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斯在進宿舍門的時候被攔住了。

瓦爾哈拉的學生宿舍恢弘大氣，正門高三米有余，兩旁立著粗大的金色圓柱，棗紅色的大門寬敞得足夠馬車通過，夜晚在立柱后側點燈，門口就光芒四射。

此時有兩人站在門口，一高一矮，他們穿著黑色皮衣，身材纖瘦。他們背著光站立，雷克斯看不清樣貌。但他本能地不想靠近，他幾乎看得見兩人身上蔓延出的陰冷氣息，好像一堵扎滿尖刺的墻擋在面前。

雷克斯提了提領口，他在悶熱的夏夜里感到露水的寒意。

然后他被趕鴨子似的在夜幕下的瓦爾哈拉摸黑前進，全程沒敢往后瞄一眼，那兩個人走在后面全程無話，好似趕鴨農手里高高揚起的皮鞭。

直到他又看見了一處同樣光芒四射的大門。這扇鐵門上繞滿了藤蔓，四周植著高高的竹子。燈光把植物們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如積水空明。

光看外圍就叫人覺得這里冷清得好像無人看管的植物園，但雷克斯總覺得自己來過。

后面的人突然說話，居然是好聽的女聲，“好了，奧爾森先生的命令我們完成了，你一個人進去吧。”

哦，原來是路德住的別墅區。

別墅區？？？

室內，路德和雷克斯相對而坐，中間茶幾上放著一杯熱茶，升騰起一片白霧像薄薄的簾幕把兩人隔開。

雷克斯還不太適應住別墅，覺得真皮沙發太軟，怎么坐都不安穩。他保持挺直的姿勢，眼珠四處轉動，小心翼翼地觀察周圍。

他們所在的位置是個靠窗的小茶室，雷克斯踩在柔軟的羊毛地毯上，腳邊放著一個金屬香爐，爐蓋被做成了昂首高歌的大雁，張開的翅膀上每一根羽毛都清清楚楚，雁嘴處冒著裊裊青煙。他低下眼，看到桌腿根部鑲著紅色水晶，桌角包著金，桌面卻掛著明顯的水印，看來擦的很不認真。他看向旁側，一面銀灰色的窗框上鏤刻著無數手舞飄帶的神使，身材健壯，目光如炬。

他們是傳說中被神創造出來的存在，負責傳信或戰斗。他們被賦予了飛行能力和放射光芒的雙瞳，在夜晚，他們就像天邊的流星。

真氣派啊，雷克斯心想。他一路從門口走進茶室，屋內盡是這些豪奢的裝扮，從鞋柜沿邊鑲嵌著的金箔到掛在墻上隨處可見的水晶吊墜，從清香四溢的高級茶到柔軟舒適的沙發。這就是魔法宗師的待遇，知識改變命運還真不是一句空話。

但他姓奧爾森，笨蛋。雷克斯的經歷提醒他個人的命運是各不相同的。

如果我也姓奧爾森呢？或者是海克斯？我會得到更多的機會，更多的尊重。就算我天資差，學識淺，但至少，至少不會過得那么痛苦了。那樣就夠了。

雷克斯在過去充滿憤怒的斗爭中有時會感到疲憊，他曾問自己：“何時才會滿足呢？”現在坐在這間茶室里，喝著名貴茶葉，他再次回憶過去，似乎找到了一個滑稽的答案：當我過起頹廢的校園生活，不再因痛苦而感受憤怒時，不就意味著我滿足了嗎？

人大概真的是矛盾的生物吧，欲望的滿足是永恒的追求，但只有保持不滿才能填充空虛的生活，否則將品嘗庸碌的痛苦。

就好比一個立志把石頭推上山頂的人，他最痛苦也是最開心的時刻其或許是石頭滾下山的那一瞬。

雷克斯盯著沒有一絲波瀾的茶水，突然出聲。

長久的靜默被打破，空氣中的纖塵雀躍起舞。

他問：“路德老師您，有什么理想嗎？”

路德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轉而問道：“放棄是難以做出的抉擇對吧？”

雷克斯愕然抬頭。

“獲得短暫的安寧，擁抱長久的痛苦，或者接受無盡的痛苦，選擇永恒的追求。”路德揚著頭，居高臨下地審視雷克斯。

“你們都是我肚里的蛔蟲嗎？隨便看穿我的心思，真討厭。”雷克斯輕聲說。

你們？路德微微皺眉，但很快恢復表情，繼續說：“你以為自己很復雜嗎？你自出生以來到現在的一切資料或許填不滿一張紙，想要了解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非常容易。更不用說，你把心思都寫在了臉上，你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失落又惆悵，誰看不出來你心里在想什么？”

雷克斯低頭看向茶水中的倒影，果然是一張表情糟糕的臉。

“求而不得和求而易得是最可怕的。但你現在不用擔心，你不會再回到過去，你可以樹立一個遠大而實際的目標，盡情享受奮斗的快樂，體驗付出得到回報的甘甜。”路德一改平常沉穩冷靜的語調，活像個嘴上抹蜂蜜的傳教士。

雷克斯無法反駁，他接受了路德的要求，就是已經把自己的未來系在這位師傅身上，走上了傳統的學徒制的道路。徒弟的榮譽是師傅的榮譽，師傅的追求是徒弟的追求。

雷克斯幾乎要忘記了，當初逃出家門跑到王城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

“樂觀點，雷克斯，達成目的的手段是不分對錯的，只有合適不合適的區別。你的未來會一片光明，只要你跟隨我。”

跟隨他，跟隨你面前這個男人，他是百年難遇的天才，是最年輕的宗師，是海克斯家族心心念念的重要人物，是你一輩子都要仰視的存在。這是你的選擇，和別人無關。

選擇舍棄長輩的庇護來到王城，經受的一切都是親手種下后結出的果，選擇進入瓦爾哈拉，日后躊躇不前是自作自受。選擇奮斗就要承受奮斗的痛苦，選擇放棄就要承受放棄的痛苦。從來就沒有什么人逼迫自己做出選擇，無論是父親也好，面目可憎的貴族們也好。

現在機會就擺在眼前，必須做出選擇。

雷克斯下定決心，他抬起頭，目光堅定，“我的師傅，我愿終生跟隨您。”這是他第一次鄭重地說一句話，他在向路德保證的同時也是在向自己立誓。

“不急。”

雷克斯料到路德會這么說，他面帶微笑地說：“還有三件事。”

“對。”路德點頭，“第一件事，”他伸出右手的食指，“你要把自己所學的一切都告訴我，你的專修，你的特長和你的某些超人的天賦，以及上次襲擊的細節。”

“好。”雷克斯立即應允，然后就把一切和盤托出。

路德聽完了雷克斯的報告，沉思了一會，說：“難怪你能只靠自己考上這所學校。”

“其實不完全是。”雷克斯補充，“當初考試只考理論知識，我的成績在及格線上下，我能進這所學校最主要的原因是曾得過魔法決斗大賽的兩連冠。”

“入學考核會參考你曾獲得的榮譽？”

“準確的說是這項比賽含金量夠高。之前我在魔法決斗大賽上見過不少出身貧苦的人，他們都把這個比賽當做進入正規魔法師組織的敲門磚。許多魔法聯合會很看重這項比賽的成績，于是參賽選手們除了想要證明自己的貴族就是渴望向上爬的窮苦人。”

“你是第二種？”

“不，準確的說我是想要證明自己的普通人。”雷克斯聳肩，“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像個惡犬一樣，誰打我我就咬誰，目光短淺，胸無大志，根本沒想過未來怎樣生活。”

“你因為興趣喜歡上了魔法決斗，現在看來還真是撞了大運，沒有它為你帶來的成就你便進不了這所學校了。”路德揶揄。

“是的。”雷克斯大方承認，“我就那樣莽撞地在人生途中橫沖直撞，學校安定的環境讓本就沒有明確目標的我失去的奮斗的動力。這才是我在學校里沉淪的罪魁禍首。就像您說的，求而易得是最可怕的。”

“不是因為貴族們搶走了上進的機會嗎？”

“什么啊。”雷克斯忍不住笑了，“都是些騙自己的鬼話。”

路德微笑著攤開手，恰好揮散了隔斷在兩人中間的白霧。

他循著白霧低頭望了一眼茶杯，“茶快涼了，需要換一杯嗎？”

“別，別。”雷克斯受寵若驚，讓師傅給徒弟上茶，這也太羞恥了。

他低頭彎腰，做出一副恭順的樣子，“您喝吧。”

“你不喝我就繼續說。”路德把茶杯挪到一邊，“你的特殊天賦只有那一種是嗎？”

所謂特殊天賦是指魔法師天生在學習與使用魔法上的某項過人之處，可能是超強的記憶力——這讓魔法師能夠一次性記住更多法術；寬廣的感知域——讓魔法師能夠專修兩個及以上的魔法類別；強大的魔力感知——讓魔法師感知別人感知不到的魔力流動。還有許多未被記錄的天賦甚至是特異功能。

雷克斯的天賦就是他超強的魔力感知。不似一般魔法師必須近距離甚至靠接觸感知魔力，他能夠感受到遠距離的魔力，這給了他提前察覺敵人法術的先機，是他過去馳騁賽場的法寶，也是他在上次襲擊中存活的保命符。

雷克斯點頭，路德繼續說：“你用它來配合主動型防御魔法的舉動非常聰明，雖然這極大地占用了你的魔力消耗以及大腦運算量，不過從被動防御的角度上來說還是可取的。”

雷克斯低頭稱諾，他最明白這種方法的弊端是什么。一般魔力僅作為意識與物質溝通時的消耗，一旦需要維持法術運行，魔力的消耗就會成倍增加，很少有魔法師能夠持續運行一個A級以上的魔法超過半小時。但防御魔法的復雜性決定了它一次開啟就需要驚人的魔力消耗，更不用提維持。雷克斯為了配合自己的天賦，做到對不同種類法術的提前反應，對癥下藥，必須不停調整法術，直到滿足要求為止，一旦他真的那么做了，就只能被動防御，再抽不出一絲魔力給其他法術。

路德話中提到的“大腦運算量”讓雷克斯很感興趣。雖然這是一個人盡皆知的概念，法術的運行需要魔法師的大腦進行運算，越聰明，記憶力越好的魔法師運算的就越快，能同時發動的法術就越多。“運算速度”和“等時間運行法術數目”是考核魔法師的重要指標。但似乎很少有人對“運算量”進行詳細解釋，至少作為學生的雷克斯沒有接觸過。

如果是宗師的話，應該不會把一個模糊的概念拿出來教育徒弟吧，雷克斯希望從路德那里得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