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百態。

眾生皆苦。

衛流瞳決定推一把。

他靠近抱頭痛哭的男人，湊到他的耳邊，輕輕道：“沒有糧食吃，會餓死的。”

哪怕周圍充斥著蝗蟲群嘈雜的干擾聲，這句低語還是傳入了男人的耳朵里。

他瞬間停止了哭嚎。

是啊，人無食，就會死。

多簡單的道理？

他怎么可能不懂？

他只是不愿懂，不想懂，所以哭的撕心裂肺，逃避現實。

可古道熱腸的衛流瞳，直接幫他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

捅破了紙還不行，他還打算把整個窗戶拆了。

“有糧食吃，才能活著。”

“那么，誰有糧食？”

男人靜滯了幾秒，緩緩從地上爬起。

延續了三十多年的人性，那些溫順，善良，老實，淳樸，在此時的他身上，統統成了過往云煙。

因為保留著這些，他就活不下去。

他現在，只是乞活的野獸。

他走入路旁泥燒的房子，推開老舊不堪的木門，隨手拍死啃食門板的蝗蟲，丟進嘴里，慢慢嚼著。

與別人單純的發泄行徑不同，他是為了補充體力，因為不久之后他要拼命，為他的父母妻兒拼命。

將蝗蟲嚼成碎渣，一口吞下去，抄起門邊銹跡斑斕的鋤頭。

鋤頭是男人的爺爺那輩傳下來的，修修補補用了快百年，過去漫長的歲月里，它都在泥土里卑微掙扎，可現在不同了，它被舉得高高的，因為它要被用來開辟另一條通向活命的路。

誰要是敢擋在面前，

就砸碎誰的腦袋。

男人走出了屋子。

走到了路中央。

衛流瞳眼中的笑意一閃而逝，指著男人，將目光投向其他人，吼道：“他沒飯吃了，可他想活！”

洪鐘大呂般的怒吼瞬間化作滔天巨浪，向著四周蔓延開來，淋醒了每一個逃避現實的人。

“你們呢，想不想活！？”

男人第一個做出了回答，高舉鋤頭，仿佛要把太陽刨下來：“活！”

見到這一幕，第二只乞活的野獸也誕生了：“活！”

“活！活！活……”

很快，孤獸變為了獸群。

就像寬廣的大河分散成無數條支流，獸群四散奔離，奔向田野或家中，去尋覓他們的爪牙。

以鋤為爪，以鐮為牙。

不久以后，他們又會重新匯聚在一起，化作勢不可擋的洶涌洪流，將名為董劉宋孔陳的五塊礁石徹底沖爛撕碎，直到抹去最后一絲痕跡。

首當其沖的，一定會是太守府邸。

衛流瞳沖著自家姐姐笑道：“走吧，現在我們可以去見見這個……呃......玄徒孫了。”

......

午時。

蒼穹之上，烈陽高懸。

這是白天日頭最烈，也是人的影子最短的時刻。

短的就像這太守府邸內每個人心中的希望。

“快快快，把我那屋的物件也都搬過來！”管家手忙腳亂地招呼著。

兩個護衛應令而去，數十秒后，扛回了一個屏風和一條幾案——能用的就這兩樣，至于其他的，床是固定在房間里的，挪不動，草席沒卵用。

將它們堆放在門口，管家還沒來得及放心，就聽到大門外的撞擊聲變得更加爆裂，整個框架都在搖晃，時不時還有灰塵掉落。

管家不禁苦笑，要不是遭遇這種狀況，還真發現不了偷工減料。

說來諷刺，用不上的時候，偷工減料也無所謂，真到用上了，加工加料也改變不了結局。

“你們在干什么！”

在后院抄好竹簡的董仲舒揉著手腕、剛剛踏出屋子，就被前門的動靜吸引了，快步走來，發現了管家安排的荒唐事，頓時怒發沖冠。

“把這兒給我清開！”他怒道。

“家主，不能啊，”管家苦笑，“田里鬧災了，蝗災，饑民們吃不上飯，都要撲進來......”

“......吃不上飯，就開倉賑糧，擋著又算怎么回事！”董仲舒先是臉色一滯，隨即又道。

只憑讀書人的正氣，還是化解不了天災么，他心中暗嘆。

可管家的答復，卻像是在他的后腦勺上狠砸了一撬棍。

“家主，倉內無糧。”

“......你說甚？”

管家深深吸了一口氣。

“老仆說，倉內無糧。”

董仲舒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極其難看，就像抓唐僧的妖怪聽見洞府外來了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整個人都不好了。

“怎，怎么可能沒糧......”

管家突然跪倒在地，不停磕頭。

他不僅要負責太守的生活私事，還要管轄許多公事，就比如看管糧倉。

前兩年風不調雨不順，糧食減產，很多農人饑一頓飽一頓，干脆連田帶人一起賣給了四姓大族，以此換取生活保障，可這樣一來，官府收上來的稅糧便銳減大半。

到了今年年初，先是處理了一批基本無法食用的存糧，緊接著又是一連數月的大旱，根本看不到緩解的希望。

正如那劉家家主所言，誰知道這旱災會持續多久？

府邸中的護衛，仆人，還有管家自己，誰又在府外沒幾個親朋好友？

要是倉中之糧夠所有人吃到來年豐收也就算了，可既然府內之人都清楚遠遠不夠，那就必須要做些長遠打算了。

于是，在所有人都知曉、只有董仲舒本人不知曉的情況下，倒糧行動開始了。

而有些惡，一旦開始，就不可能輕易結束。

拿夠了一年吃的糧食，就會想到第二年如何。

拿夠了親戚和朋友吃的糧食，可親戚的親戚還有親戚，朋友的朋友還有朋友。

就是所有人都考慮周全了，那還有自己呢？

董仲舒是個庸官，卻是個清廉的庸官，連帶著府中下人也撈不著油水，管家都穿著粗麻布的衣服，身體各處都磨出了繭子。

要是一輩子都困在府中，其實也無所謂。

可董仲舒并沒有限制仆人的人身自由，時常可以出府走走。

儒城雖大，常去的街道，卻只有那么幾條。

所以不可避免的，會碰到那四姓大族府中的仆人。

人啊，不怕別的，就怕比較。

自己穿著粗布麻衣，卻瞧見別人穿著綾羅綢緞，天長日久，誰受得了？

就像肝個明日方舟或者陰陽師，本來看著自己擁有的幾個六星干員或者SSR還挺樂呵的，卻在上論壇查攻略時無意中瞅見了歐皇曬卡的帖子，立刻心態爆炸。

一個道理。

以前是苦于沒有機會，可現在有了啊。

偷了官倉里的糧食，太守知道一定會震怒，可既然震怒已經不可避免，那就算怒火旺些......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他總不能把所有人都殺了。

就算真要如此，又有誰來動手？

想明白這個道理，大家就開始心照不宣地賣糧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