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城市史研究(第36輯)作者名: 張利民本章字數: 8088字更新時間: 2019-01-04 20:13:29
近代中國城市地權 
——以民國前期武昌余家湖官民產業劃分案為中心
內容提要:余家湖是武昌城東北方向的一處湖泊遺留至今的地名。隨著清末民國城市化,以漁業為主的湖逐步淤積,湖地向城郊農業用地及城市建設用地轉變。這一過程恰逢中國社會的近代變革,王朝傳統下的臣民土地業權開始向近代法制下的公民產權轉化;同時,地方權力糾葛復雜。兩者共同作用下,余家湖湖地的權利歸屬成為地方社會的焦點問題。通過對民國前期武昌余家湖官民產業劃分案的個案分析,可以一窺城市地權演變的制度性變革的過程,及其引發的地方社會分化與重組的機制。
關鍵詞:余家湖 城市地權 近代中國 地方社會分化
土地權利,在法制意義上指的是以土地為主要對象的各種財產權利。與經濟生活中的土地產權一體兩面。從社會經濟學的角度考量,基于土地的生產關系,是農業和工業時代生產關系的一種重要表現形式,其體系建構影響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在中國近代化發展的過程中,隨著工商業在城市中的發展,土地權利結構開始由前近代王朝體系下以耕地為主的多重土地所有制,向工商業城市與內陸鄉村二元土地所有制結構變化。對這個演進過程,學界百年來在以土地制度變革、明清以降市鎮發展、近代城市發展等為主題的研究中,已有相當程度的涉及。在城市土地制度的變化及與之有關的地方社會分化方面,也有學者的研究有所涉及。
本文意圖通過對余家湖土地糾紛的個案分析,來說明一種土地財產關系重構的國家行為引發的地方社會群體分化與重組的機制。
一 城市地理變遷與地權演變的方向
余家湖是明清時期靠近武昌城外的一處湖面。嘉靖《湖廣圖經志書》記,明代武昌府江夏縣轄下余家湖河泊所,位于“縣東北五里”。同治《江夏縣志》描述:“境內諸湖為多……嚴西湖、余家湖、竹子湖在東北?!?img alt="(清)王庭楨:《江夏縣志》卷1《大江圖說》,清同治八年(1869)刻本,第10~1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D27F0/11064909003479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5.png?sign=1753486393-sMV812xamvibxAG7deqzop4zgLznBPSK-0-54d44ee920a28843f66f03a96a0c20ed">江夏為武昌首縣,江夏縣與武昌府縣同城。所謂“縣東北五里”,即武昌城東北五里。然而自晚清起,隨著武漢市工業化、城市化的演變,余家湖的地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方志地圖描述的湖面日漸縮小。清代的方志地圖中作為獨立水面的“余家湖”,在民國地圖上被標注在沙湖
靠近武昌城的一角。而1930年代初的政府檔案中,已經出現沙湖沿岸的房產糾紛案件。
可見城市擴展已占據了余家湖相當一部分水面。
在民國文獻中,余家湖淤淺的加劇,主要原因在于粵漢鐵路修建的路基。差不多同時,光緒二十五年(1899)春,為興修粵漢鐵路做準備,湖廣總督張之洞主持修筑了武昌沿江城墻及其南北沿江的堤壩。對于武昌城外湖面廣闊、水道縱橫的地形來說,城墻與堤壩不僅僅有攔截長江洪水、保護耕地的作用,同樣還對城市及其周圍的地理演變有重要作用。就對地形的影響來說,鐵路路基與其有很大的相似性。它們一方面阻止了江水對湖水的補充,原本在枯水季可以進行單季農業生產的水鄉田因此變為常年露出水面的真正耕地,具備了墾殖開發的條件;另一方面由于江水進出的通道受阻,湖區淤積不能得到沖刷,湖中魚群的補充交換也變得困難:湖底抬高和生態環境的變化,直接影響漁業的收獲,依靠漁業及水鄉田為生的湖民利益受損。水鄉田演變形成的耕地與逐漸淤積出的湖底土地可以被用于墾殖與城市建設,而其權利歸屬則成為地方社會矛盾的焦點。
在原本的余家湖面上因為土地形態的演變出現了不同的土地權利,這種與獨占的土地所有權相異的土地收益權,可以借用法制史研究者寺田浩明和岸本美緒提出的概念,稱之為“業權”。其權利的分化,如表1所示。
表1 余家湖土地形態與土地權利狀況

表1中的湖權所表現的是地形變化之前余家湖全湖的土地權利狀況。按照湖區習慣,湖業分為湖面與湖底兩種,湖面權一般指漁業生產及通行的權利,在本文討論的余家湖糾紛中特指漁業生產權,而湖底權指利用湖邊灘涂進行種植的權利,后者在有水時往往用于種植蓮藕等水生作物。這種權利結構隨著湖面的萎縮和湖底的淤淺,日益受到威脅。成陸以后的地權表面上看與其他農業土地的權利沒有差別,有墾荒與佃種的權利。兩者分別對應傳統中國社會二元地權中的“田骨”與“田皮”,都是對土地的業權。但在民初的法律環境中,對土地產權的認定既可以依靠清末編撰的民法典,也可以依據習慣法,而清丈等權利認定的文書在1930年《土地法》公布后,可以之作為依據進行土地登記,取得土地所有權證。在進行土地權利登記之前,類似清末堤防建成后的土地清丈進行過多次,均涉及對契約糧券的查驗,也產生相應的其他土地權利文書。下文所附“劃分余家湖官民產業執行委員會執照”即其中一種。每次清丈都涉及對現有土地占有狀況的重新認定。而土地占有人最終能否獲得土地所有權,既需要法律制度的完善,也需要持有有序合法的土地權利文書。
而淤淺湖面的權利之所以被強調,是因為其為地權轉化中關鍵的一環。從后文的分析中,可以發現在所有權不清晰的條件下,對這種權利的占有具有過渡性質。蓮藕種植的利益是現實性的,卻可以通過土地租賃的方式轉交給專業公司來經營。關鍵在于直接經營權和向經營者收取地租的權利,可以視為漁業權向土地所有權的過渡。地租理論的發展,早已揭示了土地的價值(級差地租或利潤率)在農業、工商業等用地方式上以及區位方面有巨大差異。對超額利潤的追求,是余家湖官民土地劃分中各方行為的出發點。
在土地權利歸屬問題上,起主導作用的是主持修筑堤防和清丈事宜的官方。清末湖廣總督張之洞在武漢地區進行了至少兩處有關自開商埠的規劃,其中就包括余家湖附近武昌沿江地段。雖然不知是否間接受到當時發展中的地租理論的影響,但現實經驗讓他意識到了級差地租的存在,并考慮進行利用。
沿江沿海各租界,當外人開辦之始,經營草創,費亦不貲,其后商務一興,地價驟漲。上海一畝之地且有值至萬金者……武昌東西扼長江上下之沖,南北為鐵路交會之所,商場即辟,商務日繁,地價之昂,可坐而待。
因而官方在新淤土地的產權安排上,沒有考慮那些擁有湖業的漁稅繳納者由湖底權轉移至對“無主之地”的權利請求。其奏折稱:江堤修成,使得武昌城南北兩面“涸復田土甚多”,有官地,有民地,有無主之地。設立武昌清丈局,派員“按地勘丈,詳加考察”。其中,“清岀官地,或仍舊為畜牧之廠,或撥作通商場界址之用,或撥作農務局耕牧之需”;“民地,驗有契據、糧券者,照契管業”;“無主無契”的荒地,則“發給執照,令其繳租墾種”。
其中,“清岀官地,或仍舊為畜牧之廠”即指原本屬于撫標馬廠之官地。余家湖的位置與預定的“通商場界址”相去甚遠,在其附近清出的官地與官荒,除了粵漢鐵路局筑路外,
按張之洞的安排應當是撥作“農務局耕牧之需”。所謂“發給執照”,即“繳租墾種”的執照,以傳統社會的土地關系論,持有者有田皮權而無田骨權;以近代土地制度論,則有永佃權而無所有權。而具備收租的田骨權或擁有所有權的,清末是政府設立的相關機構,民國期間是負責直接管理這片官產的湖北省公產經理處。
然而隨著辛亥以后的政權更迭,官方對土地權利的壟斷受到了挑戰。
二 余家湖土地權利的歸屬判斷
民國前期余家湖的地權糾葛,關鍵在于湖淤地在官或在民的歸屬問題。在土地法規未臻完善的情況下,利用辛亥之后政權更迭所帶來的變革機遇,1914年起一群自稱“湖民”的持契漁戶開始層層上訴,主張基于漁稅繳納的對湖面及湖底的業權,即主張湖業(土地所有權)的公有。訴訟所指向的標的物即屬于公產經理處的湖業。這種主張實際上是要推翻對湖淤地官產性質的判定。而這些湖淤地經過清末的清丈確權,已經分發給佃戶墾殖。墾殖佃戶,在司法文書中的稱呼是官佃。
1917年,湖民張大興等在湖北省長公署敗訴,湖民的主張未能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湖民群體不服判決,于1921年向平政院提起行政訴訟。
平政院認為余家湖為官產的主要依據是“馬廠碑冊”。碑為清代江夏縣懲辦黃運生等侵占馬廠官地后所立示的禁碑,有兩塊:其一在多子橋胡太昌家;其二在磨山。多子橋在余家湖范圍,據湖民訴狀所稱:“胡太昌為侵占湖產領袖?!眱詾?915年9月22日武昌縣知事奉財政廳及清理官產處飭發清丈馬廠卷宗中的地權清冊,據稱,馬廠官地畝數及佃戶姓名甚詳。據裁決書引用官產局答辯狀,卷宗“內清冊兩本,咨文一件,清折五扣。查清冊系委辦招墾沙湖分局名義造報,于光緒二十七年五月聲明因武豐閘毀、清丈未畢等語。光緒二十五年十月撫中衛咨送清丈總局圖折,乃事前奉飭報與清丈……”
但不能據此完全否認湖民持有的雍正五年紅契和同治元年合同的有效性。紅契載有“湖業”的四至,注有“呈驗糧券,比對戶注糧冊,亦無差謬,每年楚課十一兩一錢如數納清,惟漁稅一百二十八兩,年有蒂欠”;合同說明“業即易主,糧隨產征。所有冊載漁課一百二十八兩,楚課十一兩一錢,四幫俱照數完納”。湖民以明、清兩代“即完漁課以管水,復完楚課以管陸”為由,提出對涸出湖淤地所有權的請求。依據習慣,這些權利也應當被認定。這是清末至民初修訂民法過程中,對民間習慣法的調查、編撰以及司法權的獨立所帶來的直接后果。
因為不能否認紅契與合同的有效性,平政院判決湖北省長公署改變原判。不過平政院裁決書也承認“馬廠碑冊”的合法性,并且由于紅契(十二股之一)、合同(所載糧地位置有爭議)存在缺陷,故指定以“碑冊”為劃分官民產業的主要依據。
三 劃分官民產業的過程
然而平政院的裁決并不意味著糾紛的結束,同經歷了反復的上訴過程一樣,裁決的執行也經歷了曲折。從執行裁決的具體過程中可以看到,裁決僅為官、民雙方的談判提供了法律依據,但對彼此實際控制地產的劃分仍然取決于雙方在談判過程中的博弈。
平政院裁決后,對于北洋政府組織的劃分余家湖官民產業活動,詳情不明。但1927年武漢國民政府時期,財政部為整理財政起見重啟此案??梢?,要么裁決沒有得到執行,要么執行的結果并沒有得到完全認可,存在爭議,引起翻案。因而,在又一次政權更迭時被重新提出。國民政府遷都南京前,已擬訂有關執行辦法12條,但因政局混亂工作中斷。
1928年,湖民張光煊等呈文湖北整理財政委員會,請求清丈湖產、劃分產業。于是再次組織的劃分余家湖官民產業執行委員會,準備依據平政院裁決和1927年財政部布告,會同武昌縣進行官民產業清丈。執委會主任委員為武昌縣長詹漸逵,指定委員之一是湖北公產經理處主任林淵泉。曾經判決湖民敗訴的武昌縣與負責公產經營管理的公產經理處,雖然在立場上自然傾向于維持全湖為公產,但仍要主持認定民業的范圍。
在組織湖民代表商議具體的官民產業辦法之前,公產經理處將《接管余家湖官民產業糾紛全卷》檢送執委會,強調余家湖地產糾紛的復雜性:“有控稱官占民產,請求發歸民管者;亦有稟控民占官產,懇予飭追,收歸公有者;更有民佃與營佃因佃種移轉,互爭佃權,相持不下者”,希望劃分余家湖官民產業執行委員會(簡稱執委會)全盤考慮,以“一致”辦法辦理劃分產業。被特地指出的案件都發生在同年7月,其內容如下:
7月3日 武昌武勝門外沙湖嘴營佃江福安等稟稱余家湖漁戶張大興、張棟臣等圖占營產,請求調閱案卷秉公辦理;
7月4日 永盛蓮藕公司代表張曉東等稟控張光煊等侵占武勝門外沙湖公產;
7月20日 合記公司股東廖輔仁等稟為違命誣賄、籍佃共產、假名捏控、指官詐財,懇飭查究而保產權;
7月25日 據武勝門外北湖馬廠營佃張耀青子張渠臣等稟稱張棟臣等捏契抗官,賄照證私,懇予追銷重照,妥為劃分,以免纏訟而保官產。
在開始工作之前,執委會提出了這些以公產佃戶及租戶為原告,涉訟湖民為被告,強調上訴湖民之外人群的土地權利的案件。甚至其中一對原告(張渠臣)與被告(張棟臣)按照湖北宗族的命名慣例,有可能存在親屬關系。這表明劃分官、民產業的民間參與者內部極其復雜的關系。
基于對上述復雜情況的認識,執委會在擬訂具體的執行規則時規定,“執行委員于開始執行時,應通知湖民業主全體推舉合法代表共同到場”。對此條的說明是:
此案糾紛不僅與余家湖漁幫有密切關系,并與其他佃戶及毗連業主均有互爭之情節,益分為湖幫、官佃、業主三種,庶無遺漏混淆之弊。每種各令先取代表四人,屆時到場,和平商議。
與上訴湖民自詡為全體湖民的代表不同,與前揭糾紛案例相應,執委會認為湖民代表應由漁幫、官佃、業主三種組成。上訴漁民所持紅契、合同明確說明其漁業組織形態為“四幫輪流管業”。據清人沈同芳所著《漁業歷史》記載,漁幫由同一水面范圍從事某一種作業方式的共同漁船組成。
漁幫代表四人,應分別代表其各自漁幫的利益。而官佃身份與前揭糾紛案例中的營佃江福安及張耀青子張渠臣應當一致。同樣的,業主應指與永盛蓮藕公司、合記公司類似的租賃或自有湖業的業主。官佃與業主多租佃官產經營,其“永遠承佃”的權利或者租金額度受制于公產經理處。三種并舉的代表權益分派,表面看似對三方利益進行了照顧。但將上訴湖民所代表的207戶與最終獲得土地權利“執照”文書的230戶相比,可見這個代表權在內部分配上存在極大的偏頗,最大限度地分化了湖民代表,降低了上訴湖民對談判的影響力。
執行委員要求工作人員在測丈過程中,宣傳下述三點:
官產確定后,如何清丈發佃驗照定租,實為另一問題。不在執行范圍內;官民產業劃分后,本部定即就官產范圍內舉行清丈,同時驗換租照,核定佃權;湖民現在官產范圍內耕種,未經承租者,此次劃分清丈后仍準其照章承領。
強調受“湖民代表”影響的執行委員會權限僅在劃分官民產業。在后續的官產清丈、發佃、定租等方面,公產經理處有管理經營權。湖民如要承租官產,仍需受其管轄。清末清丈中,就有官產局以優先領墾為條件,交換漁民開除糧額的做法。與上述宣傳放在一起就不難理解官、民雙方的心態與目的。
劃分產業的基本原則為:
除碑冊所載地段,系屬馬廠官產,原告等不得爭占外。其他碑冊所無,在余家湖界址以內者,應由官廳丈明畝數,劃歸該原告等共同管業。
而碑冊所載官產范圍遇有主張所有權或佃權者,主張者應呈驗證據,交執委員審查。有效證據指:
(一)經以前有權處分官產機關之合法變賣者;
(二)經合法官署之印驗者;
(三)有歷年糧券或其他證據,經本會查認為真實者。
上述證據,能夠被直接接受的是產生時間在平政院判決之前的,之后產生的需要經過執委會詳加審查,并呈報府廳核奪。無效證據以處分書駁斥,不服者可赴府廳呈訴。有效證據由執委會附簽理由呈請財政廳核準施行。將這些規定與歷次清丈中的驗契規則相比較,不難發現其中的相似性。換句話說,平政院雖然規定了“馬廠碑冊”為劃分產業的依據,但在實際執行中,民業的具體劃分還需要依靠對有效證據的認定,官業不受此限。由于湖面淤淺是一個持續的過程。從1921年平政院判決到此次劃分官民產業,中間相隔7年。之前,余家湖產業在法律上都被認定為官產,之后持契湖民手中的契約才被判定合法。在7年間新淤的土地或湖面,其實際使用方式與占有人可能已經發生了變化,權利申請人和實際占有者所能提供的有效證據有限。上述條款將審查核準證據的權力轉交給府廳,進一步加強了官方在官民產業劃分中的作用與影響。
湖民對上述不利地位并非一無所覺。產業劃分中湖幫代表有張壽域、喻祖述、李成芳、張光和四人,與同治元年合同提及的“漁業四幫”應有對應關系。但往來文件中,不斷強調“湖民207戶”,且在最終劃分條款上署名蓋章的,不僅僅是這四位湖幫代表,還有“真正湖民參加人”張光煊等58人。這說明在執委會劃分產業的談判中,官、民兩方還是發生了爭執。湖幫代表與“真正湖民參加人”之間存在不同的利益關系。
從《余家湖官民產業陸地劃分條款》看,按應納楚課銀數、縣志屯田科銀額計算,湖民207戶劃得土地共計184畝6分5厘7毫。平均每戶不足兩畝。而湖幫張大興之子張忠耀、許仁山之子許顯秀、張大本之子張光銀、張樹森之侄張忠樹、張樹林之堂兄張大坤五人在上述劃分土地附近每人領得“永遠承佃”土地140畝,共700畝。
雖然有所有權和佃權的區別,但該五人所獲面積即為207戶分得土地的三倍有余。在位置鄰近的情況下,使用方式也應相差無多,單位收益率是一致的。陸地條款及其附則的簽訂時間雖然靠后,但上述領地意向完全可以在陸地條款簽訂前達成。領地人及其親屬的利益與其他湖民產生了差異。當然領地人在產業劃分的談判中是否有影響、發揮了怎樣的影響力,現在還沒有證據可以證實。
如果說對陸地的劃分側重體現了土地權利調整下地域社會人群的分化,那么對水面的劃分協議則表現了地方政府對平政院裁決書所認可的湖民基于紅契和合同規定的湖面湖底權對新淤湖地的請求權的限制,條款具體內容如下:
余家湖湖水、湖底劃分官廳與湖民207戶共有,其水中所有魚藕收益,劃歸湖民207戶共同管業;將來湖底涸出時,由官廳將涸出之地發給湖民207戶永遠承佃耕種。
自鐵路堤外起至北首湖邊港口,以現時湖水面積認為余家湖范圍,但湖民及其他來往船只得由鐵路橋孔至多子橋自由出入。
依據縣志所載,查鐵路堤內之沙湖不在余家湖范圍以內,應劃歸官有。但沙湖之魚準湖民207戶共取,沙湖港北之藕準由湖民承租,沙湖港南之藕應由官廳另行發租。
小沙湖系另一部分,劃歸官有。
“承佃耕種”條款表明湖民失去了通過層層上訴得到的官方對湖地權利的認可。前揭佃權是一種類似“田面權”的不完全所有權,與之相對的是可以收取租金的“田骨權”,后一種權利顯然保留在官產局方面。這等于說官方保留了對土地所有權的請求權。
“湖民及其他來往船只得由鐵路橋孔至多子橋自由出入”的條款限制了漁業船只泊靠的權利,進而消除其通過泊靠獲得地上權的可能。
堤內沙湖和小沙湖劃歸官有則在限制湖民水面權的同時進一步否認其對湖底的請求權。
作為糾紛結束的標志,湖民所持雍正六年紅契及同治元年蓋印合同被宣布作廢,劃分余家湖官民產業執行委員會發給230戶管業執照,以證明其產權。執照樣式如圖1所示。1930年《土地法》公布后,余家湖的地權經過1933年開始的土地測量和地籍登記得到固定。

圖1 劃分余家湖官民產業執行委員會執照
四 余論
本文簡單梳理的清末民初余家湖土地權利糾葛,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前近代王朝體系下多重的土地業權在向近代司法意義上的土地所有權轉變過程中存在的問題。
首先,法律觀念與社會現實的脫節,造成大量可以被詮釋和運作的權益空間。對于新淤湖地,修筑堤防的地方政府與繳納漁稅的漁民都有理由進行支配,這基于其各自不同的土地權利。前近代的土地權利關系,各種業權共同存在,看似土地權屬清晰。但造成了對土地利用的固定化,一旦土地狀況出現變化,制度性的調節必須依賴地方政府的作為。但近代社會有效運行的根基卻是獨占的所有權制度,只有解決這個問題,才能真正釋放出所有權人合理利用資源的潛力。在清末的社會政治形勢下,這種政府行為有太多可以操作的空間。在余家湖逐漸淤積的過程中,利用淤淺的湖底種植蓮藕,這種業權在前代遺留的契約與碑冊記載中都沒有見到。然而對其的認定,卻成為不完全的土地所有權業權向完全的土地所有權轉化過程中矛盾的焦點。
其次,城市土地權利的變化對地方社群有很大的分化作用。前近代的土地業權下,從事不同生計模式的人可以共有同一片土地或者水面。余家湖的湖民,依據其持有的契約原本分為四幫,從事的生計也應有水鄉田種植和漁業內部的具體分工。然而在湖底淤積的過程中,官方介入后,先出現了佃種墾殖的營佃,然后是利用淤淺湖底種植蓮藕的公司。這為官民產業劃分的過程中湖民代表分為漁幫、官佃、業主三種提供了現實基礎。在具體的劃分過程中還可以窺探出,湖民領袖與參與訴訟的其他湖民之間利益也并非一致。這些群體的權利已經超出原本的自組織“漁幫”和“湖幫”的調節范疇,官方在其中的協調作用較之前而言變得重要。
然而,作為自張之洞筑堤、清丈、“自開商埠”等一系列土地國有組織和行為的其中一部分遺產的繼承者,公產經理處及其活動也揭示出土地國有的意圖和傾向并未隨民國建立而徹底消失。
民國初年余家湖官民產業劃分執行的最終結果在事實上否定了平政院的裁決書。這表明脫離實際環境的司法理論在司法實踐中面臨的困境,不僅僅是來自官產局的官方背景,更在于現實存在的多重業權,生計方式與利益關系的區別使得湖民群體容易被分離。而這是一種現實的困境。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雖然湖民在平政院裁決中取得的短暫勝利,因未能解決現實的困境而在執行階段被打了折扣,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們這種自發的確權行為及其在實際操作過程中遭遇的問題,值得當下農村土地經營權的確權工作借鑒。
作者:陳玥,江漢關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