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也是魯迅的遺物:朱安傳
- 喬麗華
- 8910字
- 2019-01-10 16:59:29
家世——丁家弄朱宅
尋訪丁家弄
朱安的娘家在紹興城里的丁家弄。為此,我特意去尋訪了這條過去從來沒有留意過的街。
從地圖上看,丁家弄位于紹興城的西面。民國前,紹興府城內以南北向的府河為界,東屬會稽,西為山陰,丁家弄即屬山陰縣地界。而不遠處的魯迅家的周家臺門屬于會稽縣。過去的紹興城四面筑有城墻,四周共有十個城門,丁家弄就在水偏門一帶,東臨水溝營大街,因此從前紹興人提到它,往往稱為“水溝營的丁家弄”。此外,在老紹興人的記憶里,它還有一個土名,叫作“竹園里”。
在去丁家弄之前,我事先向紹興魯迅紀念館的老館長裘士雄先生打聽了一下。他告訴我,朱家臺門他曾去過兩次,靠近紹興文理學院那里。1979年,從朱家的房客陳文煥先生那里得知朱家臺門要拆的消息,他也曾趕在拆掉前去看過。他記得朱安的遠房堂叔朱鹿琴家里房子相當好,石蕭墻,棟梁是方的,用料考究,說明家里相當富裕。當時有人租了他家一半的房子??上КF(xiàn)在已經(jīng)統(tǒng)統(tǒng)拆掉了,變成了丁香小區(qū)。不過,泥墻弄旁邊的那條河還在。丁家弄現(xiàn)在叫丁向弄,是因為紹興有兩個丁家弄,所以改了名。

清末的紹興府城衢路圖(局部)。朱安娘家朱家臺門在西面靠近水溝營的丁家弄,離都昌坊口(即東昌坊口)的周家新臺門不遠。
我住的賓館恰好是在紹興文理學院旁,于是第二天早上,我穿過校區(qū),從東大門出來,步行約50米,找到了我默念已久的丁家弄——如今已改名為丁向弄。這是一條長約一二百米的東西向的街,約三四米寬的水泥路,兩邊都是四五層樓的新式住宅小區(qū),街道兩邊零星開著一些小店鋪,周遭的環(huán)境顯得有些雜亂。聽路邊小店的老板講,在他小的時候,丁家弄的路還沒有現(xiàn)在寬,是用六尺的石板橫鋪的,差不多就兩米寬。但是他不知道這里有個朱家臺門,也不知道魯迅的原配夫人姓朱,更不知道她的娘家就在這里。
丁香小區(qū)在丁向弄23號,是一個頗為高檔的住宅小區(qū),絲毫也看不出當年朱家臺門的影子了。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但還是有點悵然若失——為了那消失的臺門,也為了臺門里那些湮沒無聞的故事。從出生到出嫁,差不多有28年的時間,朱安是在丁家弄朱家臺門厚厚的圍墻里度過的。這個大宅院里的人們是如何生活的?有過哪些悲歡?她后來酸澀的人生、乖蹇的命運是否與此有著某種內在的聯(lián)系?對于想要了解朱安出嫁前生活情形的人,諸如此類的疑問有很多,但看來都已無從追尋了。
本以為對朱家臺門的尋訪只能獲得這樣一點印象,好在第二天在紹興文理學院舉辦的魯迅研究30年學術討論會上,我遇到了《鄉(xiāng)土憶錄——魯迅親友憶魯迅》的作者周芾棠老先生。周先生已經(jīng)81歲了,但精神矍鑠,思路清晰。當年他對魯迅親友做了許多采訪,還做了大量的筆記,也曾親自去踏訪過朱家臺門。當我對他說了自己想寫關于朱安的傳記,他欣然表示可以陪我一起去找找那里的老住戶,做些調查訪問。

這條街就是丁向弄(原來的丁家弄),曾經(jīng)是朱家臺門所在的地方,如今建成了丁香小區(qū)。(作者攝于2008年11月)
周老先生上次來朱家臺門是2000年,時隔8年,丁家弄一帶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我們先來到附近的居委會,希望能打聽到朱家后人的一些線索。因為是周末,居委會要到下午兩點半才上班,但從宣傳欄櫥窗里可以看到,居委干部中有四位是姓朱的,可見朱姓在這一區(qū)域占了不小的比例。
周老先生于是非常耐心地向一些看起來上了歲數(shù)的住戶打聽情況,這里的房子雖然拆遷重建過了,但問下來,居民們不少都是老住戶。一位熱心的俞先生,今年67歲,他從小聽說過魯迅夫人是這一帶的人,在他的記憶中,當時靠南面丁家弄的臺門比較高大,而靠北面泥墻弄,即靠近河埠頭的都是破臺門,房子都很淺,只有一進。這里很多住戶是做錫箔生意的。俞先生所知的也就是這些,但他帶我們去了一個地方,是原先的河埠頭,也稱為魚閘,是丁向弄經(jīng)歷了種種改造后唯一留下來的遺跡。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意外的收獲。
原來,在高富中心小區(qū)和丁香小區(qū)之間有一條不太起眼的通道,走進去,有一個臺階,下去就是河埠頭??匆娺@臺階,周老先生喚起了記憶,他記得2000年他來到朱家臺門時,大門就在這個位置,在泥墻弄上。他記得臺門里有弄堂、小天井、花窗、花瓶,還有一口井,雖然已不記得里面有幾進,但房子古色古香,臺階很高,一看就是大戶人家。
我們在這幾乎被鏟平的石板臺階前查看了許久。以此為界,它西面的臺門大約在1992年前后被拆掉了,現(xiàn)在是高富小區(qū)。而它的東面,就是原來朱家臺門所在的地方,據(jù)當年朱家房客陳文煥的回憶,“魯迅到朱家做姑爺住過的房子,一直保留到1979年年底,后來紹興地區(qū)運糧汽車修理廠擴建,把它和朱宅的多數(shù)房子拆去了。”我想,這應該是丁家弄老宅最終被徹底拆掉的主要原因吧?連魯迅住過的房間都拆去了,則其余的就更不值得保留了。朱宅最終徹底拆除是在2003年、2004年前后,變成了現(xiàn)在的丁香小區(qū)。至于朱家臺門后門口的泥墻弄,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被新建的小區(qū)所隔斷,僅剩下東頭的一小段通道,連路名也不存在了。
就只有這個河埠頭依舊。當所有高大的建筑都被拆除,唯有它還默默地講述著當年的風景。從前紹興人出行,大多是以船代步,河埠頭是船??康牡胤剑彩窍床虽揭碌牡胤健S嵯壬附o我們看,緊貼河岸的一堵石墻,下面是空的,水可以通到蓋著的房子里,因為從前的大戶人家河埠頭是在房子里面的。他還告訴我們,最下面的石板上有一個圓圓的洞,那是用來鎖船的。我們仔細查看,果然看見石板上的圓孔。站在河埠頭的石階上,但見河水暗沉,幾個婦女蹲在青石板上埋頭浣衣。河的對面是凰儀橋,紹興隨處可見的石橋,橫臥在如今的魯迅路上。再向北是倉橋直街,那里還保留著一大片老臺門……

這個河埠頭,是丁家弄一帶經(jīng)歷了種種改造后唯一留下的遺跡。從前紹興人出門,大多以船代步,如今,這里仍是居民們浣衣的地方。(作者攝于2009年5月)

紹興倉橋直街。

河的對面是凰儀橋,如今被馬路隔斷了,但橋的風姿依存。(作者攝于2009年5月)
俞先生是個熱心人,他又為我們找到了住在高富小區(qū)的80多歲的周阿婆。周阿婆說,丁向弄原來住著王家、朱家、金家。朱家過去是有官職的,原來房子好大,大門朝北,有兩進三層樓,房子都是石頭墻,里面住著一個老太婆。朱家主人叫朱鹿琴,朱家原來是清白的,土改時戴上了地主的帽子,成了“三九類”,房子被國家收去歸公了。朱家后代到農(nóng)村去了。這里拆遷時,朱家的孫子,還有兩個姐妹都來過,想要房子,但戶名也已經(jīng)沒有了,所以分不到房子了。
拄著手杖的周阿婆上了歲數(shù),說一口讓我這外鄉(xiāng)人難懂的紹興話,靠俞先生的翻譯才勉強了解大意,因此也沒能向她追問清楚一些細節(jié)。周阿婆見我們對朱家的事感興趣,向我們介紹一個人,就是住在旁邊一幢樓的王嘉瑜,他是當時朱家的住戶,今年虛歲77,原在茶場工作,1959年時住到這里,原來是向朱家租房的,后來房產(chǎn)公有化,國家分配給了他。王先生的妻子章國英1960年嫁過來,當時才24歲,她還記得朱家的房主名叫朱鹿琴。他們兩人都是這里的老住戶了,且有一定的文化。他們現(xiàn)在的住房看起來很擁擠,想來他們在朱家臺門時的住房更狹小吧?
對朱家臺門,王先生印象最深刻的是朱家有個花園,墻上題著“四時真樂”四個字,可惜“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鑿掉了。還有一個很大的石池,長兩米左右,寬一米多,他指了指家里的一個三人沙發(fā),說大約就是那長度。關于石池,周芾棠先生向我解釋說,石池是用來盛水的,紹興人主要派三種用場:一是天落水(即下雨),積起來可洗衣物,洗菜,如同水缸;二是防火,起火時可以用池中的水澆滅;三是可養(yǎng)魚,美化環(huán)境。在魯迅故居,也可以看到這種石池。
王先生回憶說,他住進去的時候,朱宅的正廳已經(jīng)燒掉了,他住在邊房,沒有看到過正廳。當時朱家有一個老太太,還有個孫子,那時十多歲。老太太戴了地主帽子,不過沒吃苦頭,雖然年紀快90歲了,但是胃口很好,經(jīng)常看見她吃帶魚。她死的時候大約是1964年或1965年左右,總之是1968年以前。老太太的名字叫平家珍。這個姓讓周芾棠先生想到紹興的一位名人平步青,系同治年間進士。周先生推測平家珍有可能是平步青的后代,因為紹興姓平的不多。如果真是這樣,那這老太太也是很有來歷的了。平家珍的孫子叫朱立,文革后到?jīng)射荆ㄌm亭)那里去了,又聽說如今在上虞。除了王先生這個外來住戶,原來臺門里還有個年輕的老師,是城里教書的,名叫沈紹,在阜山中學教過書,教的是數(shù)學,現(xiàn)已從一中退休。
顯然1949年后朱家臺門里主要居住著朱鹿琴這一房。朱安的娘家人因為很早就搬走了,所以大家對他們沒有什么記憶。這里簡單交代一下朱鹿琴的情況,他名叫朱桐蓀(1890-1957),字鹿琴,魯迅在日記里寫作“朱六琴”。他早年師事徐錫麟,與魯迅堂叔周冠五一起畢業(yè)于紹興府學堂,后也做過幕友。1949年后,朱鹿琴在紹興丁家弄閑居。據(jù)房客陳文煥說:“我曉得朱鹿琴有二三個兒子,小兒子在抗戰(zhàn)時當過‘和平軍’,后來加入金蕭支隊,解放初搞肅反,結果被清查出來了。鹿琴有一個孫子叫朱力(音),曾到上虞支農(nóng),現(xiàn)在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陳文煥的回憶和我從王嘉瑜先生這里聽到的大致相仿。又據(jù)他憶述,1949年后,朱鹿琴曾感慨地對人說:“魯迅定親時送來的紅綠帖,他寫來的信札等等都沒有保存下來。魯迅從前和普通人一樣,來到我家作客,哪里會知道在毛主席領導下的今天,他會被人民崇敬得這樣高?。 贝_實,魯迅一下子成了神壇上的偶像,這是朱鹿琴當年怎么也想不到的。
我讓王先生畫出當年朱宅的示意圖,這對他來說顯然有些難度,房子的結構有些復雜,根據(jù)他的講述,可以知道朱宅當時進出的大門在泥墻弄,臺階上去,是兩扇絲竹門,一般只開一扇門,另一扇門基本不開。正廳已燒掉,房間主要集中在正廳的一側,里面有走廊、客廳、天井等,樓梯上去還有房間。平家珍和朱立就住在最靠里的小樓上……聽王先生在那里費力地講解,我更為朱家臺門被拆毀感到惋惜。
時間已近黃昏,從王嘉瑜家里出來后,我們結束了這一次的尋訪。雖然,這里住戶所講述的朱家的往事支離破碎,而且主要是關于朱安遠房堂叔朱鹿琴家里的情況,但對我這個外鄉(xiāng)人來說,更高興的是能接觸到這么多與丁家弄有關的老住戶,知道他們還生活在這一帶,朱家的往事還依稀留存在他們的記憶里。通過這些街坊鄰里的追憶,朱家臺門的歷史在我的眼前以另一種方式展開。

這是買下朱安娘家房產(chǎn)的陳氏的后人陳文煥,解放后也一直住在這里,知道朱家的不少掌故。(約攝于1990年,裘士雄先生提供)
朱家臺門
回到清朝末年。那時山陰縣丁家弄的朱家臺門稱得上是殷實之家,“臺門”是過去紹興大戶人家的宅邸,造得都很講究,朱家臺門也不例外,它前臨丁家弄,后接泥墻弄,里面有臺門斗、廳堂、座樓、側屋、天井等,廳堂內掛著“孝友堂”的匾。此外,臺門里還建造有書房、小花園、石池、家廟等,時時可見題字和楹聯(lián),透露出士大夫的生活情趣。
朱宅與一般臺門不同的是,有的房屋是上下用三塊石板做墻體的石蕭墻,既堅固又防火。在紹興,用二道板打墻已稱得上富戶,三道板打墻就更顯富足了。朱安的從叔朱鹿琴曾對人說起過:“房子造得這般堅固、考究,是想開當鋪的。”既然一度準備開當鋪,可想而知朱家曾經(jīng)是有些資產(chǎn)的。
據(jù)說朱安的祖上和1918年買進周家新臺門屋宇的朱閬仙是同一個祖宗,祖籍原在紹興城西郭門外的白洋。查清代朱增修等纂修的《山陰白洋朱氏宗譜》,白洋朱氏為宋代宰臣朱勝非的后裔,奉朱榮一為始祖,世代繁衍,人才輩出。其中最著名的當屬明末著名政治家、軍事家朱燮元,他最主要的功績是平定了禍亂西南多年的奢崇明之亂,朱燮元本人及其后代還世代執(zhí)掌錦衣衛(wèi)。此外也出了一些以詩文著稱的名士,如朱純、朱啟元等。朱氏后人因做官或經(jīng)商等有不少遷居到了外地,譜中記載老大房第十二世的朱振孔(1656-1732)始遷至紹興城,時間是康熙年間。但此譜只記載了朱振孔長子朱光乾這一房的后人,其余四子均“客外失考”。譜中沒有丁家弄朱氏這一支的記載,可能是因遷徙到了城里的緣故。

朱安母家的小天井。(約攝于1990年,裘士雄先生提供)
朱吉人曾追憶:“我們朱家纂修過家譜,記得是藍面子,放在兩只洋油箱里。日本佬打進紹興來,我們全家逃到外地去避難。等到紹興重光后,回家一看,發(fā)現(xiàn)家里著賊,好些東西被人偷走了,包括朱氏家譜,真當可惜!否則,我們只要看家譜就能搞清許多問題了。我記得我家的堂名叫‘孝友堂’,是雍十六房。朱鹿琴是我父親的堂叔,堂名叫‘濯錦堂’,是敬大房?!?img alt="《朱吉人談姑母朱安等情況》,裘士雄記錄整理,未刊稿(1990年11月)。"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56373/11287897903446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819675-IFfyPrBHjragRTglte3h5q1eUL7zhOQJ-0-0872e17f532cd7d41c28cff1fc3b6fc5">看來就像魯迅家里有《越城周氏支譜》,遷到城里的朱家也有自己的家譜,只是后來失竊了。
在朱氏后人的記憶里,在1861年太平軍進駐紹興前,朱安的祖父曾被清政府任命為江蘇省揚州府的地方官吏,因故未赴任。可是這樣一位人物的名字竟然沒有留下來,如今也就難以進一步查考了。
朱安的祖輩曾被清政府任命為揚州府地方官吏一事,朱氏后人常常提起,引以為榮,卻都說得含糊其辭。有的說是朱安的祖父在揚州府做過官,有的說是祖輩;有的說做過揚州知府,有的又說受到任命但沒有上任。據(jù)陳文煥回憶,朱安遠房堂叔朱鹿琴對他講過:“祖上做過揚州知府,時間在太平天國以前?!敝彀驳闹蹲又旒藙t說:“我的祖父名叫朱耀庭,聽說在江蘇揚州做過官,好像未上任,是候補的樣子。”
兩種說法出入很大,后一種說法恐怕是朱吉人的誤記。朱耀庭是朱安的父親,從年齡上看不可能在太平天國前出仕做官。當然,清代通過捐納可以躋身為候補官員,而這些候補官員數(shù)量龐大,很多人根本輪不上實缺,所以也不排除朱耀庭是這種情況。

朱安母家的后門,即朝向泥墻弄的門口。(約攝于1990年,裘士雄先生提供)
沒有家譜,很難進一步查考朱安祖上的事跡。不過,朱氏祖輩曾有人在揚州府做過官,這在有關朱自清的傳記資料中可以得到一些佐證。朱自清的弟弟朱國華曾說及他們與魯迅、朱安的關系:“我家原是紹興人氏,母親周姓,與魯迅同族。周、朱兩姓門戶相當,常有聯(lián)姻,均為當?shù)卮笞澹斞傅脑浞蛉酥彀惨彩俏壹业倪h親。”朱自清祖輩曾得到朱安族人的幫助,據(jù)李東軒《朱自清與魯迅略說》一文:朱自清的祖先本姓余,是浙江紹興人,當時在揚州做官,一次酒后墜樓不幸身亡,隨之夫人也跳樓殉夫,遺下孤兒余子擎,便由當時的顯宦、山陰同鄉(xiāng)朱氏收養(yǎng),遂改姓朱。后結婚生子,為不忘本姓,取名朱則余,就是朱自清的祖父。由于朱氏族人一直認為他們分了朱家的肥,朱則余為躲避朱氏族人的糾纏,后來帶著兒子朱鴻均、兒媳周綺桐離開了紹興。如此看來,則朱家在更早以前就有人在揚州做官,而且是“顯宦”,說明官位不低。
朱家“祖上曾經(jīng)闊過”,朱安的祖父或許得到過一官半職,但經(jīng)歷了太平天國的沖擊后,紹興的世家大族境況大多已不如從前,朱家似乎也不例外。作為朱家臺門的主人之一,朱安的父親朱耀庭也只是個師爺,并且經(jīng)過商,這已是臺門子弟的末路了。1948年3月24的《新民報》上刊載有一份《朱安小傳》,說他“精刑名之學,頗有聲于郡國間?!笨梢宰C明他主要是在各地做幕僚。陳云坡寫于1958年的《魯迅家乘及其佚事》一文中提到朱耀庭:“我在幼年時代沒有機會來認識朱耀庭先生父子二人,單知道朱耀庭先生是逝世在贛浙道中的?!币部梢娝?jīng)常奔波在外地。張能耿《朱安家世》中說朱耀庭終年尚不到50歲,有研究者認為朱家不久破落的主要原因在于朱耀庭過早去世。
朱耀庭的生卒年不詳。周作人1901年6月15日的日記中還提到過他,寫作“朱印亭姻長”,那時他還健在。朱耀庭夫人俞氏,裘士雄根據(jù)朱安內侄朱吉人的回憶,對俞氏有這樣的介紹:“俞氏(1854-1929),舊時以朱俞氏稱,紹興張家溇人。她嫁到紹興丁家弄朱家后,養(yǎng)育了朱安、朱可銘等子女。據(jù)其長孫朱吉人函告:‘生于1854年10月17日(陰歷),于1929年秋冬之際去世。’朱俞氏系傳統(tǒng)女性,一生操持家務……”照理朱吉人的說法是應當被采信的,但楊志華《朱吉人與朱安及魯迅》一文則說:“1932年,祖母中風去世?!倍@也是根據(jù)朱吉人本人的口述加以整理成文的
。因此,俞氏的卒年究竟是1929年還是1932年?看來只能存疑。

上海圖書館藏《山陰白洋朱氏宗譜》第二卷封面,清代朱增修等編撰,共三十二卷,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朱氏玉泉堂木活字本。
關于俞氏的生年,朱吉人的記述是重要的依據(jù)。不過,在周作人1915年11月日記里有往朱宅拜壽的記載:“廿三日 雨。上午豐丸往朱宅拜壽,下午歸”。查公歷1915年11月23日,正是陰歷10月17日,與朱吉人所說的日期吻合。又魯迅1925年11月13日的日記:“下午寄朱宅賀禮泉十元?!敝彀驳母赣H朱耀庭去世較早,1915年前后朱家的長輩就只有母親俞氏,且其余年份魯迅和周作人日記都沒有朱宅賀壽的記載,也就是說,很可能1915年是她的60大壽,1925年是她的70大壽。按照舊時的習慣,一般采用虛歲,因此筆者推測她的生年是在1856年前后。
朱耀庭夫婦子女不多,朱安是長女,長輩們稱她安姑或安姑娘。胞弟朱可銘,原名鴻猷,后改天蒸,字可銘,又字筱云,《周作人日記》中又寫作小云。他學過法律,做過師爺,當過司法承審員,先后娶過兩位夫人,生有四子一女。據(jù)他的長子朱吉人回憶:“父親朱可銘是一子兼祧二房。他有一個弟弟叫阿興(音),我在家廟里曾經(jīng)看到父親所書寫的有‘亡弟□□’等字樣的紅紙??礃幼樱迨逅赖煤茉纭!?img alt="《朱吉人談姑母朱安等情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56373/11287897903446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819675-IFfyPrBHjragRTglte3h5q1eUL7zhOQJ-0-0872e17f532cd7d41c28cff1fc3b6fc5">朱吉人曾說他的父親屬蛇,比朱安小幾歲,可知朱可銘出生于1880年或1881年,與魯迅年紀相仿。到朱可銘這一代,朱家迅速敗落,但這是后話了。

朱安的母親俞氏,約生于1856年10月17(陰歷),卒于1932年,這幀照片系朱安遺物。在北京期間,她一直收藏著母親的照片。
朱安的生年
舊時的婦女,一般來說,她們的生卒年應該記載在夫家的家譜中,可惜朱安的這一愿望落空了。因此,這里不得不費些筆墨對她的生年做些交代。
朱安出生于哪一年?歷來有不同說法,至今未有定論,較常見的是這兩種說法:一說生于1878年,如紹興的研究者裘士雄、張能耿等均認為朱安生于清光緒四年即1878年,比魯迅大三歲。這是對朱氏及周氏后人的采訪調查所得。這一說法最為流行,但口述者的記憶是否準確無誤,這一點不能不考慮。
另一種認為生于1879年,比魯迅大兩歲。這一說法也有不少的證據(jù):其一,當年在北京磚塔胡同與魯迅家人一道居住的俞芳說:“關于朱安夫人的出生年月,我寫成1879年的根據(jù)是:當年和魯迅先生一家同住在磚塔胡同時,魯太夫人告訴我,朱夫人比魯迅先生長兩歲,魯迅先生屬蛇,朱夫人屬兔。魯迅先生1881年出生,朱安夫人的出生年就是1879年了?!逼涠茏魅碎L子周豐一1986年1月7日給裘士雄的信中說:“關于朱安生肖,我確記系兔年,推算之,則應是光緒五年己卯年,即1879年了。”其三,朱安去世后,報紙上發(fā)表的由親友撰寫的《朱安小傳》(署名森君,可能是阮和森)中說:“夫人朱氏,紹興世家子,生于清光緒五年七月?!鼻骞饩w五年即1879年。此外,有研究者根據(jù)魯迅北京寓所的家用賬指出,1928年11月22日記載朱安收到胞弟朱可銘郵寄來10元禮金,這在當時是比較重的禮,很可能是因為朱安五十壽誕。如果說1928年是她的50壽辰,那么推斷起來她應出生在1879年。但小傳說生于陰歷七月,而收到禮金是在陽歷11月,似乎又對不起來。
除以上兩種年份外,還有人認為生于1877年、1880年的,但都缺乏有力的依據(jù)。本書姑且采用《朱安小傳》的說法,即生于1879年農(nóng)歷七月。因為朱安后半生主要生活在北京,北京方面的親友如周豐一、俞芳等與她有較多接觸,且這篇小傳發(fā)表于朱安去世后不久,相比時隔多年后的追憶或推斷,似更值得采信。
朱安出生于1878年抑或1879年純屬細枝末節(jié),但作為魯迅的元配夫人,我們對她的了解實在匱乏,這一點是肯定的。值得一提的是,朱安和秋瑾年歲相差無幾。秋瑾生于1875年(一說生于1877年),號鑒湖女俠,祖籍紹興山陰,出生于福建,曾隨父旅居湖南、臺灣,小時候在紹興住過一年左右。她自幼喜好詩文,尤慕劍俠,豪爽奔放。稍長,隨表兄習棍棒拳術、騎馬擊劍,性格倔強,一如她在閨中寫下的詩句:“今古爭傳女狀頭,紅顏誰說不封侯?”“莫重男兒薄女兒,始信英雄亦有雌。”從少女時代起,秋瑾就表現(xiàn)出驚世駭俗、敢作敢為的一面,有巾幗英雄之氣概。
然而,秋瑾在那個時代只是一個特例,絕大多數(shù)的婦女,只能靜守閨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做著女人該做的事情。在《白洋朱氏家譜》中,列出了一些婦女的傳記,這些婦女要么受過誥封,要么得到旌表,屬于家族婦女中“有懿行淑德者”。她們中一些人在閨中就具備了柔順端莊的美德,受到父母長輩的稱贊。如陸太君是一位五品官之妻,在出嫁前就“不好華孅,遇宗黨必正容”,看見家中的女性穿著艷麗就會加以勸誡:“女子當不出閨門,古云冶容誨淫,裙布釵荊,分內事也?!保ā墩a封宜人陸太君傳》)又如一位同樣被誥封為宜人的潘太君,她出嫁前就謹守閨訓,十分端莊:“宜人自幼勤儉,能以禮自持,足跡不履戶,內言不出梱,家人未嘗見色笑。”(《誥封宜人潘太君傳》)還有一位三品官之妻陳太君,傳記中這樣描述她:“淑人幼而端莊,不茍言笑。長習女工,通書傳、孝經(jīng),內則尤喜文公、小學,日諷誦不置。而天性儉素,施膏澤耀珠翠者過其前,不屑視也?!保ā墩a封淑人陳太君傳》)
這些后來受到誥封、表彰的女性都有共同的特點:她們態(tài)度端莊、不茍言笑,衣著儉樸,不好妝飾,也看不慣那些打扮過分的女人,平時從不輕易跨出閨門,恪守著作為女人的本分。她們中一些人出身書香門第,自幼耳濡目染,略通詩文,為婦德更增加了一些光彩。當然她們在婚后更是家族女性中孝順公婆、相夫教子、無私奉獻的典范。
有意思的是,在朱安去世后也留下了一份小傳,里面也有對她閨中生活的描述:“夫人生而穎慧,工女紅,守禮法,父母愛之不啻若掌上珠……”這些字眼雖然籠統(tǒng),但與上面的表述是一脈相承的。朱家臺門內顯然并不鼓勵女孩子讀書識字,最多讀點《女兒經(jīng)》這類的閨訓。朱吉人曾對人說起:“姑母沒有讀過書,但《女兒經(jīng)》里的許多話語能講得出來。我聽人說,在封建社會里,《女兒經(jīng)》是女人的必修課,大姑娘雖不能上私塾,但一定由父母或其他人講給她們聽,千方百計地灌輸。”
朱耀庭常年奔波在外,想來是由俞氏或族中其他長輩口授,一字一句把《女兒經(jīng)》教給她:“女兒經(jīng),仔細聽,早早起,出閨門,燒茶湯,敬雙親,勤梳洗,愛干凈,學針線,莫懶身,父母罵,莫作聲……”《女兒經(jīng)》是專為女子編寫的蒙學教材,在明清時代廣為流行,全文一千一百多字,語言朗朗上口,內容宣揚女性“遵三從,行四德,習禮義”。朱耀庭夫婦膝下僅一子一女,他們一片苦心,替唯一的女兒纏了足,又教她讀《女兒經(jīng)》,讓她牢記這些訓誡,無非是希望她將來嫁個好人家,過上好日子??上У氖恰杜畠航?jīng)》里那些相夫教子的至理名言,安姑娘這一輩子都沒能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