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一直到快凌晨三點的時候，左新才重新睜開了眼睛。

她先是看到了漆黑的天花板，然后感覺到自己的手正在被一只溫暖的手握著。

是顧風臨。

可能是由于太累的原因，他已經趴在床邊睡著了。他的額頭還抵在左新的手背上，像是擔心她會突然消失一樣。

房間的燈雖然滅了，但是窗簾沒有被拉上，清澈的月光透過落地窗，給屋里帶來了光明和幽靜。

左新小心翼翼地坐了起來，沒有吵醒他。

她將空出來的那只手穿過顧風臨的腋下，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到床上。

顧風臨似乎睡的很沉，在左新移動他的過程中，除了睫毛微微顫抖之外，他的身體就像是木頭人一樣僵硬。

其實顧風臨早就醒了，只是沒有睜開眼睛，任憑左新隨意擺弄他。

左新把顧風臨擺成側躺的姿勢，還貼心地給他蓋上了被子，然后把兩人交疊的手拉到胸前，一動不動地看著顧風臨的臉。

顧風臨背對著落地窗，他的頭發和臉部輪廓上都蒙上了一層月光。

很美好的一張臉。

左新忍不住將手放到他的嘴唇上，指尖從左到右描繪著他嘴唇的形狀。

顧風臨的眼睛慢慢睜開了。

左新并沒有感到驚訝，而是直勾勾地迎上他的視線。

每當兩人對視的時候，左新總會覺得很緊張，但她又不愿移開目光，想要將他的每一個表情都收進記憶中。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很有默契地享受著這一段平和又寧靜的時光。

左新一邊意猶未盡的摸著他的臉頰，一邊問到：“當你知道我是機械人的時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想法？”

顧風臨垂著眼睛沉思片刻，他眨眼的時候，月光就在他的睫毛上跳動，看的左新很是入迷。

“一開始會感覺很驚訝，但很快就接收了這個事實。因為在此之前，我就隱約覺得你其實不是人類了。”

左新有些失落：“假的終究不能變成真的。”

她又摸了一下自己的皮膚，其實但從手感上來說，她跟顧風臨的皮膚并沒有太大的差別，甚至她的皮膚要更加細膩一些。

但她知道這層皮囊就算做的再精致，內在也是不一樣的。

“你并不假，左新。”顧風臨把她的手背放到唇邊，很是溫柔地吻了一下，“對于這個世界來說，你的存在是真實的。”

這個吻，這段話，瞬間就在左新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但這朵浪花只是翻騰了幾下，就被沉重的陰郁覆蓋。

左新將自己的手抽回：“可我還是不能接受真實的我，這個轉變對我太說太突然了。我…我一直以來都是以人類的身份生活著，我從未想過自己其實是機械人。”

她有些崩潰地捂住臉：“我不知道明天的日子該如何過下去，我做不到假裝無事發生。我想要知道的東西太多了，為什么朝歌要瞞著我，為什么我跟其他機械人不一樣…唉，不一樣，又是這個詞，我害怕這個詞…”

顧風臨握緊了她的手，但仍舊化解不了她內心的郁結。

左新：“其實，我以前也能感覺到我跟你、跟正常的人類不一樣，我知道我是不合群的，所以我總是避免與人接觸。直到我遇見了你…你大概沒有想過吧，我愛上你之后，我的內心是有多么的糾結。我無時無刻不在害怕，害怕你會因為我跟別人不一樣而離開我。”

她抓起顧風臨的手，放在臉頰邊蹭了蹭：“直到今天，我所有的擔心都變成了現實——我可以確信我確實不是人類。但我…也跟別的機械人不一樣，我現在覺得，我就是這個世界的異類。我不明白我自己到底是誰，為什么會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我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我很想立刻把這些事情都搞明白，但我又…又不知道該從何做起。”

顧風臨的目光熾熱而堅定，仿佛有一團小火苗在里面燃燒：“你存在的意義，就是讓我遇見你。現在，你就是我生命最大的意義。”

這句話無疑給了左新很大的心理慰藉，她勾起嘴唇，莞爾一笑，眼角里都是動情的笑意。

顧風臨：“我會幫你找出事情的真相，不用怕，有我在。”

“嗯。”左新索性拋開腦中所有的不愉快，專心享受這難得的溫馨時光。反正答案不會自己跑來，在解開所有謎團之前，她非常珍惜跟顧風臨在一起的每一份每一秒。

顧風臨寵溺地輕笑一聲，手指撥弄著她的耳垂：“害羞了？”

“沒有啦。”左新還躲在他的頸窩里不出來，聲音也小小的，“我只是覺得…”

叩叩，門口忽然傳來了敲門聲。

顧風臨立刻摟緊了左新的腰護住她。

左新的腦袋終于探出來了，她緊張地盯著門口：“誰？”

“是我，主人。”

左新回頭看著顧風臨：“是朝歌，要讓他進來嗎？”

顧風臨用手指撩了一下她額前的碎發：“我無所謂，你來決定吧。”

左新猶豫了一下，對著門口喊道：“什么事？”

朝歌遲了兩秒才回復：“主人，請讓我進去。”

“你要進來做什么？”

“保護你，主人。”

——保護我？保護我就是讓我一直活在謊言里？

左新心里那剛剛被壓下去的火，又蹭蹭燒起來了。

她賭氣地對門口吼道：“我不需要你保護，你就在門口守著好了。”

躺在一旁的顧風臨，不動聲色地露出一抹象征勝利的微笑。

門外的朝歌果然安靜了。

屋內的左新卻躁動起來，她的身體和眼神開始左右晃動，神色不安。

顧風臨：“怎么了？”

左新的臉色很明顯有些難堪，她把額頭靠在顧風臨的下巴上安靜了一會，像是在醞釀什么情緒。

忽然，她抬起頭來，聲音明顯帶著一股子氣：“朝歌現在就在外面，監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顧風臨握住她的手，拇指在她的手背上緩慢地左右滑動：“對，所以我會想辦法讓你離開朝歌的控制。”

“那我什么時候才能離開這里呢？”

顧風臨想了想：“最快明天。你可以搬到我家去住。”

“我不想等到明天！我想現在就逃出這該死的牢籠！我不想活在別人的監視之下，我是什么，一個供人觀看的展覽品嗎？”

“左新，沖動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左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我總是在乎別人是如何想我的，總是擔心害怕我會把事情搞砸，所以我一直都按部就班地度過每一天。但現在，我知道了我過去的人生不過是在走他人設定好的路線，這種感覺太可怕了……也許、也許我愛上你，也是別人設計好的呢？”

話說的越多，她的聲音就越顫抖，甚至忍不住哭了起來：“我不知道記憶中的哪一幕才是真實的我，也許哪一個都不是…我活的就像個人偶，但我也有意識啊，我就是我啊…我不想活在別人的掌控中啊。”

顧風臨只覺得喉頭干澀，想要安慰左新，但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呵呵。”左新忽然干笑兩聲，似乎是放棄思考了，“雖然我控制不了過去，但至少可以把握現在。”

然而，顧風臨看到了左新緊抿的嘴唇和正在不停顫抖的手。

她其實很害怕。

但比起害怕，她更擔心的是自我意識的消失，所以拼命找機會證明自我的主動性。

顧風臨忽然抱住了她。

左新顫抖的手輕輕放到了他的后背上，但這種溫暖的擁抱并沒有當她的顫抖消失，反而讓顫抖順著手臂線條蔓延，爬上了她的肩頭，她的軀體。

她整個人都開始控制不住的發抖。

但她還是硬著嘴皮問道：“怎么停了？難道是覺得我…”

“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假裝堅強，左新。”顧風臨的聲音很輕，卻分量十足，“在我的記憶中，在我的情感里，你就是最鮮明的存在。沒有人可以否定你，但只有我能夠穿破你的逞強擁抱你。”

左新的顫抖慢慢減弱了，眼里涌出隱忍的淚水。

“不需要糾結于過去，你的現在和未來，都有我在。不論你是人類還是機械人，我都愛你。我愛的是左新，無論你以何種形式存在，我都愛你。”

他溫柔的話語就像一把斧子，劈開了她控制淚水的閥門。也像一團烈火，驅散了她心底所有的不安。

左新再也不想壓抑自己，她抱著顧風臨的肩膀哭泣。

這一哭，訴盡了她以往所有的委屈和不甘，訴盡了她的惶恐和無奈。

她終于找到了一個停船的港灣，可以脫下一切偽裝只為放聲大哭。

以前的她有多么無助，現在哭的就有多用力。

好在，有人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