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翟露

01

每次夢見你都是陰雨天。我不知道這究竟有什么寓意。我看著窗外陰沉無比的天空，腦海里全都是你的影子，恍惚之間，烏云好像也變成了你，在我頭頂上飄來飄去——其實烏云并沒有動，是我自己眼花了而已。翻開最近一條與你聯系的短信，你說你在海南，過得很好。日期是去年的四月二十一號。好像只是一眨眼的瞬間，卻已經過去了這么久。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每當我快要把你忘記的時候，你的身影就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我的夢里。這似乎已經成了一種不斷循環的自然規律。

我起身下床，穿上外套走出家門來到街上，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去哪兒，于是就隨便走了走，一不留神又走到了那個和你重逢無數次的車站。這么多年過去，車站始終沒有變化，但站臺旁等車的人卻更換了一撥又一撥。我在原地佇立許久，一股冷風悄然刮過，風沙迷住了我的眼睛。我索性閉上了眼，聆聽北風呼嘯的聲音，心里卻五味雜陳。我想，這應該是我最后一次回憶你了。其實我早就習慣了一個人的日子，我已經不會再為你天天擔憂，不會再為你夜不能寐，不會在聽見你的消息時僵住身體，不會在喝多后念的想的全是你。其實我早有預感，你生來就不屬于我。我們終究只是兩條平行線，永遠不會交錯。

想這些的時候，公交車就來了，仍然是那輛103路。我上了車，投了硬幣，找個位置坐了下來。我記得，以前的你總喜歡選擇一個安逸的周末，在起始站坐上公交車，然后昏昏睡去。最后被司機叫醒，在終點站下車。好像一場夢過去，自己便穿梭了整座城市。是的，我都知道，這些都是你曾在日記里寫的。那時的你曾受過傷、流過淚，很脆弱，于是你把內心深處全部的傷感與孤獨轉化為筆下的文字，再發表到博客里。我一字一句地認真讀完了。雖然艱澀難懂，雖然無法理解你當時的心情，但我還是一一轉發。我只是想，這樣能和你的心更近一些而已。

我坐在公車上，忽然來了睡意。我想，那就順其自然，讓自己睡去吧，為自己創造一個夢境，就讓我最后一次夢見你吧。我只是希望，這場夢醒后，關于你的一切，我再也不會提及。

02

我的家鄉常年刮著北風，一年里有小半年在飄雪，小半年在下雨，而剩下的半年則是在等待北風把雨雪吹來的路上。我從小就習慣了嚴寒的氣候，習慣站在冰天雪地里看白茫茫的雪景，而你和我不同，你說你出生在南方，小橋流水人家，氣候溫和濕潤，你卻總也不滿意，你說自己不喜歡南方的委婉柔和，更眷戀北方的刺骨凜冽，于是你只身一人千里迢迢來到北方上學，把家鄉的一切都拋在腦后。你當時問我這樣做是否太過殘酷任性，我只是對你微笑著沉默無言。那時候是十一月份，天空初飄落雪，碎雪緩緩地落在你的肩頭，被我輕輕拭去，那時候我覺得，你做任何事都是對的。我的笑容就是對你全部的包容和理解。

你說你討厭南方，討厭那里的黏稠細膩，更傾慕北方的冷酷灑脫，但我一直覺得，你還是保留了很多南方女子的習慣的。你喜歡研究古詩詞，而我卻對此一竅不通。你常常對我說起你兒時的往事，我卻全然不了解。但你喜歡沉默不語，這一點倒是和我相似。我們時常坐在一起默然相對，一個字也吐露不出來，但卻沒有絲毫尷尬，因為心底早已把所有溫婉動人的情話說了一遍。你眼神里流露出的全是朦朧隱約的深情，時至今日，我回想起你時，那深情的目光仍然是我最難忘的記憶。你偶爾也有興起感慨的時候，拉住我的手問我城市的風最終會吹到哪里。我說可能會繼續向南吹，你卻說不是這樣的，風并沒有走，它一直待在這座城市里。

這座城市太過聒噪，太多煩累，浮躁的女子接觸得多了，腦海里也就只剩下了虛浮的紛紛擾擾。于是我更想與你獨處。我以為，只要我們坐在一起，什么都不說，這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但你說這些還不夠，我們還要繼續向北走，走到盡頭為止。你說為什么天地之間要分南北，好像把世界劈成了兩半，把所有戀人也都生生拆開。我握著你的手說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而你卻笑著說任何話不要講得太絕對。后來我才醒悟，原來我們終究還是不同的——你期盼著更遠的遠方，而我只想停留在原地，過平靜安逸的生活。

03

夜深了，我剛回到家，還沒吃晚飯，太累了也就不想動了。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想喝點水，拎起暖瓶才發現水早就喝完了，于是就給自己熱了一袋奶。把奶倒進杯子里，放進微波爐，點開微波爐按鈕設定時間兩分鐘。我記得以前你是不喝純牛奶的，因為沒有味道。你最喜歡喝的是酸奶或是咖啡，有時也喝茶。你喜歡搞怪，會在茶里放冰糖，也會在咖啡里添醋。我當時還指責過你怎么亂加東西，這樣是不會好喝的，但你卻笑我死板。你始終保持著不拘一格的個性，既活潑又任性，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我拿出熱好的牛奶，有些微微燙手。我再次坐在沙發前，打開了電腦，隨便點開了一場今天的NBA比賽。我們曾一起看過很多場NBA，你喜歡的是火箭隊，最愛麥蒂；我喜歡湖人隊，最愛科比。我們曾為兩人究竟誰強誰弱爭論不休，也曾為了一場重要比賽，凌晨四點就起床打開電腦守候著。但自從你離開后，我已經很久沒有看NBA了。我知道看球賽只是一種習慣，一種和你在一起時的習慣，你不在，這種習慣也逐漸被我遺忘掉了。我點開的比賽是火箭對公牛，我還記得你最討厭的就是公牛隊，只是因為這支球隊有過喬丹。你不喜歡喬丹，你說喬丹太遙不可及，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我不懂這究竟是什么邏輯，不過也符合你的性格。我認真地看比賽，每進一個球就喝一小口牛奶。等到了下半場牛奶便喝完了。我就按下暫停鍵又去熱了一杯。比賽結束，火箭隊贏了8分。我想這個消息如果你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不過這也只是我的臆想罷了。

我感覺很累，于是關上電腦，拉上窗簾躺在床上，想安穩地睡一覺，卻又夢見了你。夢里的你也在看比賽，看的也是這一場，你一如既往地為火箭隊吶喊助威。很奇怪，最近你在我的夢里一直很活躍。有時很吵鬧有時也很安靜，總讓我感覺你就在我的附近，像和我玩捉迷藏一樣，在某個街角或是車里偷看我，好像隨時都會出現嚇我一跳——你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無論夢境還是現實，我總覺得在路口的下一個轉角，遇見的人就是你。

我睡得太久，醒來時已經是中午了。拉開窗簾，一束霞光刺入我的眼睛。今天很溫暖，沒有風，沒有雨，也沒有雪，湛湛藍天，萬里無云。好久沒遇見這樣的天氣了，于是我決定出門走走。在思考了很久之后，我決定去A城，那座陪同你一起去過的城市。

不過很快，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想，你總是個閑不住的人，而我本是閑散之人，不愿到處奔波，但是也不愿看到你那張苦悶憂愁的臉，所以與你約定，我們每個季節就出門旅游一次。一年春夏秋冬，我們要逛夠四座城市。A城則是那一年我們去的第一座城市。那里風景宜人，雖然也很冷，但是環境要比家鄉好很多。我們沒有帶行李，兩個人幾乎什么也沒拿，只是手牽手走在狹窄的街上，街兩旁販賣著琳瑯滿目的小商品，你東張西望，像個孩子一樣。你說想買這個，想買那個，但是到了最后你卻什么也沒要。我們空著手回來，想來這也是一種遺憾。我當時還在心里念叨，下一次再來A城，一定要多買些紀念品。我站在車站外，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茫然失措。我總感覺你會從車站里走出來，然后對我說一句：“我回來了，給你帶了禮物。”

我悵然若失地望著眼前的人群。很多人都拎著行李箱行色匆匆地從我身旁走過，把我襯托得像個漫無目的的閑人。時間過了很久，我意識到我該回家了，去A城的計劃也無疾而終。是的，你看，我就是這樣的人，沒有了你，做什么都沒動力，包括我們曾熱愛的旅行。沒有你的旅行，還有什么意義呢？

04

我這個人缺點很多，膽小就算一個。人生很多事都讓我覺得可怕，最讓我受不了的就是分離。無論是旅店還是車站，無論是一個擁抱抑或是揮別的手臂，都會讓我覺得異常難過。所以，你還是理解我體恤我的，你與我不告而別，倒也免去了離別時我那張憂傷的臉。很多天以后，你才發短信給我，說你已經走了，說我不用來找你，說以后你會過得很好，說我們不合適，還說了一些其他的什么，我記不清了。你阻止了我看你踏上火車時的場景，省去了一聲再見，留下的卻是無盡的想念。

你看，欠你的那場告別，如今還是到來了。我對著偌大的火車站，對著這熙熙攘攘的人海，對著面前每一個經過的陌生人，說了一聲再見。我希望這聲再見能隨風飄到你耳朵里，就當是我對你的告別了。以后我們能不能相見？我覺得還是會和你碰見幾次的，畢竟我們也曾是同學，或許會在未來的某個同學聚會上偶遇。但那時我們又能說點什么呢？

也許會說句“你好”，也許只是像過去一樣沉默無言。

05

春天一到，公園里就擠滿了小孩和老人。有的孩子在跑動玩耍，有的孩子在放風箏，而老人們則坐在涼亭里打牌閑談。我也像個老頭子一樣，坐在樹蔭底下，安安靜靜地待了一下午。什么也不思考，什么也不憂愁，只是呆呆地坐在石凳上看悠遠的風景。我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坐在公園里，你肯定也沒忘。這屬于往事的范疇，原因簡單得無須猜測。這是我們去車站的必經地點。我們第一次遇見就是在這兒。

大一開學當天，我們兩人一起從公園入口進來，又一起從公園出口出去。一起走到公園外的車站等103路公交車，再一起上車。我上前與你交談，當時公交車上只有我們兩人。隨口一問，我們居然是同一個專業的同學，現在正好都在趕往學校的路上。你詫異不已，向我介紹你自己。你說你來自南方……最后很自然地，我們互相交換了聯系方式。而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之間也充滿了巧合，你我常常能在校園相遇。有時在操場，有時在食堂，有時在圖書館里，有時也會在湖邊。我們雖然不在一個班，但卻遇見了太多次，有時我都難以置信，好像你隨時都會在我身邊出現一樣。

那天傍晚，你主動給我打了電話，邀我去KTV唱歌。我到達地點，發現屋子里坐滿了我不認識的人。你熱情地招呼我坐下，給我一一介紹新朋友。這是A君，這是B君，那是C君……但我依舊覺得你最親切。那一晚我并沒有唱歌，而你卻一首接著一首地唱。唱起一首苦情歌的時候，你不自覺地落淚，場面有些煽情，一些朋友來安慰你，你擦擦淚水又很快露出了笑容。晚上聚會散場，我送你回家。我們走在無人的小路上，暖黃的街燈渲染了整條長街，我問：“你冷嗎？”你說：“有點。”于是我抓緊了你的手。隨后我們拐進了公園，來到了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說：“我會一直記得這里的。”你卻笑笑說：“任何話別說得那么絕對。”把你送回家后，我通宵地失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而現在想想，其實我從那時候就開始想念你了。這份想念太苦澀、太長久，久到不公平，我覺得自己委屈。我不懂愛情里的那些小伎倆小心機，我曾經以為愛一個人，只要專心對她好就足夠了，現在才發現，原來我從一開始就陷入了被動的局面。如果所有的事情只有開頭沒有結局該有多好，雖然仍有不舍但也不至于心如刀割。你走時給我發的第一條短信，我還沒有刪。你說你已經在北方待膩了，現在要回南方看看。其實我當時就想立刻動身去找你，卻不知道你在何地。我只為你哭過一次，說起來也是因為我懦弱。我收到你短信之后，就立馬動身去了火車站。你知道嗎？我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幾乎什么也沒想，直到我風風火火地來到車站，才想到你并沒有對我提及你的目的地。就這樣，最后我還是沒能留住你。

其實我后來是有想過的，我們也許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只想要寧靜的生活，而你卻是閑不住的鳥兒，喜歡到處奔波。所以我還是沒有給你打電話，也不會再去詢問你的近況。我雖然膽小，雖然懦弱，但還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你走不久，我還以為我會恨透了你，這么多年的感情，都因為你的離去才不告而終。但后來我發現，我對你實在是恨不起來。無論怎樣，我都無法去恨你，縱然你殺了人放了火，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壞蛋，我還是無法去恨你。我知道這樣說有點矯情了，但事實就是如此。你始終都是一個率性直爽的人，像脫了韁的野馬。你有你的遠方要去尋找，那你就去吧。和你在一起，這么多年，仔細想想遺憾的事倒也有不少，那就留我自己去完成吧。你在南方也不必擔心我，我一個人，也能生活得很好。

06

你走之后，我常常一個人坐在窗邊發呆。其實也沒有在想你，而是想很多遠去的往事。有時也會出去找幾個朋友喝酒聊天，不過喝得多了也沒什么可聊的了。想想這些年，我也沒能交到幾個知心朋友。平時的我沉默寡言，和我說話最多的人也就只有你了。而現在你走了，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很多東西，包括一些臺詞和語言。不過我知道，我總有一天都會習慣的。

仔細算算，這已經是我認識你的第六個年頭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你第一次給我來了電話。你問我最近好嗎，我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千言萬語，好像都擁堵在了心里。我慢慢地說：“我挺好的，你怎么樣？”你說你也挺好的。你聽我沒有吭聲，于是繼續說了下去。你一路向南走，走過了武漢、長沙，又走過了廣州，現在停留在深圳，你在那座城市又認識了很多朋友，現在很好。你說你還想繼續向南，想去看看大海，也想嘗試一下蹦極和潛水。我聽得快要哭出來了。我壓抑著哽咽問你：“那你還回來嗎？”你說，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就是不會回來了。不過，也無所謂，真的無所謂，能聽一聽你的聲音，那就很好了。我騙你說，我有了新的對象，你卻說你也是，剛開始是不敢告訴我。我當時一下子就釋懷了，我說你要照顧好自己，早點結婚成家——后來我真的很后悔為什么要說這句話。你說你會的，說讓我保重，后會有期，電話也就那么掛斷了。

結婚成家。一想到與我結婚成家的那個人不是你，我就又難過了起來。讓我保重，沒有你，我怎么會保重。但我依舊一遍又一遍在心底對自己重復，無所謂的，你走了也好，反正都是你自己選擇的路。我無非是再也不能想念你了而已。無所謂的。

07

最后我是被司機師傅叫醒的。他說，終點站到了。

這場夢做得太久，醒來的時候我頭昏腦漲的。103路公交車的終點站在臨近郊區的地方，我下了車，看看眼前的曠野，感覺已經把你走過的路又走了一遍。我想，我總算是把你忘得差不多了。你在我心里住了這么久，也該搬走了。六年多的時間，也該畫上一個句號了。

倘若不再想起你，我就能生活得更自在一些；倘若不再想起你，我的心可能會輕松許多。真希望這個夏天能夠長一些，再長一些，長到把冬天覆蓋，長到把你的消息全部掩埋。直到凜冽的北風不再吹起，我也就不會再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