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文學總結思潮的出現與文學特質認識的加深
《宋書·隱逸傳·雷次宗傳》記:“元嘉十五年,征次宗至京師,開館于雞籠山,聚徒教授,置生百余人。會稽朱膺之、潁川庾蔚之并以儒學,監總諸生。時國子學未立,上留心藝術,使丹楊尹何尚之立玄學,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學,司徒參軍謝元立文學,凡四學并建。”這是文學與儒學、玄學、史學分列的第一次記載,被視為文學獨立的標志。筆者認為,文學在元嘉時期獲得獨立,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一 文學總結思潮的出現
中國古典文學發展到漢魏時期取得了巨大進步,但是對文學自身特征的探討卻極為薄弱,這主要是在漢代儒學作用下,人們主動將文學置于經學之下的緣故。而且對于歷代文學成果,漢魏時期一直缺乏系統整理。
漢末、建安時期,文學飛速發展,人們對文學本身的認識伴隨文學的進步也開始進步。兩晉時期,總結思潮開始萌芽。陸機的《文賦》從創作論角度論述了文學的創作本質,而摯虞的《文章流別集》則成為第一部帶有總結性質的總集,晉代文人顯然已經感覺到文學發展到了需要總結的時期,然而可惜的是這些只是個別現象,沒有對時代文學走向起到指導作用。
到元嘉時期,前代文學已經有較大積累,而科技進步對文學媒介與思維產生了根本影響。查屏球先生在《紙簡替代與漢魏晉初文學新變》一文中指出,紙簡替代在東漢三國前期的完成,改變了簡冊寫作的思維方式,縮短了簡冊寫作的構思過程,擴大了文本內容,使得抒情達意更加自由,提升了文學的價值。這篇文章對解釋元嘉文學的興盛很有意義。紙張對簡冊的取代,極大促進了文學與文學思想的進步。元嘉文學正好處于紙質文本大興后的第一個階段,這對元嘉文學的繁榮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如《金樓子·聚書》云:“是為一部,合二十帙,一百一十五卷,并是元嘉書,紙墨極精奇。又聚得元嘉后漢并史記、續漢、春秋、周官、尚書及諸子集等可一千余卷。”
可見元嘉時期文學創作、文化傳播都得到極大突破,為作家整理、對比前人的文學遺產提供了極為便利的條件。整理總結前代文學遺產的活動在元嘉時期活躍起來,標志就是總集的大量出現。
元嘉時期出現的總集數量非常多,而之前的魏晉時期卻很少出現。《隋書·經籍志》記載有:《集林》一百八十一卷,宋臨川王劉義慶撰,梁二百卷。《賦集》九十二卷,謝靈運撰。《賦集》五十卷,宋新渝惠侯撰。《賦集》四十卷,宋明帝撰。徐爰注《射雉賦》一卷。《百賦音》十卷,宋御史褚詮之撰。《秦帝刻石文》一卷,宋會稽太守褚淡撰。《詩集》五十卷,謝靈運撰。宋侍中張敷、袁淑補謝靈運《詩集》一百卷。《詩集》一百卷,并例、錄二卷,顏峻撰。《詩集》四十卷,宋明帝撰。《雜詩》二十卷,宋太子洗馬劉和注。《詩集鈔》十卷,謝靈運撰。《雜詩鈔》十卷,錄一卷,謝靈運撰。《詩英》九卷,謝靈運集。《太樂歌詩》八卷、《歌辭》四卷,張永記。《回文集》十卷,謝靈運撰。《頌集》二十卷,王僧綽撰。《四帝誡》三卷,王誕撰。《婦人訓誡集》十一卷并錄,宋司空徐湛之撰。《贊集》五卷,謝莊撰。《誄集》十五卷,謝莊撰。《七集》十卷,謝靈運集。《碑集》十卷,謝莊撰。《連珠集》五卷,謝靈運撰。《連珠》一卷,陸機撰,何承天注。《晉宋雜詔》八卷,王韶之撰。《雜逸書》六卷,梁二十二卷,徐爰撰。《誹諧文》三卷,袁淑撰。《傅陽秋》一卷,宋零陵令辛邕之撰。另外《舊唐書·經籍志》記有《七悟集》一卷,顏延之撰。《元嘉西池宴會詩集》三卷,顏延之撰。《婦人詩集》二卷,顏竣撰。《詩集新撰》三十卷,宋明帝撰。《設論集》五卷,謝靈運撰。《策集》六卷,謝靈運撰。《晉元氏宴會游集》四卷,謝靈運撰。《新撰錄樂府集》十一卷,謝靈運撰。一共三十九種。
這些總集現在都已經散失,所以人們很多時候忽視了它們的價值。但如此眾多的總集在元嘉時期集中出現,表明了文學思潮領域正在發生變革,對認識元嘉文學思想具有巨大的意義。
首先,這些總集收集、保存了大量前代文學成果。根據鐘嶸《詩品序》“謝客集詩,逢詩輒取”看,部分元嘉作家對前人成果的收集非常全面。這種工作為當時作家提供了文學發展的完整材料,人們可以通過這些總集認識文學的發展與變化,也可以通過這些總集學習、思考并推動新的文學因素產生。
其次,從文人大量進行作品的匯集整理可知,人們非常重視文學遺產的整理,而這種整理可以使讀者獲得對某一文體整體性的認識,有利于發現其中包含的文學特征以及某一文體的文體特征,其中顯然帶有總結的意圖。《隋書·經籍志》曰:“總集者,以建安之后,辭賦轉繁,眾家之集,日以滋廣,晉代摯虞,苦覽者之勞倦,于是采擿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謂為《流別》。是后文集總鈔,作者繼軌,屬辭之士,以為覃奧,而取則焉。”從這一材料中可以看出,總集的作用是備后人“取則”,也就是為了建立某種文體的規范,以供學習、模仿。這說明當時文人已經對某些文學的獨特特征有所了解,文體觀念正在加深。梁代蕭統編纂《文選》,元嘉作家所整理的文體多數存在于其中,可見元嘉時期人們對文學文體的認識與梁代較為接近。
最后,不妨對這些總集進行分析。這些總集涉及詩、賦、贊、誄、碑、設論、詔、策、連珠等諸種文體,除了劉義慶《集林》帶有總括各種文體的意味外,其他總集都只涉及一種文體。在這些總集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詩,共有十二種,另外還有回文與樂府三種,總計將近四百一十卷。詩歌的真正興起是從漢末開始的,建安、太康是兩個高潮時期,但在東晉百年時間,詩歌的發展實際走入了歧途,陷入低谷。詩歌需要得到總結并找出發展的真正道路。元嘉作家尤其是謝靈運,切實地進行了這一工作,元嘉詩歌之所以成為詩運轉關,與這種總結調整關系密切。值得注意的是,謝靈運所撰輯的總集中有《回文集》十卷,回文詩是以技巧取勝的特殊詩歌,風格華麗,反映了當時文學思想中對技巧、對詩歌藝術本身的重視。元嘉總集中有賦集五種,其中作品集三種,共一百八十二卷;賦注一種,一卷;賦音注一種,十卷。賦是漢代最重要的一種文體,在漢末詩歌興起之后,它在文人心中的地位并沒有下降,歷代文人對賦都非常重視。不過與詩歌相比,無論是題材還是藝術手法,賦的發展余地并不大,但元嘉文人對賦的熱情并沒有減退,他們依然對前代賦作進行了整理,而且從元嘉辭賦看,還是很有時代特色的。詩和賦都是當時最有文學性的文體,元嘉作家對它們的重視,實際反映了作家對文學的重視,這是文學脫離經學的重要基礎。
從上面的論述中可以看出,元嘉時期存在對文學遺產的總結思潮,這種總結有利于他們通過對前人文學作品的匯集與閱讀,找到文學發展的線索,也有利于他們對文學本身特征有更為清晰的認識,文學從經學中獨立的時機在魏晉時期已經出現端倪,但到元嘉時期,無疑已經成熟。
需要注意的是,元嘉文學館的建立是宋文帝“留心藝術”的結果,“藝術”顯然與經學不同,而與文藝相近。但宋文帝選擇的文學館主持者卻是并不以文學著稱的謝元。《宋書》中并沒有謝元傳記,只是將其附于何承天傳中:“承天與尚書左丞謝元素不相善,二人競伺二臺之違,累相糾奏。太尉江夏王義恭歲給資費錢三千萬,布五萬匹,米七萬斛。義恭素奢侈,用常不充,(元嘉)二十一年,逆就尚書換明年資費。而舊制出錢二十萬,布五百匹以上,并應奏聞,元輒命議以錢二百萬給太尉。事發覺,元乃使令史取仆射孟命。元時新除太尉諮議參軍,未拜,為承天所糾。上大怒,遣元長歸田里,禁錮終身。元時又舉承天賣茭四百七十束與官屬,求貴價,承天坐白衣領職。元字有宗,陳郡陽夏人,臨川內史靈運從祖弟也。以才學見知,卒于禁錮。”
這說明謝元是以“才學”見長,而“才學”,從《宋書·禮志》及《宋書·王弘傳》所引謝元論述看,是指儒學。這說明,元嘉時期文學雖然與儒學、史學、玄學分立,可以獨立,卻依然帶有舊思想的殘留。對文學獨立特征的徹底認識,留給了后來的文人。
二 文藝思想的繁榮與文學觀念的革新
文藝思想的繁榮是元嘉文學走向獨立的另外一個關鍵因素。因為沒有文藝理論著作的流傳,元嘉時期好像是文學理論的消歇階段。但恰恰相反,元嘉時期的文學理論非常繁榮。首先從理論著作的產生看,鐘嶸《詩品序》提到漢魏以來的文學理論著作時說:“陸機《文賦》,通而無貶;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鴻寶》,密而無裁;顏延論文,精而難曉;摯虞《文志》,詳而博贍,頗曰知言:觀斯數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劣。”也就是說,在鐘嶸認為有特色、有價值的文論著作中,元嘉時期有兩種。又如《宋書·何尚之傳》記:“(尚之)愛尚文義,老而不休,與太常顏延之論議往反,傳于世。”
可見,當時人們討論文學的著作應當不少。另外從摯虞《文章流別論》以及后來蕭統《文選序》看,元嘉時期出現的大量總集中,也應該帶有大量文論作品。可惜的是這些作品今天都已經散失。然而,我們依然可以根據現有的文獻,勾勒出這一時期文學思想的一般特征。
第一,文學“性情”說。謝靈運《山居賦》序云:“言心也,黃屋實不殊于汾陽。即事也,山居良有異乎市廛。抱疾就閑,順從性情,敢率作樂,而以作賦。”賦中云:“伊其齠齔,實愛斯文。援紙握管,會性通神。”自注云:“謂少好文章,及山棲以來,別緣既闌,尋慮文詠,以盡暇日之適。便可得通神會性,以永終朝。”
在上述材料中,謝靈運要求“順從性情”“而以作賦”, “性情”為“作賦”之內因。又要“援紙握管”以達到“會性通神”或“通神會性”,則通“性情”又為“作賦”之目的。故賦中又云“研書賞理,敷文奏懷”。“性”一般有本性、本質的意思。而“情”, 《禮記·禮運》云“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可見“情”是人真實本質的體現。“性情”說之內涵就有尊重本性、個性與情緒的傾向,不虛偽不隱飾。謝靈運在文學中講究“性情”就是要求文學因“性情”而發,把文學當作個人情緒、本性的真正體現。
謝靈運“性情”說涉及兩個方面,一為文學緣起,二為文學功能,其實際源頭在“詩言志”說。《尚書·堯典》云:“詩言志,歌詠言。”僅言詩之功能,對“志”并無限制。《漢書·藝文志》承之,進而論及文學緣起:“《書》曰:‘詩言志,歌詠言。’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
“哀樂之心”不僅是“詩”“歌”的起點,也是“志”的內涵。但《毛詩序》認為詩之“志”必須“發乎情,止乎禮義”
,也就是說漢代詩學要求文學所表達之“志”必須符合社會思想規范。“情”雖然還是文學之源,但如果它不能“止乎禮義”,就失去了成為文學緣起的權利。漢代經學對“志”與“情”的區分,實際是用外在標準限制文學情感表現,限制了作家的創作自由。由于漢代儒學影響巨大,這種區分被社會廣泛接受。謝靈運“性情”說取消了這一外在制約標準,純以“情性”為文學產生的唯一根據,文以“性情”而起,以“性情”而終,力圖恢復“情”與“志”的同等地位,具有擺脫經學束縛的特征。
由于謝靈運將文學緣起及功能歸于“性情”,實際就是歸于自身精神,開啟了六朝尚真情、貴本心的文學潮流。六朝文論對文學緣起的看法基本可歸為兩派:一派主張外部之感興,如陸機,他雖然提出“詩緣情而綺靡”,但依然將“情”的起源歸結于外在感興:“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劉勰和鐘嶸也有這一傾向。如《文心雕龍·明詩》: “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詩品序》: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
這一派實際繼承《禮記·樂記》“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
的觀念,在對文學功能的認識上大多具有傳統特征,比較重視文學的社會功能。另一派則以謝靈運為先導,主張以“性情”或“志”作為文學緣起。他的這種觀點得到了同時代作家范曄的認可。在《獄中與甥侄書》中,范曄說:“常謂情志所托,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
又在《后漢書·文苑列傳》贊中說:“情志既動,篇辭為貴。”
這種觀念對后來的齊梁作家也產生了重要影響,如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夫志動于中,則歌詠外發。”
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蘊思含毫,游心內運,放言落紙,氣韻天成。莫不稟以生靈,遷乎愛嗜,機見殊門,賞悟紛雜。”
蕭綱也在《與湘東王書》中說:“未聞吟詠性情,反擬《內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摩《酒誥》之作。”
如果說鐘嶸與劉勰以理論勝的話,沈約等人則是以創作勝,更能代表文學發展的實際情況。沈約是永明文學的領袖人物,其《宋書》不列《文苑傳》,而于《謝靈運傳》后大發宏論,同樣將“志動于中”作為文學產生的源頭。蕭子顯是梁天監時期著名作家,他以“性情”評價南齊文學,實際上揭示了永明文學與元嘉尤其是謝靈運文學的內在聯系。蕭綱則是永明文學之后宮體詩人代表,他同樣要求以“性情”為文學之根本。宮體詩人毫無顧忌的抒寫風格,也可以看作是一種“性情”的表現。從這條線索看,謝靈運“性情”說的歷史地位就非常重要,它基本指導了南朝文學發展,對南朝文學表現形態產生了巨大作用。
第二,文“味”說。王微也是元嘉時期的著名作家,《宋書·王微傳》記:“微既為始興王浚府吏,浚數相存慰,微奉答箋書,輒飾以辭采。微為文古甚,頗抑揚,袁淑見之,謂為訴屈。王因此又與從弟僧綽書曰:‘……吾少學作文,又晚節如小進,使君公欲民不偷,每加存飾,酬對尊貴,不厭敬恭。且文詞不怨思抑揚,則流澹無味。文好古,貴能連類可悲,一往視之,如似多意。當見居非求志,清論所排,便是通辭訴屈邪。爾者真可謂真素寡矣。其數旦見客小防,自來盈門,亦不煩獨舉吉也。此輩乃云語勢所至,非其要也。'”王微要求文學作品要有“味”。所謂的“味”如何體現?文詞需要“怨思抑揚”,也就是作品要有足夠的抒情內涵。但需要注意,王微認為能夠達到文之“味”的情感是“怨思”。而且王微認為,“文好古,貴能連類可悲”。“連類”,錢鍾書先生認為即“詞采”
,即是在講究詞采的基礎上,又能給人以深刻的精神感動。王微對文學的情感表達要求帶有漢末建安時期以悲為美的特征,也就是追求文學作品的精神感染力。所以袁淑稱之為“訴屈”。從王微現存的文章看,他注重抒情,語言講究氣勢流暢,辭采也較為可觀。但也可以看出王微并不刻意講究形式華美,而是駢散結合,與當時崇尚駢對之美的文風有一定距離,體現出一種“古”的風格。他的文學思想雖然帶有傳統色彩,但這種觀念體現了漢魏文風在元嘉時期影響的存在。
顏延之對文學情感表達傾向的認識與王微有相近之處。《庭誥》云:“逮李陵眾作,總雜不類,元是假托,非盡陵制。至其善寫,有足悲者。”他雖然認為歷史上托名李陵的作品是偽作,但對這些詩歌中所表達出的“悲”的情感表示贊賞,同樣表達出對文學悲美特征的喜好。
以王微為代表的文“味”說的出現,體現了作家對文學情感共鳴特征的重視,也說明元嘉作家中依然流行魏晉時期的文學觀念。
第三,崇尚“麗” “則”的創作觀念。謝靈運《山居賦》序云:“揚子云云:‘詩人之賦麗以則’,文體宜兼,以成其美。”按,“詩人之賦”指楚辭。楚辭抒情真摯深沉,既有很高的藝術成就,也有較高的思想價值。《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云:“《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班固《離騷序》亦云:“其文弘博麗雅,為辭賦宗。”
楚辭是華美形式與深刻思想的完美結合,是文質彬彬的藝術典范,《文心雕龍·辨騷》云“《騷經》《九章》郎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
,其藝術成就引起后世作家的重視。謝靈運很喜歡楚辭,其作品引用楚辭的地方很多。他認同“詩人之賦麗以則”,是將楚辭當作一種理想的文學范本。“文體宜兼”顯然是指文學應該既“麗”又“則”,這種思想也體現在下面的材料中。
(一)《擬魏太子鄴中集八首·平原侯植》: “副君命飲宴,歡娛寫懷抱。……眾賓悉精妙,清辭灑蘭藻。”這幾句寫宴飲之中,賓客述懷寫志,“清辭”“蘭藻”顯然指所寫詩文的辭藻華美清秀。而謝靈運對此頗為贊賞,可見其對詩文華美的認可。
(二)《詩品》“晉記室左思”條評左思詩:“文典以怨,頗為精切,得諷諭之致。雖野于陸機,而深于潘岳。”又記:“謝康樂嘗言:‘左太沖詩,潘安仁詩,古今難比。'”左思詩歌“典”, “得諷喻之旨”;潘岳詩則“《翰林》嘆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綃縠,猶淺于陸機。謝混云:‘潘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如披沙簡金,往往見寶’”
。他們一可稱“則”,一可稱“麗”,故靈運稱之“古今難比”。許文雨云:“康樂詩實擅有二種之長:一曰妙合自然,取之于喻,猶如初發芙蓉。二曰經緯綿密,察諸其文,恒見麗典絡繹。自前者言之,潘詩輕華,容有螺蛤之思。由后者言之,左思精切,尤篤平生之好。”
(三)《南史·謝惠連傳》: “靈運見其(惠連)新文,每曰:‘張華重生,不能易也。'”張華是西晉太康時期重要作家,他知識淵博,文詞華美,鐘嶸評其詩“其體華艷,興托不奇。巧用文字,務為妍冶”
。謝惠連詩歌特色,鐘嶸以為:“才思富捷……又工為綺麗歌謠,風人第一。”
與張華詩歌在風格傾向上的確有近似之處。謝靈運雖然批評張華詩歌“雖復千篇,猶一體耳”(《詩品》“晉司空張華”條),但以張華詩比惠連,絕非貶語,是對惠連詩巧思華美的認可。而且從謝靈運本人的詩歌看,也有這種巧麗特征。
謝靈運在《山居賦》序中說:“今所賦既非京都宮觀游獵聲色之盛,而敘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才乏昔人,心放俗外,詠于文則可勉而就之,求麗,邈以遠矣。覽者廢張、左之艷辭,尋臺、皓之深意,去飾取素,儻值其心耳。”似乎謝靈運有去飾返樸的態度。不過這一材料不能看作謝靈運真實文學觀的表現。《山居賦》創作時,謝靈運仕途不暢,心懷郁悶,幾乎是被迫隱居,他對社會有許多怨言而盡力掩蓋,并用道家思想撫平自己心中的溝壑,雖言“去飾”,并非真心為之。而《山居賦》體格宏大,麗辭新語并出,正是追步張、左之艷辭。同時,謝靈運詩歌追求華美,甚至累于“繁富”(《詩品》語),并無樸素可言。
文學“麗”“則”觀念在顏延之思想中也很明顯。《庭誥》云:“荀爽云:詩者古之歌章,然則雅頌之樂篇全矣。以是后之囗詩者,率以歌為名。及秦勒望岱,漢祀郊宮,辭著前史者,文變之高制也。雖雅聲未至,宏麗難追矣。”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雅”是顏延之文學風格認識中的最高范疇,“麗”是除“雅”之外的另一重要部分,二者構成了顏延之文學風格觀的兩個最高層面。
謝靈運與顏延之雖然都表現出對文學“雅”“麗”觀的推崇,但二人對這兩個方面的態度還是有區別的。在上面的材料中也可以發現,謝靈運非常重視太康作家。太康詩歌雖然受漢魏經學影響,典雅平穩,但華美的一面已經非常突出。《文心雕龍·明詩》云:“晉世群才,稍入輕綺。……或文以為妙,或流糜以自妍。”
《宋書·謝靈運傳》論亦云:“降及元康(晉惠帝年號),潘、陸特秀,律異班、賈,體變曹、王,縟旨星稠,繁文綺合。”
謝靈運不僅認同太康詩歌,還用太康詩歌的標準來衡量同時代的其他作家,說明他對文學中“麗”的一面較為重視。而顏延之則不同,他的文學觀傳統色彩較為明顯,推崇雅頌之樂,較為重視文學“雅”的一面。
顏延之與謝靈運對文學的態度影響了同時代其他作家對文學的認識,崇尚“雅”“麗”的觀念在當時非常明顯。如謝惠連在《雪賦》中說:“抽子秘思,騁子妍辭。”范曄在《后漢書·文苑列傳》贊中說:“言觀麗則,永監淫費。”
這一觀念對元嘉文學形態具有基礎性的影響。
第四,文筆之辨在元嘉時期也非常引人注目,如《宋書·顏延之傳》記:“元兇弒立,以為光祿大夫。先是,子竣為世祖南中郎諮議參軍。及義師入討,竣參定密謀,兼造書檄。劭召延之,示以檄文,問曰:‘此筆誰所造?’延之曰:‘竣之筆也。’又問:‘何以知之?’延之曰:‘竣筆體,臣不容不識。'”又,《宋書·顏竣傳》記:“太祖問延之:‘卿諸子誰有卿風?’對曰:‘竣得臣筆,測得臣文,
得臣義,躍得臣酒。'”
文筆之分乃是當時文壇大事。從顏延之的話中可以看出,他所謂的“筆”是指應用文體,而“文”則指詩賦等偏向文學的文體。不過筆者認為劉勰所云“有韻者文,無韻者筆”的說法并不全面,當時應用文體也用韻。顏延之區分文筆,顯然是認識到應用文體與傳統文學文體之間的區別,反映了當時作家對文學本身屬性的關注。這方面學術界已經給予足夠重視,本書不贅。
從上面的論述中可以看出,在總結思潮的作用下,元嘉作家對文學的本質特征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對文學獨特性的認識更加清晰,文學從儒學中獨立出來的時機已經成熟。所以,無論是宋文帝設文學館還是后來宋明帝設總明觀,都是這種文學獨立性認識的直接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