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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奸姦不分

中午的酒意一直到薄暮時分才大體散去。天依草草地吃了一些晚羮,在府中隨處散步,不知不覺竟走回了自己頭一個月在趙府生活過的仆役區。

天依一個人走進人聲嘈雜的大院子里,在場的仆役都畢恭畢敬地向她敬禮。

“大家都換上新衣服了啊。”天依看著他們說。仆人們笑著向她展示自己身上的新麻衣,都是府庫專門出資提供的。在顯貴門下為奴,生活水平還是要高于很多普通平民。

天依的意識仍然受酒氣的干擾,暈暈乎乎地,似乎聽到有房間里隱約傳來哭泣的聲音。

“都立冬了,誰在不高興呢?”天依問其中一個人。

“回先生,是張萬安。”那個人答道,“也是,這好好的日子,全讓他的晦氣給沖了。我這就去責他去。”

“慢著。”天依舉手制止,自己循著那個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到一戶房間的窗外,看到萬安正在里面號啕不止。

“這個小煞鬼,哭了兩天了還不止。又不是婦人,真惹人厭煩。”

“人家正傷心,你怎么好叫人家小煞鬼?”天依有點生氣,“我們煮點水,生個火,不要讓他冷落著。”

“先生,您可千萬別慣著他。”有人勸諫道,“都是寄人籬下做小人的,哪個家里無災無禍?就是要打碎大牙往肚子里咽,方能做一個七尺的丈夫。”

“做丈夫就做丈夫,不是要把自己的血都澆涼了。”

幾個仆人間商量了一下,有的去拾柴,有的去煮水,一會兒,萬安的房間里通亮通亮的。天依走進房間,他仍躲在房間的一角瑟縮著。

“阿安,沒事吧?”

萬安搖搖頭,只是垂著頭抽噎。天依聽著他的哭聲,深吸一口氣,發覺她和莫公子得出的,根本不是一個“解決”方案。將萬安的父親由辟改役,并不是所謂的兩全其美的好結局,而是一個從事件發生起就已經被定下詛咒的眾多壞結局中次差的一個。所謂的好,其實無非讓萬安的父親免去了死刑,又讓前案的受害者可以接受罷了。甚至說,它連結局都不是,只是事件的進行過程中經歷的一個比較重要的節點。縱是頗擅人事的莫子成,也只能擺弄這些具體的節點,他同樣也擋不住這些節點之后的運行軌道。只要事件相關的人沒有死絕,這場事件的粼波就會一直蕩潏、發展下去。萬安的父親去了臨洮,萬安留在府中,至于接下來在他們之中還會發生什么事情,就只有天知道了。

過了幾日。果真如《淮南子》書中所載,萬物越來越衰颯了,府上夜間的爐火也日漸亮了起來。每夜沐浴時安排溫水的時間也比往日更多了,洗一次澡往往要一個小時才能結束。

“阿洛,今天煮水可真是把我累得夠嗆。”晏柔將最后一桶井水倒進溫燙的浴盆,擦了擦頭上的汗,將房間的門閂鎖上,對她說。

“以后煮水這個事還是我來吧,就不用勞煩晏柔姐了。”天依也感覺有些不好意思,雖然在外在的身份上來講,仆人給主人服務是仆人的義務。等一下,晏柔剛才為什么把房間的門反鎖了?

“不不不~水還是要煮的。不過阿洛多給我一點報酬就行了。”晏柔用手指點著嘴角,不懷好意地說。

“報酬?”

“以往都是阿洛自己一個人洗,我要求從今晚開始,伺候阿洛洗。”

“這算什么報酬,不是更勞煩晏柔姐了么……”

還沒等天依說完,晏柔就撲了上來。天依只能乖乖就范。

“好吧,只能洗澡……其他事情不行。”

晏柔幫天依解完衣帶,扶她踏入浴盆坐下,開始擦洗她的身子。

“好久沒幫阿洛擦身子了。”晏柔撩水撫拍著天依的雙肩,說道。天依感覺晏柔的動作與其說是在專心地伺候主人沐浴,不如說是在占便宜。

“上一次姐姐幫我擦身子,還是我剛來府上為奴的時候。”

“嗯。”晏柔的雙手溫柔地在天依的肩背上游走,“那會兒阿洛的皮膚比現在更白一點,跟冬天的三尺雪一樣,上面也沒有一點傷痕,好像天人的肌膚。”

“我們海國的人,大概都是這樣的。”

“多么好的肌膚啊!”晏柔的雙手忽然從天依的后背上往前一繞,天依連忙下意識地用雙手護住自己的前面。

“晏柔姐,說好的其他事情不行呢?”天依語帶羞澀。

“只是提醒一下阿洛,這么一副好身子,可不能讓其他人污損了。”晏柔沖她笑笑,“阿洛以后若能像剛才這樣保護好自己,我就不擔心了。”

“晏柔姐指的其他人是……”天依想了想,“莫公子?”

“沒錯。”

“可他畢竟是我的恩人,還救過我一命,晏柔姐何以為什么這么排斥他呢……”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晏柔說,“莫家的產業比阿洛要大多了,他要盜也盜不了什么,那就只有奸了。”

“那個姦是指‘作姦犯科’的姦,又不是‘奸’……兩個字都不一樣,何況讀音也差個/r/……”

“一樣。”晏柔在她耳邊說,“父親從前給我介紹那些郎君的時候,我從他們的眼睛就能看出來,他們表面上行端坐正,實際上所希求的不過是我那趙家小公子的貼身侍婢的身份,以及身上這副牝而已。”

“我看莫公子的眼神似乎跟那些人不一樣。”天依對晏柔說。

“我每日相親時所見的,惟仆夫、走卒、下隸而已,都是平素使性成慣,沒辦法掩藏自己內心的人。莫公子這類人則不同,他們屬于人中的佼佼者,可以將自己的目的、欲念隱藏得很深,需要特別對付。”

“……”

“當然了,他對你是有大恩,我也知道阿洛這兩個月的得救和翻身都是他一手推助的。但就跟我之前說的那樣,他這若是出于無私幫助你,他當然是你的大恩人,我也要向他叩謝的;但若其中摻雜著一些什么,那報恩的時候還是不要把自己給報進去為好。”

天依陷入了思索。若晏柔猜得確鑿,自己的境地似乎正在朝瑪麗蘇女主移動。

“你看,阿洛的弱點就是在這兒。被人平白說了一通話,原先的戒備就沒有了。”晏柔笑著輕咬嘴唇,貼近天依的耳邊低聲說道。天依回過神來,才發現晏柔已經松開了天依緊緊圍住的手臂,成功環住了她的前胸。

“以后要格外注意哦,不要有一天讓別人的手也這么容易湊上來。”晏柔一邊將手撤回背上繼續拭洗,一邊輕輕吻了下天依通紅的面頰。

第二天。天依繼續教趙筠讀書,忽然聽聞院門口有敲門的聲音。天依起身披了衣服,走到院門口,發現正是昨晚和晏柔討論過的莫子成。

“莫,莫先生……”

“又是我。”莫子成向天依作了個揖,“我來看看趙小姐的學習情況。”

“今天沒有公事么?”天依問道。

“閑。”莫子成笑了笑,“案子基本上都定下來了,犯人次第開決,這已經不歸我管了。我也好從這一年的公事里脫身出來,做做一個正常人該做的事情,比如讀書和教人讀書。”

“小姐有我就行了,先生是放心不下么?”

“自己給人定的書目,總要看看適不適合。再說,我專程驅車從家里過來,旅途勞頓,洛姑娘總不至于現在就把我趕回去吧?”

“……先生先進屋休息吧,我給先生備壺茶。”

“有勞洛姑娘。”

天依請莫子成進了趙筠的房間,找了一張矮幾,讓他在一旁坐下休息。

“小姐今天讀到哪了?”莫子成問趙筠。

趙筠只是坐在床前,有點害羞。

“小姐怕生。”天依對莫子成說。

“沒事,以后常來往,熟識了,便好了。”莫子成笑道。

“來,趙筠,你跟先生說一下你最近讀的什么,讀得怎么樣,讓先生給你點撥點撥。”天依轉向趙筠,“他可是洛陽城里的名后生,學問比我高多了。”

“……我最近方開始看《莊子》。”

“《莊子》,確實是好書。文意能通否?”

“前幾天都是盧先生教我,除了教我儀禮以外,每日論莊子跟前朝文景,跟本朝的儒治,跟王道之類的,我有點讀不太懂。”

莫子成聽此笑道:“盧先生是一個老儒了,他解《莊子》當然主要是按他的那一套來。姑娘又無涉足政治的需要和經驗,自然聽得云里霧里。這樣吧,由我來為小姐講一個莊子里面的故事,怎么樣?”

“敬聞先生指教。”

“不必那么多禮節,小姐且坐著,主要是聽故事。”莫子成聽罷,開始說,“我這是《天道》篇里的一個故事,叫‘輪扁斫輪’。”

“哦,那就是一個叫扁的造車輪的人咯。”

“對。那個車匠老了,有七十歲了,但還是在不停地造輪子。有一天齊國的王公,叫齊桓公,他正坐在他的殿堂上讀書,那個車匠就在他的堂下斫車輪。”

“嗯。”

莫子成一邊說,一邊做各種手勢,“他這一生都是悶頭造車,造了無數個車輪。他今天本來也是跟之前一樣,干一天活。但是他干活就干活吧,偏偏要說嘴。他當著誰說都好,偏偏當著齊桓公的面開始說。”

“那個輪扁都說了些什么呢?”

“桓公不是正在讀書嘛,他突然把錐子和鑿子放下來,上堂問他讀的是什么書。”

“什么書?”

“齊桓公,說他讀的是‘圣人之言’。輪扁就問他,那個圣人還在不在呢?齊桓公說已經去世了。結果輪扁聽到這個,脫口就道,‘原來君侯您讀的都是糟粕!’”

趙筠聽到這個,噗嗤一下就笑了出來。

“他就不怕被他主人懲處么?”

“對了。齊桓公當時大怒,說寡人讀得好好的,你一個造輪子的懂什么。你今天必須得給我一個說法,你若給得出,我且饒了你;你若給不出,你就死了。”

“這君侯的脾氣和盧先生好像哦。”趙筠說,“那那個輪扁最后死沒死?”

“沒死。”天依在一旁笑道。

“那他一定給了個說法。”趙筠抱著手道。

“沒錯。輪扁說,我這個論斷是從我的從事經驗里面得出的。你要造一個輪子,榫接的地方放得寬了,其他木條就合得松;放得窄了,合不進來。如果不松不窄,那就剛剛好。它這里面有一種規律,我自己是已經熟練了,得心應手了,但是我卻沒法說出來,說給我的兒子聽,我兒子聽了也不懂,不會繼承我的技術。所以我快七十歲了,還在給君侯造車輪。可見往古的那些人,他們真正悟得的道理,都沒法說出來,不可言傳,那就都隨他們一塊死掉了,光留下能說出來的那一部分。那君侯讀的難道還不是古人的糟粕嘛!”

“還有這樣的說頭!”趙筠說,“確實,我之前也有很多想法,但是說話就是很難說出來。”

“這便是莊子主張的‘言不盡意’了。”莫子成說,“現在你再翻開《天道》篇,看那個輪扁斫輪的故事。”

天依在卷牘堆里翻出了那一篇,攤給趙筠看。

“噢,原來這個字就是‘觀’啊!”

“對,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觀。”天依點點頭。

“怎么樣,是不是這些生字你自然就識得了。”莫子成在一邊說。

“莫先生說的可比盧先生說的要好懂多了,也有趣多了。”趙筠開心道,“以后莫先生能每天來教我讀故事么?”

“這個,洛姑娘也可以教。”莫子成說,“不過我也會每天過來的,我們兩個一塊教你,讓你早日比你哥哥厲害,氣死他。”

“嗯。”趙筠充滿元氣地點點頭。莫子成笑著摸了摸她的臉。

莫子成又給趙筠講了好幾個《莊子》里面的故事,什么混沌倏忽、鯤鵬扶搖、魚樂蝸角,天南地北的,聽得趙筠像是被勾了魂兒。天依在一旁侍讀,似乎這會兒的莫子成又跟前些天截然兩樣,從一個掌握生殺予奪、滿腦子制衡主意的老成官僚變成了和藹可親的資深蒙學教師。有時候天依自己都有點覺得恍惚,是不是世界上存在兩個同名同姓、共享記憶的莫子成。

“好了,得回家吃飯了。”莫子成講完上午的最后一個故事,拾起他的披風,“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啦。”

“莫先生明天還來么?”趙筠問莫子成。

“來,只要沒事就來。”莫子成笑著說,“能給小姐教點書,也是我一生的榮幸。”

“要莫先生天天來才好呢。”

天依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問莫子成:

“對了,立冬那天,你為什么給小姐和我都送了東西?按照禮俗,這不應該是長輩贈予小輩的么?”

“給洛姑娘送衣服,是因為姑娘一個人在漢地無依無靠,若我不給姑娘送,那姑娘立冬便收不到什么了。”

“那小姐呢?”

“我父親那天酒席完了以后跟我說,那塊玉是他讓莫先生送的。”趙筠開口道,“畢竟是莫先生辛勞一年多才尋到我的住址,把我接回來,所以他讓先生送了我這塊玉,讓我每日佩著,以示不忘他這位恩人。”

“其實我給河陽的陳家也送了過冬的衣物。”莫子成說,“趙小姐在那邊生活了幾年,他們也算是小姐的一房親戚了。”

“我叔叔他們也收到了?”趙筠的眼里放出光來,“我正為他們過冬的事擔心呢,還想著要不要寄些什么過去。莫先生真好!”

“都是應該做的。——那小子明天再來拜訪啦。”

莫子成向兩位姑娘行禮,將披風一披,出了院門。天依看著他在寒風中消失的身影,心里仍是隱隱地覺得奇怪,但又不知道奇怪在哪里。明明以莫子成到現在為止的表現來看,留給在她和趙筠的印象應該只有暖——細心、穩當且周到,沒有什么問題是他不能處理的。自己應該大放下心來才是。可是自己總覺得事情又沒有這么簡單,晏柔的句句懷疑也如在耳邊,她一時不知道怎么判斷。

或許還是自己的顧慮太多了吧。

——第五節完——

——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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