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深入與反思:費孝通的小城鎮理論與30年來的中國城鎮化實踐作者名: 張江華 沈關寶本章字數: 3301字更新時間: 2018-11-08 18:15:01
二 “類型”與“模式”:鄉土社會的多樣性
無論是雷德斐爾德還是費孝通,在將人類學的這種微型社區調查與分析方法應用到所謂文明社會的鄉土社會研究中時,都遇到了社區差異性的問題。
一般來說,人類學家在所謂的“部落社會”或者“原始社會”調查時,選擇一個點長期調查,這一方法論的基礎是假定“部落社會”具有同質性,即“部落社會”所有的村落都有同樣的社會結構與文化,對一個點的調查能概括“部落社會”的整體社會與文化。顯然,對那些可能還沒有形成“國家”這類跨村落社會組織體系的社會而言,該假設雖然存在很大的問題,但大體上還能言之成理;不過,當同樣的方法被應用到一個國家體制下的鄉土社會研究時,鄉土社會的復雜性與彼此之間的差異性問題馬上出現在這些研究者面前。
為解決這一問題,費孝通與雷德斐爾德在完成第一步的田野調查之后,都選擇在各自研究區域內做多點的社區比較研究。費孝通在從英國學成歸來后,由于抗戰的限制,只能在后方進行調查。他在云南選擇了祿村、易村與玉村三個社區進行調查,在他看來,這三個社區分別代表了社區的三種類型,其中祿村以農業為主,易村以手工業為主,而玉村則是一個商業發達的社區。當然,費孝通并不認為這三種社區涵蓋了中國社區的所有類型,但他認為可以通過這種類型的發現、區分和比較,覆蓋中國鄉村社會的多樣性,從而最終達到對中國社會整體比較完整的認識(費孝通,2006a: 7)。
雷德斐爾德同樣也在尤卡坦地區選擇了四個社區進行比較研究。不過,他是按照鄉村社區與都市關系的遠近來選擇的。在那里,雷德斐爾德除了試圖認識和理解墨西哥尤卡坦地區的社會與文化外,似乎更希望從對這一地方性社會的研究中抽象出從鄉土到都市的一種普遍性的模式,并由此發展出“鄉土社會”(或“俗民社會”)和“鄉土-都市連續統”等概念來描述與分析鄉土社會及其變遷。雷德斐爾德認為所謂“鄉土社會”是指那類“性質是小的、與外界隔離的、無文字的、同類的、團結意識強的”社會(瑞德斐,1949: 95)。在雷德斐爾德眼里,這種典型的“鄉土社會”與理想的“都市社會”是完全分立的社會,是一個連續統的兩端,而我們所考察的具體的鄉村社區則處在從“鄉土社會”到“都市社會”這一連續統之中的某一位置。在他看來,他所考察的尤卡坦地區的四個社區代表了從“鄉土社會”向“都市社會”過渡的四種類型。顯而易見,雷德斐爾德的研究方法是從具體社區研究中歸納與概括出理想模型(模式),用這種概括出來的典型的、理想的模型(模式)來更好地規范認知一個具體的鄉村社區,從而在這一理論框架下對社區的性質及其社會與文化變遷進行理論分析。而這一理論框架,在他看來,不僅適用于對尤卡坦地區的社會與文化進行分析,也適用于對世界上任何鄉土社會的分析。
也就是說,雖然都意識到了社區多樣性的問題,但費孝通與雷德斐爾德所采用的研究方法卻相當不同。對費孝通而言,他認為只有對中國鄉土社會多樣性的類型積累足夠多的經驗研究之后,才有可能對中國社會整體進行歸納與總結;而雷德斐爾德則在初步進行了一些經驗研究之后,就試圖提出有關文明社會的一種普遍性模式,而將具體社區的多樣性理解為文明進步與社會變遷上的差異性。顯然,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思想方法。
一直到這一時期,費孝通與雷德斐爾德雖在各自的研究領域進行類似的調查研究,但他們彼此并不認識,也沒有互通信息。不過,由于與派克教授有共同因緣,1943年,兩位人類學領域內文明社會研究的開拓者有幸相遇,開始了密切的交往與交流。
居中牽線的是雷德斐爾德的夫人瑪格麗特·派克·雷德斐爾德(Margaret Park Redfield)?,敻覃愄?932年隨父親來華,懂中文的她也與費孝通等中國學生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這種友誼與記憶一直持續到派克教授返回美國之后。1942年,美國為表示對同為同盟國的中國的支持,邀請中國學者訪美以加強兩國間的文化交流與合作。1943年,從英國回國不到5年但已在國內學術界嶄露頭角的費孝通獲得此次訪美機會。同年6月,第一批受美國國務院文化關系司邀請的包括費孝通在內的6位中國教授經重慶—加爾各答—南美抵達美國邁阿密。費孝通在美國期間具體到三個機構——太平洋關系學會、芝加哥大學、哈佛大學——進行為期一年的訪問與合作。1943年11月,當費孝通剛被安排到派克教授使用過的辦公室(其時派克教授已退休,且到南部度假去了)時,瑪格麗特就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門前。
1943年11月至1944年1月費孝通住在芝加哥大學,在其后的4~5月又重返于此。在芝加哥大學期間,費孝通受到雷德斐爾德一家如同家人一樣的關照。在芝加哥大學,費孝通也與瑪格麗特建立了相互合作的模式,即由費孝通根據中文底稿逐句口譯,瑪格麗特邊記邊問,然后寫成英文。這一時期,他與張之毅等人合作的《云南三村》一書被譯成英文Earthbound China。在1944年4月費孝通重返芝加哥大學時,便住在雷德斐爾德的鄉間舊居里寫作該書的最后一章,與雷德斐爾德一家“日夕相處,情誼頗篤”(中國社會科學院訪美代表團,1979: 38)。
這也是費孝通與雷德斐爾德的初次見面。顯然,在那段時間,費孝通有充分的時間與雷德斐爾德進行面對面的交流。多年以后,費孝通還跟雷德斐爾德的女兒回憶起他們當年見面的情景:“我在三十年代并不認識她的父親,天各一方,但是到四十年代見面,卻發現我們平行地在研究同一個領域,得到很相近的體會?!保ㄖ袊鐣茖W院訪美代表團,1979: 38)
費孝通沒有具體說明他們“相近的體會”是什么,但顯然,各自的田野經驗與研究上的得失是他們交流的重要內容。他們之間的相互影響也很迅速在各自的工作中體現出來。費孝通對雷德斐爾德的方法論有強烈的共鳴,他在Earthbound China的寫作中很迅速地對雷德斐爾德的研究方法做出了回應:
只有當差異與一個普遍原則相聯系時,他們才是有意義的,盡管這一普遍原則可能純粹只是假設的。早期的社會人類學受進化論之惠非淺。但是由于這一理論過于簡陋,以及那些被稱作“進化論者”的人們頭腦過于狹隘,逐漸出現了對這一理論的反作用,一些對立的思想派別產生了。然而,這些學派并沒有能夠提供關于文化的理論,它甚至走得更遠,以至于否認了總體研究的可能性。因而它只是人類學發展史中的一股非建設性力量。如果我們不滿足于使人類學成為個博物館標本的大雜燴,就必須努力以一種更為系統的方法來組織人類學材料。這就是布朗教授(Radcliffe-Brown)多次提醒他的學生,一個田野工作者首先必須在自己的頭腦里裝備一個理論。田野的工作就是檢驗這一理論。雷德斐爾德教授(Robert Redfield)在尤卡坦(Yucatan)的研究工作是這種類型的田野研究的最好例子。他的著作不僅是對他所研究的四個社區的描述,僅僅表明它們是多么地與眾不同,而且他還努力使用一個從民間文化到現代文明的文化變遷理論來解釋它們的不同之處。他對變遷過程的定義建立于在這些社區內的具體觀察的基礎之上,并以能夠在其他田野中加以應用和檢驗的概括性術語來表達。自然,這里面存在對這一理論的內容的批評余地,因為同其他理論一樣,它僅僅是供進一步研究的工作假設而已。但是他所使用的方法對現代社會人類學來說意義是非凡的。(費孝通,1999a: 411)
這段話應該說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它表明在芝加哥大學的那段時間,費孝通在理論與方法論上都受到雷德斐爾德的重要影響。首先,在方法論上,我們看到費孝通開始認為應該帶著理論預設從事田野調查工作,而蝴蝶標本式的分類工作不能達到對社會現象整體上的認識,強調經驗研究的目的是獲得普遍性的理論構建,而進一步的個案研究也是為了驗證已有的理論假設。其次,費孝通也熟悉了雷德斐爾德有關“鄉土-都市連續統”的理論。因為時間緊迫,費孝通并沒有在《云南三村》的英文版本中具體應用雷德斐爾德的思想與觀點,但我們看到這一影響在費孝通接下來的工作中得到了體現。
與此同時,雷德斐爾德也在與費孝通的交流中加深了他對中國社會的理解。雷德斐爾德很快確定了與費孝通合作研究中國的計劃,這一計劃甚至在費孝通還沒有回國時就已開始實施:費孝通通過他在國內的老師吳文藻等人向雷德斐爾德發出來華邀請,而雷德斐爾德也在美國開始申請各類基金為研究做準備。1944年9月,雷德斐爾德踏上了來中國的旅程,不幸的是,因牙疾發作只能中途返回美國。然而,他并沒有放棄這一計劃。1948年,雷德斐爾德終于抵達北京,準備開始與時任清華大學教授的費孝通的合作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