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斯通過地道直達學校西側樹林，打開布滿銹跡的鐵門時被窄小出口滿載的陽光刺的睜不開眼。暮夏的白日長遠，太陽大概要到7點左右才會變成溏心蛋的模樣，杰斯踩住梯子，一手遮眼，一手抓在出口邊沿，抓碎了干結的土灰和落葉，用力跳到外界的土地上。

又是“咔嚓”幾聲脆響，厚底皮鞋踩在地面上。這塊地方盡是些被曬到瀕死的灌木與草結，四周卻被樹木像柵欄似的包圍。像極了一頭秀發腦袋頂上難看的斑禿。應該是疏于打理的緣故。倒也不怪學校園林部的人工作不認真，和瓦爾哈拉整片大地上廣博的植被覆蓋比起來，一個學校里的一小點林地根本不值得在意，大自然自有它的安排。

人們一直是這么想的，被群山包圍的梅塞拉，被大海分割的亞森千島，被荒漠隔絕的悲嘆之地，被平原孕育的巴克城，在山林中興盛的瓦爾哈拉。自然的強大力量讓有志于改造它的人望而卻步，前代的開創者必須借助甚至依賴自然來開辟出人類生長的空間。自然的強大源于它看不到頭的生命力，這讓它無處不在，永遠無法被消滅。人們當它是無盡的資源，是可靠的伙伴，所以沒有人會在意一塊茂林中的荒地，就像沒有哪個富豪會在意下人丟了一枚銅戒指一樣。用當地人的話說：“大自然自有它的安排。”

但杰斯此時不這么想，大自然并不是永遠可靠的。他在校圖書館里翻看到地方官員的日志，過去這片土地上出現過綿延千米的山火，吞噬村莊的洪水，奪取數萬人生命的傳染病，人類或許再過數百年也無法掌控自然的發展方向，但人類不能因此放松對自然變化的提防。

杰斯不是位生物學家，也不是林業專家，他的有感而發卻是想到了別的方面——他的家族。

在家族成員們看來，海克斯是遮天蔽日的羽翼，無論他們之中有人獲得的多么高的成就，仍然是羽翼庇護下的雛鳥。爵位、財產、人脈這些普通人為之奮斗一生的東西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海克斯家族的小孩可以從小接受完備的教育，海克斯家族的女人從不下嫁普通的貴族，海克斯家族的佼佼者們都是高官的座上賓。海克斯這個姓氏為族人帶來的恩情是僅靠一輩子努力所無法還清的。現在這個積蓄了千年的龐大家族在王國東南的瓦爾哈拉靜靜地施放它的力量，它的產業遍地開花，它的權力籠罩山野，它的威嚴震懾八方。它完全掌控了瓦爾哈拉，完全掌控了這所國立大學，它就是瓦爾哈拉人敬畏且依靠的“大自然”。

杰斯也曾是家族中的一名普通成員，立志要為家族的繁盛奉獻終生，為此不惜隱入暗處，自污名聲。他能力出眾，年紀輕輕便登高位，從而接手了更多隱秘事務。但越是靠近權力的中心，便越能察覺到與光鮮外表截然相反的殘忍。

杰斯不是后知后覺者，他在工作中見識過太多不擇手段的惡徒，應該更明白正義從不是孤單的，它與對立的邪惡時長并存。

他早知道家族的壯大是靠鮮血澆灌的，他在為家族消滅敵人，鏟除叛徒的時候就知道了，羽翼是溫柔的，但羽翼的主人要用強大的武器和兇狠的意志才能守護雛鳥們眼中的和平喜樂。

和平安穩的家族是值得信任的，但假若它要露出殘忍的另一面呢？

陽光依然刺眼，杰斯低著頭，雙眼盯向腳邊細碎的黃土。

這些天家族中某些高層的行為讓杰斯感到不安，他們不和杰斯討論便修改了他的計劃，目的居然是對新來的宗師路德·奧爾森進行一次危險的測試，而他身為秘密行動部的部長居然連異議的資格都沒有。

高層們的權威是不可冒犯的，來自上面的命令也必須遵守，上頭空降指示這種事本來不算什么，但就是這次稍顯霸道的指示給了杰斯一個提醒，就像發現了茂密樹林里一塊不同尋常的荒地，那是溫和的外殼上的一塊細小裂縫，敏銳的人會察覺到從里面滲出的鮮紅色液體。杰斯甚至開始懷疑這次召集全員其實是卡茲曼·海克斯的一次試探，他在試探自己能否繞過秘密行動部的最高領導對這個隱秘的部門發號施令，他在試探權力被侵犯的人是否會感到憤怒不甘。杰斯甚至開始懷疑讓他去找蕾妮雅根本就是卡茲曼自己的要求，可惡，當時應該把那封信留著的！

難道是調虎離山？他們想對地下基地做手腳。秘密行動部掌握了什么他們想知道卻不敢明說的事？是桑德·莫汗！他們不想讓自己知道太多關于這個罪犯的信息。杰斯想起了鮑林的提示，高層們之所以敢下達指令要利用桑德·莫汗來測試路德，因為桑德·莫汗根本就是家族引來的，他們不是縱容罪犯，而是私通邪教，這是足以滅族的重罪。

杰斯搓了搓臉，莫名毒辣的太陽讓他覺得臉疼得像燒起來，但脊骨還是冷的，仿佛落入冰池。

他僵硬地站立，保持一個姿勢思考了很久，久到在鞋跟上徘徊的螞蟻順著褲腳爬上了腰帶。

最終杰斯嘆了一口氣，釋然了。他不是王國的法官，不能判自己家族的罪，他必須保證家族的利益不受損害，如果家族要求他毀滅證據，他會毫不猶豫的執行，但如此他便成了知情者，成了共犯。這種危險的事沒有落到自己頭上，其實應該感到幸運。

杰斯踮起腳上下來回跳，踏起灰塵和碎葉，保持一個姿勢太久真是有些勞累。他扭扭脖子，回頭把貼著偽裝的鐵門關上，再往上面踢幾腳樹葉，然后平緩地走向蕾妮雅所在的別墅區。

他突然想到了地下基地的D區，雖然關于那個罪犯的一切證據都被金布整理收集到了C區的證據庫，報告冊在城外的基地，但所有審訊筆錄的原件都被保存在D區——刑訊區，而那里現在正關押著一個局外人。

懷著對路德的些許愧疚，杰斯想至少要保證他徒弟的安全。看起來沒經過大風大浪的憨小子要是和那幫人碰上還說錯了話就糟糕了。

他摸向皮帶扣，那個被做成圓形的金屬厚片，上面鑲著一圈鉆石，中間畫著一只冷峻的鷹的裝飾品像個盒子一樣被打開，夾層里藏著一塊兩枚硬幣那么厚的圓形魔源石。

它由四片獨立的魔源石組合而成，是最簡化的通訊器，功能只有一個：對固定目標單向傳輸魔力脈沖，在秘密行動部里有一套依托魔力脈沖的幅度與時長專門創造的密碼來匹配這個通訊器。

杰斯把它握在手里，將它啟動后立刻發送了一條開始信息以提示對方接收，但這個最簡的通訊器沒法讓雙方交流，它所指向的唯一目標必須是能無條件執行命令的人，是杰斯最信任的人。

片刻之后，杰斯直接發出了命令：“前往D區，帶出犯人，予以保護，秘密行動，速去，切記。”

與此同時，一直沉默寡言的金發高個女人在送走路德后回到幾乎空無一人的決斗場監督安全保護工作，她突然眉頭一振，四下張望確認無人后摘下胸前左側的牡丹胸針，從那顆被雕成花朵的粉紅色寶石后面扣下來一塊圓形魔源石，把它握在手心。

“領命，大人。”她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