陸游在一次游園時偶然與前妻相遇,意識到自己依然深愛著她。但礙于習俗,他無法與她交談。他回家后賦詩一首,以傾訴相思,這首詩從此揚名天下。

《孔雀東南飛》是中國一首膾炙人口的長篇敘事詩,作者不詳。它描述了東漢建安年間(196—220)一位更加癡情的中國丈夫。這個人在異地任職時,他的妻子被婆婆送回娘家,不久便投水自盡。他迫于家庭壓力在院中一棵樹下懸繩自盡,寧死也不肯娶母親挑選的新媳婦。

中國人會認為這個男人有違孝道,他的行為太個別化了。我甚至懷疑這首詩之所以作者不詳,正是由于作者或其后人不敢公開支持這種非中國化的舉動。

地方志所記錄的傳記經常以隱晦的形式或多或少地流露出對個人犧牲的同情。有一篇傳記記錄了一名男子由于寡居的母親討厭他的妻子,而不得不把她休掉。11年后,他的母親過世,這名男子才與前妻再婚。這個前妻在十幾年中沒有再婚,還用辛苦紡織得來的積蓄幫忙操辦丈夫母親的葬禮。另一篇傳記記錄了一名在妻子去世后終生未娶的男子,文章暗示正因如此這位鰥夫才得以在科舉考試中成功。

在中國,家境好壞對婚戀模式有很大影響。人們大多以為中國是一個大家族盛行的國度。實際上,中國家庭平均人數只略高于5人。1949年以前在大陸及80年代在臺灣,確有一些人口眾多、家境優越的大家族,如各國特權階層一樣過著上流社會的奢華生活。在美國,上流階層的身份標志通常是躋身于著名俱樂部、擁有鄉間別墅或卡迪拉克、向妻子贈送珠寶首飾和華麗皮草、兒女就讀名牌大學,等等。中國人千百年來則一直認為建立大家族是進入上流階層的標志之一。它意味著除了住在一起的兩三代直系親屬,還要有為數眾多的旁支親屬。在古代中國,這樣的大家族通常會被授予爵位,就像作戰勇敢的美國士兵會被授予獎章一樣。中國人彰顯位階身份的標志通常是一塊長1.5米、高1米、厚約5厘米的木匾,黑漆為底,上鐫金字。

為了獲得此種殊榮,中國人的理想婚戀不得不嚴格地依附于父子關系,而不是夫妻關系。家境富足的男人在社交或經濟上都不必依賴妻子。他的需求一部分由傭人分擔,另一部分由妾室滿足。大家族的利益統一是以犧牲所有成員(尤其是妻子)的欲望為代價的。

貧困之家在規模上很難擴張,倒不是家庭成員不想這樣做,而是貧窮迫使他們選擇另外一種生活。丈夫一切的生活起居都要依賴妻子,還要靠她幫忙以增加家庭的經濟收入和社會資源。于是,夫妻關系的重要性超越了親子關系。當妻子與母親爆發矛盾時,丈夫一旦選擇站在妻子這邊,這個家庭就將面臨解體。

自20世紀初以來,中國傳統的婚戀模式出現了日益明顯的變化。改變最大的要數受過西方高等教育的人群。中國人開始更多地強調自由戀愛,與父母分開單過。許多學者非常關注中國家庭的種種變化,預測它隨著進一步的西化還將出現更多、更戲劇化的發展。

這類預測的理論基礎多半是將先入為主的進化論投射在有限的西方經驗之上。但西方以外的社會現實卻向我們提供了不同的答案。舉例來說,我曾斷定富人階層與貧民階層有不同的家庭人口規模。25年之后,美國人類學家孔邁隆(Myron Cohen)在臺灣省收集的調查數據無意中證實了我的觀點,“1965年5月,云林縣的絕大多數人口事實上都隸屬于大家族。這是因為現代科技賦予傳統習俗更大的實現空間”Francis L.K.Hsu, “The Myth of Chinese Family Siz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 y, pp.555-562; Myron Cohen, “Family Partition and Contractual Procedure in Taiwan”; in David C.Buxbaum, ed, Chinese Family Law and Social Change in Historical and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p.196.。1975—1976年間,我在中國香港新界同樣證實,經濟發展和工業化不但沒有削減大家族的穩定性,反而增加了親戚們在同一屋檐下居住的概率。

毋庸置疑,任何文化都處于不斷變化之中——有一些文化,相比其他文化,變動更加劇烈。可是,我從不知道哪一種文化能在一個世紀左右的時間里,翻轉幾千年歷史所確立的大方向。1968年,臺灣省的某份報紙刊載了一篇介紹胡宗南將軍婚戀故事的文章,可以作為我最有力的證據。胡宗南是蔣介石—國民黨陣營中最具反共色彩的將軍之一,美國著名記者埃德加·斯諾曾報道過他在長征途中對紅軍的圍追堵截。這篇紀念文章在他逝世后發表,題為“十年未婚妻;三天新嫁娘”。文章的內容如下:


25年前,胡將軍和他的妻子經一位侍官介紹而相識。二人約定在當年冬天成婚,然而日軍發動了全面侵華戰爭,胡將軍決定不把日軍趕出中國誓不成家。這段婚事一拖就是10年。在這期間,親朋好友幾番為他牽線搭橋,都被他斷然拒絕。許多與他同一時期的高級將領都已妻妾成群,人們甚至因此懷疑胡將軍是否有難言之隱。然而,胡將軍始終初心不改。1945年日本投降之后,他再次推遲佳期,希望以一次戰場上的勝利作為新娘的新婚禮物。1947年2月,他帶領國民黨軍隊攻占了延安。一個月后,在1947年3月19日,他與葉霞翟在西安作戰總部結婚。他們在一起共度了兩天,第三天他的妻子就返回了南京。二人再次見面是在3年之后,即共產黨在大陸建立政權、胡將軍及其軍隊退居臺灣之時。Fen-yuan Chen, “An Everyman's View of General Hu Tsung-nan,” in Central Daily News, February 20 and 21,1968。


葉霞翟不是只念過私塾、沒有文化的中國女性。據作者稱,她擁有美國威斯康星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這段軍旅婚姻也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短促。在胡宗南逝世6年后,葉霞翟(比胡宗南年輕得多)作為胡宗南幼子的母親,仍然沉浸在對他的思念之中。

胡宗南將軍一再延遲婚事的舉動是不尋常的,在西潮襲來之后的中國,他的婚戀觀可算是一個特例。再取一例,錢昌自傳附錄所提供的細節雖然不盡相似,卻體現了同樣的中國人的特征。該文題為“結婚40周年有感”,文中滿是對妻子的溢美之詞。文章是這般敘述的:這門婚事締結于20世紀30年代中期,婚禮前期事務皆由親朋好友代為操辦。訂婚與婚禮的儀式都是中國式的。婚后不久,丈夫接到北京某所大學的聘書。這對新人于是乘船從上海經天津前往北京,途中為了省錢,兩人分住在男女大統艙里。在40年的婚姻里,妻子一直是母親(養母)眼中的模范兒媳。她誕下兒子延續家族香火,操持籌劃丈夫妹妹的婚事,在丈夫離家在外、無法盡責的期間(還包括在美國工作的兩年)守護家庭,而且從不干涉丈夫的工作。

受到相互依賴的傳統觀念影響,中國人婚姻內部的調整受到諸多責任和義務的制約。這些責任和義務有明確的規則,相互支撐而不是取代,因此,親子關系與婚姻關系不會形成直接沖突。即使到了80年代,在臺灣省,中國男子在未婚妻死后把對方父母認成“干爹干媽”的案例也不罕見。“認干親”是中國古老的習俗。它是一種偽親屬關系,與西方的“教父母”略為相似。中國人認“干親”不用洗禮,多發生在兩個成年人之間,而且要比“教父母”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美國人大多具有自我依賴的觀念,婚姻內部的調整靠個人魅力和雙方感情達成,這就要求他們必須努力維系婚姻,無人可以幫忙。結婚對美國人而言,意味著配偶將完全取代父母,而無論如何掩飾,這必然將在長輩心中引起不快。大多數中國夫妻之間相處泰然,許多美國夫妻則一直擔心對方的愛情由濃轉淡。在這個問題上,美國家庭顧問的建議通常只能聽聽而已。他們一方面堅持夫妻二人要彼此忠誠;另一方面,認為理想的婚姻就是雙方一直處于熱戀。我們在美國系列喜劇中經常看到,一對夫妻往往因對方一時忘記施行某些儀式(諸如結婚紀念日或早安吻)就鬧得不可開交。其中的現實意義不難理解,因為生氣的那個人把它當成了婚姻陷入危機的一種信號。

以下這個插曲更生動地說明了中國人與美國人婚姻關系的不同。一位中國女性和一位美國女性住在同一間產房。前者順產,而后者做了剖腹產手術。中國女性住院期間與丈夫會面,從不刻意打扮。美國女性的行為則大為不同。每次丈夫要來探望時,她都要下床來,在洗手間和床頭柜之間來回奔走——換衣服、化妝、整理發型——嘴里還不停地說:“我可不能讓他看到我這副樣子!”有幾次美國女性直到丈夫敲門那一刻才匆匆忙忙打扮完畢,躺回床上。這時,她才終于如釋重負,對她的中國室友微笑說:“剛剛好!”

中國女性在我面前評論這個美國女性時,說:“她簡直把丈夫當成了國王,像是外人似的那么對待。剛生完孩子不到幾天就這么折騰自己,真是太傻了。”她之所以會給出這番評論,是因為在中國人看來,丈夫和妻子應該是“自己人”。

中美婚戀模式的差異造成了深遠的影響。中國人盡管要承擔紛繁復雜的責任與義務,但他們的婚姻相對更加持久。美國人的家庭關系雖然簡單,卻逐漸發展為一種越來越不穩定的婚姻模式。首先,獨立的個體模式如果導致夫妻之間的競爭,婚姻是不可能穩定的;其次,獨立的個體模式促使雙方在婚姻出現危機時首先把個人利益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這同樣不利于婚姻的穩定。

1949年以來,西方世界出現了大量有關中國人婚姻及家庭生活發生巨變的報道。然而,觀察者往往只注意到人際關系的表象,而忽略掉了本質。從第三章可以看出,中國人在共產主義革命之后,在表達愛情這方面的轉變是何其微小,即使有所變化,也不曾脫離中國人的傳統。

我不希望給讀者造成一種印象,即人們的生活方式一成不變。就拿臺灣省來說,變化時時可見。1968年,在屏東縣的一例離婚申請里,政治成為婚變的主要因素。這對夫妻在地方選舉中不許對方支持另一派的候選人,進而演變成感情破裂。當地民眾大多認為這實在太荒謬了。根據他們的看法,為了地方發展和婚姻和諧,夫妻之間的政治分歧應被消除。(《聯合報》,1968年2月29日)

可是從我的角度出發,我的確希望生活在國內的中國人可以忽略政權、政治與經濟的變化,與作為少數族群生活在海外(尤其是美國)的華人相比,改變得更緩慢一些。美國華人離婚、分居的案例早已屢見不鮮。

在此,我想再對比一下我自己作為一個中國小孩與我的一個在美國長大的女兒的兩種觀念。我在童年時,和小伙伴們一樣,認為除了死亡,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將我的父母分開。中國人的婚姻像是自然規律中最不可更改的那一部分。但我那個在紐約出生、在埃文斯頓長大的大女兒,對此卻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在5歲時的某一天,她因瑣事跟我鬧別扭,于是大叫著說,“媽媽,你和我在一起會很幸福的。”她媽媽提醒說,沒有爸爸她可能不會快樂。我女兒不為所動。“但是你可以跟別人結婚,”她回答道,“我就會有一個新爸爸了!”

這并不是說所有的美國孩子都認為父母的婚姻關系不夠穩定。然而,不可否認,在美國的社會環境里,親子關系和婚姻關系主要取決于個人的選擇。孩子與成人一樣習慣性地認為分居或離婚是解決家庭問題最簡單易行的辦法。但在中國文化環境下,家庭關系是自然和永恒不變的,人們很少會想到分居或離婚。

美國統計局1979年發布的“離婚、未成年人監護及撫養”的最新數據顯示了美國人婚姻及家庭生活的新變化。自1940年以來,離婚率上升了一倍多,從最初的2‰增長到1978年的5.1‰。1956年,美國有36.1萬名兒童來自離異家庭,1976年該數字激增到110萬。從1960年到1978年,單親家庭的數量急速攀升。1960年,8.5%的孩子由單親家庭撫養(其中7.4%由母親撫養,1.1%由父親撫養)。18年后,該數字上升到19%(17%由母親撫養,2%由父親撫養)。在20年間,美國兒童人口已減少了200萬(從6200萬下降至6000萬)。

未婚同居的現象不再罕見(據1979年的估算,該數字可保守估計為100萬)。有對情侶就此話題寫了一本書。某個電視訪談節目探討了這本書的主題:美國人想擺脫“合法化”。

大量社會事實(包括較為罕見但人數同樣可觀,且已獲牧師認可的無性婚姻及來勢洶涌的同性戀解放運動)促使律師、社會學家和未來主義者建議美國人采納一種新的婚姻模式。“這么多人在以法律不認可的方式生活,改革勢在必行。”康奈爾大學法學院的講師朱迪思·揚格(Judith Younger)如是說。Lawrence Van Gelder,“Does marriage Have A Future? ”San Francisco Chronicle,November 13,1979, p.19.(這篇文章最早發表于《紐約時報》)。

揚格建議美國立法批準以下三種婚姻方式:試婚,適用于16歲以上的公民,無須取得婚姻證明,且不必履行任何經濟及法律責任;自利婚姻,適用于22歲以上的公民,這些人可以完全自立,僅是為了自我實現和交流的需要才走入婚姻;以及第三種為孩子而存在的婚姻。揚格還建議說自利婚姻在建立和終止時應有簡單的手續,而即使是為了孩子的婚姻,在終止時也不需要向任何一方索取贍養費。同上。

揚格的提議是前所未見的嗎?既是,又不是。它的創新在于建議美國立法批準某些當前不被提倡的同居行為。它又是老生常談,因為這一設想只是美國人的個人中心生活方式的進一步發展。南加州大學教授托馬斯·拉斯韋爾(Thomas E. Lasswell),作為美國婚姻與家庭治療協會的主席團成員以及這場大辯論的保守派核心,一語道破這些婚姻模式的本質:“婚姻的意義在于兩個人想要在一起生活,是因為彼此相愛而不是經濟、社交上的需要。”同上。

中美兩國的婚姻模式各有利弊。中國婚姻顯然限制著個人行動的自由,而美國婚姻所賦予的自由不但增加了美國夫妻的相處難度,而且使問題變得更為復雜化。社會生活中如果設立了明確的、易于感知的規則,人們可以相對輕松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但如果家庭關系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個人的操控,雙方就不得不為了磨合一直投入精力,且婚姻狀態不夠穩定。美國婚姻所帶來的幸福,很少會出現在中國人的婚戀里。然而,假如看到硬幣的另一面,美國婚姻里因愛情失敗而產生的憎恨和椎心之痛,在中國人的婚姻生活中同樣罕見。

階級

在進入下一步討論之前,我們先回顧一下本書迄今為止揭示的一些基本心理傾向,以便讀者更好地理解中美民眾對待階級差異的不同心態。中國人傾向于以親子關系為生活核心,后天形成的責任、義務要與這個核心相適應。而美國人總是從一種社會環境移向另外一種,以新的關系取代舊的關系,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轉換會一直持續下去。情境中心的中國人從最基本的人際關系紐帶里獲得了足夠的安全感,這讓他感到輕松自在,甚至安于現狀,不思進取。一張人際關系網將他牢牢束縛住,某個環節的缺失或斷裂不會導致整個世界崩塌。個人中心的美國人則認為任何一種人際關系都不是與生俱來的,因此必須緊緊抓住其中一項(通常稱之為“依附心理”),或是不斷尋找新的、更令人滿意的同盟。在中國人滿足現狀、享受生活的同時,大多數美國人被迫為了獲取更多回報而不斷進取奮斗。在比較中國人與美國人面對階級差異的心態時,讀者應將上述事實牢牢記在腦海中。

中美社會階級構成有以下幾方面的不同。首先,貧富階級的相對規模不同。根據一般的定義,至少有4/5的美國人屬于“中產階級”或更高的社會階層。而即使按照80年代的大陸和臺灣的情況來看,至少一半以上中國人(或許更多),要被劃為“窮人”。

其次,中美兩國界定階級地位的標準不同。對美國人來說,財富是決定一個人階級地位的最重要的因素。據理查德中心(Richard Centers)的研究,在確定“上流社會”身份時,個人財富在諸多因素中效用最為顯著。美國當代社會人類學家勞埃德·沃納(Lloyd Warner)的研究則進一步說明在所有財富類型中,繼承的財富效用最大。Richard Centers, The Psychology of Social Classes,pp.95-99;Lloyd Warner and Associates,Democrac y in Jonesville, pp.33,39-42, et seq.另一些深度分析表明,收入及消費模式在劃分美國社會各階級時是最重要的分類依據。Joseph A.Kahl, The American Class Structure,pp.19-90.近來,教育水平已變得同等重要。

個人財富狀況在中國同樣受到重視,但僅憑這一項不能將一個人送入最高等級群體,不論這份財富來自家族遺產還是由個人經營獲得。直至近代社會,學識仍是中國人獲取最高身份等級的最重要的準繩。它主要指對儒家經典的精通和掌握,是通往科舉和官位的一條捷徑。

文官政治是支撐中國社會運轉的基礎。在過去的2000年里,有錢的商人花錢買官,或把孩子送入學堂,寄望他們通過科舉提高家族的社會地位。連權力、財力遠超一般官員的貴族以及不時覬覦皇權的高級將領,也同樣受到這種風氣的影響。

中國的貴族多由皇帝及其親屬構成。中國王朝的建立者中有些人目不識丁,如明朝開國皇帝,還有一些是異族人,如元朝(蒙古族)和清朝(滿族)的建國者。這些皇帝無一例外地用培養文官的辦法教育皇子,沒有太多文化的開國君主也用這種方法自我提高。中國皇帝大多博通經籍,并以此為傲。乾隆皇帝不僅擅長詩文書法,而且親自主持了《四庫全書》的編撰,該叢書最終收錄的古籍計有36000卷之多。大量歷史事實說明,中國統治者迫切地想要擠入這個他們可以完全控制、管理的士人階層。

軍人的境遇有同樣的指示性。一般士兵被民間百姓視為流氓無賴,像強盜土匪一樣處處受到歧視;軍官的待遇比同級別的文官要低一些。讀儒家經典、擅長吟詩作對的軍官被尊稱為“儒將”,比只懂軍事戰略而欠缺文化修養的將領享有更高的社會地位。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學識的重要性將暫時讓位于軍權。這種現象通常發生在一個王朝傾覆而另一個尚未興起之時。中國在清政府1911年被推翻后的40年里,情況亦是如此。然而,若從長期來看,學識的至尊地位在中國社會從未受到挑戰。不難想見,在新中國成立之后的20年,“又紅又專”只是這一古老模式的現代復制。粉碎“四人幫”之后,專業知識(學識)又一次獲得了主導地位。

讀者還要注意買官買出身的人在通過科舉考試的官員眼里,始終是被輕視和嘲笑的對象。

幾千年來,中國人一直以為社會階層由士農工商構成,其實真正有意義的階層只有兩級:掌握儒家經典的文官和其他社會成員。

美國的情況完全不同。工人的社會地位比大學生低,因此上至精英階層下到地位較低的社會群體都認為讓子女接受高等教育是“必選項”。教授一職在“最受歡迎的職業”排名調查里位列第三。中國歷史上的津要之職全由高中科舉的讀書人所占據,而在美國這類要職一般面向更廣泛的人群。羅斯福新政之后,國家層面的人才選拔更加注重教育背景,但州政府和地方行政部門的選拔仍沒有將其列為一項重要的任職資格。

但是,即使在國家層面,美國知識分子也從來沒有獲得他們的中國同行數千年來一直享有的優越感。知識精英在政府機構內地位飄忽不定,取決于由誰來做總統。他們在羅斯福任內受人尊敬,杜魯門上任后不受重視,到艾森豪威爾出任總統時地位便已跌入低谷。肯尼迪總統上臺后,知識精英的地位一度有所提升,但在約翰遜和尼克松任期內又降至歷史新低,在卡特政府內部,知識精英的影響力取決于個人與總統的私交和政治需要。

美國知識分子與商界的關系處于搖擺之中。商人們為了達成某些目的時,才會向知識分子尋求建議。近年來,人們再度開始重視學位,特別是針對高級管理職位而設的工商管理碩士學位(MBA)。然而,商界成功人士談及那些在實戰中顯得笨手笨腳的書呆子時仍一貫地使用輕蔑的語氣。

中國人讀書做官,繼而獲得財富地位,而對美國人而言,這個次序是倒過來的:財富和消費模式大體決定了地位、權力,學問只是附屬品。

但是,這些看上去相當有趣的對比,實質上并不反映階級在中美兩國生活方式中的本質。認真觀察民眾如何看待階級這一“概念”,才可以找出兩個民族的本質不同。對情境中心的中國人而言,階級為一群體屬性。如果一個人與直系血親被歸為某個階級,他的族人、遠房親戚,有時甚至整個街區的鄰居通常也隸屬同一階級。階級差異不會給中國人帶來不安全感,他向上爬時不感到焦慮,也不擔心與地位低的人交往會受到損害。

個人中心的美國人認為階級是個體標簽,這個標簽時刻跟隨著他。妻子的外表和孩子的成就同樣被視為個體的標簽。這種情況一直維系到孩子成人之前。美國人通常認為一旦孩子脫離父母獨立,這一聯系就不復存在。同樣,孩子一旦自立就會立即脫離他父親的階級,進入一個或高或低的階級。美國人有可能向親戚朋友施以援手,但在心理上并不認為那是他的義務。他努力爭取進入上流階層,同時決意回避與地位較低的人交往,以免受其拖累。

中國的文官階層與其他社會成員之間界限分明。地位標識不但有明文規定,而且便于區別。一般百姓充分意識到自身的卑微地位,于是對官員言聽計從,下級官員面對上級官僚時卑躬屈膝,以示敬意。

兩大階級地位懸殊,但社會底層有通暢的渠道向上晉升,不存在人們預想的種種阻力。Francis L.K.Hsu, Under the Ancestors'Shadow, rev.ed.,Chapter 12, pp.297-317.最耐人尋味的是,中國人有兩個專指地位變化的名詞“暴發戶”和“新貴”。前者不用多加解釋,后者專指剛進入官僚階層的人。前者受人輕視嘲弄,后者則立即獲得社會認可。在古代中國,最顯赫的家族甚至皇帝都爭相把女兒許配給出身貧寒的狀元郎。

美國階級之間的界限并不明朗。一般說來,大企業家、醫生和律師是公眾眼中的中上層成員,而工人和清潔人員等是社會的底層成員。但大多數美國人認為自己屬于“中產階級”,而且階級與階級之間往往有相當大的重疊。據一項研究稱,分別有3%和7%的受訪者把大企業家和醫生、律師歸為勞動階級;另外,分別有2%、2%、1%的受訪人把辦公室職員、木匠和工廠工人列入上等階層;至于清潔人員,分別有5%、59%和34%的受訪者認為他們是中產階級、勞動階級和下等階級。Richard Centers, “Social Class, Occupation and Imputed Belief,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 y 58,(May 1953):546.與中國或歐洲社會相比,美國社會更強調平等,上流階層對待其他階級成員的態度大多是隨和而不張揚的。

平等意識造成美國人在面對階級差異時的復雜心態。一方面,美國通行的觀念是一個人只要足夠努力,就能獲得想要的成功。美國電影和《讀者文摘》等雜志賣力傳播這一類的勵志故事。與此同時,有證據表明長期從事社會底層工作的人傾向于用各種“技巧”自抬身份。例如,不少清潔工人以“清潔工程師”自稱,我認識的一位農場主把自己介紹為一名農業專家。一個干洗店女工惱火地在投給報刊的信件中連聲抱怨,因為有個顧客竟敢問她,“‘你這么聰明,為何要做這種低級工作呢?’許多人不知道干洗工是需要專業技術的嗎?”(《檀香山廣告人》,1979年8月22日)中國顧客問不出類似的問題,干洗店的操作人員更不會為此大動肝火,因為在他們的生活之中,階級差異本就涇渭分明。

可是,美國雖然強調人人平等,但社會底層向上晉升的阻力卻比中國大得多。原因有兩點:首先,美國固然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提供了更多的致富機會,但卡耐基委員會最近發表了根據一項為期7年的研究做出的美國兒童成長報告,聲稱“盡管一個多世紀以來,我們一直致力于減少不平等給數百萬兒童帶來的不良影響,事實上我們并沒有取得任何實效”。Richard de Lone, for the Carnegie Council on Children,Small Future:Children,Inequality,and the Limits of Liberal Reform,p xi.該報告的結論是,即使祛除種族歧視的影響,在種種因素作用之下,富裕家庭的孩子長大后仍將變成有錢人,而窮人的孩子經常繞不開通向貧困潦倒的機會陷阱。

美國人晉升艱難的另一個原因是,攀上高位的幸運兒抵制底層成員自我提升的努力。這些人拒絕尚走在成功路上的美國人走入他們的居住區、俱樂部和教堂。底層成員即便有幸闖入,也會遭到立即抵制。

在任何時點,抵制底層的滲透與底層向上爬的欲望同樣強烈。社會人類學家勞埃德·華納(Lloyd Warner)及其同事曾描述過兩位奮斗者的經歷:


弗雷德是一位熟練技工(4級),每天按時上班,工資按周支付。當他與妻子南希剛搬到瓊斯維爾市(Jonesville)的時候,南希跑遍全城、四處打聽該市一個好的住處。她的幾個有身份的朋友寫信給瓊斯維爾的熟人,請求他們關照南希和弗雷德。南希說,“如果你真的渴求某些東西,你就總是能得到它。這就是我們能在瓊斯維爾找到房子并結識一些好朋友的原因。”不管怎樣,領著周薪和僅有熟練技工證書的弗雷德·布朗一家居住在一等富人區的三等住宅內。社交能力、年齡優勢,以及擁有上層社會的朋友,這一切使這一家有可能步入有較好職業和收入的階層。他們進入中上階層的機會越來越大。那是他們的愿望、夢寐以求的愿望。Lloyd Warner and Associates,Democrac y in Jonesville, p53.職業和居住地根據需求的迫切程度被分別標注在從1(最高)至7(最低)的一份量表上。


中國版的南希和弗雷德不需要這么麻煩。中國人在親屬和公共關系中獲得了足夠的安全感和滿足,沒有必要去適應一個陌生且更富裕的社區。而且,即使不得不遷入一個陌生的社區,他們也不用害怕被冷落。中國有句俗諺說:“遠親不如近鄰”,社會地位的差異在這一方面是不被考慮的。

如同對待婚姻一樣,中國人對待階級差異的心態里有更多包容和更少排斥,美國人則恰好相反。由于社會關系對中國人而言是附屬性的和可共享的,中國精英不像美國精英那樣由衷地認同自己的優勢地位,更不會在社會底層的上升中看到任何威脅。美國人就不一樣。他們在與生俱來的群際關系里找不到任何永久性的錨,而且下定決心要一切依靠自己,因此每個人不得不更頑強地捍衛自己的社會地位和特權。社會上層的歧視和底層的滲透同樣令他們感到恐懼。

這導致了中美之間的巨大反差:中國人并不回避階級差別,甚至用定制使其象征化;社會地位由整個家族而非個人決定,人們改善地位的愿望不強烈,階級關系更趨和緩。美國人的階級差異在日常的言談舉止中不太明顯,但由于每個階級要承受其上、下兩個階級的直接威脅,階級鴻溝經常引發劇烈的情感沖突。人們在中國可以看到開放社區及面向所有人的教育設施、俱樂部、社團、寺廟。作為對照,一向宣揚平等的美國人不但要劃出專享的社區、學校、俱樂部和社團,甚至還設立了顯貴家族專用的教堂。

讀者如果能夠理解這些社會差異的文化根源,就會意識到種族歧視只是美國社會普遍存在的排外傾向的一部分。歧視心理的源頭在于大多數美國人害怕失去現有地位。假如不能消除這種心理的文化源頭,種族之間混居的努力就不可能獲得任何成果。在第十三章,我們還會繼續討論這一問題。

中國共產主義革命與俄國革命一樣,發源于馬克思的階級斗爭理論。由于大工業在中國經濟中只占很小比重,中共領導人將斗爭的重點轉向農民(尤其是雇農)和地主(尤其是大地主)之間的矛盾。

中國在20世紀50年代實現土地國有化之后,總的趨勢是工農兵翻身做主,壓制封建官僚、富農和資本家。在“四人幫”掌權時期,出身不好的青年不能被大學錄取,完全沒有上升空間。“為工農兵服務”的橫幅被懸掛在各大劇院、博物館及雜技團的演出現場。直到1976年“四人幫”被粉碎后,高等學府的大門才再次向全社會敞開,考生根據成績擇優錄取。

新的政策傾向對于中國人對待階級差異的基本心態有無不利之處呢?中國人情境中心的生活方式擅長于調和,而不太適合開展階級斗爭。有關這一點,我們將在第十五章繼續加以討論。接下來,我們有必要轉移一下視線,去研究一下中美社會的成功人士:什么因素使他們獲得成功,成為民眾心目中的英雄?這些人如何彰顯成功和英雄的身份?以及,成功人士在成名之后如何處理與外部世界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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