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黃泥都邑
- 洛天依的漢國往事第一部
- 藍貓blct
- 7203字
- 2018-08-14 21:36:43
調查一直持續到用飧的時分。隨行的幾個小伙子都拿出自己帶的干糧,開始就地造飯。那個姓林的揭發人早已借稱自己要干農活,灰溜溜地走了。里正將寫就的木牘按次序排在一塊,一片一片詳細地察看。
“你說你是從海國來的,看起來也有一些證據,可是你又答不上來漢地距海國有多遠。”里正頗為奇怪,“你來的時候行船幾個月,是從哪個方向來的?”
“不知道。這些我都記不起來。”
“有這樣的事么?”里正眉頭緊鎖,“那送你回去還不好回去,你那個地方確實也沒幾個人聽說的。你可知道時下有和你一樣的海國人在漢地么?”
“我也不知道。沒聽說過。”天依仍是搖頭。
“你之前在那邊是做什么的?看你這樣的,應該在那邊不是什么皂民的女兒。”
“我是在一家公司上班的。”
“哦——公婦?”里正立馬把她的職業同官妓聯系了起來。
“不是。”呂聿征急忙跟他解釋,“姑娘之前跟我說過,那個‘公司’的意思就是他們那邊有大大小小的商人雇一群人一塊賺錢,不是我們漢地的‘公司’。他們那邊有好幾萬個這樣的組織,各種各樣的都有,賣米的,賣鹽的,賣鐵的。”
“不是官營?”里正問。
“其中一些比較關鍵的、對國計民生很有作用的歸國有。”天依向他們解釋,“不過也有幾個國家是歸私人,那些大商人。”
“那你一個女的,在那些‘公司’里面做啥呢?”
“做做文案。”
“想不通。”田里正仍然不懂,“我直說了吧,你這等樣人,到底在那邊是在民籍還是在賤籍?”
“是公民。”
“公民?”
“你看,她這個隨身的憑符上也寫著,‘公民……身份……號碼’,后面這一串都是她們那兒的數目字,這些數目字我看不懂。”呂聿征向田里正解釋道。這幾天他都快成半個海國通了。
“怎么還給人編數號的!”田里正搖搖頭,“我們這想編都不知道從哪開始。”
畢竟被基層官員和數據庫武裝起來的現代國家的行政機構,其效率是遠高于古代的府衙的。
“你既在民籍,怎么穿得起如此豪奢輕密的衣物呢?”里正向她接二連三地拋出問題。
“這不是什么很稀奇的衣服。就拿這件上衣來說吧,一個像呂兄這樣的人,拿到一個月的月給,至少能買上幾十件。”
“她們那邊布料多,裁縫多。”呂聿征向里正說,“這種料子在我們這不常見,但在她們那邊到處都是。樹上長的地下結的都有。”
“指不定那邊不缺這個,但是缺麻,王侯將相都以穿我們這麻布為貴呢。”在一旁添柴的村人打諢道。在灶中焚燒的木柴仿佛也應了他的笑話,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
“總之,”里正將那些簡冊裝入袋子,“你一段時間以內,肯定是回不到那海國去了,只能在這里入籍。這點你是有優勢的,你不同于那些亡人,他們要入當地籍很困難,搞不好還要被刑;但是你這樣的,屬于自來歸化,只要證據給全,還是能上的。”
“希望如此吧。”
“你歸化以后,打算嫁入誰家?”
“這……”天依一時沒準備好面對這個問題,“我在那邊已經有人了。”
其實這個人就是樂正綾。漢代應該不推崇同性婚姻,所以她并沒有說她的性別。
“沒錯,你方才也跟我們說過,你在海國并不是沒有家室。但是那是之前的事了。現在你孤身一人在這漢地,他也過不來,你也過不去,若沒個依靠,你很難生存下去。”田里正說,“如果你愿意,入了戶籍以后,我就把你添到呂家來,剛好他也好幾年了,沒有個婦人,而且小呂年齡也比你大一點。你們結合以后,多生幾個大胖小子,最好再娶個妾,開他個幾畝田,把你呂家這一枝壯大起來,這在我們里上也是個好事。”
這位里長看起來腦子里想的全是人口增長和經濟發展,是一位武帝的好干部。
“我……”呂聿征看了看他們,“不行。這樣我成什么人了?”
“田叔,他不要。”另外幾個小伙子起哄說,“分給我們吧。”
“反正這個問題還可以再說,都是后話。”里正笑了笑,“好了,天色也不早,小呂,今天我們就在你這兒吃了再回。”
等到天依和呂聿征伺候這一行人吃完了飯,恭恭敬敬地送他們出了院門,天依臉上的愁云迅速地匯集起來。
“咳,田叔那是說著玩呢。”呂聿征安慰她,“小子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他的意思是,就算我不嫁給你,也要嫁給其他的青年勞力,或者里中比較好的人家。”天依咬著唇說。
“嗯……如果姑娘回不到自己家里,那只能在這里先找個好人家了。”呂聿征點點頭,“我們都會努力去為姑娘找最好的新婿的。”
“不,”天依搖搖頭,“呂兄,你幫忙想個主意,若是我就不想在漢地有家室,我該怎么做呢?”
“這個……就難辦了……”呂聿征撓撓頭,一時沒個想法。
“呂兄,雖然我自知很難回到海國,但是我心里總感覺還能再見上夫婿一面。”天依對他說,“你們漢國的儒士不是尚還提倡守貞么?”
“這倒是。不過儒士跟民間不一樣,在我們閭里,守貞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而且要具體做的話,可能會比較有難度。一般我們這邊,還是改嫁的人多。”呂聿征道,“你在漢地沒有父母做倚靠,又無甚么其他背景,只要里正和三老一聲令下,就可以把姑娘配給哪個未有家室的男子,這是完全可能的。所以短時來看,最好的方法是你先假裝跟我和陳兄走得緊密一點,但是又不要太近,適當地疏離。前者是先斷一下其他人的念想,后者是防止我們被田叔和那些做媒的盯上,搞得假事真做了。至于長遠的,我暫時還想不到什么。”
“呂兄的方法可以。”天依點點頭,“那我這幾天就跟你一塊出入。”
“你不是早就說過,要到市上幫我寫字,讓我們日賺二十銖甚至三十銖么?這幾天等田叔給你上簿的時候,我就帶你去洛陽一塊謀生計去。”呂聿征開懷道,“正好帶你這個小海夷見見世面。”
“那就有勞呂兄了!”天依一想到要去參觀西漢的洛陽城,剛才緊張后怕的心情一下就消散了很多。自己從前不是沒去過洛陽,但是那時看到的都是遺址上的荒土,而且洛陽從兩漢到南北朝基本上共用一個城址,原址上幾乎很少能看到什么西漢時期的蹤跡。而今日則不同,既能目睹洛陽在西漢這一歷史層次上的城市景觀,又能看到一大堆民間和官式的漢代建筑,如果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回到現代,光是靠這筆視覺資源就能寫出一大堆東西,為建筑史和城市史研究的大廈添磚加瓦。雖然光是自己目治的話,穿越回去以后八成會由于缺乏實證材料,被論文導師和學術委員會狠狠地質疑一通。
“那明天姑娘得起早一些,我們吃了朝食就走,順便帶你去看看你陳兄的家。”呂聿征遂同她這么約定下來。
翌日。
呂聿征早早地爬起來,穿上衣服,走到堂屋里,發現榻上沒人,心里一驚。又朝門口看去,發現天依正站在庭院里。
黎明還未來到,東邊的地平線附近已經泛起一線緋色霞氣,深青色的魚鱗云向天邊整列鋪陳,月亮高懸在烏黑的中天,散發著微弱的白意。星河隱遁無蹤,大地漆黑未明,只看得見洛河在一片大荒之中穿行,其中涌躍著粼粼素波。
在自己穿越之前,天依只在海島上看過一次日出,然而她對太陽躍出海平線、天地之間盈溢紫光的場景并不怎么感興趣。在天依眼中,似乎為黎明做準備的破曉時節顯得更為神秘詭譎。
在她的記憶中,樂正綾倒是會在看到旭日升起的時候站起身來大呼過癮的。她喜歡被太陽照得滾沸的蒼茫海波、岸邊嶙峋的礁石,以及赤紅一片的大洋。
“洛姑娘,這么早起啦?”呂聿征先是把身子背過去,輕輕地打了個哈欠,隨后才恭敬地向她問候。
天依的神思一下子從天外回到院中。
“夙昔剛入夜便睡下,今天自然就早起了。”天依答道,“而且今天不是要上洛陽么?要是貪睡,耽誤了呂兄的時間,就不好了。”
她并沒有向呂聿征提到自己早起的根本原因。就在昨夜,對西漢洛陽風貌的憧憬、對阿綾和現代世界的思念,以及對不可預知的未來的層層恐懼,一并堵住了通往夢鄉的路。她失眠了,一晚上沒有睡著覺。
“早上比較涼,姑娘多披件衣服吧。”呂聿征回室拿出一件外套,遞給天依。天依將外套披在背上。
“姑娘喜歡這拂曉的景色?”
“是啊。”天依答,“不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拂曉之刻正是寅卯交時,御日的羲和走過了北方的荒淫之波,終于又在東海若木底下重生,開始照亮九州。”呂聿征猜測道,“此時暗夜行盡、明光將現,想必姑娘是喜歡這層寓意吧。”
天依并不覺得他解出了自己的心聲,但是也點了點頭。
“今日我們上洛需要舟行,不知道姑娘有無準備?”
天依想了想,自己在現代從來沒吃過暈船藥,也從來沒暈過船。那次去島上度假的時候,她似乎還下到海里游過兩圈。
“呂兄和陳兄像平日一樣就是了,我是識水性的。”天依說。
呂聿征不知為何突然開始想象天依裹著一身衣物在水里游泳的場面。他很奇怪女子應該如何下水。如果不穿厚衣服的話,那豈不失了綱紀?或許外方有外方的方式吧。
“我去檢點一下今天要帶到市上的物什,然后我們就出發去找陳兄。”呂聿征對天依作揖道,“姑娘先等一會。”
“不著急。”
呂聿征走回堂屋內,不一會,打了一個小麻袋出來。
“可以走了。”
“慢著——”天依忽然抬手叫住他,展開手掌,是幾粒切碎的皂角。
“我已經洗過頭了,你也洗一下吧。”
“洗頭?”呂聿征有點疑惑。
“洗頭發。‘沐’。”天依看著他的發式解釋道,“呂兄昨天沒有洗過頭發吧?”
“小子只梳頭,卻是不太洗頭的。而且也洗不太凈。”
“把這些揉出白沫,抹到頭發上,然后用水清洗便可。”天依道,“道理嘛,同昨天的洗衣服一樣。”
在沒有洗發液的時代,只能靠皂角來充數一下了,聊勝于無。
“這……姑娘洗一洗就可以了,小子是男兒身,難道也需要么……”
“你難道不覺得頭皮很癢?”天依問道,“我看你經常用手撓后腦勺。”
呂生點點頭:“確實,小子這幾年來一直覺得頭皮瘙癢異常,有時竟至于撓破。”
“拿去,洗完我們再出發。這囊我替你管著。”
呂聿征只得乖乖拿了皂角,拆下頭巾和發簪,去河邊洗頭。
天依坐在庭院里,看著太陽逐漸從云彩里升起來,紅霞照亮了一切。在那一瞬間,天依仿佛能聽到阿綾興奮的呼喊。她的思緒又回到了從前同阿綾一塊看日出時的場景。
“終于出來啦!”為了等待日出,在海島的巖架上蟄伏了二十分鐘的阿綾興奮地跳起來,差點腳一滑踩下巖架,天依趕緊把她抱回安全區。
“天依,別光抱我,你看,多漂亮!”
“嗯,我看著呢。”說是這么說,但天依當時的注意力全在阿綾身上。她用的沐浴露是蘆薈味的,周身散發著一股淡香。
天依就這么一邊看著洛河邊初升的太陽,一邊回憶著從前跟阿綾看日出的場景。一陣晨風吹過,天依裹了裹自己的衣服,將脖頸縮進衣襟。而當涼風吹過的剎那,溫暖的太陽光又打在她的身上。在那一瞬間,天依仿佛感覺不是太陽,是阿綾為她披上了一件她溫了好久的御涼的衣服。
自己似乎開始喜歡紅日蹦出地平線的時刻了。
待到太陽已經完全出現在視野當中時,呂生握著自己的濕頭發走回院中。
“確實,感覺洗完以后,頭上安適了很多。”
“既然你是儒士,那也理當注意自己的儀態才是。”天依朝他嘆了口氣,“不然,在洛陽市上設攤抄字,恐怕也鮮有人來問津的。”
“小子常年獨居,養了一堆的懶毛病。”
呂聿征不好意思地低頭撓了撓后腦勺,不過不同的是這次的感覺非常清爽。
“需要等頭發曬干么?”天依問道。
“這倒不必,我們現在就可以走。去陳兄的家里需要走兩里路,待走到時頭發應該也干了。”
“也好,不過這包囊恐怕會被頭發沾濕。”天依指了指地上放著的麻袋。
“這就不好辦了……”呂生面露難色。
天依見狀,拾起地上的包囊,背在了自己背上。
“姑娘,你——”呂聿征有點吃驚地看著她。
“這個囊還是挺輕的。”天依看著呂聿征臉上的表情,輕松地說,“呂兄也不要小瞧了我們女子的力氣。走吧!”
兩個人步出柴門,呂生轉過身來,用右手將柴門一關,二人便沿著河往北邊一路走去。大約走了有一刻鐘,來到另一所河邊的貧屋門口。
呂聿征上前叩叩門扉。未幾,陳季打開了門。
“哎,洛姑娘?今日你也要跟我們一塊去洛陽么?”陳季似乎對她的出現十分驚奇。
“你已經不用去找田叔了,我們的事情他全知道了。”呂聿征遂向陳季解釋了一番昨日發生的事情。待他將前因后果交代完以后,陳季的臉色似乎不那么好。
“我看那個農家漢不是個善茬,恐怕以后還有他的事,我們得多做準備。”陳季一邊說著,一邊注意到了天依背上的包囊,“哎,文平,你怎么讓人家背你的東西?!”
“我們來的時候,他頭發還沒干,所以我就替他背一程。”天依聳聳肩,“不礙事。”
“你還洗頭發?到底她是小姐還是你是小姐?”陳季卸下天依肩上的筆囊,一把套到呂聿征身上,“你還號稱自己是個儒士,怎么這生無禮?我儒你哥啊!”
呂聿征百口莫辯。
“這都是我自己要求的,跟呂兄無關。”天依出來打圓場。
“姑娘這么說了,那我姑且也饒過你一回。”陳季叉腰道,“只是你以后不要再讓我這么看扁了。都是男子漢,能不能有一天能把這些東西一個人都扛起來?你讀的書比我多,這點還需要課嗎?”
呂聿征只是低著頭,唯唯稱是。
陳季跑到河邊,解開木舟的繩索,將自己的魚簍放到船尾,抱起槳,對二人呼道:“上來吧。”
洛天依走上木船,小心翼翼地坐在船沿上。陳季將船推離淇岸,隨后跳身上船,把另一只槳扔給呂生。兩個人各把一邊,向北邊劃去。
天依對乘船一向很感興趣。尤其是乘那種排水不大的快船,每當船從浪頭跌落浪谷時,自己就能體驗到一種驚心動魄的下墜感,好像心臟一下子被提起來一樣。不過她一般習慣系著安全帶坐在座位上,安靜地享受這個過程。而樂正綾在經歷這些的時候往往會興奮異常,不停地向坐側的天依講述這種感覺的驚險奇妙,不過每次大約到十分鐘以后,她就會因為有點暈船而捂著額頭坐回座位上乖乖休息。
小舟在大河中擺蕩,兩邊是田野、荒地和茂密的樹林,鳥雀在枝頭做窩,闔家團聚,發出嘰嘰喳喳的鳴聲,晨曦的陽光把一切都照得很溫馨。遠處甚至還出現了幾頭極類似于大象的生物,天依定睛一看,這哪是類似,就是大象。在西漢,河南一帶還處于亞熱帶環境,大象等生物在當地仍然沒有絕跡,這是令她所始料未及,之前也從來未看到過的。
“對了,不要忘了,這里面有時候會有狼的。”呂聿征一邊劃著槳,一邊提醒。
“嗯。”天依答道,回想起自己學生時代記的東西。兩漢時期,雖然人口已經大量增加,但是北方平原仍然沒得到完全的開墾,森林與野生動物也比較多見。而再過一兩百年,到漢末三國時期,人口大規模銳減,虎狼這種禽獸便更容易出現了。“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蔡文姬在《悲憤詩》中如是寫過。不管怎么說,能看到洛河兩邊有這么豐富的自然景色,還是讓天依心情好轉了一些。沒有一望無際的農地、分割空間的高架道路,沒有籠罩的霧霾、無機物澆筑裝配成的灰色建筑,天色湛青,水波碧綠,看起來非常宜居。只不過,在這片土地擁有如此美麗風景的同時,人的生命和力量變得極端地渺小。河邊往往會出現一些農莊和集鎮,村鎮上的建筑都由一些破爛的茅草房和籬笆搭成。回想起呂聿征、陳季和穿越以來自己的生存狀態,天依的心里又變得不自在起來。
看久了岸上風景,日頭逐漸地變得大了,一絲倦意也襲過眼前。
“我先躺一會。”天依對劃船的二人說道,然后在船上躺下,閉目養神。兩支木槳仍然有節奏地擊打著水花,激起輕柔的浪聲。
待天依再次睜眼的時候,耳畔是陳季的聲音。
“看,前面就是洛陽了。”陳季抱著槳,指著前面說道。
天依爬起身來,木舟稍微搖晃了幾下。一條橫亙幾公里的城墻一直延續到洛河岸邊,展現在洛天依面前。城墻高約五六米,由夯土制成,外面沒有包磚,看起來像是一條由黃土塑成的巨龍。城墻上聳立著許多突出部,也就是后世所謂的敵臺或者馬面,間距較大,但是很好地彌補了長段城墻造成的視覺上的單調感,于守城的效率也有裨益。這些都是中國古代先民們智慧的結晶。南邊城外有許多密集的民居,但是西北側則只有茫茫的荒野,僅臨河的區域有一些農田、道路和茅舍。
“山南水北曰陽,洛陽按理說是構筑在洛河北面的都邑,為何北邊城墻外如此荒蕪?”天依有點不解。
“這些是從前周就設置的禁苑,沒人敢涉足里面。”呂聿征指著那邊說,“文景朝的時候是開放的,允許人們進去居住開墾,不過近期又收回了。”
“原來如此。”
“你們外方的都邑想必也有禁苑吧?”陳季一邊劃船,一邊問道。
“沒有,不過有軍管區和自然保護區這類的存在。”天依在心里默默回答。
由于靠近城邑,河上的大小船只也增多了。承載著三人的小船緩緩地搖進城墻中。天依看到城內的空間基本被土木建筑塞滿,北岸的天際線主要由高而厚的宮墻、平直的大型建筑屋頂輪廓以及大大小小的色彩豐富的樓闕組成,宮墻根外是低矮但整潔的夯土院落,屋頂上覆有陶瓦,有些地方也施加彩畫;南岸則主要是貧民區和集市,顏色十分單調和素樸,但集市上的建筑似乎是有規劃的,營造得比較齊整。岸上千千萬萬的人群也同這建筑呈現出來的面貌類似,大部分的人群穿的都是黑灰素色或者淺藍淺粉的布衣,而且顏色都非常淡,很少見到有穿其他鮮艷顏色衣服的人。這讓天依想起了自己從前在網上費心挑選各種鮮亮顏色漢服的時光。
上古時代,要在一百個人當中找出一個官員或者貴族,主要靠分辨他的服飾。彼時染料還不發達,如果要讓每個平頭百姓都穿上各種顏色的衣服的話,一個是供不應求,一個是很容易讓上層階級淹沒在人群當中。到中古以后,這種情況改善了不少,但是貫穿整個古代社會,平民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單調且高度相似的,同他們的身份一樣。天依想起她之前曾在地方檔案館翻閱過明代的縣志,其中有好幾頁的節婦名單。天依一翻到這些頁面,滿頁紙上整齊地排列著的都是各種重復出現的“胡氏”“李氏”“張氏”……一個個獨立的個體、鮮活的生命,就算死后被有司旌表,也只能合流為一張張模糊的大多數人的面孔。天依當時一邊看這些名單,一邊感到毛骨悚然。這和她在當下看到大量穿缺乏顏色的衣服的漢代平民時受到的沖擊是一樣的。當然,陳季和呂聿征,包括她自己在內,也是一身素色。穿著這些衣服,在人群中流動,仿佛自己化身為一粒小水花,一個浪打過來,便淹沒在了無垠的大海中。
搖槳的兩位倒是已經習慣了這種景象,陳季慢悠悠地將小船靠向岸邊的阜頭,找了一處空位泊下,然后帶著自己的魚簍跳上碼頭,在一只已經被繩子勒出印痕的黑木樁上系住小船。呂聿征也背著筆囊跨出小舟,回身來拉天依上岸。在人群中顯得絲毫不起眼的三個人走入市門,來到之前占定的地方,擺開攤位,開始一天的糊口之旅,就像之前每天重復的一樣。但這次他們很快就察覺到了情況的不同——
一個目光掃過這邊的過路人忽然定住了身子,良久以后,指著天依嚷了一句:
“se ɡa? na? la?j?!”(斯胡女也!)
——第三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