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風度
- 徐百柯
- 1992字
- 2019-01-05 08:07:01
馮友蘭兩束雄文,一抹背影
曾有那么一個年代,大學教授們矜持而有尊嚴。
1939年前后,陳立夫以國民政府教育部長身份三度訓令西南聯(lián)大必須遵守教育部新規(guī)定,包括教育部核定應設課程,統(tǒng)一全國院校教材,舉行統(tǒng)一考試等。聯(lián)大教務會議決定致函抗辯。此文的執(zhí)筆者,“舍(文學院院長)馮友蘭莫屬”。

馮友蘭(1895~1990),字芝生,河南唐河人,哲學家、哲學史家。
馮教授說得不卑不亢:“部中重視高等教育,故指示不厭其詳,但準此以往則大學將直等于教育部高等教育司中一科,同人不敏,竊有未喻。
“夫大學為最高學府,包羅萬象,要當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豈可刻板文章,勒令從同。惟其如是,所以能推陳出新,而學術乃可日臻進步也。今教部對于各大學束縛馳驟,有見于齊而無見于畸,此同人所未喻者一也。
“教部為最高教育行政機關,大學為最高教育學術機關,教部可視大學研究教學之成績,以為賞罰。但如何研究教學,則宜予大學以回旋之自由。此同人所未喻者二也。

馮友蘭執(zhí)筆的西南聯(lián)合大學校歌: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徼移栽楨干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
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yè),需人杰。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
“教育部為政府機關,當局時有進退;大學百年樹人,政策設施宜常不宜變。若大學內部甚至一課程之興廢亦須聽命教部,則必將受部中當局進退之影響,朝令夕改,其何以策研究之進行,肅學生之視聽,而堅其心志,此同人所未喻者三也。
“今教授所授之課程,必經教部之指定,其課程之內容亦須經教部之核準,使教授在學生心目中為教育部一科員之不若。此同人所未喻者四也。
“……蓋本校承北大、清華、南開三校之舊,一切設施均有成規(guī),行之多年,縱不敢謂為極有成績,亦可謂為當無流弊,似不必輕易更張。”
今人讀之,拍案稱絕,繼而嘆息良久。知識分子的尊嚴應該是這樣的,政府、官員盡可以發(fā)號施令,但請注意,我們不敢茍同更拒絕執(zhí)行——此之謂“同人不敏,竊有未喻”。知識分子的矜持也應該是這樣,不濫說成績,但內心懷有對學術的自信和對傳承的期許——故“不必輕易更張”。
陳寅恪紀念王國維的雄文,為學者立出“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境界。馮友蘭的雄文,則被后人贊為銘刻了一所大學“力爭學術自由,反抗思想統(tǒng)制”的光榮品質。
馮友蘭早年撰文,氣象闊大而意義深沉,每每眾望所歸被推執(zhí)筆重要文字。1943年,他執(zhí)筆起草致蔣介石的信函,要求政府為收拾人心而開放政權,實行立憲。據(jù)說,蔣當時看信后的反應竟是“為之動容,為之淚下”,即刻表示愿意實行立憲。
其另一雄文《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碑碑文》,被公認為最能表彰西南聯(lián)大的精神及其特殊歷史意義。與聯(lián)大淵源頗深的史學大家何炳棣稱此文為融古爍今的“至文”、“不朽文章”:
“中華民國三十四年九月九日,我國家受日本之降于南京……河山既復,日月重光,聯(lián)合大學之使命既成。

1963年11月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擴大會議期間毛澤東接見與會者。圖為毛澤東與馮友蘭教授(左一)親切交談,右后為當時文化部長周揚。
“我國家以世界之古國,居東亞之天府,本應紹漢唐之遺烈,作并世之先進,將來建國完成,必于世界歷史居獨特之地位,蓋并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曠代之偉業(yè),八年之抗戰(zhàn),已開其規(guī)模,立其基礎,今日之勝利,于我國家有旋轉乾坤之功,而聯(lián)合大學之使命,與抗戰(zhàn)相終始,此可紀念者一也。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三校有不同之歷史,各異之學風,八年之久,合作無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終和且平,此其可紀念者二也。
“聯(lián)合大學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guī)模,外獲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此其可紀念者三也。
“……聯(lián)合大學之終始,豈非一代之盛事,曠百世而難遇者哉!”
然而何炳棣在對碑文大加推崇后,隨即頹然抱憾:此碑永存,而它所代表的學術自由精神未數(shù)載即開始消逝了。
事過30年,馮友蘭作《聯(lián)大紀念碑碑文自識》,評價道:“文為余三十年前舊作。以今觀之,此文有見識,有感情,有氣勢,有詞藻,有音節(jié),寓六朝之儷句于唐宋之古文。余中年為古典文,以此自期,此則其選也。承百代之流,而會乎當今之變,有蘊于中,故情文相生,不能自已。今日重讀,感慨系之矣。敝帚自珍,猶過于當日操筆時也。”
研究者稱,其實馮氏的感慨,豈止是“敝帚自珍”,分明是沉重的歷史慨嘆。在他所憶那個逝去的年代里,教授們的見識和感情,少有羈絆,發(fā)諸筆端,于是成就了一篇篇雄文。
當見識和感情受到羈絆,難以發(fā)為雄文,于是便只留下一抹頹唐的背影。及至中年以后,歷經數(shù)次運動,馮友蘭曾就個人歷史多次寫過檢討交代,甚至不惜上綱上線,卻都難以過關。
一天,邏輯學家金岳霖來看望他時,兩位大教授竟為檢討的事抱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