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辜冬不再是一把鐮刀,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接到謝子硯電話的時候,辜冬正在上課,前頭傅筠來正在講一個非常重要的知識點。
“謝大爺,你到底要怎樣?”
她氣沖沖地滑開振個不停的手機,彎著腰,半個腦袋縮在桌子底下,生怕被傅筠來看到自己在開小差。
那頭謝子硯的聲音有些虛弱:“小咕咚,我身體不舒服,你都不來看望看望我嗎?”
“身體不舒服就去醫院啊,打給我干什么?我又不是X光,能替你檢查哪里出了毛病。”辜冬壓低聲音,沒好氣道。
謝子硯樂了,原本有些煩悶的情緒也舒展了些許,他咳嗽幾聲才說:“我這不是在醫院嘛,馬上就要做各項檢查了。”
“你真生病了?”辜冬蹙了蹙眉。
“我沒事騙你干什么?”謝子硯拿起床頭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他的視線自擱在上面的病歷單上掠過,笑容淡了淡,“真不來看我?嗯?”
“我上課呢!”辜冬說,“你不會又是感冒啊蹭破了皮之類的,喊我去吧?”
“真不是!我什么時候干過這種事,小咕咚你可別冤枉我!”謝子硯在電話那頭打趣。
辜冬也跟著笑了笑,剛打算問他在哪家醫院,視線里便闖入一雙精致的男式皮鞋。
她咽了咽口水,緩緩抬起眼,笑容也僵住了。
“拿來。”傅筠來垂眼看著以滑稽的姿勢蹲在地上的辜冬,冷著臉朝她伸手。
辜冬下意識想插科打諢求情幾句,但在看到他冷峻的表情時,所有的話語都咽了下去。傅筠來骨子里是一個高傲的人,不會容許在自己的課堂上出現這些錯誤,更何況他之前說過的,要在課堂上互相配合,是她沒有做到,觸犯了他的底線。
她頓了頓,還是老老實實地將手機遞到傅筠來手里。
傅筠來視線移到屏幕上,看了眼上面顯示正在通話中的一個名字,冷漠地按掉了電話,將手機收入口袋里。
“出去。”他移開視線淡淡說。
辜冬深吸一口氣,也不多說什么,徑直起身走了出去。
謝子硯聽著電話那頭突然傳來的忙音,慢慢收了笑,他丟開手機,聽著身旁下屬們一刻不停地對他說著無數的注意事項,嘴唇漸漸抿成一條線。
“滾出去。”他不耐煩地說。
身旁的人靜了靜,走出了病房。
耳旁重新恢復了安靜,謝子硯將手臂搭在眼睛上,諷刺地笑出聲音……
下課鈴響后,辜冬依舊動也不動地站在教室外面,她的手已經凍僵,今天早上出寢室的時候也忘了戴上圍巾,冷風一直往脖子里鉆,她卻還是固執得不肯進教室。
身旁有腳步聲走近,她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是傅筠來。
“委屈?”傅筠來說。
“不委屈。”辜冬硬氣地說,她垂著頭看也不看他。
“委屈就直說。”傅筠來眼睛微微瞇起,“我不是不能接受意見。”
“不委屈。”辜冬吐出一口氣,倔強地咬住下嘴唇。
傅筠來盯了她一會兒,徑直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涼,而她的手也很涼。
辜冬一驚,把手抽了出來。
“干嗎啊你?”她依舊不看他。
傅筠來看著辜冬賭氣的樣子,輕輕揚起半邊嘴角,隨即轉身:“跟我過來。”
辜冬在原地又站了兩秒,才不情不愿地跟了過去。
天大地大,老師最大,得罪誰也不能得罪老師,更何況是自負、小心眼的傅筠來。
她在心底里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
雖然傅筠來不會在學校待很久,學校還是非常貼心地給他單獨設了個辦公室,里頭裝修頗為精致,但他們的一番良苦用心估計要浪費了,因為傅筠來基本上一下了課就會直接離開。
除了,像今天這樣的特殊情況。
辜冬看著傅筠來關上門,打開了空調。熱氣一點點籠罩住她的全身,讓被凍得渾身僵硬的她漸漸暖起來。
“還冷嗎?”他又調了調溫度,抬眉問辜冬。
辜冬搖搖頭,白眼向上翻一翻。
“打個巴掌再給顆糖。”她小聲吐槽。
傅筠來看她一眼,要笑不笑:“還嘴硬?”
“嘁!”辜冬別開眼。
傅筠來看著她,老半天都沒開口說話。
一直以來,他并沒有哄小鐮刀的習慣,左右它不能說話,每每都是它自己賭氣,等一會兒就自己恢復了,他也并不在意這些。
“對不起,我不該上課接電話。”辜冬突然低聲說。
傅筠來愣了半秒,目光一凝,他沒有想到她會主動道歉——
因為現在不同了,眼前的辜冬不再是一把鐮刀,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會說會動,不是冷冰冰的,而是鮮活柔軟的。
他查過原因,那天小鐮刀自高處墜落,正好落入被遺棄的嬰兒身體里,與她融為一體,所以這么多年自己都無法追尋到她的蹤跡,直到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能力才漸漸顯露出來。
傅筠來安靜了一會兒才再度開口:“我講的知識點記住了嗎?”
“記住了。”
“真記住了?”傅筠來似笑非笑,“那你為什么不敢看我?”
辜冬還是梗著脖子看著門的方向:“你有什么好看的?我為什么要看你?”
“哦?”傅筠來長眉一蹙,語調慢悠悠的,“我不好看?”
辜冬飛快地扭頭瞟了他一眼。
傅筠來嘴唇發白得厲害,在沒有暖氣的教室上課,估計他也沒好受到哪里去。
她其實早就不生氣了,傅筠來并沒做錯什么,她只是覺得面子上過不去罷了,畢竟班上那么多同學看著呢。
傅筠來見她回過頭,將她的手機遞到她眼前,囑咐道:“下次不許在我的課上接電話。”
“哦。”辜冬乖乖應道。
她想接過手機,傅筠來卻往后一縮,讓她接了個空。
辜冬愣愣地看著他,卻見他狹長的眼睛瞇了瞇,迷人又危險:“我不好看?”
辜冬:“……”
她嘴角扯了扯,沖傅筠來笑笑,隨口就能說出好聽的話:“好看好看,傅教授是天底下最最好看的男人。”
傅筠來短促一笑,這種恭維的話他在當初的小鐮刀的思想里都沒有聽過,這么一想,小鐮刀變成人形也不算太差。
接過手機后,辜冬回想起剛才與謝子硯打電話那事,想著掛了謝子硯的電話有些說不過去,打算回個電話給他。
“那傅教授,我就先出去了。”她往門口走。
“等一下。”傅筠來開口喊住她。
辜冬扭頭,正好看到傅筠來將辦公桌抽屜里的一條嶄新的圍巾取了出來,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放進去的。
他朝辜冬走近,停在她跟前,微微俯身,在她驚訝的眼神中將圍巾系在了她的脖子上。
辜冬低頭看了看這條黑色的圍巾,莫名有一種熟悉感,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經歷過類似的事情。
她也不推辭:“謝謝傅教授。”
“嘖,果然我的眼光要好很多。”傅筠來打量她一番,嫌棄的眉頭舒展開,得出結論。
“那——傅教授,我先走了。”辜冬說。
“嗯。”傅筠來頷首,關了空調也隨之出門。
他依然不急不緩走在辜冬身后,沉穩的腳步聲一直跟在她身后。
辜冬偷偷注意了好久,憋住自己想要問他為什么要跟著自己這句話,直到走出校門,他才往不同的方向轉去。
出了校門,辜冬給余衷情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自己要去趟醫院。
一聽她要去的那家醫院的名字,余衷情很快便趕了過來接她。
辜冬這幾日很少見到余衷情,她一直很忙,畢業后一頭扎在自主創業這條路上,雖然艱難,但她性子倔,生生挺過來了,現在自己當老板開的小酒吧生意還不錯。
按理說生意步入正軌,她該輕松下來,可最近幾天她不知怎么的,更忙了,辜冬經常聯系不到她人。
余衷情不過十多分鐘就趕了過來,她眼底有很深的疲倦,臉上甚至還有一道劃痕,雖說辜冬已經司空見慣了,還是忍不住心疼她。
余衷情性子硬,寧可撞得頭破血流也不服軟,十有八九是她又和別人發生了沖突。
辜冬擔憂地看著她:“衷情姐,要不你還是回去休息吧,我自己過去就可以了。”
“沒關系。”余衷情說,“我正好有空。”
辜冬見無法改變她的主意,只好上了她的車。
等她和余衷情趕到謝子硯所說的病房時,謝子硯已經吃過藥睡下了,她們被謝子硯身旁眼熟的助理攔在門外。
從他們口中,這才得知謝子硯的病情。
是癌癥晚期。
……
時間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余衷情偏頭看向辜冬。
辜冬自拿到謝子硯的病歷單后就一直沒有說話,靜靜地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發怔。
“辜冬。”余衷情喊出她的名字,有些擔憂她的狀態。
“嗯,怎么了?我沒事。”辜冬回過神,沖余衷情笑笑,掩飾掉眼睛里微微漾起的水光。雖然早知道謝子硯命不久矣,但親眼看到病歷單卻又是另一種感受。謝子硯雖然玩世不恭了些,但一直對她很好,對她而言,也是除了余衷情外最值得信任的朋友。
余衷情輕輕攬住辜冬的肩膀,一手順著她的長發慢慢捋,在心底輕輕嘆息一聲,也不多說什么安慰的話:“我在。”
辜冬眼眶一熱,整個人蜷成一團,腦袋倚在余衷情的肩膀上。
又過了幾分鐘,辜冬的情緒才漸漸平復下來,她起身隔著病房門上的小小玻璃探頭往里看。謝子硯緊緊閉著眼,還沒有醒過來,看起來和之前并沒有什么區別。
辜冬收回目光:“我們先回去吧。”
余衷情卻猶豫了,眼神游離了一瞬。她說:“你先回去吧,我還有點事。”
辜冬愣了愣,雖然好奇卻沒有問出口。
“那好,你自己注意安全。”
辜冬明白,余衷情如果想告訴她,自然會說。
作別了余衷情,辜冬只好一個人回去,下行電梯在十五樓的位置停住了,摁開電梯的女孩表情有些羞怯,她一邊向電梯里的人點頭小聲抱歉,一邊回頭沖不遠處提著兩大袋日常洗漱用品的男生喊話,讓他動作快點。
等那男生走過來的這一小會兒,轉角處傳來一個言辭激烈的女聲。
“……醫生,我只是想要知道我兒子死的原因而已!求求你!告訴我好不好?”
辜冬循聲看過去,與說話那人相觸的那一刻,她目光一凝,淚流滿面的那位女士有些眼熟,她稍一思索就回想起來,是那晚那個小男孩的母親,那個按理不該死去的小男孩。
“楊女士,您冷靜一點,別激動!”
被她拉扯住的中年男醫生因為她揚高的語調漲紅了整張臉,他窘迫地低頭避開來往病患好奇的目光。
“冷靜……呵……我唯一的兒子死了,我這輩子唯一的依靠死了,我怎么能冷靜得下來?當時你們不是說得好好的,手術一定會成功的嗎?為什么他會死?為什么?”失去了孩子的楊女士雙目通紅,幾近崩潰。
那醫生面容無奈,扶了扶眼鏡,長嘆一聲。
對于這次意外他也是萬分不解,那個小男孩雖然病癥的確嚴重,卻委實算不得什么藥石無醫的疑難雜癥,手術全程一直進行得很順利,但古怪的是,在進行最后縫合時,小男孩的心跳卻驟然停止了,不管他們如何施救都挽救不回。
那種猝不及防的意外,讓在場的每一個醫生和護士都感到恐懼,此情此景,就像是小男孩突然被死神扼住了喉嚨,奪取了生命。
“唉……楊女士,節哀順變吧……”醫生輕聲安撫道。
他們漸漸走遠,電梯的門也再度合上,繼續向下行,本就狹窄的電梯空間更加逼仄,辜冬往后更緊地靠了靠,盡量不擠到其他人,與此同時,她腦子里一刻不停地開始思索。
雖然有過遲疑,但她并不懷疑自己預言死亡的能力,如此看來,那小男孩的死亡必定是神秘的外力因素造成的。
只是,這因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會不會跟“他”的出現有關呢……
她低著頭心不在焉地隨著里頭的人往外走,剛剛踏出電梯,卻被一個打算進電梯的人攔住,她想繞過那人向左邊拐,那人也偏偏向左走,她又想向右拐,那人也恰恰攔住她右邊。
真是尷尬的默契。
“不好意思,麻煩讓一下。”辜冬冒出些不耐煩來。
“走路都不長眼睛的嗎?”回復她的是一個熟悉的低啞嗓音。
辜冬意外抬頭,面前清瘦儒雅的男人似笑非笑。
“傅教授?你怎么也來醫院……”她話語聲戛然而止,回想起了傅筠來身體不好這回事,她訕訕擠出笑,“……好巧哦。”
傅筠來看著她蹙眉道:“感冒了?”
辜冬還未開口說話,他便已經熟稔地伸出手,在她的額頭上一觸。辜冬怔住,抬眼愣愣看著傅筠來。
傅筠來面部表情很淡,看不出過多情緒,沒有關切也沒有心疼。見她并未發燒,他手指向下將她脖子上隨便系上的圍巾解開,重新纏了兩圈,他的手法并不生疏,看樣子經常做這種事。他冰涼的手指在繞最后一圈時擦過她的臉頰,她一抖,尷尬地退后一步,推開他的手,避開他理所當然的接觸。
“不是,我是來看朋友。”辜冬說。
傅筠來的神色變得有些微妙:“朋友?謝子硯?”
這個名字念出口的瞬間,他本就不多的愉悅冷卻下來。
辜冬驚訝傅筠來的好記性,沒想到他居然記住了與自己通話的那個名字。
她點點頭,因謝子硯的病而難受的感覺又漫出來:“是啊。”
傅筠來冷淡地微一點頭,在旁邊電梯開門的那一剎那往里走。
看傅筠來沒有再跟自己說話的意思,辜冬只好道別:“那我先走了,再見傅教……哎哎?”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傅筠來單手拉進了電梯里,隨著電梯里人越進越多,她幾乎整個人都貼在了傅筠來身上。
她不自在地將手推開他的胸膛,仰起臉眉頭皺成一團:“你拉我進來干什么?我剛從上面下來。”
“關愛師長,體貼上級,不是你應該做的事嗎?”傅筠來低頭看著她,手指緊緊扣在她手腕上。
辜冬順勢仰頭,這么近的距離看他,越發覺得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蒼白的臉色有種病弱矜貴的美感。
辜冬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躲開眼:“你……你什么意思?”
“替我去拿診斷結果。”他吩咐。
“那你呢?”
“自然是等你拿結果。”傅筠來說。
“……”辜冬噎了噎,又是拉她當免費苦力,她有些不情愿了,“那什么……傅教授,我還沒吃晚飯呢。”
“嗯。”傅筠皺了皺眉自語道,“據說這幾天圖書館夜夜點著燈,電費多了不少。”
“那什么傅教授!反正我現在也不餓,晚一點吃也沒關系的,傅教授,放心交給我吧!”辜冬眼睛睜圓,信誓旦旦地說,生怕傅筠來一言不合就將費電費錢的她趕出圖書館。
“嗯,那就好。”傅筠來微一頷首,眼底浮起淡淡笑意。
到達樓層,見辜冬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壓抑了良久的傅筠來倚在墻邊低頭好一陣咳嗽,嘴里濃郁的血腥味蔓延開來,他身體更加虛弱了。
他一頓,身影虛了虛,眉頭一凝,循著自己察覺不對的方向追了過去。
他這次來醫院原本的確是為了拿診斷結果,但到達醫院后,卻憑借引路者的直覺,察覺到了某種不對勁的危險東西。
那夜零點過后,他來醫院照常看了高啟雋的狀態后,也有過類似的不對勁感覺,等他趕到手術室時,本不該死亡的小男孩已經被奪走靈魂死亡了。
如果沒錯的話,這一次,又有人在非自然的狀態死亡了。
另一頭,乖乖拿了診斷結果的辜冬走出來,正打算去電梯口找傅筠來時,她的余光突然注意到什么。
辜冬凝神側頭看過去,她攥著診斷結果的手指力道加重,瞳孔不自覺地微微放大。
走廊盡頭,只見一聲清脆的巴掌聲后,十幾分鐘前向自己聲稱有事的余衷情,被人狠狠一推,后背結結實實地撞在了墻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