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如何編寫世界史
(北京大學歷史學系)
對于如何編寫世界史,歷史學者提出的方案和進行的實踐可以說是百花齊放,我這里說的只是個人參加編寫多部世界通史得出的一些感受。
我國編寫世界通史,應該說是從1952年高等學校院系調(diào)整后開始的。那時理解的世界史,就是全世界各民族、各國家的歷史,它應該反映社會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所以應該有一個體系。正因為如此,世界史就不是外國史,因為外國史是沒有規(guī)律可循的;也正因為如此,世界史也就包括中國在內(nèi),中國從來沒有自外于世界。1962年出版的周一良、吳于廑主編的四卷本《世界通史》的導言中就說明“論述各時期中國歷史的概況和中國和世界各國的關(guān)系”。但如何構(gòu)建世界史體系,討論起來可說是眾說紛紜,比較一致的看法是應該批判歐洲中心論,因為在接觸到的外國學者編寫的世界史中,這個問題相當突出,如歐洲部分很多,東方各國很少;歐洲部分是中心,東方各國只是邊緣;歐洲部分系統(tǒng)明顯,東方各國凌亂無序等。但進行了批判后,建立起來的新體系仍然未脫離原來的模式。薩義德的《東方學》給人以啟發(fā),他指出“東方主義”是西方人制造出來的,對東方的認識充滿種族中心主義和殖民主義,可是由于西方的話語霸權(quán),當我們認識世界、認識自己時,也是通過西方的“東方主義”棱鏡進行的,沒有建立自己的認識論和方法論,所以我們力圖創(chuàng)新的世界史體系也仍然不脫西方中心的窠臼。
最近顧明棟指出,中國人不但受“東方主義”的影響,還受“漢學主義”的影響。“漢學主義”是西方人以歐洲優(yōu)越、歐洲中心論的眼光認識中國形成的中國觀,由于中國當時處于落后狀態(tài),所以部分中國人也接受了這種主義,拿來觀察自己,形成了一種文化上的無意識,其中心表現(xiàn)可以概括為:第一,西方比我們強,我們事事不如人,有時雖然感情上不愿意承認這點,但是在理性上不得不承認;第二,西方人說的都是對的,他們是我們對錯的仲裁者;第三,西方的歷史、文化都已經(jīng)發(fā)展到高級階段,而我們?nèi)匀惶幱诘图夒A段,西方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我們只有向西方學習,才能進入先進國家的行列。由于文化無意識的作用,“漢學主義”的形成也有許多中國人添加的材料,是“他者殖民”和“自我殖民”的雙重結(jié)果。不同的是,“東方主義”認為東方是不可能西方化的,永遠是一個“他者”,而“漢學主義”認為中國可以西化。
由于這些“主義”的影響,我們編寫世界史,建立自己的體系就困難重重。我們遵從的譜系、承認的發(fā)展正道是古典文明、封建時代、民主革命等,全是西方的路徑。無論是五種生產(chǎn)方式說,還是現(xiàn)代化論,抑或從分散到整體的世界史,都離不開這一譜系,也就是都是以西方為正統(tǒng)。西方古代是民主的,東方古代是專制的;西方的封建不僅孕育了資本主義城市,還孕育了代議制民主,而東方的封建就是落后、專制;近代西方的民主革命、工業(yè)革命,更是今天世界的基礎(chǔ),我們只能老老實實地向其學習。世界歷史當中具體的概念、結(jié)構(gòu),全是西方的標準,像民主、自由、平等等。官僚制的標準是韋伯的,中國的官僚制則不能成為標準;封建制是以西方的封君封臣制為標準來看東方各國是否有這樣的制度,而不是用中國的封建制來看西方;討論的是中國的奴婢、部曲是否合于西方的奴隸或農(nóng)奴,而不是相反;討論的是印度的首陀羅是不是奴隸,而不是奴隸是不是首陀羅。至于理性、現(xiàn)代性等,那更是西方的“專利”,東方的歷史無容置喙。我們沒有自己的世界史體系,使用的是西方人以西方為標準建立的世界史體系,這一體系應該說也有符合普遍規(guī)律的內(nèi)容,但是更多的是西方的獨特性,如何能拿來建立普遍性的世界史體系呢?
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許多新的編寫世界史的方法,試圖淡化民族、國家的內(nèi)容而強調(diào)各文化、各文明之間的交往,編出不少有新意的世界史。不過,我覺得這些世界史也仍然是從西方出發(fā)看世界的。而且,文化交流、跨文化互動、人與自然的交流和互動等確實構(gòu)成世界史的某些內(nèi)容,可是這些交流和互動所以發(fā)生的出發(fā)點仍然是民族、國家;造成這些交流和互動的原因,還是要到民族、國家之中去追尋。敘述人類歷史離不開時間、地點和事件,這三者都是在民族、國家之內(nèi)發(fā)生的。研究人類歷史,為的是了解過去,從中吸取經(jīng)驗、教訓,以有助于走向未來,這更不能離開具體的民族、國家。
所以,我以為,要編寫一部綜合了世界主要民族、國家發(fā)展規(guī)律,體現(xiàn)世界歷史的科學進程的世界史,首先要設法清除我們頭腦中的“東方主義”“漢學主義”的影響,然后選擇世界上的一些重要的民族(如阿拉伯民族)、國家(比如中國、印度、俄國和美國等),在比較中研究它們歷史發(fā)展的特點,探討它們歷史發(fā)展的特性和共性,在這樣的艱苦研究中逐漸建立起科學的世界史理論和方法,進而總結(jié)出世界共同的發(fā)展規(guī)律,最后也許可以達到寫出具有新體系、新觀點、新方法的世界史的目的。
(責任編輯:王大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