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日本“中國文學研究會”研究作者名: 熊文莉本章字數: 6437字更新時間: 2019-02-01 15:55:34
三 1930年代前期的日本中國現代文學研究
在上兩節的討論中曾指出,日本傳統漢學和戰前日本中國學并不關心同時代的中國,因而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產生的文學并不在日本中國研究者的視野之內。同樣,戰前的現代中國研究更多的是為了配合日本的侵略戰爭這一基本國策而進行,所以以東亞同文書院和“滿鐵”調查部為代表的中國研究主要關注的是與國計民生相關的中國的政治、經濟等領域的問題,而文學這種不能產生立竿見影效果的學問自然也不會被納入研究的視野。因此在中國文學研究會出現之前,日本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但這并不表示沒有零散的研究出現。日本關注中國現代文學的第一人即是第一節中曾經提到的京都支那學派的代表人物青木正兒。
青木正兒(1887~1964)1908年作為第一屆學生進入京都帝國大學文科大學文學科,師從狩野直喜,畢生致力于中國古典戲曲的研究,其代表作《中國近世戲曲史》力圖使用現代文學概念來討論中國古典文學中不被人重視的戲曲。后在文學研究之外還對中國的飲食文化和民俗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寫下了《中華名物考》,形成了自己獨有的“名物學”。除以上這些成就外,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青木是日本中國學界第一個關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學者。1920年,他在《支那學》(第一卷第1~3號)上連載發表了題為《以胡適為中心的浪涌渦旋的文學革命》的論文。這篇長文即使今天讀起來也讓人不得不佩服作者對五四新文化運動后中國文壇的準確把握和其文學批評的精準度。在這篇長文中青木詳細而全面地介紹了中國的“文學革命”,文章開篇即指出:“近年來,中國文壇不斷涌現革新之氣,人們稱之為文學革命。一言以蔽之即是鼓吹白話文。”其后,青木具體介紹了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提出的“文章八事”(須言之有物;不模仿古人;須講文法;不作無病之呻吟;務去濫調套語;不用典;不講對仗;不避俗字俗語)和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提出的“三大主義”(“國民文學”“寫實文學”“社會文學”),并評論說胡適的主張過多地關注形式的改良而輕視內容的改良,而陳獨秀“三大主義”中的“國民文學”主張和胡適的“文章八事”有異曲同工之處,而“寫實文學”和“社會文學”的主張則觸及了文學內容的革命,但遺憾的是缺乏具體的說明。
在充分介紹新文化理論的基礎之上,青木正兒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各主要文學類型進行了精準而獨到的點評。在談論詩歌時,青木重點分析了胡適的《嘗試集》以及錢玄同、劉半農、沈尹默和唐俟(即魯迅)的詩:
這其中胡的詩喜歡動不動冒出點西學的新智慧,以期能有所新意;而沈的詩則能看得出他一方面立足于本國文學的立場另一方面又想擺脫舊習的努力,但是往往會踏入古人所吟誦依舊的詩境。劉最具文人風采,但是難免有膚淺之嫌疑。唐作詩不入詩意,淡泊之詩境,仿佛是吃茶泡飯般,一切都淡淡的,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很一般。在這眾人當中也許比其他人傳統一點吧,但最解詩境富于詩人天賦的當屬沈君。從措辭上看,劉粗笨、胡平明、沈優雅、唐平俗。毫不忌憚地說在這些人當中有望成為新詩人的不是主倡者胡,反而是沈劉二人。
上述對于新詩的點評不可謂不精彩,特別是對每個人特點的把握十分到位。從美國留學歸國的胡適時不時在詩中冒點西洋味,這一點很好理解,因為青木在文章中明確介紹了胡適在美國的留學經歷。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青木在對唐俟的詩進行點評時使用了日本的飲食茶泡飯,不能不讓人浮想聯翩。其實青木并不知道唐俟就是魯迅,因而也不可能想到他和日本的關系,當然青木是純粹從詩的賞析角度進行評點,但是用日本最為平民化的飲食來評點具有日本留學體驗的魯迅,不能不說是一種讓人意外的巧合。之所以說青木正兒并不知道唐俟是魯迅的筆名,是因為在后文他特別提到了魯迅的小說創作。
在小說方面,魯迅是有未來的作家。就如他的《狂人日記》(新青年四卷五期)描寫了一個迫害狂的驚悚的幻覺,達到了中國小說作家至今尚未達到的境界。
由此可見,青木正兒又仿佛是一位預言家,對于魯迅日后在中國文壇的地位做出了準確的判斷。這短短兩句話的點評是日本乃至世界范圍內對魯迅文學進行的第一次評價。青木的這篇《以胡適為中心的浪涌渦旋的文學革命》可以說是開啟了日本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先河。然而遺憾的是,這篇論文在當時日本學界并沒有得到回應,青木本人此后也沒有再過多關注新文化運動以后產生的中國現代文學。只是當中國文學研究會成立以后,青木在其會刊《中國文學》上發表的《支那迷》一文表達了自己的心情:
大正8年在大阪出版了《大正日日新聞》,朋友勸我寫點有關支那現代文學的介紹性文章,我也躍躍欲試,但是寫了兩、三次后,這份報紙便倒閉了。第二年我們發行出版了《支那學》,我開篇第一篇即寫了與文學革命相關的文章。那一段時間是我最為熱衷于支那現代文學的時期,就像今日中國文學研究會諸君一樣,興致勃勃向前進。而且那時候沒有同志,就我自己孑然一身孤獨地行走于曠野之中。看到今日諸君之盛況我不禁感慨萬分。
寥寥幾句就勾勒出了青木當時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熱情,而“孑然一身孤獨地行走于曠野之中”更是讓我們對那有意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而找不到志同道合學術伙伴的年輕學者的寂寞之情感同身受。然而也許青木本人都沒有想到的是,正是他的那篇文章激發了中國文學研究會同人增田涉和松枝茂夫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興趣,并使他們從此走上了中國現代文學的翻譯和研究之路。
增田涉在其回憶錄中就這樣寫道:“《支那學》雜志上發表的青木的論文,也許是將中國文學革命介紹給我國的最初的,或可能是唯一的文章。以我自身的經歷來說,我當時是舊制高中的學生,讀了《支那學》的那篇論文,我第一次了解了中國的‘文學革命’,知道了胡適、魯迅的名字,對中國的新文學運動有了興趣。”松枝茂夫也如是回憶這篇文章對他的影響:“讀了青木正兒先生的《以胡適為中心的浪涌渦旋的文學革命》,深受感動,從那時開始我逐漸將視線轉向了中國文學。”
更為重要的是,《以胡適為中心的浪涌渦旋的文學革命》開啟了戰前日本魯迅研究的大門。在那之后日本關于魯迅的翻譯和研究層出不窮,在所有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中,對魯迅的研究數量最多,成果也最為豐碩。可以說日本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和介紹的核心始終是魯迅,對于中國文學研究會來說尤其如此。
據戈寶權考證,世界上最早的日譯魯迅作品是1922年6月4日在北京出版發行的《北京周報》第19期上刊登的周作人譯《孔乙己》。其后《北京周報》又陸陸續續發表了《兔與貓》(第47期,魯迅自己翻譯)、《中國小說史略(上)》(第96~102期,第104期,第112~129期,第131~133期和第137期)。《北京周報》是成立于北京,由日本人藤原鐮兄經營的遠東新信社旗下的一份面向居住在北京的日本人發行的報紙,主要報道中國的時政要聞,以及居住在北京或是到訪北京的日本人的情況。而《中國小說史略》的譯者為時任《北京周報》主編的丸山昏迷。但是由于丸山昏迷中途病逝,《中國小說史略》的日譯工作只完成了上冊,最后這個任務落到了增田涉的身上。值得注意的是《北京周報》雖然在日本國內也擁有少量讀者,其主要發行對象依然是以居住在北京的日本人為主,因而注定這是一份讀者相對較少的報紙,在日本國內的影響力有限,不可能和當時在日本國內擁有眾多讀者的《改造》等主流媒體相提并論。而在日本國內最早出現的日譯魯迅作品則是1927年發表在日本著名作家武者小路實篤主編的雜志《大調和》上的《故鄉》。盡管已經出現了一些魯迅作品的翻譯,不過正如丸山升指出的:“這一時期,除了和中國有某種特殊關系的人以外,魯迅的名字似乎并不為外人所知。”
除了魯迅的作品外,當時日本國內對于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出現的中國現代文學的關注更多地停留在概述性介紹層面,而且這些介紹性文字主要刊登在日本國外發行的媒體上,面向在海外居住的日本人,如《滿蒙》,或是日本國內的非主流雜志如《同仁》(關于這份雜志將在下文中有較為詳細的介紹)之上,因而影響力極其有限。不過早于《大調和》刊登《故鄉》之前,1926年7月,當時在日本國內影響力頗大的雜志《改造》出版了其夏季增刊號《現代支那號》。《改造》雜志是由戰時在日本享有巨大影響力的出版社改造社發行。1919年4月新聞記者出身的山本實彥設立了改造社,為了對抗老牌綜合性雜志《中央公論》,改造社于同年4月發行了綜合性雜志《改造》。改造社在當時改造日本社會的大背景下,出版了不少左翼言論的出版物,包括1928~1935年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與此同時其旗下雜志《改造》上也發表了不少左翼言論的文章,毛澤東的《論持久戰》等也發表在這份刊物上。因此有日本學者認為改造社牽引了當時日本的左翼論壇。
由于當時日本整個經濟不景氣,創刊不久的雜志《改造》很快陷入了困境。為了挽回敗局,改造社率先推出了“1元(此處為日元)書”的出版計劃,改造社在報紙、雜志上廣登廣告,告訴讀者改造社即將推出《現代日本文學全集》,每月出一本,每本定價1日元,并且該出版計劃完全實行預約制也就是只有進行了預訂的讀者才可能以1日元的價格購買到《現代文學全集》里的書。由于1日元只相當于當時應屆大學畢業生工資的2%,所以意味著普通的日本人可以用相當低廉的價格購買到明治維新以后出現的日本著名作家的作品,這一出版計劃可以說顛覆了以往書價昂貴、文學全集與平民百姓無緣的觀念,消費者蜂擁而至,日本的文學經典通過這樣一種方式走進了平民的世界。作為推出這一計劃的改造社也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該銷售計劃推出之時,出版社估計銷量能達兩三萬套,但實際結果是預訂出了25萬套,改造社賺了個盆滿缽滿,一掃破產的陰影,成為當紅一時的出版社。一時間“1元書”成為日本出版界的流行產品。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改造》推出了特刊《現代支那號》, 現代支那號》特刊的出版在當時可以說是具有特殊意義。
經歷了1894年的中日甲午戰爭、1904年的日俄戰爭之后,日本的軍部和資本對中國的興趣日趨強烈,并不斷追求擴大在中國的利益。前述東亞同文書院和“滿鐵”的建立都和日本國內的這樣一種訴求息息相關。與此同時,隨著日本吞并朝鮮,大批日本人經由朝鮮到達中國東北,同時還有大批日本人前往當時的“魔都”上海。這其中也包括了許多文人,最著名的要數木下杢太郎、谷崎潤一郎、佐藤春夫和芥川龍之介這四位具有所謂“支那趣味”的文人。這四個人給日后的竹內好以很大的影響,而增田涉和佐藤春夫關系密切。但是這些人到中國來后對現實中的中國并沒有太大興趣,更多的還是關注中國的古典、中國的美食以及中國的女性。他們的所謂“支那趣味”其實也代表了那個時代大多數日本人的心態,即對現實中的中國漠不關心,認為已經逝去的中國才是他們憧憬和懷念的對象。在這樣一種時代背景下,《現代支那號》的出版可以說開啟了日本主流媒體對中國關心的先河。在這一期的編后記里有這樣一段話:
在日本和中國之間有政府和政府的友好往來,有實業家和實業家的往來。但是這次本刊策劃的重點則是在文壇、論壇。僅從這點來說尚屬首次。
為了出版這一期的《現代支那號》,當時的編輯上田清敏特地遠赴上海拜訪內山書店的老板內山完造。在聽取內山的意見之后,《現代支那號》向胡適、梁啟超、郭沫若、田漢等30名中國文人和木下杢太郎、幸田露伴、長與善郎、佐藤春夫等日本文人發出了征稿的邀請,最后刊出了19篇中文文章,按內容可以分為四個方面:短篇小說、戲曲、詩和評論。
短篇小說:
張資平《庫拉索》,凌淑華《酒后》,楊振聲《阿蘭的母親》,
徐志摩《海韻》,陶晶孫《短篇三則》;
戲曲:
丁西林《壓迫》,郭沫若《王昭君》;
詩歌:
徐志摩《海之聲》,聞一多《春光》,饒孟侃《三月十八日》;
評論:
胡適《近代西洋文明之吾人之態度》,李人杰《中國無產階級及其運動的性質》,馮友蘭《中國哲學的貢獻》,高一涵《中國的學生運動》,馬寅初《中國的國家財政和地方財政的區分》,陳望道《中國女子的覺醒》,林骙《新支那的青年運動與日本的立場》,西瀅(陳源)《中國新文學談瑣》,顧頡剛《蘇州的歌謠》。
這其中,胡適的《近代西洋文明之吾人之態度》刊登在了卷首。在上述所有文章中直接涉及中日關系的,一目了然即是林骙的那篇《新支那的青年運動與日本的立場》。在這篇文章里,林骙明確指出:“日本人受那些上了年紀的支那通的誤導,對于當今支那青年之心理以及當今支那之青年運動完全不了解。那些上了年紀的支那通只知道支那的老年人,只知道支那過去的事情,就憑著他們的那些經驗研究支那對策,所以就不行。”
林骙這番對當時日本中國研究的批評可謂一針見血,明確指出當時的日本研究者只對舊的中國感興趣,而對發生了變革的中國漠不關心,因此這樣一種中國研究毫無意義。盡管《現代支那號》并不能完全傳遞當時中國文壇的現狀,甚至可以說存在很大的欠缺,但是在當時日本國內的大環境之下能夠刊登一批具有代表性的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文章這件事本身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是值得紀念的一筆。然而,《現代支那號》的出版并沒有在日本的學界和知識界開啟關注現實中國的大門。直到3年后即1929年7月,另一家具有代表性的雜志《思想》才再次推出《特輯支那號》。然而這一期特輯的推出卻遭到了人們的質疑,有人認為《思想》的行為非常不合時宜。
由此可見,在1920年代下半期至1930年代上半期亦即所謂昭和十年代(1925~1935年),現實中國對于日本來說是一個漠不關心的存在。而且看一下《現代支那號》的目錄,但凡對中國現代文學有一定了解的人就會發現,這個特集的構成具有明顯的缺陷。《現代支那號》所收文章的作者基本上分屬1920年代活躍在中國文壇的創造社、新月社和《現代評論》派等幾個主要文學社團。上述作者中,郭沫若、張資平和陶晶孫是創造社的主要成員,而胡適、徐志摩則是新月派的同人;西瀅(陳源)是《現代評論》的主編。相較于創造社是以留日學生為主的文學社團,新月派和現代評論派的成員則基本上是從歐美歸國,并在大學擔任教職。由此看來這份特集的偏頗之處也顯而易見。同樣是1920年代活躍于中國現代文壇的另外兩個主要文學社團語絲派和文學研究會的成員則沒有一個人的作品入選這一期特集。不過也有日本學者研究指出,當初改造社也曾向周作人約稿,但是遭到了周的拒絕。而談及拒絕的理由,周作人認為日本人絕對不可能理解現代中國,他們閱讀中國人寫的文章,只不過是出于好奇,同時也是為了看看高等華人們都在說些什么,日本人對待中國人的態度就像是在看猴子耍馬戲般。周作人的這樣一種態度和他日后對中國文學研究會的提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現代支那號》的出版在當時只不過是一個個案,它的出現并不意味著日本真正對現代中國發生了興趣。而山本實彥后來在接受日本《讀賣新聞》采訪時說的一段話更將出版《現代支那號》的意圖表露無遺:“連編輯這期夏季增刊《現代支那號》也是為了教給走入絕境的支那雜志界該如何進行編輯。不這樣的話,就不可能產生真正的日支親善。”
一種居高臨下之感躍然紙上,也可以看出《現代支那號》的重點不在于其編輯內容如何,而在于出版本身這件事,因而也不可能對其旗下雜志的內容沒有能夠反映中國現代文壇的全貌這一事實進行絲毫的反省。山本實彥的態度可以說代表了那個時代日本主流媒體對現代中國的看法。
除了《改造》雜志的這一特集外,日本的主流媒體對于中國現代文學基本持漠視態度,而那個時候介紹中國現代文學的主力則是以《文藝戰線》和《戰旗》為代表的日本左翼文藝雜志。除了雜志之外,當時還出版了幾本類似中國現代文學史概論類的專著,如瀨沼三郎的《現代支那文藝》(萬里閣書房,1930年)和柳田泉的《現代支那文學之鳥瞰圖》(新潮社,1931年)。這種寂寥狀況的改變要等到1930年代上半期中國文學研究會的會刊《中國文學月報》的創刊。關于這一點吉川幸次郎在其《中國文學研究史》中有如下的評價:
中國文學研究會從1935年開始發行了其會刊《中國文學月報》,剛開始是一份小小的冊子,從1940年開始發展成為雜志《中國文學》,做出了越來越多的成績。
吉川幸次郎的這一段話可以說高度概括了中國文學研究會在日本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和介紹方面的地位和貢獻,在下文中就將順著這一線索全面進入中國文學研究會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