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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日圍繞處理天皇和天皇制問題的博弈

宋成有

內容提要:1943年3月,美國在掌握了太平洋戰爭主動權之后開始制定對戰后日本的處理方針政策。盡管國務院和軍方的政策出發點有所不同,但基于維護美國國家利益的基本考慮,在適時結束戰爭、減少美軍傷亡和確保單獨占領日本等問題上達成一致意見,形成題為《遠東的政治軍事問題:日本天皇的處置》的政策文件,確定將天皇作為停戰和實現占領的工具保留下來。1944年7月,深感太平洋戰爭大勢已去,唯恐赤色革命危及“國體”的日本統治集團開始考慮“國體護持”問題。1945年7月,盟國發表《波茨坦公告》,“國體”問題愈加急切。8月10日,御前會議作出決定,以保留天皇“統治大權”為唯一條件,向盟國乞降。美日達成默契,1945年8月15日裕仁下達《終戰詔書》,日軍放下武器。戰后,美國單獨占領日本,推行非軍國主義化的民主改革。圍繞著修改《帝國憲法》,東久邇內閣在保留天皇大權的前提下,主動修憲;幣原內閣執行五大改革指令,但松本修正案表明完全依賴日本政府難以達到目的。“盟總”介入,與幣原內閣合作,推進修憲過程。1946年11月,《日本國憲法》頒布,天皇失去大權,成為日本國和國民統合的象征。

關鍵詞:太平洋戰爭 美國對日政策 天皇 日本國憲法


戰后美日關系重建的基本前提,是美日停戰。反法西斯盟國長期的武力打擊直接導致了日本戰爭機器難以運轉下去,但如何解決“國體”問題,則是戰爭機器熄火的關鍵所在。在日本戰敗投降前夕,美日圍繞著如何處理天皇和天皇制問題展開博弈;美軍單獨占領日本后,雙方在美國居高臨下、日本小心應對的態勢下,繼續展開博弈。本文涉及的問題包括:日本統治集團如何提出“國體護持”問題;美國出于何種考慮制定相應政策,運用局部妥協與堅持大原則的手段,實現了適時結束戰爭,將日本攬于掌中的戰略目的;美日博弈的結果產生了哪些歷史影響等問題。

一 “國體護持”問題的提出及盟國的對應

1944年7月4日,日軍兵敗英帕爾;9日,美軍攻占塞班島,突破日本的絕對國防圈。重臣會議要求追究東條英機的責任,準備走馬換將。在天皇裕仁的默許下,近衛文麿、木戶幸一等天皇側近人物與伏見宮、東久邇宮、高松宮等皇族成員聯絡軍部,加緊走馬換將的幕后運作。近衛為防止赤色革命危害“國體”,主張盡快撤換東條,在發言中首次提及“國體”問題。

進入1945年,日軍在太平洋戰場愈加難以招架美軍的凌厲攻勢。在萊特灣空海大戰中,日軍拼光了海空軍的最后老本。1月9日,美軍在呂宋島登陸。18日,日本最高戰爭指導會議通過《今后必須采取的戰爭指導大綱》,決定準備即將來臨的“本土決戰”;25日,又通過《決戰非常措施要綱》,強化軍需生產和防衛態勢。2月3日,美軍攻占馬尼拉,對東京、大阪等大城市的戰略轟炸日趨頻繁。日本統治集團深感統治危機的來臨,2月14日,近衛向裕仁呈交了《上奏文》,老調重彈,強調“從國體護持的原則出發,值得憂慮的與其是戰敗,不如說是伴隨戰敗發生的共產革命”。歷史科學協議會編《史料日本近現代史》,三省堂,1985,第329頁。將“護持國體”,提高到國策高度。6月初,美軍在沖繩之戰中的勝局已定。6月8日,裕仁出席最高戰爭指導會議,落實“本土決戰”方針,著重討論了“民心動向”等問題,哀嘆國民“未充分昂揚敢斗奉公精神”,知識精英“焦灼不安,期待和平”,警惕“一些野心分子乘此形勢,蠢蠢欲動,以圖變革”。歷史科學協議會編《史料日本近現代史》,第328頁。7月26日,盟國以美英中三國的名義公布《波茨坦公告》,提出盟國促令日本的首個條件,即:“欺騙及錯誤領導日本人民,使其妄欲征服世界者之威權及勢力,必須永久剔除。蓋吾人堅持非將負責之窮兵黷武主義驅出世界,則和平安全及正義之新秩序勢不可能。”《對日和約問題史料》,人民出版社,1951,第9頁。公告并未明確點明此處的“威權及勢力”是天皇或是軍部,力圖含混的表述有助于促使日本的投降。7月28日,首相鈴木貫太郎向記者發表談話,故作強硬地抹殺《波茨坦公告》,宣稱為“護持國體”而繼續向戰爭邁進。

至1945年8月,中國軍民抗擊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已進入第14個年頭,持久戰對日本造成巨大的消耗。美國立體化的優勢武裝力量還對日軍逐個給予毀滅性打擊,日軍在連戰連敗的“玉碎”中節節敗退。8月6日美國的第一顆原子彈轟擊廣島,瞬間毀滅了這個戰略據點。8月8日,蘇聯對日宣戰,150萬蘇軍兵分三路,攻入中國東北和朝鮮半島,橫掃關東軍。面臨滅頂之災的日本統治集團頓時慌了手腳。

從8月9日上午10時30分開始,戰爭最高指導會議成員,就投降條件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11時零2分,美國的第二顆原子彈又在長崎上空炸響。與會者愈加驚恐萬狀。首相鈴木貫太郎、外相東鄉茂德、海相米內光政強調在“護持國體”的唯一條件下,接受投降。陸相阿南唯幾、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和海軍軍令部長豐田等堅持在“護持國體”,即投降“條件不涉及變更日本皇室在國法上的地位”之外,還要加上“駐外的日本軍隊自主收攏后復員”“戰犯由日本政府處理”“保證不進行占領”等多個條件。日本外務省編《日本外交年表及主要文書》下卷,原書房,1973,第627頁。至下午2時30分至10時,首相鈴木等人的“唯一條件論”派和阿南等人的“多個條件論”派的爭論仍在繼續,無法形成一致意見,了無結果。即使樞密院議長平沼騏一郎支持鈴木的主張,也難以抑制阿南們的囂張氣焰,鈴木只得請求天皇裕仁的“圣斷”。

深夜11時30分,御前會議在皇宮御文庫的地下防空掩體中舉行。外相東鄉再次強調了“唯一條件論”派的主張,即“自主撤軍”和“處理戰犯”等條件并非繼續戰爭的“絕對條件”,“但皇室乃絕對問題——此乃將來民族發展之基礎,也就是應該把要求都集中到這里來”。海相米內立即表示支持。陸相阿南、參謀總長梅津繼續堅持“多條件論”派的立場,并對“國內戰斗意志昂揚”的“本土決戰”前景,做出了“足以給敵人相當打擊自信”的樂觀估計。在激烈的爭吵過后,8月10日凌晨2時30分,裕仁做出了“采納外相方案”的表態。理由是:“老是在聽說有獲得勝利的自信,但至今計劃和實際行動并不一致。按照陸相所說,九十九里濱工事可以在8月中旬竣工,但并未完成;新建了師團,但沒有發給他們足夠武器。因此,看不出對機械力量占據優勢的美英軍隊的勝算何在。”基于現實的考慮,裕仁決定“雖然不忍心令朕之股肱軍人交出武器,朕之大臣作為戰犯而被引渡,但基于大局考慮,朕決定仿效明治天皇在三國干涉還遼時決斷之例,忍難忍之忍,解救人民于悲慘結局之中,并為人類之幸福而下此決心”。日本外務省編《日本外交年表及主要文書》下卷,第628~631頁。“唯一條件論”派的立場得到天皇的肯定,“多個條件論”派受挫,但他們并不打算坐以待斃,并以繼續戰爭派的新姿態開展幕后活動。

循此“圣斷”,8月10日早晨7時15分,外相東鄉分別緊急電告駐瑞士公使加藤和駐瑞典公使岡本,立即與美中英蘇四國政府的外交代表取得聯系,接受中美英三國于7月26日發布的《波茨坦公告》,但附加的說明是:“帝國政府在使了解公告的條件中不包括變更天皇統治國家大權要求之下,接受公告。”日本外務省編《日本外交年表及主要文書》下卷,第632頁。同日上午11時15分至12時45分,外相東鄉與蘇聯駐日大使馬利克舉行了會談。東鄉再次希望蘇聯政府充分理解“天皇在日本的地位與日本國民不可分離,基于這種有關皇族地位的考慮,理解日方此一立場是絕對的。相信聯合國政府不難對此理解并接受,從迅速實現世界和平的立場考慮,希望明確表明態度以結束戰爭”。馬利克表示個人無權表態,但答應將日本政府的請求報告蘇聯政府。日本外務省編《日本外交年表及主要文書》下卷,第633~634頁。同日,陸相阿南發布《布告》,繼續鼓吹“七生報國”,要求“全國官兵應人人體現楠木正成的精神和北條時宗的戰斗之魂,為擊滅驕敵而勇往直前”。日本外務省編《日本外交年表及主要文書》下卷,第635頁。然而,大勢所趨之下,阿南們“勇往直前”的叫囂,既是“大日本帝國”彌留之際的囈語,也表明為結束戰爭畫上句號,絕非簡單易行。

日本政府于8月10日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布投降的消息,通過無線電波傳遍了世界各地,歡呼聲頓時響徹盟國的城鄉。特別是在抗戰時間最長、犧牲最大、抵抗最慘烈的中國,重慶和延安等地的軍民徹夜未眠,大街小巷擠滿了慶祝勝利的人群。但與此同時,日本政府也提出了接受中美英敦促其投降的《波茨坦公告》的前提條件——“國體護持”問題。這樣,交戰雙方如何在處理天皇、天皇制的問題上,找到彼此妥協的辦法,成為盡快結束戰爭的關鍵問題。

從同盟國和日本戰爭指導集團的往來電文看,“護持國體”也確實成為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的“唯一條件”。8月10日華盛頓時間上午7時33分,美國收到了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所附加的“唯一條件”電文。美國總統杜魯門召集國務卿貝爾納斯、陸軍部長史汀生、海軍部長福雷斯特爾等,研究如何回復日本的答復電文。在這個過程中,怎樣處置天皇的問題,引起激烈的爭論。最后,由貝爾納斯起草了答復電文。其中,談到由天皇簽署投降書,關于日方所提出的“國體”問題,美方的答復是“自投降之日起,天皇及日本政府統治國家的權力,置于盟軍最高司令官的限制之下,由其采取實施投降條款的必須措施”,在敦促天皇授權日本政府和大本營在《波茨坦公告》的投降條款簽字、下令日本軍隊停止戰斗、向盟軍交出武器,日本政府在投降后立即將盟軍戰俘和被扣押人員轉移到安全地區后,對天皇制歸宿的表態是:“日本國政府的最后形式,將依照《波茨坦公告》,由日本國民自由表述的意愿決定之。”日本外務省編《日本外交年表及主要文書》下卷,第635頁。

對于日本帝國“國體”人格化的天皇究竟應該如何處置,在盟國之間也未形成統一意見。當美國將電文發給中蘇英等盟國、征求意見時,英國認為讓天皇簽署投降書并不策略,建議改由日本天皇授權并保證日本政府與最高統帥簽署投降條款,在保留天皇的問題上,同意美國的復電。蘇聯和中國表態同意美國政府的立場。澳大利亞致電英國,表示反對寬恕天皇,“堅持認為,天皇作為國家元首和武裝部隊最高統帥,應對日本的侵略行徑和戰爭罪行負責,因此要求廢黜他”;隨即,又向美國發去電文,強調:“很難找到理由說明裕仁及其同伙跟希特勒及其同伙有所區別”,因此“明確廢除天皇制,是破壞日本人把天皇當神崇奉的根本辦法”,“天皇制不廢除,日本人就不會改變,還將發動對太平洋的侵略,只不過把時間推遲,由后繼者來干罷了”,“天皇本人在接受各盟國政府處理時,將跟投降的敵國中的任何一員一樣受到同等待遇”。湯重南等主編《日本帝國的興亡》下卷,世界知識出版社,2005,第1449~1450頁。后來,美國以促降時機緊迫為理由,說服澳大利亞接受了其對日答復的立場。這樣,保留天皇、實際上是為裕仁開脫戰爭責任的美國促降方針,成了盟國的共同主張。8月11日,按照美國政府的口徑,四大盟國對日本政府提出的不變更“天皇大權”的投降條件“諒解”給出了統一答復,經由美國國務卿貝爾納斯送交瑞士公使館代辦格拉斯里,委托其向日本政府轉達。《中蘇美英對日本乞降照會的覆文》,載《對日和約問題史料》,人民出版社,1951,第15頁。

二 太平洋戰爭期間美國政府關于處理天皇制的決策過程

美國何以對天皇制最終做出如此選擇,這種選擇是否與美國對日政策保持了一致性?要弄清這些問題,就有必要回顧太平洋戰爭期間美國政府關于處理天皇制的決策過程。

1943年3月10日,美軍贏得瓜島之戰,奪回太平洋戰場主動權的一個月之后,美國戰后外交政策咨詢委員會的政治問題小委員會在制定處理戰后日本的文件中,首次涉及天皇制處理問題,即“一旦美國介入日本國內的政治發展,應該介入到什么程度?保存皇室是否值得贊許?”坂本義和、哈德編《日本占領研究》,東京大學出版會,1988,第51頁。經過此后兩個多月的研究和討論,5月25日,形成題為《天皇的地位》的正式文件。這個文件以12頁的篇幅,談及天皇的歷史、法律、政治、心理及其在憲法上的作用和權限等問題;同時,也列舉了關于廢黜或者保留天皇制的兩種針鋒相對的意見。其中,天皇廢黜論者認為:為了在將來防止日本的國粹主義和侵略主義抬頭,必須剝奪堅持這些主義并利用天皇的神秘性和權威的人再次把持政權的根據,則廢黜天皇是最有效的行動。但天皇保留論者堅持認為:“保留皇位,不僅是促進日本國內穩定的手段,而且是盟國推行對日政策、開展各種改革的手段,是具有極高利用價值的潛在資產”;同時還強調在戰后開展的改革中天皇可以繼續發揮作用,因為“非軍國主義的領導人如果在天皇的名義下,運用天皇的權威來論證諸改革,能夠比他們更有效果地實現各種改革”。坂本義和、哈德編《日本占領研究》,第51頁。雙方爭論不休,遂由國務院所屬的國家及地區委員會(CAC)和戰后計劃委員會(PWC)提供處理天皇的多種政策咨詢,以供政府選擇與決策。

1944年,美軍在太平洋戰場對日軍展開全面反攻。如何處理天皇和天皇制,愈加成為國務院制定對日政策的熱門話題。3月21日,PWC在綜合各種意見之后,首次提出美國政府關于戰后對日政策的基本構想。在處理天皇和天皇制問題上,提出完全中止、部分中止或不中止天皇職權等3種政策建議,并主張對天皇和皇族實行保護性監護,天皇的統治權完全由占領軍司令官掌握;同時,還認為“在民政官自己的直接監督下,可以最大限度地使用日本官僚,也可以將行政運營委托給日本人”,“為了使民政官更容易地利用日本政府的高官,在得到占領當局的承認下,賦予其一定的行政權力,通過天皇或者在天皇的名義下加以行使”;占領軍當局“擁有指導、監督日本政府的基本機能與實際運用等兩方面的責任”,對美軍占領下的日本實行直接統治。坂本義和、哈德編《日本占領研究》,第54頁。

在此建議的基礎上,5月9日國務院和陸軍部、海軍部聯合制定了關于戰后對日政策的第一個正式文件,通稱《赫爾5·9備忘錄》。備忘錄強調:(1)日本“作為一個整體”而“不應分割”,但必須歸還被其掠奪的他國領土;(2)在占領期間日本政府的軍事部門應停止活動,但外務、內務、大藏、文部、厚生省等行政機構繼續工作;(3)“所有對日作戰的主要聯合國家應參加對日本的占領”,提供“象征性的占領軍隊”等3項“基本結論”。備忘錄關于天皇制的表述是:強調“日本人幾乎狂熱地崇拜天皇,從外界試圖消滅天皇制很可能歸于無效”,“僅僅廢黜天皇是不會消滅天皇制的”,因而傾向于賦予天皇部分職權,前提是“日本的最高權力機構都應是盟國軍政府”。《戰后世界歷史長編1945·5—1945·12》第1編,第1分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第244~246頁。備忘錄強調占領軍當局在處理天皇或者與天皇接觸時,“應避免給日本天皇不同于其他現世統治者的優遇,避免默認或者支持日本人以為天皇神圣不可侵犯、是不可缺少的存在等觀念”;“除了具有妨礙治安之虞的煽動性言行之外,占領軍當局應當允許對其他各種問題,對政治問題開展充分自由的討論”。坂本義和、哈德編《日本占領研究》,第55頁。

7月,美國國務院內部繼續展開如何對待天皇和天皇制的爭論。副國務卿艾奇遜認為,“不管天皇現在對我們如何有用,從長遠觀點來權衡利弊,他將成為今后一代人最大的危險根源”。《戰后世界歷史長編1945·5—1945·12》第1編,第1分冊,第248、249頁。CAC在其研究報告中,提出對天皇制和在位天皇裕仁應加以區別對待的政策構想,說“即使軍政當局容忍天皇制的存在,是否應強制天皇裕仁退位?”報告書對此問題的結論是:未必讓天皇裕仁退位。坂本義和、哈德編《日本占領研究》,第55頁。10月,歷來主張保留天皇和天皇制的前駐日大使、遠東司司長格魯發表演說,強調關注那些“無疑會出來收拾殘局”的“頭腦冷靜的日本人”,格魯特別強調“天皇可能是日本能起穩定作用的唯一力量”。《戰后世界歷史長編1945·5—1945·12》第1編,第1分冊,第250頁。基于美國國家利益的考慮,美國決策當局在保留或者取消天皇及天皇制爭論的舉棋不定過程中,逐漸形成保留天皇和天皇制的定論。其形成,并非國務院獨自運作的結果,而是受到院外勢力的制約。

來自軍事部門的意見,對保留天皇和天皇制有著直接的影響。在太平洋戰爭期間,日軍的頑強抵抗及其對美軍造成的巨大傷亡,促使美國政要在思考結束戰爭時,不能不想到天皇和天皇制去留的利與弊。特別是1944年5月美軍收復阿留申群島的戰役,僅阿圖島一戰,美軍以陣亡400、受傷1135人的代價,擊破日軍的拼命抵抗,此戰日軍“玉碎”2300人,被美軍俘虜的日軍只有29人。同年6月至7月的塞班島之戰,日軍戰死23811人,美軍戰死3426人,受傷13099人。大畑篤四郎:《太平洋戰爭》下卷,載《近代戰爭》7,人物往來社,1966,第110、146、147、212、213頁。在7月展開的印緬英帕爾戰役中,日軍的夜襲、圓塔形戰法和蜂巢式陣地,令進攻的美軍叫苦不迭。在1944年10月展開的菲律賓戰役中,連遭敗績的日軍出動“神風”特別攻擊隊,將每架載有250公斤炸藥、由飛行員駕駛的零式戰斗機變成爆擊美國大型軍艦的人體炸彈,在10月25日對萊特灣美國艦隊發起的第一次攻擊中,5架“特攻”機造成美國軍艦1沉4傷。至1945年8月,“特攻”機出動2664次,使用飛機2272架,飛行員戰死2530余人。這種近乎瘋狂的人體炸彈作戰方式,令美軍感到“非常恐怖,非常危險”,在此后的“10個月里,使得美國的艦船如同面臨瘟疫”。12月在西南太平洋結束的萊特戰役,日軍戰死餓斃7萬、被俘800余人,給美軍造成1.55萬人的傷亡。湯重南等主編《日本帝國的興亡》下卷,世界知識出版社,2005,第1394頁。1945年2月19日開始的硫磺島之役苦戰一個月才結束,2.3萬日本守軍除200人被俘之外,其余全部“玉碎”;6萬進攻美軍受傷2萬余人,陣亡500余人。4月21日,沖繩戰役開始,至6月23日結束時,日軍傷亡11萬人,但美軍也付出了登陸陸軍部隊傷亡3.09萬人、水面海軍人員傷亡0.97萬余人的沉重代價。大畑篤四郎:《太平洋戰爭》下卷,第259、163、294頁。新任總統杜魯門承認在沖繩戰役中“我軍生命的損失極為沉重”;對即將于1945年11月1日展開的對日本本土戰斗“奧林匹克行動”,參謀長馬歇爾估計“要犧牲五十萬美國人的生命”;美英兩國參謀長制訂的日本本土作戰計劃預計戰爭將進行1年以上,“終止日本有組織的抵抗的日期為1946年11月15日”。杜魯門:《杜魯門回憶錄》第1卷,世界知識出版社,1965,第239、355、314頁。盡快結束戰爭以減少美軍的傷亡,保留天皇和天皇制以加快日本停戰的步伐,成為美國決策當局越來越自然而然的思維邏輯。

在制定對日政策的過程中,美國學者通過研究提出的政策建議,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以《菊與刀》著稱于世的文化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受命提交供政府咨詢的研究報告,她回憶說:“1944年6月,我奉命研究日本,受托利用我作為一個文化人類學家所能利用的一切技巧來說明日本人是怎樣一個民族”,因為“我們是在同一個極其可怕的敵人作戰”,“回答我們的敵國日本的許多問題就很重要了”。本尼迪克特:《菊花與刀——日本文化的諸模式》,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第3~4頁。本尼迪克特利用在美國可能搜集到的各種資料,從研究“戰爭中的日本人”入手,分析了日本人對道德、義理、善惡、報恩、效忠、人情和責任的理解及其在行動中體現的價值觀念,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將日本文化類型歸結為“恥辱感文化”。值得注意的是,本尼迪克特用了相當的篇幅,集中研究了日軍戰斗意志、國民精神與效忠天皇的內在聯系。她認為:“近代日本作了各種努力,使‘忠’歸屬于一人,把它專門奉獻給天皇”;“軍國主義者以一切可能的方式利用對天皇效忠的號召力”,“正如許多戰俘所說的,日本人‘假如有天皇的命令的話,即使只有一支竹槍也會毫不躊躇地進行戰斗;若那是天皇的命令,也會同樣迅速停止戰斗’”;認為不僅天皇對軍人有絕對權威,而且“只有天皇的話才能使日本國民承認失敗,并安于為重建而生存下去”;“在日本,只有這樣的天皇才能起到團結全國人民一心一意為國效勞的作用”。本尼迪克特:《菊花與刀——日本文化的諸模式》,第109、107、29頁。本尼迪克特的研究成果對美日戰爭期間制定對日政策產生了直接影響,對制定戰后對日政策同樣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總之,在美國朝野過高估計了日本繼續作戰能力的情況下,盡快結束戰爭以減少美軍的傷亡,成為保留天皇和天皇制方針的最大依據。

經過1943~1944年的爭論和選擇,至1945年1月,PWC再次修訂美國對日政策報告,并提交給1944年12月設立的國務院和陸海軍部協調委員會(SWNCC)審議。軍方對處理天皇和天皇制的溫暾水式方針頗不以為然。陸軍部長助理菲伊斯譏笑報告“從整體上看,這個報告給人以星期天補習學校的不正規之感,因為它沒有考慮敵人的本性、過去的行動,也沒有預測將來的行動”;副參謀長哈爾少將認為,“不將天皇作為戰俘拘押,一切都無從談起”。坂本義和、哈德編《日本占領研究》,第57頁。經過再次討論,3月,形成國務院和陸海軍部協調委員會的第55號報告,題為《遠東的政治軍事問題——日本天皇的處置》。此后,這個報告被多次修改。1945年5月8日,在德軍于柏林簽署無條件《投降書》的當天,總統杜魯門發表了敦促日本無條件投降的《聲明》,明確了無條件投降的主體是日本的武裝力量,而非日本國家,同時強調“無條件投降并不意味著要消滅或是奴役日本民族”。杜魯門:《杜魯門回憶錄》第1卷,世界知識出版社,1965,第118頁。對無條件投降主體的確定,在促成美國政府停止內部爭論,加快敦促日本投降的同時,也為天皇避免在投降書上簽字的尷尬,并進而為保留天皇和天皇制找到了政策依據。美國政府的上述既定方針,促成了日本投降。

8月14日,外相東鄉緊急電告駐瑞士公使加瀨,將日本政府接受盟國8月11日答復的決定立即轉告中美蘇英四國政府,表明天皇將發布接受《波茨坦公告》的詔書,下令簽署公告規定的條款、日軍停止戰斗、交出武器,發出盟軍最高司令官所要求的命令。日本外務省編《日本外交年表及主要文書》下卷,第637頁。當天深夜10時50分,裕仁出席了最后一次御前會議,認為同盟國的回復對國體問題抱有相當的好意,再戰無益,只有接受同盟國的要求,得以“國體護持”。天皇一錘定音。11時25分,裕仁來到宮內省,錄制了《終戰詔書》。15日凌晨,妄想繼續戰爭的法西斯少壯派軍官奪取錄音磁盤的陰謀破產,事態按照天皇“欽定”的終戰方向進展。

三 戰后改憲過程中的天皇制存廢博弈

1945年8月15日中午12時正,東京廣播電臺播出了裕仁的《終戰詔書》。內稱:“朕深鑒于世界之大勢及帝國之現狀,欲采取非常之措施,收拾局面。茲告爾等臣民,朕已飭令帝國政府通告美英中蘇四國,愿接受其聯合公告。”裕仁解釋此一舉動的理由是:“戰局并未好轉,世界大勢也不利于我,加之敵方最近使用殘虐之炸彈,頻頻殺傷無辜,殘害所及,實難預測,繼續交戰,不僅會導致我民族的滅亡,而且會破壞人類之文明”;為“得以護持國體”,要求“忠良臣民”“宜舉國一家,子孫相傳,確信神州之不滅,念任重道遠,傾全力于將來之建設,篤信道義,固守志操,誓必發揚國體之精華,不致落后于世界之進運”。歷史學研究會編《日本史史料》5,現代卷,巖波書店,1997,第148~149頁。在這份通篇并無“投降”二字出現的《終戰詔書》中,強調“皇國”的利益、“護持國體”高于一切,只要“國體”得以維護和發揚,就有東山再起,實現復興的希望。

同日,鈴木內閣總辭職。17日,在內大臣木戶推薦下,東久邇宮稔彥親王出任首屆皇族內閣的首相,利用天皇的影響力,著手落實日軍停戰、盟軍進駐和簽署投降書等事務。20日,派遣全權委員、參謀本部次長河邊虎次郎中將飛往馬尼拉,從盟軍總司令部領取了《投降書》和《一般命令第1號》等文件,為本土受降預作準備。28日,東久邇宮首相會見記者,在公開了“護持國體”“民族團結”“確保安定民生”“言論結社自由”等施政方針的同時,強調“全體國民必須徹底反省懺悔,全體國民的總懺悔乃我國重建的第一步”。歷史學研究會編《日本史史料》5,現代卷,第200頁。“國體護持”居于皇族內閣施政方針的首位,確保天皇的皇位為重中之重。為此,要求“民族團結”,承諾改善民生,在“一億總懺悔”的名義下,將追究戰爭責任的水攪渾,掩護天皇逃避戰爭責任,綿里藏針,全力應對。

同日,盟軍先遣部隊飛抵神奈川縣的厚木機場,盟軍最高統帥總司令部(盟總·GHQ)在橫濱設立。30日,盟軍最高統帥麥克阿瑟的專機在厚木機場降落。9月2日,盟國在停泊于東京灣的戰艦“密蘇里號”上舉行受降儀式,政府代表重光葵和大本營代表梅津美治郎在《投降書》上簽字。在這份文件中,明白無誤地規定向盟國投降的主體是“所有日本國軍隊及在日本國支配下的所有軍隊的指揮官”,規定“天皇及日本國政府的國家統治權,置于為實施本投降條款并而公認采取了適當措施的盟國最高統帥的限制之下”。歷史學研究會編《日本史史料》5,現代卷,第150頁。作為日本投降儀式的終場節目表演,陸海軍航空兵的千余架美國戰機轟鳴著飛過簽字場所上空,掠過廢墟化的日本國土,盡最大可能給在場的人留下美軍打擊力量堅不可摧的深刻印象,震顫日本人的心靈。

當天傍晚,“盟總”送來天皇聽命最高統帥指揮之下、用美軍軍票取代日本貨幣、美軍軍事法庭審理案件等3個布告的抄件,準備在翌日公布。東久邇宮內閣對抹殺日本政府、直接實施美軍全面軍管的布告“頗感愕然”寺崎英成:《昭和天皇獨白錄》,文藝春秋,1991,第153頁。,急派停戰聯絡中央事務局長岡崎勝男夜闖位于橫濱“盟總”宿舍,要求推遲發布;又讓岡崎陪同外相重光葵面見麥克阿瑟,表態日本政府保證履行《波茨坦公告》,要求取消上述布告。看到向日本政府施壓的下馬威舉措效果頗佳,麥克阿瑟痛快地取消了讓東久邇宮內閣驚慌失措的3個布告。

9月6日,美軍的第8、第6集團軍等46萬占領部隊陸續到達,以雷霆萬鈞之勢迅速控制各戰略要地,日本在歷史上第一次被外國軍隊占領全境,日本人面對美國大兵擺出了馴服的姿態。同日,參謀長聯席會議授權麥克阿瑟,作為“盟國最高統帥”,擁有的“權力至高無上”,“日皇和日本政府”在其“領導下,被授以治理國家的權力”。《戰后世界歷史長編1945·5—1945·12》第1編,第1分冊,第256頁。7日,“盟總”充實機構,內設參謀部、幕僚部,下設民政、法務、經濟科學、天然資源、民間諜報、公共衛生、統計資料、民間通訊局等9個局,通過“盟總”的指令或備忘錄,指揮日本政府。11日,“盟總”下令逮捕東條英機等39名首批戰犯,造成風聲鶴唳的高度壓強,日本統治集團在接連出臺的下馬威面前,惶惶不可終日,被迫選擇就范。

9月15日,盟軍總司令部遷入日比谷公園附近的第一人壽保險公司辦公大樓,麥克阿瑟可以在這里居高臨下地俯視距此不遠的皇居和住在那里的天皇裕仁,美國憲兵隊對皇宮提供掌控性保護。東久邇宮內閣竭力維護天皇的權威,試圖以攻為守,變被動為主動,關注在國家根本大法憲法上維護天皇至高無上的地位。18日,法制局第一部長入江俊郎提出題為《終戰與憲法》的報告,在順應盟國《波茨坦公告》要求的名義下,考慮主動消除或修改《帝國憲法》有關軍事制度的條款,以確保“天皇大權”的原則不受觸動。為此,法制局召開了數次部長級會議,將《帝國憲法》的條款與《波茨坦公告》的要求對照起來,逐條展開討論,提出修改意見。

“盟總”接連采取行動,矮化天皇的形象。22日,美國公布了早已下發給麥克阿瑟的《投降后初期對日方針》,強調美國占領日本的終極目標是“保證日本不再成為美國的威脅,不再成為世界安全與和平的威脅”,“支持聯合國憲章的理想與原則中所顯示的美國的目標”;強調美國“歡迎在對日戰爭中發揮了領導作用的其他各國軍隊參加占領”,但“美國之政策應居于支配地位”。在說明“盟總”與日本政府的關系時,強調“日皇和日本政府的權力,須受盟軍最高統帥之支配”。歷史學研究會編《日本史史料》5,現代卷,第151~152頁。美國的對日方針在突出美國國家目標和占領地位的同時,將天皇的權限置于盟軍最高統帥麥克阿瑟的指揮之下,使其矮化到幾成傀儡的地步。27日,麥克阿瑟在“盟總”會見裕仁,表示他樂意聽取最了解日本狀況的裕仁的建議。這番言談與9月3日麥克阿瑟在受降儀式的致辭中談論和平、寬容、信任、理解一樣,再次令裕仁感到寬慰,但在各大報刊發表的會見照片上,矮小的裕仁畢恭畢敬,人高馬大的麥克阿瑟躊躇滿志。影像上的強烈對比,展示了裕仁的俯首帖耳甘為“盟總”驅使的低姿態。

隨著美軍完成部署和戰后改革的開展,制憲問題提上日程,如何處置天皇和天皇制的問題日益迫切。10月4日,麥克阿瑟召見副總理國務大臣近衛文麿,首次正式提出制憲要求。麥克阿瑟責成近衛主持修改《帝國憲法》,指示修憲時須注入自由主義要素,為此必須擴大選舉權,承認婦女參政權和工人的權利。憲法調查會小委員會:《日本國憲法制定的由來》,時事通信社,1961,第105~106頁。在“盟總”提交給東久邇宮內閣的《備忘錄》中,要求開展天皇存留與否的自由討論、釋放政治犯、取消特高思想警察、廢除戰時的統制法規,實施涉及政治、宗教、思想的自由化。面對“盟總”提出自由討論天皇存否的要求,以“國體護持”自命的東久邇宮內閣表示無法接受自由討論天皇存否的要求,5日宣布總辭職,以撂挑子的方式予以軟對抗。9日,“盟總”挑選戰前推行“協調外交”的幣原喜重郎組閣,吉田茂出任外相。日美圍繞天皇和天皇制的博弈進入新階段。

10月11日,麥克阿瑟向前來“盟總”拜會的新首相幣原提出憲法自由化和婦女解放、獎勵組建工會、教育民主化、撤銷秘密審訊的司法制度、經濟機構民主化等保障人權的五大改革指令。歷史學研究會編《日本史史料》5,現代卷,第157頁。16日,美國國務院指示“盟總”顧問阿奇遜向日方提出制憲意見,包括通過選舉建立日本新政府、保留或取消天皇制、軍隊主管大臣文官化、取消帷幄上奏權等。

此時,蘇聯、中國、荷蘭、澳大利亞、新西蘭、菲律賓等盟國要求廢除天皇制的輿論壓力日漸增強,把天皇作為戰犯而嚴加追究其戰爭責任的呼聲響亮,對美日雙方均形成壓力。25日,幣原內閣設置以國務大臣松本蒸治為委員長的憲法問題調查委員會,開始磨磨蹭蹭的調研工作,以應對盟國的壓力。26日,單獨占領日本的美國作出了表態。經遠東小委員會修訂的國務院和陸海軍部協調委員會第55/6號報告,建議對天皇的處置方針是:(1)“將天皇作為戰犯處理,顯然不能脫離我們的整個目的”,對天皇應免于追究戰爭責任。(2)“協助日本人自己建立對國民充分承擔責任的民主代議制”。(3)“由日本人自己廢黜天皇制,否則就保留天皇制,并必須以與助長建立民主政府的目的保持一致為底線,對天皇制進行根本性的變革”。(4)“確立我國政府對天皇制一致的內部政策”。坂本義和、哈德編《日本占領研究》,第61頁。由于各種因素的綜合作用,處置天皇和天皇制的政策基本精神,逐漸落實為:在戰爭結束之前,以模糊的承諾保留天皇和天皇制,從而加快結束戰爭;在戰爭結束后,繼續保留并利用天皇和天皇制,但必須將其置于盟軍最高司令官的支配之下,為推行符合美國利益的改革服務。應該說,無論是保留還是廢黜天皇和天皇制,都以維護美國在東北亞和日本的利益為中心。正因為如此,保留派和廢黜派最終在美國的國家利益上,找到共同語言,對天皇和天皇制的最終政策,至此塵埃落定。

幣原內閣并不打算輕易“進行根本性的變革”,大幅度修改天皇制。12月8日,接替被控戰俘而自殺的近衛,負責修改憲法工作的松本蒸治在眾議院預算委員會上,提出“改憲4原則”,包括天皇總攬統治權不變、擴大議會議決權、國務大臣對議會負責和保障人民的權利自由。憲法調查會小委員會:《日本國憲法制定的由來》,第168~170頁。這些原則的核心是堅持《帝國憲法》所規定的“天皇總攬統治權”的天皇主權原則,附加以擴大議會權限和人民自由權利等裝飾物。21日,作為日本三大報刊之一的《每日新聞》刊登了《憲法改正草案要綱》,并加以評論說,此一要綱“根本性的缺陷是保留了天皇總攬統治權的條款,應當予以廢除”。憲法調查會小委員會:《日本國憲法制定的由來》,第172頁。

修改憲法,是美國在日本實行民主化和非軍國主義化改革的重要舉措,直接涉及天皇及天皇制的存廢問題。否認天皇的神格,則是修改憲法的基本前提。1946年1月1日,按照麥克阿瑟的授意,日本各大報刊登載了天皇裕仁自我否定神格的詔書《人間宣言》,這個宣言由首相幣原喜重郎代筆。宣言首先引述了1868年4月明治天皇睦仁宣示的維新綱領《五條誓文》,強調“朕欲自此重新開啟國運,則須遵循誓文之宗旨,去除舊來的陋習,長大民意,官民貫徹和平主義,架構富于教養的文化,以圖提高民生,建設新日本”。為此,裕仁強調“聯結朕與爾等國民之間的紐帶,是依據相互信任和敬愛,并非基于神話和傳說,也非基于視天皇為現人神、且以為日本國民乃優越于其他民族的民族,并進而擁有支配世界命運的虛構觀念”。繼而提出“我國民克服當前的困苦,為了振興產業及文運而勇往直前”,“為增加人類的幸福而做出極大貢獻”的“大業”,號召“一年之計在于春,朕欲同朕所信任的國民一心一意、自奮自勵,庶幾以成就此大業”。歷史學研究會編《日本史史料》5,現代卷,第162、163頁。麥克阿瑟也在當天發表談話,對天皇發表《人間宣言》,表示滿意和贊賞。雙方的配合,可謂默契。以天皇的名義自我否定神格,為破除天皇專權的《帝國憲法》掃除了障礙。

與此同時,松本主導的憲法問題調查委員會并未停止消極抵抗。26日,委員會初步形成改憲要綱,表現了日本政府難以割舍的皇權崇拜和“帝國情結”。要綱對《帝國憲法》共進行了35處修改,但均限制在松本“改憲四原則”的框架內。“帝國”“帝國議會”“樞密院”“臣民”等稱謂不變,依然是《帝國憲法》的舊框架。其中,(1)有關天皇的內容多達7處,但天皇的統治地位未受損傷:《帝國憲法》第3條的“天皇神圣不可侵犯”,代之以“天皇乃至尊不可侵犯”;仍擁有經帝國議會常設委員咨詢而發布緊急敕令權、依法確定軍隊編制和常備兵員額度權、宣戰或媾和權、經帝國議會協贊的預算和條約批準權、榮典授予權等。(2)臣民服兵役的義務改為負擔“役務”、擁有不妨礙安寧秩序的信教自由、不得違法侵害臣民的自由及權利。(3)貴族院改稱參議院,議員來自選舉或敕任,不能推翻由三分之二眾議院議員通過的法律案,國務大臣輔弼天皇、所有國政對帝國議會負責,行政案件的司法權屬于法院等。《憲法修改要綱》,http://www.ndl.go.jp/constitution/shiryo/03/059shoshi.html。顯然,這是一個頑固堅持“國體護持”立場的《帝國憲法》的戰后版。29日,幣原內閣開始審議討論松本委員會所提交的各改正草案。

2月1日,《每日新聞》將憲法問題調查委員會的改憲要綱曝光,抨擊幣原內閣改憲的保守性。這篇報道引起“盟總”民政局長惠特尼準將的關注,在同下屬討論后,報告了麥克阿瑟。為確保日本的非軍國主義化民主改革按照美國預設的軌道發展,實現美國的目標,防止蘇英等盟國的掣肘和日本國內各種憲法草案紛紛出臺的干擾,3日,麥克阿瑟向惠特尼提出“修憲3原則”,即(1)“天皇為國家之首部,皇位世襲,天皇執行職務及行使權能須受憲法的制約,并從屬于憲法規定的國民基本意志”;(2)“廢止國家權力發動的戰爭,日本作為解決紛爭的手段以及維護自身安全的手段,在放棄戰爭”,“不保有陸海空軍,不給日本任何武力的交戰權”;(3)“廢除一切封建制度”,除皇族之外,所有貴族特權僅限于一代。歷史學研究會編《日本史史料》5,現代卷,第176頁。

4日,惠特尼召集民政局全體會議,要求貫徹麥克阿瑟的“修憲3原則”,盡快完成《日本國憲法》的起草。8日,日本政府將經由松本初擬,再由憲法問題調查委員會委員宮澤俊義修改,最后由松本潤色的《憲法修改要綱》呈送“盟總”民政局。13日,對此已做足表面文章,對《帝國憲法》換湯不換藥的改憲要綱,“盟總”表態拒絕。同時,將惠特尼起草班子用6天時間完成的憲法草案送交幣原內閣。22日,幣原內閣決議接受“盟總”的主權在民、天皇象征、放棄戰爭的改憲原則。3月2日,幣原內閣循此原則,制定了憲法草案。4日,向“盟總”提出。5日,經雙方審議通過。6日,予以公布。4月22日,幣原內閣總辭職。

經過戰后首次大選后為期一個月的“政權空白期”,5月22日,自由黨總裁吉田茂組閣。經吉田內閣之手,改憲進程畫上了句號。7月2日,遠東委員會一致通過《日本國憲法》的制憲原則。10月7日,國會通過《日本國憲法》。11月3日,予以正式公布。在新憲法正文起首處設“天皇”一章,規定天皇的法律地位,第一條(天皇的地位·國民主權)規定:“天皇是日本國的象征,是日本國民整體的象征,其地位以主權所在的全體日本國民的意志為依據”;第二條規定“皇位世襲,根據國會議決的皇室典范的規定繼承之”;第三條規定“天皇有關國事的一切行為,必須有內閣的建議和承認,由內閣負其責任”;第四條規定“天皇只能行使本憲法所規定的有關國事行為,并無關于國政的權能;天皇可根據法律規定,對其國事行為進行委任”。蔣立峰、高洪:《日本政府與政治》附錄2,揚智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2,第350頁。新憲法保留了天皇和天皇制,規定天皇為日本國和國民統一的象征,取消了《帝國憲法》賦予天皇的集權地位。新憲法宣布國民主權立憲精神,確立三權分立原則。1947年5月3日,新憲法正式生效。從此,日本進入象征式天皇制框架之下,議會民主相對完整的新時期。

結論

綜上所述,美國務實地處理天皇和天皇制,日本政府予以配合的博弈過程可作以下歸納。

第一,美國是決定太平洋戰爭結局和戰后日本國家走向,包括天皇和天皇制的最大制約要素。為適時結束戰爭,并將天皇變成推行符合美國國家利益改革的工具,美國決策集團最終決定加以保留天皇和天皇制,使得美軍以勝利者的姿態單獨占領了日本,穩定統治秩序和為戰后美日關系重新定位,短期效應顯著。從長期效應來看,保留天皇和天皇制,特別是在美國主導下,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免于追究天皇的戰爭責任,又為帝國舊班底的沉渣泛起,日本右翼勢力抬頭、否認侵略的歷史,提供了精神寄托和為“大日本帝國”翻案的最大理由。自20世紀80年代發生日本文部省篡改歷史的教科書事件以來,右翼的鼓噪和首相參拜靖國神社,給中國、韓國、朝鮮以及東南亞國家與日本理順國家關系,制造了難以跨越的外交難題。日本與周邊國家的政治糾紛和感情對立,顯然有利于美國在東北亞發揮均衡作用,展現其存在的價值和影響力。

第二,在修改憲法的過程中,日本政府,特別是東久邇宮內閣以“國體護持”為己任,為此率先采取主動修改憲法的行動,幣原內閣表面上順從“盟總”修憲的指令、暗中“自主”地制定新瓶裝舊酒的松本改憲方案,吉田茂內閣最后完成公布《日本國憲法》的程序。總的看來,戰后初期的歷屆日本政府采取了全面迎合超級大國美國的姿態,背靠世界頭號強國,謀取國家的長遠利益。顯示了自1902年簽訂《日英同盟條約》,走上背靠世界最強國,乘勢武力崛起對外方針的深遠影響。甲午戰爭以來登上世界外交舞臺的日本,積累了大國外交經驗,善于在逆境中休養生息,變被動為主動,暗中積累東山再起的反彈力。換言之,如果沒有日本政府亦步亦趨的配合,戰后民主改革,包括天皇制的調整都是難以在短時期內奏效的。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日本政府參與了《日本國憲法》的制定過程,并非如日本右翼所攻擊的完全是美國人強加。與此同時,由美中蘇英法荷等12個盟國組成的遠東委員會,一致通過制憲三原則,也對制定新憲法發揮了積極的作用。因此,對《日本國憲法》,其中包括放棄戰爭的第九條具有予以評議的權利和義務。

第三,從更長遠的眼光看問題,美國基于維護自身利益的需求,將天皇置于投降程序之外,按照華盛頓的意圖,遠東軍事法庭也免于追究天皇的戰爭責任,在無形中為否認侵略論調的泛濫埋下了伏線。20世紀60年代經濟高速發展期間,“大東亞戰爭肯定論”應運而生,為“大日本帝國”鳴冤叫屈。80年代“戰后政治總決算”的論調甚囂塵上,否定遠東軍事法庭清算日本軍國主義的正義性,并為90年代“自由主義史觀”的泛濫鋪路搭橋。在抨擊“自虐史觀”、“東京國際審判史觀”或“共產國際史觀”的幌子下,右翼歷史學者否定了美國參加對日戰爭的正當性,乃至美國主導戰后非軍國主義化、民主化改革的必要性。最終,將使美國通過太平洋戰爭進入東北亞置于令人懷疑的尷尬境地。因此,從目前看,中國、韓國、朝鮮等東北亞被侵略國家與日本政府關于歷史認識的爭論,固然是難以達成共識的難題,但這決不意味著爭論與美國無關。任由日本右翼勢力和軍事力量的膨脹恐非美國之福,亦非美日關系與東亞和平之福。


(作者簡介:宋成有,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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