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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曉風殘月 傷離別(3)

  • 引風人
  • 牧歸夷
  • 4350字
  • 2018-07-04 10:00:00

“說!”穆炎煦忽的停住了腳步,跟在身后的陸敬奉一路都閃爍其詞。

陸敬奉不知該從哪開口似的,低了頭等少爺發(fā)作,自顧看著少爺锃亮的鞋尖,就是不語,再抬頭,少爺雖面有慍色,倒仍耐心十足地同自己周旋著,只得投降道:“老夫人她…”

“奶奶?”穆炎煦問。

陸敬奉點頭“大小姐遣人來傳的信,說老夫人病了,盼速歸!”

“這回程的路可是一天也沒耽擱過,打哪來的耳報神。”穆炎煦看了眼站一側頭也不抬的陸敬奉,接過船票,哼了一聲:“你小子!”

到北平穆府,已是掌燈時分。

多年未歸,廣亮大門外宮燈高懸,照得鑲在上面象征著吉祥如意的四顆五彩花繪門簪更加熠熠生輝。

朱漆大門未啟,聽到里頭一陣響動,門上的鋪手銜環(huán)晃了晃,門開了。

“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管家廖叔激動地難以克制。

走在前頭的大姐穆廣凌淚光點點,拉著穆炎煦的手哽咽著,“可算把你盼回來了!”離家那年大姐還未嫁人,現(xiàn)在儼然一副挽髻插釵的美婦人狀了。

“大姐!”穆炎煦認真地喊了聲,轉眼看到跟在姐姐身后眨著眼睛打量自己的小不點兒——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信里常常提起的外甥——豆豆

“豆豆,叫舅舅。”廣凌牽著兒子的手,豆豆害羞得一下子躲到母親身后,就是不出來。

“這孩子一直嚷嚷著要見舅舅,舅舅回來了倒害羞了。”廣凌無奈道。

“不打緊的。”穆炎煦笑笑,豆豆躲在廣凌身后也對著他害羞的咧了咧嘴。

廣凌拭了眼角的淚催促道:“快進去吧,奶奶已經(jīng)候了半時辰了。”轉身又吩咐廖叔喊了其他幾位下人從馬車上下了少爺?shù)男欣睿尠仓迷跂|廂房。

廣凌站在檐柱旁,看著弟弟朝正房走去,兩側的燈籠將他的身影拉的老長,好像覆在他身后一條長長的時光通道,跳進這條道里好似就能看到這些年——他不在家的時光。

從大門到正房稍有段距離,穆炎煦走得急,跟在他身后的幾個仆從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遠遠地就看到奶奶身邊的大丫鬟笑眉站在檐廊向外瞅著。

“老夫人,老夫人,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

穆炎煦進屋,奶奶正由笑眉、晴蘭攙扶著向他走來,幾年未見,奶奶付氏越發(fā)精神瞿爍。

“奶奶!”穆炎煦“撲通”一聲跪地,連叩三個頭。

“煦兒!快起來!”付氏扶起孫子,捧著穆炎煦的臉,一臉慈愛地細細端賞著。

“奶奶!”穆炎煦輕輕地喚了聲。

“欸!”付氏老淚縱橫,幾年未見的孫子,高了也壯實了,這非凡的相貌,俊逸凜然的氣魄,自個兒看著都打心底地歡喜著,怎么都轉不開眼。

“老夫人,仔細身體。”笑眉看付氏流淚忙提醒,穆炎煦先上前一步攙扶著付氏說:“奶奶您手可真涼,笑眉,把奶奶的暖手爐拿來。”

穆炎煦小心地扶著付氏在羅漢榻上倚著,見付氏有睡意詢問是否要進內(nèi)室安歇去,付氏搖搖頭,只是縮了縮身子往羅漢榻的深處靠去。穆炎煦明白,付氏不過是想坐的舒服些,忙為奶奶脫了鞋子,一握,奶奶的腳也涼涼的,吩咐笑眉和晴蘭去取了腳爐子,拿了蓋毯。

“奶奶的手腳怎么這般涼。”穆炎煦仔細地拿著毯子為付氏蓋上,自個兒這一忙活倒是臉上見汗了,屋里砌了火墻,打他進來就覺得暖呼呼的。

“不冷不冷,見你回來,心里暖著呢。”付氏說。

“奶奶仔細身體,雖已春至,早晚倒寒,不可大意。”穆炎煦雖是這般說,卻是對著笑眉和晴蘭的。

付氏看了一笑,說:“喝了幾年洋墨汁回來,倒教使起我身邊的人來了。”

“奶奶這陣子身體不適,多半是不注意引起的。”穆炎煦淡淡地說。

付氏聽了沉默,緩緩才道:“這事兒是我的主意,別責罰敬奉!”

兩個身影落入門檻,走在前頭的是大姐穆廣凌,后頭跟著陸敬奉。

“遠遠的就聽到了笑聲,煦兒回來,可真把奶奶高興著了!”廣凌笑著走近:“豆豆乏了,讓桂媽抱著去睡了,我坐會兒就要回去的。”

“早些回去罷,不知道的還當駱姑爺待你不好,老跑回來!”付氏笑著說,看到陸敬奉生分地站在門側花幾旁,招呼道:”敬奉,來,也來陪奶奶說會兒話。”

陸敬奉生生地向前挪了幾步,還是離得遠遠的。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廣凌笑道:“近些,奶奶年紀大了,瞧不清你!”

付氏倚在榻上,認真地聽穆炎煦講述著這幾年的留洋生活,穆炎煦避重就輕,離家?guī)啄甑纳睿芸炀椭v完了。

“我倒還聽聞你交往了個東洋女友。”付氏看著有些倦意了,但說出的話還是字字清晰。

廣凌看到穆炎煦迅速瞪了陸敬奉一眼,掩嘴偷笑。

“你不提,就當我不知道了嘛。”付氏瞇了瞇眼,是真的有些乏了呢。

“奶奶乏了,笑眉晴蘭伺候奶奶歇息吧。”廣凌識趣,忙打岔。

付氏擺擺手,只讓兩丫鬟伺候地坐正了些。

“敬奉古怪,說什么東洋女友,不過是一道溫習功課的同學罷了。”穆炎煦嘴上說笑著,面色卻沉得可以,陸敬奉站一側低著頭一聲不吭。

“敬奉穩(wěn)妥,這些年多虧了他在你身邊時時提點著,有他這副眼睛在,我倒是放心!”付氏喝了口茶,話音落得剛剛好,又把晴蘭喊來跟前交待了幾句。

穆炎煦看著晴蘭走進內(nèi)房,心里滋生出一絲不安,奶奶借著生病把自己叫回來,總覺得是有什么事,穆炎煦轉頭,正好與付氏的目光交匯,奶奶的目光里盡是慈愛。

“前陣子梁先生來信了,你在外頭讀了幾年書,也是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付氏從晴蘭手中接過相片遞給穆炎煦,說:“是他同僚黎先生家的姑娘,閨名望舒,光緒八年生,長你三歲,依你這脾性,大你些倒是好的,我瞧不清相片上的模樣,你好好瞧瞧是不是你姐說的那般清秀。”

穆炎煦接過相片掃了一眼,放在了一旁:“奶奶,我…”

付氏擺手打斷,“你滿腹的斗志抱負奶奶怎會不知道?”

付氏舉起相片細細瞅著,相片上的模樣映在眼里模糊的很,她又拿起放大鏡對著,才看清了輪廓,單單這么看著都覺得這面容這身段是姣好的,不禁微微一笑。

“梁先生信上有一處說得極對,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有人兒在跟前服侍好照顧好你,我就是這會子就去了,也好有臉面向你父母親交待!”

“奶奶長命百歲!”穆廣凌聽了忙說。

付氏毫不在意的搖頭:“這些年穆家也不比從前了,人口實在單薄了些,煦兒留洋,廣凌嫁人,落得我一把老骨頭,守著這份祖業(yè)冷冷清清,活得了百歲又如何?我就盼著有生之年還能兒孫繞膝盡享天倫呢,哪還忌諱這些!”

穆炎煦沉默。

廣凌走近了些,揉著付氏的肩膀打趣道:“煦兒這才回來,就被奶奶唬住了,煦兒留過洋的,思想不比我們這般,要更開化些呢!”

付氏看了眼穆炎煦,按住了廣凌的手斥道:“喝了幾年洋墨汁連千年的傳統(tǒng)習俗都不遵循了嘛?我是不懂這些個時尚學問,但煦兒讀過《四書》、《五經(jīng)》,習過大字,就要在婚姻之事上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付氏聲色凌厲,倒也不是真的動氣,屋子里連呼吸聲都靜而不聞,誰都沒再說話。

案幾上的座鐘“鐺鐺鐺”地敲了好幾下。

“不早了,我也乏了,都回去吧!煦兒送送你姐姐。”

穆炎煦等下人們伺候付氏進了內(nèi)屋歇下才離去。

穆廣凌看著月光下弟弟暗沉的神色,一時無話,臨上馬車才開口說:“奶奶老了,未必事事能順你心意。梁先生就是你我的再生父親,他安排下的事多數(shù)都是妥帖的,只管放心就是了。”

穆炎煦點了點頭,“我明白的。”

……

光緒32年癸巳月,丙寅日,穆炎煦、黎望舒在北平完婚。

來年芒種時節(jié),兒子穆朗詣出生。

荷氣夜來雨,百鳥清晝遲。朗詣的出生仿佛是酷暑里徐徐緩緩的縷縷微風,落在聲聲蟬鳴中,“嘩嘩嘩”的連綴成一片,是炎炎夏日里最美妙動聽的一曲。站在樹蔭下,看著斑駁的樹影微微輕顫,心也隨之悠悠晃動。

“少爺,梁先生來信了!”

穆炎煦接過陸敬奉遞來的信件拆開,密密麻麻的文字瞬間步入眼簾。

“少奶奶。”

黎望舒走近了,看到陸敬奉畢恭畢敬地站著,兩鬢懸著豆大的汗珠,微笑地點了點頭。她舉起帕子拭了穆炎煦面上的薄汗,嗔責道:“外頭暑氣夠重的,怎么不回屋里涼快涼快,你自個兒不顧,也要考慮下旁人!”放下帕子,又繼續(xù)道:“這會兒朗詣睡了,奶奶也回去歇著了。”

穆炎煦應了一聲,她看出穆炎煦面上的不悅,有些詫異,問:“緝煕,怎么了?”

“沒什么!”穆炎煦放下信也沒顧得上多說什么,匆匆走出樹蔭,正午時分,沒有了大樹的庇護,猶如掉進了一個巨大的熔爐,熾熱無比。到書房那會兒功夫,玄青色的長衫大片汗?jié)瘢卵嘴阋唤z不茍慣了,還是覺得這貼身的黏膩讓人煩躁,陸敬奉讓人去廚房取了碗酸梅湯。

瓦藍天空里掛著的云朵紋絲不動,穆炎煦覺得這份安逸不過片刻,過不了多久這一處就要這風起云涌了。

果然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下了一場瓢潑大雨,直到哺時雨量都仍未見小。

黎望舒把兒子交給奶娘,還是同穆炎煦一道乘馬車去了奶奶付氏住的別院,從穆府到付氏的“山居秋名”往日不過一餐飯的時間,今日雨大,道路被沖得泥濘不堪,一路顛簸,到的時候雨雖漸止,可天也暗了。

直到孫兒孫媳來,付氏才命人擺上席面。

“奶奶下回先吃,不必等我們的。”黎望舒很愧疚。

“等一等又不妨事!”付氏說。

雖下了場雨,天氣依舊燥熱,付氏胃口并不太好,看完曾孫回來就歇息了,這會兒還是覺得倦怠。穆炎煦往付氏碗里布了些菜,叮囑付氏沒有胃口還是要吃上些。

“奶奶還是同我們回去住吧,在這處我們總是不放心。”穆炎煦如是說。

兩人成婚后,付氏就搬到了這處,雖然依山傍水,景致唯美。可不在跟前,穆炎煦總不放心,夫妻兩人每日晨昏定省,有了曾孫穆朗詣,付氏倒時常過來,想必這疲倦,是日日乘馬車看望曾孫來回奔波所致的。

“這處靜得很,我倒更樂意在這,有笑眉晴蘭倆得力丫頭在跟前伺候著,你們大可放心。”付氏吃不下飯,倒是接過晴蘭遞來的綠豆蓮子湯喝了好幾口。

“明兒把匡大夫請過來,細診一診。”黎望舒說。

穆炎煦點了點頭。

付氏卻拒絕,不慌不忙道:“我自個兒的身體,有數(shù)!小毛小病的就把匡大夫請來,來來回回,實在折騰!”

“奶奶要仔細保養(yǎng)著些,這處山水景致怡人,我看著也歡喜,明兒啊,我?guī)е试勔坏纴砜茨棠獭!?

付氏聽了笑了:“舒兒懂事,朗詣還小,也經(jīng)不起這般折騰,都安生些吧。”

這頓飯吃的夫妻兩人心里個自不是滋味,黎望舒伺候完付氏就寢才同穆炎煦回府。

隔日,穆炎煦還是請了匡大夫一同前往“山居秋名”,好在診視過后,正如付氏自己所說,不過是暑氣蒸人,連日來回奔波累著了,并無大礙。匡大夫還是為付氏配了幾帖消暑藥。

“聽說梁先生要回國了?”付氏坐在廊間藤椅上納涼,懷中抱著睡得正香的朗詣,聲音輕柔。

“是,上周已從福岡啟程。”穆炎煦也輕聲回答。

“你這韜光養(yǎng)晦的日子看來是提前到頭了。”付氏輕聲喚來奶媽,小心的把朗詣交給她。

“什么時候動身?”付氏問。

廊間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黎望舒翩翩的身影悄然躍現(xiàn),自個兒挑的孫媳婦清秀婉約,知書達理,與孫兒相敬如賓,她很是滿意。

“下月初啟程赴滇。”穆炎煦答。

“緝煕,你要走?”黎望舒眼中噙滿了淚水。

穆炎煦點了點頭,看著妻子說“朗詣還小,需要你照顧,再說我也不放心把奶奶獨自留下!”

“我知道的!”黎望舒聲音哽咽了。

“煦兒不在家的日子,你們母子就搬來同我一道住吧!”付氏撫著孫媳婦的手安慰道:“近水識魚性,近山知鳥音,朗詣在這處長大也是極好的,大的事情就讓他們男人去辦吧!”

“煦兒啊…”付氏顫顫巍巍地起身,兩人上前攙扶,付氏站穩(wěn)了才說:“借句古話,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忍得一時氣,免得百日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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