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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對國家-社會關系框架的反思

中國農村改革的已有研究,大多是從中國鄉村研究中的國家-社會關系框架入手。正是在這樣一條研究脈絡下,20世紀90年代前后的許多研究者認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誕生是沉寂長久之后,中國農民力量的再次凸現。當然,也有另一部分學者并不認同這一觀點,而是強調國家的強制或關鍵性作用。但在后者的研究中,國家仍然是以一種整體性的方式呈現出來的。以米格代爾為代表的政治學家對這種傳統國家的概念進行了批判,并轉而強調國家在日常生活中運作的具體邏輯。

(一)20世紀以來國家對鄉村社會的不斷滲透

以政權建設理論來解釋中國基層社會秩序和社會變遷的學者,大都接受下述觀點:“在現代化進程中,后發現代化國家的現代資源總是稀缺的,需要國家動用國家的力量把稀缺的現代化資源動員集中起來,以推動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保ㄠ嵭l東,2005:73)中國自晚清政府、民國政府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演進的同時,也就是國家政權不斷向鄉村滲透的過程。這一過程最終導致國家統治了一切有價值的資源,形成原子化的個人直接面對“全能主義國家”(total state)的格局(鄒讜,1994)。

1.20世紀上半葉

20世紀上半葉,中國社會出現了急劇的社會變遷,社會政治局面呈現動蕩不安的態勢。國民革命、軍閥內戰、日本入侵等造成的長期的政治動蕩使得原本就不發達的鄉村社會陷入嚴重的衰敗局面,各種社會矛盾異常突出,加之中國共產主義革命興起于鄉村,這一切都使得中國鄉村和農民問題成為當時國外各種社會力量關注的焦點。杜贊奇在研究中指出:“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鄉村,有兩個巨大的歷史進程值得注意?!谝唬捎谑芪鞣饺肭值挠绊懀洕矫姘l生了一系列的變化。第二,國家竭盡全力,企圖加深并加強其對鄉村社會的控制?!保ǘ刨澠妫?003:1)

正是在后一層意義上,漢學家們將這一歷史變遷過程與蒂利筆下的近代早期西歐歷史進行類比,認為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是一個國家強化自身權力、向基層吸取資源的過程。例如費孝通先生認為晚清社會以來國家對基層村莊組織就開始實施“有計劃的社會變遷”(2006);斯考克波爾提出國家強化自身能力的努力改變了社會中不同集團的行動機會(Skocpol, 1998);蕭鳳霞指出,鄉村的權力體系已經完成了從相對獨立向行政“細胞化”的社會控制單位的轉變,造成社區國家化的傾向(Siu, 1989)。這一變動在近代造成的一個重要后果就是士紳社會在國家政權擴張的打擊下逐步解體。而這又進一步破壞了傳統上以地方精英為中心的社會整合秩序(張仲禮,1991)。在杜贊奇看來,國家對鄉村社會的控制主要是為了實現下述三個目的:一是實現國家政權機構和國家行政力量的向下延伸,加強國家對鄉村基層的監控和動員;二是適應現代化建設的需要,確保并加強國家對鄉村社會的資源提取;三是通過有效的文化整合,促進國家認同、民族認同在鄉村社會的發展以及現代價值觀的傳播(杜贊奇,2003)。

2.土地改革時期

“但在20世紀的上半期,這種滲透的程度仍然是相當有限的?!袊r村的社會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一個相對自然的過程。這種自然過程對于普通農民而言,意味著一種常規的生活方式:用一種常規性的方法保持或改變自己的生活境遇,用一種常規的方式來進行財富的積累,按照常規來應對外部世界的變遷?!保ü谌A、孫立平,2003:15)20世紀40年代中期到50年代初,全國規模的土改運動轟轟烈烈地展開則在根本上改變了農村土地所有狀況的格局以及與之緊密相連的農民日常生活中的狀態和邏輯。在這一過程中,“農民的斗爭潛力、生產力、政治稟賦需要被培育、動員和組織,而非單純的‘解放’”(Hinton, 1966:605)。“與世界上大多國家的土改不同,中國的土地改革是和伴隨著中國革命尤其是中國共產黨的成長、壯大過程同步進行的。共產黨斗爭和策略的變化,都直接影響到土地政策的變化,因此與其把土地革命和土地改革看作是地權的重新分配或進一步經濟發展的制度動力,不如將其看作是共產黨在同軍閥、日偽和國民黨軍隊斗爭中的策略而更能解釋土改中的許多令人迷惑的問題。土地改革是一場經濟革命,更是一場政治革命?!保ㄖ茱w舟,1996:1)

通過土改運動中發動群眾、訴苦清算、批判斗爭等權力技術,國家將農民日常生活中的苦難提取出來,并通過階級這個中介性的分類范疇與更宏大的國家話語建立聯系。在這個過程中,一方面通過把苦的來源歸結于舊國家制度建立消極國家形象;另一方面也通過“翻身”意識等建立了積極的國家形象。“這樣一種改革,誠然是中國歷史上幾千年來一次最大最徹底的改革?!保ü谌A、孫立平,2003:1)

這種國家形象不只高高在上、令人敬畏,它更是通過介入與農民息息相關的土地政策中改變和形塑著人們的日常生活,進入農民的社會觀念框架之中。在土改的發動過程中,“革命者通過宣傳、組織或符號操縱,不僅在外在制度上,在鄉村基層社會建立了新型統治,而且還細致地努力建立起足以治理常規行為模式和日常心理認同的權力技術和組織機制。在這些特定的權力技術和組織機制下,大量原本不關心政治的農民日益主動地成為新制度的一員”(李康,1999:3)。甚至國家的歷史和邏輯已經進入農民的生活事件之中,成為其確定生活基本記憶的串聯,換言之,國家觀念已經被廣泛地用來作為鄉村社會行動的依據(方慧容,1997)。

3.集體化時期

進入社會主義改造和集體化時期之后,國家對社會的控制可以說進一步增強了。許慧文在研究中指出,人民公社時期的國家用了稅收政策、物質回報、偏袒性的關系等巧妙性的方法塑造經濟風貌。通過這些刺激,國家引導農民選擇集體化以滿足其個人利益。雖然與蘇聯相比,這并不完全是一個壓迫執行的過程,然而運動的主體顯然是國家(Shue, 1980)。

當然,并非所有研究者都認可改革前中國鄉村社會已經建成“總體性社會”的說法。例如,趙文祠(1984)通過對村干部行為的描述提出,國家本身也深受中國社會尤其是其中傳統的影響。許慧文(1988)通過對中國鄉村社會的結構的考察,描繪出一個國家和農村社會逐漸重塑對方的過程。戴慕珍提出了鄉村庇護主義的觀點(Oi, 1989)。陳佩華等在研究中注意到國家不間斷的意識形態斗爭教會少數農民采用政府的政治辭藻為自己贏得個人好處(Chan Anita, 1992)。倪志偉則認為在人民公社時期農民的社會生活也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性(Nee, 1996)。簡言之,這部分研究者認為:盡管國家力量強大且宣稱代表人民利益,但二者的要求始終互為進退,國家不可能無限制地行使權力。盡管如此,上述學者大都承認,“通過把黨支部建在村莊里,社會主義國家政權向鄉村的滲透至少在形式上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個朝代,標志她實質成功的實證之一就是鄉村提供了中國工業化起步發展的巨額原始資本積累”(鄭衛東,2005:74)。

在國家-社會關系的研究視角下,20世紀的中國是一個強大國家權力被樹立起來的過程;相對而言,村莊共同體的行動則存在于相當有限的狹小范圍內。20世紀八九十年代學界掀起對農村改革的關注,正是因為這一變遷過程貌似打破了這樣一種長久以來形成的國家-社會關系格局。

(二)農民“無意識”聯合的推動

在20世紀70年代末的中國農村改革之前,中國研究中的強國家-弱社會的研究范式都得到了普遍證實。中國不僅符合克萊斯勒對強國家的定義:“能夠重塑所處的社會、文化”,“改變經濟體制、價值、和私人群體間的互動模式”(Krasner, 1978: 56);而且在強制性的力量之外,也具有合法性上的支持,“組裝了新的社會結構,達到了葛蘭西所謂的市民社會中的‘霸權’支配”(Krasner, 1978: ⅩⅢ)。另一方面,中國的社會力量則極其弱小,不具有米格代爾筆下其他第三世界國家中存在的國家力量之外的強大社會紐帶或聯系,為農民的行動提供替代性的規則、符號和意義(Migdal, 1988:25)。包產到戶在農村地區的出現,讓研究者們看到農民自身的行動與聯合的可能。

華生最早在研究中就指出,農民由于不滿在生產隊中低下的收入,聯合起來催生了變革的發生?!白兏锏哪_步是被來自下層的壓力所推動的,農民將中央原先設定的改革不斷推向前進。”(Watson, 1983:705)不僅如此,“生產責任制創造了新的經濟聯合體的形式。這些經濟聯合體由農民擁有并運作,相對獨立于已有的行政結構”(Watson, 1983:726)。

1.尋找有利的行動時機

柯丹青認為農民在第三世界國家的政治研究中被忽視了,他們被視為未被解放的力量,不能影響政治進程,而只是被動的犧牲者。通過在湖北省的調查和文獻研究,柯丹青指出:“生活在日常的、非革命環境下的農民,比通常認為的更有政治能力。在特定的國家-農民互動情境下,這種能力不只局限在對國家政策的抵抗上,而可能具有更大的創造性,從而在實際上影響國家政策的制定。”(Kelliher, 1992:19-20)

在國家的層面上,柯丹青正確地注意到,國家發展方向的轉變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國家對農業的政策。新中國成立初期強調社會改造目標時期,國家鄉村治理的目標更多的關注鄉村政治格局;在大躍進快速工業化時期,國家提出了農業服務于工業的口號,對農產品進行命令式的征收;而到20世紀70年代末期,經濟長期均衡發展目標的提出則要求最大限度地調動農民的生產熱情和積極性,以服務于經濟發展的總體目標。在國家和農民之間必須尋求一種合作性的關系。柯丹青也注意到國家行動的有限性。這為農民的行動提供了政治機會結構。

基于這樣的局面,柯丹青認為農民在這一變革過程中扮演了更為主動的角色。在中央不斷松動的政治機會面前,農民個體都開始選擇有利于他們擺脫貧困的行動。由于大批處在相同情境下的農民在同一時間采取了相似的行動,因而最終改變了國家政策的制定。所以,他認為農村改革的過程是每一個農民個體利用國家政治結構機會尋求自身利益的“無意識”聯合行動的后果,并最終超越了強大國家及其限制,在政治和社會變遷上有力地影響了國家的決策。

這一模型的薄弱點柯丹青自己也認識到了,這就是“沒有社會聯合,農民的愿望如何能夠成為統一?”(Kelliher, 1992:30)對此,他借用了極權主義理論解釋道:正是由于國家社會主義結構將數量如此眾多的民眾置于如此相似的情境下,無數原子在同一時期向同一個方向運動成為可能,從而為發動中國鄉村的變革提供了可能(Kelliher, 1992:31)。這個解釋的不足或許也是極權主義理論本身的缺陷所導致的,即在國家社會主義體制下,個體之間的差異性是否被完全取消了?換言之,集體化時期的中國農村是不是一個未經分化的整體?對這一問題的回答首先就存在爭議。柯丹青自己也認識到長江中下游地區的水稻耕作生產更偏好家庭經營的方式,而東北機械化農場的生產方式則未必適應于家庭經營模式。實際上,正如我們在下面的研究中即將發現的,在中國這樣一個廣闊的范圍內,不只存在著生產方式上的巨大差異,即便同在水稻經營地區,也存在著家庭結構、勞動分工、代際經歷等因素造成的農民之間的分化。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在引言的畫面二中看到,同是追求自身利益,不同的農戶對待包產到戶的態度會存在鮮明的差別。

即便退一步說,假設在一個有限的地區,所有農民都具有分田到戶的意愿,然而正如賴特在評價工人運動時指出的那樣,我們也需要區分農民的行動利益/意愿和他們實際行動能力之間的差別(Wright, 2000)。集體行動研究已經說明:“為了產生社會運動,心理失衡群體必須將有利的政治結構‘轉化’為有組織的社會抗爭行為。這個轉化取決于內生組織的強度?!保∕cAdam, 1999:43-44)正是強有力的組織力量促生了大量同質化的個人(homogeneous individuals)和他們之間的連帶式互動,并使得聯合體在共同的價值體系內共同向同一方向前進。反過來說,缺少強大內部組織能力、意見輸出渠道和價值規范紐帶的無數分散的個體的行動也只會造成騷亂而非改變國家決策的方向(Skocpol, 1979; Paige, 1975; Popkin, 1979)。作為中國鄉土社會中的一員,農民能尋找到的唯一的組織動員的核心力量或許只能是許慧文筆下的“基層干部”(cadre),只有他們才有可能扮演整合村莊行動、凝結農民意愿、代表農民發聲的角色。特別是考慮到集體化時期生產資料高度集中化的特征,農民個體行動不可能越過生產隊干部。然而恰恰是基層干部在這一過程中有可能扮演的重要角色被柯丹青一筆帶過了,或是懼怕變化,或是反對變革(出于意識形態或擔心自身權威受損),或是對政策感到迷惑不解,總之,“村莊基層干部在改革過程中扮演了微不足道的、無效的角色”(Kelliher, 1992:82)。

2.自發的非政治運動

與柯丹青的研究相似,但對農民行動能力持更加樂觀態度的研究還有周凱(Kate Xiao Zhou)。在How the Farmers Changed China(Westview Press, 1996)一書中,周凱研究了20世紀70年代末期到90年代早期農民在經濟發展過程中所起的關鍵作用,認為在這場政治和經濟意義的運動中,“農民站在了巨大變革舞臺的中心位置,利用微小的政治開放時機,掌握了自己的命運,是他們從壓抑的集體農業中解放出來,從而把一場小型的實驗和國家的政策結合起來,影響了國家的宏觀決策”(Zhou, 1996:1)。

在對包產到戶的研究中,周凱指出:這是一場農民和國家之間未經謀劃的斗爭(unplanned struggle)。農民向往包產到戶的斗爭多次出現在新中國的歷史中(分別是1956~1957年、1961~1962年、1967年、1977年),在吸取前幾次失敗教訓的基礎上,農民放棄了有組織的或是向上層提交正式意見的行為方式,而采取和基層干部私下交易(make deals with cadre)及利用地方改革政策的方式達成了他們爭取生產自主性的目標。周凱在此書中試圖表明,農民的抗爭不只是斯科特筆下的消極抵抗或逃避,他們還可能選擇更加主動和積極的行動。

與柯丹青相似,周凱也不認可傳統社會運動理論的假設,而認為斗爭的成功與否和組織化程度的高低無關(Zhou, 1996:15)?!斑@是一次(農民)自發的、無組織的、無領導者的、非意識形態化的、非政治運動,它很快掃除了一切阻礙,成為中國發展的新動力。”省級和國家的領導者都是在農民自發的行動之后予以支持或認可,因而“與其說中國的政治領導者在發展的關鍵時期(指改革初期)指引了方向,不如說他們順應了這種方向……”(Zhou, 1996:1)。

與柯丹青相比,周凱更少強調中央政府發展方向的變動給農民留下的政治行動空間,而更多的注意到基層干部在這一過程中與農民的合謀。然而如果只注意到生產隊一級的干部基于個人物質利益增長的考慮與農民隱瞞上級部門,“私下”分田,周凱的理論仍然無法解釋從生產隊行為到整個國家政策變動之間的關系。事實上,在集體化30年的歷史中,一些地處偏遠山區的生產隊由于交通不便、相對隔離于外部世界,一直私下實行家庭經營(中共安徽省委黨史研究室,2006b;王立新,1999),但無法改變整個國家的農業發展方向和政策。這也從反面說明,缺少從生產隊到中央抑或地方政府的溝通渠道,農民自發行為遠不能達到改變中央政策的能力水平。

由此看來,以華生、柯丹青和周凱為代表的研究者更多的是被農村改革進程中呈現出來的農民行動在先、國家政策變動在后的現象所吸引,認為這是農民在集體化背景下“無意識”聯合推動的結果,而忽視了農民內部的分化,以及從農民個體的意愿到最終的集體行動之間存在的鴻溝。從個體行動到制度層面的轉變過程與渠道機制在他們的討論中被不同程度忽視了。與上述研究者將農民形象單一化和孤立描述的取向不同,本書更注重的是農民在利益和價值取向上由歷史和社會原因所造成的分化,以及這一群體與其他力量之間更加微妙和相互制衡的權力關系。

(三)國家巨手的推動

并非所有的研究都對農民的行動能力抱有如此樂觀的取向,也有部分研究者強調了國家在推動農村改革過程中扮演的不可或缺的角色。韋伯認為國家是宣稱對領土及其居民實施控制的強制性團體,它建立在科層制度和理性法律的基礎之上。20世紀七八十年代興起的國家中心論在對韋伯概念批判繼承的基礎上提出了“國家自主性”(State Autonomy)的概念,認為國家是一套在某種程度上協調一致的行政、治安和軍事組織,是一套自我維持和自我保護的組織體,具有自身的利益屬性和偏好,而不僅僅是利益競爭的公共舞臺、競爭力量的裁判或支配階級的工具。所謂“國家能力”(State Capacities)是指國家按照自己的偏好和利益,以特定的行為方式,對自身目標加以系統表達和推進的能力(Skocpol, 1979)。

1.國家的強制力量

一些研究者認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不過是高層官員給農民強加的一種強制性變遷,而絕非農民重新返回家庭農業的一場自由性的浪潮。例如,哈特福德以其田野資料為例指出,在家庭責任制在全國鋪展開的階段,國家的作用相當顯著,江西省某生產隊的農民在回憶1981年分田到戶的經歷時這樣敘述:基層干部們參加了公社會議后向村民們宣布了新的政策;他們并沒有宣傳這個制度,只是開會宣布這就是要實行的路線(Kathleen Hartford, 1985)。

安戈也以自己搜集的資料證明,大多數中國鄉村的改革是由自上而下的推動展開的。在其收集資料的28個樣本中(18人來自廣東省,10人來自其他9個省份),到1982年,有26個實行了承包責任制,但其中24個村的村民表示該村的改革完全是由上級部門決定的,僅有兩個村的村干部和農民表示自己在決定采取何種經營形式上發揮過作用,另外26個村的村民完全是在被動地等待上級政府的命令(Unger, 1985)。安戈得出結論說,農民在這場變革中并沒有起到很大的作用,甚至在政策的執行過程中,農民不但是被動地執行,還有被政府強制執行的嫌疑。

上述二者的研究都試圖通過實證材料說明,無論改革的結果是否受到歡迎,改革進程本身是由控制整個變遷過程的國家機器施加到農民身上的。本書認為,盡管不可否認在某些地區推進聯產承包責任制的過程中,國家可能扮演過更為強硬的角色——特別是在全國統一鋪開的政策后期;然而國家的這種行動能力并非一以貫之的,上述研究顯然忽視了國家內部結構的分化,以及在市場轉型初期國家自上而下的政策改變所面臨的結構屏障與合法性基礎。

2.根本的結構性作用

另一些研究則認為國家如果沒有在這一過程中完全處于支配地位,也起到了相當根本的結構性作用。如戴慕珍就認為在市場轉型的過程中,“由群眾路線帶來的信息的向上流動,并非源自農民自下而上的努力;而是國家自上而下的像開啟或關閉閥門一樣加以調控”(Oi, 1989:228)。

中國也有研究者指出:“中國改革前最突出的體制特征是政治、經濟、意識形態三位一體,沒有權力結構的變化,任何體制性變革和創新都難以進行。1978年的農民自發改革,如果沒有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的重要背景,其命運很可能是50年代中期以后歷次改革的悲劇重演。因此,這次始于農民自發興起的改革之所以取得重大成功,根本的原因在于國家領導層權力結構的重大變化以及在指導思想上對傳統社會主義的理念發生了重大的變化?!保ㄖ袊洕母镅芯炕饡?、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聯合專家組,2004:7)。

上述研究雖然頗具洞見地指出了國家在市場轉型過程中充當的最終決定性力量,但只強調了國家最高決策層意志和方向的轉變,以及這種轉變的根本意義,而忽略了在具體實踐過程中,國家不同層級所面臨的歷史情境,以及轉變過程本身的具體機制。

3.地方政府的力量

崔大衛的研究比較有代表性地提出了省級改革者在貫穿農民和中央意志間所起到的不可忽略的作用。在對周凱的評論中,崔大衛反問道,既然農民對家庭經營的向往早已有之,為什么只在1978年前后,這一愿望才得以實現呢,而且那些最窮的地區并不是包干到戶最早的發源地呢?崔大衛指出:“關鍵的解釋變量并不僅僅是農民利益或內在力量,……由于改革進程在由改革者領導的省份發展最快,而在保守派領導的省份沒有成功,所以省級和中央的改革者在去集體化過程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沒有他們的支持,變革不會發生?!保╖weig, 1997:6)

因此,對中國農村改革更完整的解釋必須要考察農民和市場取向的改革者之間的關鍵性的聯合是如何發生的;同時,這種聯合如何在具體運作和實踐過程中,克服來自國家及社會力量的張力,最終上升到新的、統一的國家意象層面。然而由于田野材料上的局限(崔大衛的田野工作主要在江蘇省和黑龍江省兩地進行,而這兩個省都并非包產到戶最先發生的地區),崔大衛只能用二手材料,通過各省在推行包產到戶政策上時間差的比較,提出這一關鍵性的設想,而無法對國家的不同層級在推進這一改革的過程中具體扮演的角色做出詳盡的描述和分析,這不能不說是其研究中的一個重大缺憾。

以國家為主體展開的研究向我們揭示了:(1)國家是有生命的主體,它具有自身的文化價值、物質利益和行動意志,在對社會變遷的考察過程中尤其不能忽視作為行動者主體的國家推動作用;(2)國家的自主性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一個完整的科層政治結構,這是國家意志加以順利貫徹的重要組織工具;(3)由上述兩個原因造成的國家及其組織機構的自利性,導致國家為維護自身利益的行動取向。

(四)對國家概念的反思:“社會中的國家”

然而上述兩種研究取向的共性在于:試圖在國家與社會的連續體中尋找農村改革的所謂“終極推動力”,而忽視了社會經濟的發展原本就是國家-社會協同作用的結果。事實上,在農村改革的過程中,國家權力既非被動地遵從與撤出,也不是凌駕于社會之上的行動巨人,而是在重重歷史與現實社會網絡的嵌套下尋找可資利用的話語和資源,從而在原有治理框架陷入僵局的背景下開啟制度轉型的突破口,并在此基礎上重塑國家形象與能力。在國家概念的使用上,本書借鑒了米格代爾對第三世界發展中國家形態的分析:國家與社會不可能完全獨立與凌駕于對方,或是單方面地主導社會變遷的方向與形式;而是在互相碰撞、摸索與形塑的過程中不斷調整自己的目標、結構與規則。米格代爾對傳統國家理論的批判主要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在那些持國家-社會二元觀的研究中,國家被表現為連貫一致的、整體性的、目標取向的機體。國家與社會的關系被切割為規則的制定者與規則的接受者、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事實上,國家并不是一個固定的意識形態整體,而是嵌套在各種社會力量之中的一種網絡狀的權力關系。社會中的國家面對著各種層級的社會組織——家庭、宗族、社團、企業、部落、政黨——及各種庇護關系。國家與社會是一個相互形塑的過程?!斑@種認為只有國家創造或應當創造規則,并采用強制手段使人們遵守這些規則的假設,將大量存在于人類社會中的協商、互動、抵抗最小化和碎片化了?!保∕igdal, 2001:13-15)

第二,國家并不是無差別的整體,而是在具體環境中生成的具有不同運作方式的各種片斷。因而,國家對同一個議題或問題并不生產出一個單一的、無差別的反應。在行動的特定環境結構下,不同部分或片斷之間或是彼此聯合,或是與外部群體聯合,追求各自的目標。這些實踐和聯合推進了各種規則體系的出現,并且通常與國家自身的官方法律規則有所不同。正是這些“聯合”、“同盟”或“網絡”,模糊了國家和社會之間的鮮明邊界。由此,米格代爾希望建立一個新的“有關國家的人類學”——因為人類學總是關注社會中的微小的部分,米格代爾希望對國家的考察也能夠引入這種細微的劃分與觀察,去考察國家與社會關系中國家構成的不同部分在各個不同領域與各種社會力量的聯盟、合謀與斗爭,以及國家內部各部分之間的關系。

在其研究中,米格代爾嘗試性地將國家劃分為四個層次。

第一層次,地基(the Trenches)。國家等級的最底層,在政治堡壘的地基處,是處理日常行動的基層官員。這一層級所面對的壓力不只來自上級部門。相比于國家中的其他部分,這一層級更多的與社會力量發生面對面的接觸與抵抗。

第二層次,分散的各職能部門(the Dispersed Field Offices)。這一部分包括彌散在國家各個地區的中間層級的部門。它們主要對地區性的事務負責。

第三層次,中央職能部門(the Agency's Central Offices)。各部門之間由于自身的利益取向,也會存在差異和張力。

第四層次,支配的最高點(the Commanding Heights)。米格代爾認為這個層次的國家是傳統政治學關注最多的領域,但沒有系統地分析權力最高點本身所具有的各種限制。這種限制可能來自社會力量、國際影響,甚至國家形象本身要求的一致的意義體系本身。

第三,正是由于已有的理論將國家視為一致的、無差別的、目標取向的整體,因而過多地強調了國家的能力及其在取得固定的目標和貫徹政治政策時的行動能力和效率。國家領導者之所以將國家塑造為全能者的形象,是為了使被支配者在日常生活中能夠將這種統治視為理所當然,并順理成章地接受這種支配。而事實上,如果我們承認國家是由嵌于社會中的有差異的部分組成的,就應當認識到國家權力在推進自身意志的實際運作過程中必然面對諸多阻力和限制。

基于上述懷疑,米格代爾提出了新的國家的概念:將國家界定為一個權力場域,以暴力的使用和威脅為標志,由“意象”(image)和“實踐”兩個方面所形塑(Migdal, 2001:16)。要理解國家,就要從兩方面著手:一方面是在國家理想狀態下體現出來的國家的一體性;另一方面是在實踐中呈現的國家各個部分之間規則的多樣性及其松散的聯系。所謂的國家悖論就是在這些碎片化的實踐的同時,保持國家形象的完整性和統一性。國家內部及其與社會的動態的互動構成了二者之間的張力。國家不再是一個固定的整體,而是不斷建構和再建構的過程的產物。這也是為什么過程取向,而非靜態結構取向的研究在米格代爾的理論中占據更加重要的位置。

在這樣一個相互牽制的權力網絡中,米格代爾預計會出現兩種可能的結果:(1)各個不同領域中的復雜斗爭導致分散的支配,其中國家或其他社會力量都無法達到全國性的支配,國家的各個部分各行其是;(2)在另外一些情況下,各種斗爭的結果匯聚為一個統一的支配體系,政策在全國范圍內得以一致推行(Migdal, 2001:100)。如果說在米格代爾研究的第三世界國家,更多的出現第一種情形,那么在轉型時期的中國,我們則更多的看到了第二種情形的出現:國家意志仍然得到了統一貫徹,國家的政權結構和治理意象也依然得到了鞏固和延續。這就使我們不能滿足于米格代爾提出的強調社會力量制約國家行動的“社會中的國家”模型;而要進一步注意到中國在市場轉型的過程中,國家如何在各種復雜的利益斗爭、意識形態話語以及既有政治結構之下,繼續維持穩定的國家控制力與汲取力,并通過新的合法化話語的再造維持國家意象的延續和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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