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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四世同堂(全集)
  • 老舍
  • 5145字
  • 2018-08-24 16:38:09

有許多像祁老者的老人,希望在太平中度過風(fēng)燭殘年,而被侵略者的槍炮打碎他們的希望。即使他們有一份愛國的誠心,可是身衰氣敗,無能為力。他們只好忍受。忍受到幾時?是否能忍受得過去?他們已活了六七十年,可是剩下的幾年卻毫不能自主;即使他們希望不久就入墓,而墓地已經(jīng)屬于敵人!他們不知如何是好!

有許多像祁天佑的半老的人,事業(yè)已經(jīng)固定,精力已剩了不多,他們把自己的才力已看得十分清楚,只求在身心還未完全衰老的時候再努力奔忙幾年,好給兒孫打下一點生活的基礎(chǔ),而后再——假若可能——去享幾年清福。他們沒有多少野心,而只求在本分中憑著努力去掙得衣食與家業(yè)。可是,敵人進了他們的城;機關(guān)、學(xué)校、商店、公司……一切停閉。離開北平?他們沒有任何準(zhǔn)備,而且家庭之累把他們牢牢地拴在屋柱上。不走?明天怎辦呢?他們至少也許還有一二十年的生命,難道這么長的光陰都要像牛馬似的,在鞭撻下度過去?他們不曉得怎樣才好!

有許多像祁瑞宣的壯年人,有職業(yè),有家庭,有知識,有愛國心,假若他們有辦法,他們必定馬上去奔赴國難,決不后人。他們深恨日本人,也知道日本人特別恨他們??墒牵匀鹦f吧,一家大小的累贅,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背上,使他抬不起頭來,眼老釘在地上;盡管他想飛騰,可是連動也動不得?,F(xiàn)在,學(xué)校是停閉了,還有開學(xué)的希望沒有?不知道!即使開學(xué),他有什么臉去教學(xué)生呢?難道他上堂去告訴年輕的學(xué)生們好好地當(dāng)亡國奴?假若學(xué)校永遠停閉,他便非另謀生路不可;可是,他能低首下心地向日本人或日本人的走狗討飯吃嗎?他不知怎樣才好!

有許多像瑞全的青年人,假若手中有武器,他們會馬上去殺敵。平日,他們一聽到國歌便肅然起敬,一看到國旗便感到興奮;他們的心一點也不狹小偏激,但是一提到他們的國家,他們便不由得有一種近乎主觀的、牢不可破的、不容有第二種看法的意見——他們以為他們自己的國家最好,而且希望它會永遠完整、光明、興旺!他們很自傲能夠這樣,因為這是歷史上所沒有過的新國民的氣象。他們的自尊自傲,使他們沒法子不深恨日本人,因為日本人幾十年來天天在損傷他們國家的尊嚴(yán),破壞他們的國土的完整;他們打算光榮地活著,就非首先反抗日本不可!這是新國民的第一個責(zé)任!現(xiàn)在,日本兵攻破他們的北平!他們寧愿去死,也不愿受這個侮辱!可是,他們手中是空的;空著手是無法抵抗敵人的飛機與坦克的。既不能馬上去廝殺,他們想立刻逃出北平,加入在城外作戰(zhàn)的軍隊??墒?,他們怎么走?向哪里走?事前毫無準(zhǔn)備。況且,事情是不是可以好轉(zhuǎn)呢?誰也不知道。他們都是學(xué)生,知道求學(xué)的重要;假若事情緩和下去,而他們還可以繼續(xù)求學(xué),他們就必定愿意把學(xué)業(yè)結(jié)束了,而后把身心獻給國家。他們著急,急于知道個究竟,可是誰也不能告訴他們預(yù)言。他們不知怎樣才好!

有許多小崔,因為北平陷落而登時沒有飯吃;有許多小文夫婦,閉上了他們的口,不能再歌舞升平;有許多孫七,詬罵著日本人而沒有更好的方法發(fā)泄惡氣;有許多劉師傅想著靠他們的武藝和日本小鬼去拼一拼,可是敵人的坦克車在柏油路上擺開,有一里多地長;有許多……誰都有吃與喝那樣的迫切的問題,誰都感到冤屈與恥辱,他們都在猜測事情將要怎樣變化——誰都不知怎樣才好!

整個的北平變成了一只失去舵的孤舟,在野水上漂蕩!舟上的人們,誰都想做一點有益的事情,而誰的力量也不夠拯救他自己的。人人的心中有一團苦悶的霧氣。

玉泉山的泉水還閑適地流著,積水灘、后海、三海的綠荷還在吐放著清香;北面與西面的青山還在藍而發(fā)亮的天光下面雄偉地立著;天壇,公園中的蒼松翠柏還伴著紅墻金瓦構(gòu)成最壯美的景色;可是北平的人已和北平失掉了往日的關(guān)系;北平已不是北平人的北平了。在蒼松與金瓦的上面,懸著的是日本旗!人們的眼、畫家的手、詩人的心,已經(jīng)不敢看、不敢畫、不敢想北平的雄壯偉麗了!北平的一切已都涂上恥辱與污垢!人們的眼都在相互地問:“怎么辦呢?”而得到的回答只是搖頭與羞愧!

只有冠曉荷先生的心里并沒感覺到有什么不舒服。他比李四爺、小崔、孫七、劉師傅……都更多知道一些什么“國家”、“民族”、“社會”這類的名詞;遇到機會,他會運用這些名詞去登臺講演一番??墒?,小崔們雖然不會說這些名詞,心里卻有一股子氣兒,一股子不服人的,特別不服日本人的,氣兒。冠先生,盡管嘴里花哨,心中卻沒有這一股子氣。他說什么,與相信什么,完全是兩回事。他口中說“國家民族”,他心中卻只知道他自己。他自己是一切。他自己是一顆光華燦爛的明星,大赤包兒與尤桐芳和他的女兒是他的衛(wèi)星——小羊圈三號的四合房是他的宇宙。在這個宇宙里,做飯、鬧酒、打牌、唱戲,穿好衣服,彼此吵嘴鬧脾氣,是季節(jié)與風(fēng)雨。在這個宇宙里,國家、民族等等只是一些名詞;假若出賣國家可以使飯食更好,衣服更漂亮,這個宇宙的主宰——冠曉荷——連眼也不眨巴一下便去出賣國家。在他心里,生命就是生活,而生活理當(dāng)奢華舒服。為達到他的理想生活水準(zhǔn),他沒有什么不可以做的事。什么都是假的,連國家、民族都是假的,只有他的酒飯、女人、衣冠與金錢,是真的。

從老早,他就恨惡南京,因為國民政府,始終沒有給他一個差事。由這點恨惡向前發(fā)展,他也就看不起中國。他覺得中國毫無希望,因為中國政府沒有給他官兒做!再向前發(fā)展,他覺得英國、法國都可愛,假若英國、法國能給他個官職?,F(xiàn)在,日本人攻進了北平;日本人是不是能啟用他呢?想了半天,他的臉上浮起點笑意,像春風(fēng)吹化了的冰似的,漸漸地由冰硬而露出點水汪汪的意思來。他想:日本人一時絕難派遣成千成萬的官吏來,而必然要用些不抗日的人們?nèi)マk事。那么,他便最有資格去做事,因為憑良心說,他向來沒存過絲毫的抗日的心思。同時,他所結(jié)交的朋友中有不少是與日本人有相當(dāng)?shù)年P(guān)系的,他們?nèi)羰菐椭毡救巳マk事,難道還能剩下他嗎?想到這里,他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覺得印堂確是發(fā)亮,眼睛也有光。他好像記得西河沿福來店的大相士神仙眼說過,他就在這二年里有一步好運。對著鏡子,他喊了一聲:“桐芳!”他看到自己喊人的口形是頗有些氣派,也聽到自己的聲音是清亮而帶著水音兒,他的必能走好運的信心當(dāng)時增高了好幾倍。

“干嗎呀?”桐芳嬌聲細氣地在院里問。

因為自己心里高興,他覺得她的聲音特別的甜美好聽,而且仿佛看到了她的永遠抹得鮮紅而范圍擴大的嘴唇。他好像受了她的傳染,聲音也帶著幾分甜美與尖銳:“那回神仙眼說我哪一年交好運來著?”問罷,他偏著點頭,微笑地等她回答。

“就是今年吧?”她剛說完,馬上又把那個“吧”字取締了:“就是今年!今年不是牛年嗎?”

“是牛年!他說我牛年交運啊?”

“一點不錯,我記得死死的!”

他沒再說什么,而覺得心中有一股熱氣直往上沖騰。他不便說出來,而心里決定好:日本人是可愛的,因為給他帶來好運!

在全城的人都惶惑不安的時節(jié),冠曉荷開始去活動。在他第一次出門的時候,他的心中頗有些不安。街上重要的路口,像四牌樓、新街口和護國寺街口,都有武裝的日本人站崗,槍上都上著明晃晃的刺刀。人們過這些街口,都必須向崗位深深地鞠躬。他很喜歡鞠躬,而且很會鞠日本式的躬;不過,他身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證章或標(biāo)志,萬一日本兵因為不認(rèn)識他而給他一些麻煩呢?人家日本人有的是子彈,隨便鬧著玩也可以打死幾個人呀!還有,他應(yīng)當(dāng)怎樣出去呢?是步行呢?還是把小崔叫過來,做他的暫時的包車夫呢?假若步行到闊人的家里去,豈不被人恥笑?難道冠曉荷因為城亡了就失去坐車的身份?假若坐車呢,萬一過十字路口,碰上日本兵可怎么辦呢?坐在車上安然不動,恐怕不行吧?這倒是個問題!

想了好久,他決定坐小崔的車出去。把小崔叫來,冠先生先和他講條件:“小崔,這兩天怎么樣?”

小崔,一個腦袋像七棱八瓣的倭瓜的年輕小伙子,沒有什么好氣兒地回答:“怎么樣?還不是餓著!”不錯,冠先生確是小崔的主顧,可是小崔并不十分看得起冠先生。

“得啦,”冠先生降格相從地一笑,“今天不至于餓著了,拉我出去吧!”

“出去?城外頭還開著炮哪!”小崔并不十分怕大炮,他倒是心中因懷疑冠先生要干什么去而有些反感。他不準(zhǔn)知道冠先生出去做什么,但是他確能猜到:在這個炮火連天的時候要出去,必定是和日本人有什么勾結(jié)。他恨在這時候與日本人有來往的人。他寧可煞一煞腰帶,多餓一兩頓,也不愿拉著這樣的人去滿街飛跑!生活艱苦的人,像小崔,常常遇到人類和其他的一切動物最大的憂患——饑餓??墒牵驗槌35嘏錾纤?,他們反倒多了一些反抗的精神;積極的也好,消極的也好,他們總不肯輕易屈服。

冠先生,可是,不明白這點道理;帶著驕傲與輕蔑的神氣,他說:“我不教你白拉,給你錢!而且,”他輕快地一仰下巴頦,“多給你錢!平日,我給你八毛錢一天,今天我出一塊!一塊!”他停頓了一下,又找補上個“一塊!”這兩個字是裹著口水,像一塊糖果似的,在口中咂著味兒說出來的。他以為這兩個字一定會教任何窮人去頂著槍彈往前飛跑的。“車廠子都關(guān)著呢,我哪兒賃車去?再說……”小崔沒往下說,而在倭瓜臉上擺出些不屑的神氣來。

“算啦!算啦!”冠先生掛了氣?!安焕驼f不拉,甭繞彎子!你們這種人,就欠餓死!”

大赤包兒這兩天既沒人來打牌,又不能出去游逛,一腦門子都是官司。她已經(jīng)和尤桐芳和兩個女兒都鬧過了氣,現(xiàn)在想抓到機會另辟戰(zhàn)場。仰著臉,挑著眉,腳步沉穩(wěn),而怒氣包身,她像座軋路的汽輾子似的走進來。并沒有看小崔(因為不屑于),她手指著冠先生:“你跟他廢什么話呢?教他滾蛋不就結(jié)啦!”

小崔的倭瓜臉上發(fā)了紅。他想急忙走出去,可是他管不住了自己。平日他就討厭大赤包兒,今天在日本鬼子進城的時節(jié),他就覺得她特別討厭:“說話可別帶臟字兒,我告訴你!好男不跟女斗,我要是還口,你可受不了!”

“怎么著?”大赤包兒的眼帶著殺氣對準(zhǔn)了小崔的臉,像兩個機關(guān)槍槍口似的。她臉上的黑雀斑一個個都透出點血色,紫紅紅的像打了花臉。“怎么著?”她穩(wěn)而不懷善意地往前邁了兩步。

“你說怎么著?”小崔一點也不怕她,不過心中可有點不大好受,因為他知道假若大赤包兒真動手,他就免不了吃啞巴虧;她是個女的,他不能還手。

教小崔猜對了:大赤包兒冷不防地給了他一個氣魄很大的嘴巴。

他發(fā)了火:“怎么?打人嗎?”可是,還不肯還手。北平是亡了,北平的禮教還存在小崔的身上?!耙?,怎不去打日本人呢?”

“好啦!好啦!”冠先生覺得小崔挨了打,事情就該結(jié)束了,他過來把大赤包兒拉開?!靶〈?,你還不走?”

“走?新新!憑什么打人呢?你們這一家子都是日本人嗎?”小崔立住不動。

二太太桐芳跑了進來。兩只永遠含媚的眼睛一掃,她已經(jīng)明白了個大概。她決定偏向著小崔。一來,她是唱鼓書出身,同情窮苦的人們;二來,為反抗大赤包兒,她不能不袒護小崔。“得了,小崔,好男不跟女斗。甭跟她生氣!”

小崔聽到這兩句好話,氣平了一點:“不是呀,二太太!你聽我說!”

“全甭說啦!我都明白!等過兩天,外面消停了,你還得拉我出去玩呢!走吧,家去歇歇吧!”桐芳知道從此以后,大赤包兒決不再坐小崔的車,所以故意這么交代一番,以示反抗。

小崔也知道自己得罪了兩個——冠先生和大赤包兒——照顧主兒;那么,既得到桐芳的同情與照應(yīng),也該見臺階就下?!昂美玻叶伎丛谀愕拿嫔侠玻 闭f完,手摸著熱辣辣的臉,往外走。

約莫著小崔已走到門口,冠先生才高聲地聲明:“這小子,給臉不要臉!你看著,從此再不坐他的車!”說罷,他在屋中很快地來回走了兩趟,倒好像是自己剛剛打完人似的那樣發(fā)著余威!

“算了吧,你!”大赤包兒發(fā)著真正的余威,“連個拉車的你都治不了,你沒長著手嗎?你家里的小妖精幫著拉車的說話,你也不敢哼一聲,你看你,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多咱你的小婆子跟拉車的跑了,你大概也不敢出一聲,你個活王八!”

她的話里本也罵到桐芳,可是桐芳已躲到自己屋里去。像得了勝的蟋蟀似的在盆兒里暗自得意。

冠曉荷微笑地享受著這絕對沒有樂音的叫罵,決定不還口。他怕因為吵鬧,說喪氣話,而沖壞了自己的好運。他又走到鏡子前,細細端詳自己的印堂與眉眼:印堂的確發(fā)亮,他得到不少的安慰。

冠太太休息了一會兒,老聲老氣地問:“你雇車干嗎?難道這時候還跟什么臭女人拿約會嗎?”

冠先生轉(zhuǎn)過臉來,很俊美地一笑:“我出去干點正經(jīng)的,我的太太!”

“你還有什么正經(jīng)的?十來年了,你連屁大的官兒都沒做過!”

“這就快做了??!”

“怎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還不明白嗎?”

“嗯!”大赤包兒由鼻孔里透出點不大信任他的聲音與意思。可是,很快的她又“嗯”了一下,具有恍然大悟的表示。她馬上把嘴唇并上,嘴角下垂,而在鼻洼那溜兒露出點笑意。她的喜怒哀樂都是大起大落、整出整入的;只有這樣說惱便惱,說笑就笑,才能表現(xiàn)出她的魄力與氣派,而使她像西太后。她的語聲忽然變得清亮了:“你為什么不早說!走,我跟你去!”

“咱們倆走著去?”

“不會叫汽車嗎?”

“鋪子都關(guān)著門哪!”

“就是鐵門,我也會把它砸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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