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
- 遇見他的那間花店
- 江小鳥
- 10680字
- 2018-07-06 11:27:17
1.
洛浮是在一個男人的懷里醒過來的。
其實,在神志完全清醒之前,她以為懷中是個抱枕,因此,她極為順理成章地捏捏蹭蹭,就像自己從前睡覺時慣常的動作一樣。
而之所以會清醒過來并且意識到,這并不是個抱枕,完全是因為——
“別動這兒,很癢啊……”
猛地睜開眼睛,洛浮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可能因為心底慌,動作也大,于是她的手掌正好就壓到了沐辰的頭發。
“嘶——”
沐辰被疼得倒吸口冷氣,一個激靈撥開她的手:“你干嗎?!”
他的聲音有些悶,還帶著點點起床氣。
而洛浮愣了一愣,低頭,抬頭,再低頭。很快,她晃了晃腦袋,揚起手對著沐辰就是一巴掌。
“啪——”
洛浮望著自己的手,低低感嘆:“哇,不是很疼嘛。”
“……”沐辰一時語塞,好半天才想起回話。他捂著臉、咬著牙,“不然我們換換,拿我的手掌接觸你的臉,再看疼不疼,怎么樣?”
可這時,洛浮卻忽然恢復了淡定:“你該不會以為我是覺得自己沒睡醒吧?”她清了清嗓子,“雖然在夢里的人不會知道自己在做夢,但睡醒過來的人一定知道自己已經醒了。”
“……那你這是?”
洛浮眨眨眼:“在教你規矩。”
沐辰蒙了:“什么?”
洛浮講得理所應當:“你見過老板和打工的睡一張床的嗎?”
面對她的無理取鬧,沐辰氣極反笑:“的確,我是應該尊敬老板娘,可老板娘您看……我的工資是不是還沒發過呢?”
“所以我控制了力度,打得不是很疼嘛。”她揚揚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試過了,你別想蒙我。”
背過身子去,沐辰用力做了一個深呼吸。
雖然道理的存在就是用來講的,可凡事都有例外,總有那么一些人,你是不能去和他講道理的,因為這種東西,和他們根本就講不通。很明顯,洛浮就是這么一種人。
他早就知道的,犯不著為此生氣,大概是因為睡得蒙了,沒有反應過來,才會就著起床氣和她爭論。
在心底和自己念了好一通,沐辰終于壓制住心頭火氣。
他老老實實下了床:“老板娘說的是,我記住了。”
洛浮挑了挑眉頭。
原本以為,能趁著他剛剛睡醒、意識不清的時候,拿話刺他,激出點兒什么東西,卻沒想到,這個小孩兒,年紀不大,性格倒是挺能忍的。不過若非如此,也就沒這么有趣了。
她整了整睡亂了的衣服:“這是哪兒,我們怎么在這兒?”
沐辰眼睛一動。
果然,對于前夜的事情,她半點兒也不記得了。
“這是唐子謙家。”他說完之后,停了停,刻意觀察了一下她的反應。
果然,洛浮一愣,可雖然反應類似,但這個“愣”和昨夜的“愣”明顯不是一個出發點帶出來的。昨夜她的愣怔是出于擔心,而現在,明顯是因為驚訝。
“唐子謙?你怎么找到他的?”她皺著眉頭,“我們昨天不是看到車禍之后,不久就離開大橋,回去休息了嗎?”
沐辰心思一轉:“老板娘你是真的不記得了嗎?昨天晚上,我們所見的那場車禍的主人公是誰?”
“誰?”洛浮想了想,“你該不會告訴我……”她一頓,“是唐子謙?”
“就是他。”
洛浮沉默良久。
“是嗎?”
語畢又是一陣沉默。
她說:“我不記得了。”
我不記得了。
很淺的一句話,卻被她念得極深。
其實她的記性從來都是很好的,只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陷入一陣莫名的恍惚之中。而在那恍惚之間發生的事情,她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原本以為都是些瑣碎不重要的事情,現在看來,或許不止如此。
在這次之前,她對自己的遺忘有過懷疑,也有過猜測,卻沒有過多去想。畢竟,很多時候,一個人是不會知道自己究竟忘記了什么的。尤其在那些時候里,他們連“忘記”這件事本身都不記得。
洛浮一個人過了很久,從來沒有一個身邊人能給她做參考或提醒,因此,她也從來沒有重視過這件事情。可這一次,她忽然感覺到了危險。
如果她連這個都可以忘記,是不是說明,她也曾經不記得過許多重要的東西?
“老板娘,你在想什么?”
洛浮從思緒中抽回神來。
“那你呢?”洛浮飛快掩好心思,不答反問,“剛剛觀察我那么久,你在想什么?”
沐辰滿臉誠懇:“在想我剛剛問的那個問題。”
“哦,那既然你回答了我,我也不能不回答你,不然好像很沒有禮貌。”洛浮撩了撩頭發,沖他招招手,沐辰見狀湊了過去,接著,就聽見洛浮很小聲地在他耳邊說——
“我剛剛在想呀,這個世界太危險,我又是這么一個弱女子,一定得好好保護自己。”她頓了頓,“而一個女人嘛,保護自己的第一點,就是一定不能讓一個明顯看上去就很危險的人,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沐辰被這話一噎,沒了回音。
反而是洛浮,她清了清嗓子,一下又恢復成平時那個叫人捉摸不透的女子。
“昨天發生了什么?”
沐辰不動聲色地打量她幾眼,最終半真半假回了話。
他極其簡單地交代了一下事情經過,無非是什么車禍之后,洛浮莫名昏倒,而他在唐子謙錢包里翻到身份證,看見他的住址,拿著錢背著兩個人換了幾輛車回到這里,累死累活。他下意識隱去了她為唐子謙療傷那一段。也沒有講,她是如何扒著唐子謙不放手,他又是如何無奈去扯她,她扒的人到底是如何換了一個的。
說完之后,沐辰看似好奇:“老板娘,你在做這樁生意之前,認識唐子謙嗎?”
“不認識。”洛浮下意識回答,答完之后又斜了眼睛,“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好奇。畢竟老板娘看起來不是普通人,而往往厲害的人都是無所不知的嘛。”沐辰一通亂扯卻說得毫不心虛。
可這話聽在洛浮耳朵里,卻又不對了:“不是普通人?你覺得我是怎么不普通了?”
“啊,這話是我含糊了。”沐辰笑出一口小白牙,“我的意思,老板娘畢竟不是人嘛。”
洛浮瞳孔一縮。
她知道沐辰對她不可能一無所知,她也知道沐辰喜歡裝瘋賣傻,可她知道的,只是他愿意讓她看見的,而他在這樣的外表之下所隱藏著的那些東西,她其實一無所知。因為不知,所以無法預測,所以每每被他打亂節奏牽著走。
而這一次,他忽然捅破他們之間的窗戶紙,又是為了什么?
洛浮還沒想明白,卻聽見沐辰帶著笑意的聲音又響起。
“老板娘當然不是人,老板娘是小仙女呀。”
“……”
沐辰繼續笑:“如果不是小仙女,老板娘昨天怎么會發光呢?”他用手劃出小星星,“亮亮的,一閃一閃的,從老板娘的指尖飛出來,那一幕……怎么說呢,總之就是很好看。”
洛浮微怔:“什么?”
什么發光,什么指尖?那是她施放靈力的動作沒錯,可她在這兒不是早就沒有靈力了嗎?她不是釋放不出來嗎?
沐辰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她一陣,在確定她是真的不記得而不是假裝之后,聳肩。
“老板娘不知道嗎?呀,那也可能是我做夢夢到的。”他說,“老板娘也說過,做夢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做夢嘛。”
洛浮幾乎是咬著牙:“可你已經醒了。”
沐辰忽然閉眼一陣又睜開,伸個懶腰,作驚奇狀。
“咦,我怎么在這兒?老板娘……你怎么也在這兒?”
洛浮:“……”
沐辰:“嗯,我剛剛可能是夢游了,聽說夢游中的人和平時醒著的時候沒什么差別,我看不見自己,但老板娘你覺得呢?”
洛浮幾乎要被氣笑了:“裝瘋賣傻?”
沐辰眨眨眼,看起來很是純良:“皮卡皮卡?”
洛浮的指節被捏出一聲脆響。
就像是在燒得沸騰的油鍋里,有人忽然潑進一瓢冷水,于是滾燙的油全都濺了出來,飆在離油鍋不遠的人身上。洛浮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人。明明知道那只拿著瓢的手要做什么,還是會克制不住被他帶偏、忽視那瓢里的冷水,到了最后,只能看著自己身上被濺出的印子懊惱,然后對他提高一些警惕。
然而,她并不真的能夠確定,下次的自己還會不會繼續被他帶偏。洛浮越想越堵,剛剛準備發作,可惜,還沒來得及,就聽見半掩著的門被叩了幾下。
洛浮的怨氣值積得很滿,已經滿到了喉嚨口,是以,這時候開口,她即便再怎么努力告訴自己需要平靜,也還是不由得帶上幾分不耐煩——
“誰啊?”
門外的人愣了一會兒。
“打擾了,我是唐子謙。”他說完之后,又隔著門板極有禮貌地問,“請問,我可以進來嗎?”
2.
沐辰站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默默看著唐子謙與洛浮彼此相對,大眼瞪小眼。
好半天才等來一句話。
卻是唐子謙帶著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喚出來的。他小心翼翼開口,仿佛之前的愣怔,全都是因為這一個情緒。
他向來平靜的面上出現一絲裂縫:“洛浮?”
由于前夜里,唐子謙重傷,即便是被洛浮的靈力修復好了也還是處在受創的狀態,昏昏沉沉一直睡到剛才。所以,他和洛浮并沒有見過面,只是迷迷糊糊之中,記得是有人救了自己,并將自己送回了家。
按照常理,唐子謙應該是要來感謝對方的,只可惜,他并不習慣輕信于誰,即便是救了自己的人,他的第一反應也是防備。因此,他沒有第一時間過來找他們,而是選擇先理清自己的思路、回想之前所發生的事情,然后做些推斷,并根據這些推斷來考慮該怎么應對那兩個救了他的陌生人。
只是,沒想到,站在他眼前的人竟然是她。
他不確定似的又喚一聲:“洛浮?”
與他相比,洛浮便顯得漫不經心多了。
她敷衍道:“嗯,在呢。”
唐子謙上前幾步:“你這些天去哪兒了?”
洛浮奇怪:“到處在找你啊。”
“找我?”唐子謙的表情變得有些復雜,“如果真是在找我,之前又為什么一聲不吭就走?為什么一直不回來?”
前邊都還正常,卻是到了這個時候,洛浮和沐辰的心里同時浮現出幾分怪異。
“那個,你在說什么啊?”
莫非,這個唐子謙……
“我知道,你不愿意。”唐子謙答非所問。
說話的時候,唐子謙的眼簾垂了下去,像是在努力掩飾什么,卻最終泄露了幾分失落。
“沒關系,你不愿意,我就不再提了,總歸我是可以等的。”
他抬起眼,對她笑了笑:“好好休息。”
這時候,沐辰才發現,原來,在唐子謙失明之前,這雙眼睛這樣亮,里邊也承載過這樣多的情緒。也是這時候,沐辰又發現,今天的洛浮,在面對著唐子謙的時候,沒有了那份異常。由始至終,她的表現都能淡定。
與沐辰所想不同,也沒注意到其他什么,洛浮只是一驚。
如果沒有猜錯,這不是那個與她做交易的唐子謙。這是四年前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沒發生。可若當真如此,那么事情就變得很奇怪了。
因為他認識洛浮。
同名還好說,長得相似也好說,可他認識的卻像是她這個人。
然而,洛浮很確定,四年前的自己并不認識他。
或者說,不論是四年前、四百年前,還是四千年前,她都不認得他。
在洛浮的記憶之中,關于唐子謙唯一的印象,只有那個雨天。那天,他帶著空洞的目光和薄弱的靈魄走進店里的那一幕。在他們見面的時候,唐子謙已經看不見了,又因著魂魄將散,五感也薄弱一些。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對她說,他要和她做個交易。
接著,她查閱古籍,破開時空,來到這里。
僅此而已。
這是一個謎團。
然而,與此相比,還有一個更大的謎團。
那就是,如果他真的只是四年前的唐子謙,他們是不可能碰面的。因為她是時空旅人的控制者,而他是她的雇主的前身。為了防止意外發生,在這個時空里,世界自我保護的壓制之下,他們絕不可能見面。
這實在是一個很大的悖論。
她想,她需要將這件事情弄清楚。
思及此,洛浮抬眼,對上唐子謙的目光。
“那個,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情。”洛浮小心翼翼地開口,“我其實忘記了一些事。”
唐子謙的眼睛猛地睜大。
“原來的事情,我想不大起來,也不很清楚。我只記得,你是唐子謙。”她說著,順手扯過在邊上看戲的沐辰,“對了,介紹一下,這是我弟弟,他叫……洛辰。我前段日子發生了那些事情,就是他在照顧我,你有什么都可以問他。”
洛浮轉頭,笑瞇瞇道:“小弟,前段日子我昏昏沉沉記不清楚的那些事情,你都應該還記得吧?”
沐辰僵硬了一會兒,很快從善如流。
看來她是一時編不出來,想找他擋一擋了。而他別無它法,只能承認。
“當然,記得的。”
可唐子謙卻是微微皺眉,似是想到了些什么。
他是她的弟弟?真的嗎?可為什么從前從沒有聽她說過?
還有……
唐子謙四顧了一周。他們昨天是睡在一起的?
就算退一步說,他們真是姐弟,但也不是小孩子了,洛浮和這個人都是成年人,睡在一起真的合適嗎?這個弟弟早不出來晚不出來,偏偏在她失憶的時候冒了出來……
這真不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洛浮看出他的擔憂:“你放心,這真的是我弟弟,親弟弟。以前沒有告訴你,是我覺得沒必要,畢竟他一直在國外,實在是很少回來,遠得像是不存在一樣。”她說,“就像,我即便失憶了也還記得你,我也是記得他的。”
聞言,唐子謙稍稍放下心來。
也不怪他想歪,畢竟昨夜的車禍太過明顯,他雖然沒有暈倒之后的印象,但被追逐和撞擊的記憶,他實在是很清晰。那些人分明就是要置他于死地的。連這樣的招兒都用上了,那么,在此之前,背后的人還做過些什么其他的動作,便也不足為奇。
是的,唐子謙將洛浮的失常與這件事聯系在了一起。
他的腦子飛速運轉。如果真這樣說,那么洛浮當初不是無故消失,而應該是出了什么事情。也難怪他怎么都找不到她。
思及此,唐子謙再次望向洛浮的時候,便多了幾分愧疚。
“你除了記憶有損外,還有哪兒不舒服的嗎?”他半蹲下身子,“要不要去醫院?”
“不用了。”洛浮入戲地擺擺手,“我已經好多了,你不用擔心。對了,你怎么樣?身上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她這么問,完全是想轉移他的注意力,可聽在唐子謙耳朵里,卻有些暖。
他笑著:“沒什么,除了頭暈之外就沒有別的問題了。說起來有些奇怪,我迷迷糊糊之中覺得自己好像受了很重的傷,醒來卻發現身上只有些很細小的口子……大概是昏倒時產生了幻覺吧。”
他說完,又帶上憂慮:“反而是你,真的沒事嗎?”
失憶這種事情可大可小,在他看來,失去記憶這件事情本身并不算什么,但引起失憶的原因有很多。他害怕她的身上還有潛在隱患,那些隱患,一時查不出,一時就讓人不安。
“真的沒事,別想太多,我挺好的。”
雖然她說不必擔心,但他怎么能不擔心?唐子謙努力控制著,不讓眉頭皺起來,想了想,沒有繼續下去這個話題。
只是,很明顯,他就算不再糾結這個,也沒想到什么好的地方去。
果不其然,過了會兒,他忽然問道:“你只記得我是唐子謙,不記得我們的關系嗎?”
聽見這個問題,洛浮心底一蒙。
他們之間還有什么關系嗎?這么想著,她也就順口這么問了出來。只是,在問題出口之后,她忽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并不希望他將后面的話說出來。可惜,當她想制止的時候,已經晚了。
洛浮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握上自己的手,笑得溫柔。
“洛浮,在你消失之前,我是你的未婚夫。”他說完,在看見她不可置信的眼神時,又有些苦澀。
“可現在,我愿意和你重新認識。”
沐辰和洛浮皆呆在原地。
但還好,這是兩個不管心里什么反應,臉上都還勉強能夠維持住淡然的人。
“所以,你好,我是唐子謙。也許你現在對我這個陌生人有所防備,但我希望你能夠暫時相信我。畢竟,現在的外邊并不安全。”他頓了頓,“之前是我連累了你。可這一次,我會保護好你。洛浮,你要信我。”
3.
——洛浮,你要信我。
不得不說,那天唐子謙將這句話說得很認真,認真到,就算是現在,洛浮再想起來這句話,還是會忍不住冒雞皮疙瘩。對啊,只有雞皮疙瘩,完全沒有感動。
她是一個不喜歡談感情的人。
這話說得很奇怪。
其實,由始至終,她會走上這條路,冒著違逆天命的危險與人交換魂魄,都是為了一個人。她知道自己是深愛著那個人,也覺得自己是不能失去他的,卻就是從來記不起他是誰。這種感情很難講清,她從前沒有細究過,因為她從來沒有做過對比。
卻是今天,在看見唐子謙的時候,她忽然就有些迷茫。
洛浮覺得,比之唐子謙的激動和控制不住,她的這份感情,更像是被誰強加在心上的。她可以為那個人做任何事,真要提起什么“喜歡”、什么“愛”,她也能夠想到這個人的存在。不然,她其實是半點兒都感覺不到的。
原來沒有細究,現在卻很疑惑,這是怎么回事?
她越想越想不清楚,原本清楚的思路,像是忽然被一層霧給隔斷,那霧氣漫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讓她一片模糊,接著,什么也再看不分明。甚至,想久了,連她的頭也開始疼起來。
很多時候、很多事情,都是當局者迷,如果這個時候有一個局外人在,說不定能幫她分析明白。可洛浮誰也不能說,誰也說不出。
就比如沐辰好了。
她猜,如果她真要和他說了,估計他能給出一百種猜測的結果,甚至更離譜一些,他還可能會覺得她記憶里那個模糊的人就是唐子謙。的確,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很多讓人困惑的事情,就都有了答案。
可她知道不是。
這很奇怪,明明她對什么都淡然,對什么都模糊,卻在這件事上那么肯定。
她肯定,那個人不是唐子謙。
洛浮輕嘆,搖了搖頭。
算了,不想了,想也白想。
她將腦子里之前的想法都晃出去,開始整理著這段時間打聽到的事情。
也是前幾天,她才從唐子謙口中知道,她回來的時間段出現了差錯。現在不是四年前,而是兩年前。并且,這個世界里本該有一個洛浮,可因為她的出現,于是那個洛浮消失了。
是她代替了這個世界里的洛浮。
她終于找到自己能力被強壓的原因,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托著腮坐在飄窗上,洛浮望著窗外——
所以,不代替那個人走完這段劇情,自己就回不去了,是這個意思嗎?
還有,唐子謙本來應該是“參觀者”的身份,現在卻變成了參與者,所以他也完全不記得自己現在和未來會發生的事情。在這樣的情況下,她要怎么做才能夠不改變時空軌道走完這段劇情呢?
“煩啊……好煩啊……”
“叮!您的生活小助手已上線,請問是有什么煩惱嗎?”沐辰不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此時就直直站在她的身后,“如果有煩惱,老板娘可以和我說說。”
洛浮冷著臉:“你哪位?”
“這個問題真是漂亮。”沐辰挑了挑眉頭,“我就是傳說之中,居家旅行、穿越時空的必備良……人。”
那個“藥”字在口中轉了個圈,最后出來,變成了“人”。然而,也就因為他急轉彎的這一變,最后那個詞便顯得有些曖昧。
卻還好,洛浮并沒有注意到這份曖昧。
她嘴角微微抽動,盯著窗戶里沐辰的倒影。
“這位……助手先生。”
沐辰笑得很公式化,仿若一個真正的服務人員:“哦,這位美麗的女士,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
“有的。”洛浮起身走向他,停在他的背后,右手摟住他的肩將他拉下來些,左手指向自己之前看著的窗戶,放輕了聲音,像是在說一個秘密。
而沐辰如同受了影響一樣,也配合地彎下身子,將耳朵貼近她。
接著,就聽見洛浮悄聲說:“我的要求就是說麻煩你從那兒跳下去,別回來了,謝謝。”
“……”
“老板娘你也太狠心了,這里是十八樓啊,我要真跳下去,估計也就回不來了。”
洛浮聽得很是舒爽:“聽你這么一描述,嗯……真是美好的未來啊。”
沐辰也不再和她玩角色扮演,身子一轉擺脫了這樣勾肩搭背的動作:“老板娘想出原因了嗎?”
洛浮挑眉:“什么原因?”
沐辰勾唇:“那么老板娘想出解決的辦法了嗎?”
洛浮繼續裝傻:“解決什么?”
沐辰直直盯了她一會兒,最終嘆一口氣:“其實剛剛那兩句都是我沒話找話說的,我真正想問老板娘的,是今晚上準備吃什么?”
“烤……”
“烤雞翅?”沐辰搶答。
洛浮冷漠臉,明顯是不甘心被他猜中:“不是。”
于是,沐辰意外了:“不是?”
這時候,洛浮才發現自己方才有些幼稚了。
不過這也不是她的鍋,這一定是沐辰的錯。否則,為什么她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都正正常常的,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才幼稚?她越想越覺得就是這樣。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被這個蠢貨傳染了。
可是剛剛才說不是,現在反悔,又實在很沒面子。于是她強行高深。
“烤翅就是烤翅,又不一定要雞。唔,剩下的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去休息一會兒,沒弄好之前別來打擾我。”
說完,洛浮朝著臥室走去,只留下默默無語的沐辰立在原地。
好半晌,沐辰才無奈地笑笑,接著便準備去買烤翅。
沐辰邊走還邊想,既然她都這么說了,為了不拂她的面子,那就雞鴨鵝一個來一點兒吧。只是,剛剛想到這里,沐辰又怔了怔。
居然已經對她的指使習慣到這種地步了嗎?
真是不妙,恐怕,再這么下去,他怕是真要成她的貼身保姆了。
4.
唐子謙已經離開這兒許久,并且,在他離開期間,除卻每天一個定時的電話之外,再也沒有露過面。然而,就是那偶爾來的幾通電話里,他的聲音聽起來也很是疲憊。洛浮隱隱猜到,他是在處理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大概和他所遇見的車禍有關。
卻是萬萬沒想到,事實上,那次車禍的原委他早調查得差不多了。
他真正在找的,是洛浮失常的真相。
當一個人認定了一件事情之后,他就會入障,會深信、會多疑,會將任何意外和巧合都當成與之有關的蛛絲馬跡,會在那上面一點點抽絲剝繭,試圖找出自己隱約猜到卻無法認定的真相。
可卻因為在這些東西上做調查,而使自己陷入一場無妄的災難之中——
這恰恰就是當年唐子謙失明的前因。
不得不說,時空的強壓是很可怕的。即便人不對了、路不對了,但該怎么樣,到了最后,其實還是會怎么樣,不論中間出了什么差錯,結果都是既定的。它總會用另外的方式將結果做出來。
只可惜,除了那玄之又玄的老天之外,這種事情,從來都無人知曉。
躺在沙發上翻了幾個身,洛浮環著手臂,盯著天花板開始發呆。
她知道唐子謙有事情瞞著她,可因為他實在瞞得太好,所以她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被瞞了些什么。
不過,比起被瞞了些什么,洛浮更關心的還是這個世界里的“洛浮”和唐子謙之間的事情。她覺得,自己至少需要弄清楚他們究竟有著怎樣的過往。不是為了模仿,也不是為了不露出破綻,事實上,洛浮對這個并不很重視。
左右她和唐子謙也沒有什么關系和感情,這樁生意結束之后,他們也不會再有交集,甚至她還要拿走他的魂魄。這樣的事情,做第一次的時候或許會有許多復雜的心情,但做得多了久了,也就麻木了。
況且,她也并不想多去在乎這些那些,在乎的事情多了,會很累的。
她想弄清楚,只是為了改變現狀。
雖說她也不知道自己當初是怎么一時腦抽答應了他這件交易,竟然真的就這么穿破時空來到了過去,不顧前不顧后的,分毫沒有考慮過可能會發生的意外。可事到如今,應都應了,來都來了,意外都已經發生了,再去追究也沒什么用。
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要想辦法讓所有都回到正軌。否則,要真的這么混亂下去,不去解決這樁事情,她真擔心自己可能會回不去。
這里是兩年前的世界,也就是說,在時空的壓制之下,她還能這么過活兩年。雖然不能使用能力,但其實現在的生活算不得太糟。可問題就在于,兩年之后呢?
她找不到穿梭時空的先例,也不知道被困在過去的人,如果順著時間的流逝,回到他本應在的現世會發生些什么,心底終歸有些不安。兩年之后,如果她真的沒能解決,洛浮隱隱覺得,天道為了保證世界不亂不崩,強壓之下,可能真會要了她的命。
“太短了。”
她喃喃道。兩年,真的太短了。
“什么太短了?”
沐辰從沙發的另一頭冒出來,洛浮一驚。
“你什么時候在這兒的?”
沐辰摸摸頭,一臉無辜:“我一直在這兒啊。”他指了指沙發腳,“我都蹲在這里好久了,老板娘你也把我忽視得太徹底了。”
說著說著,他還有些委屈。
洛浮:“……”
“你這副表情是要怎么樣,是不是還想讓我哄哄你?”
“那倒不必了。”沐辰幾步走過來,低頭望著依然躺在沙發上的洛浮,忽然俯下身去,“只是,我很希望老板娘能告訴我,你最近到底是在煩惱些什么。”
洛浮微微撐起點兒身子,與他靠得更近了些:“好奇?”
沐辰勾唇:“有一點兒,不過更大的原因,是我覺得,老板娘在煩惱的事情,也許我能稍微幫上些忙。不是夸大也不是吹牛,但我知道許多老板娘不知道的東西,那些東西,說不定老板娘能用上呢?”
他們離得太近,說話的時候,溫熱的氣息便纏繞在了一起。
洛浮原本不覺得什么,現在卻忽然有些不自在,尤其是鼻腔內忽然涌上一陣濕熱。于是,她一手抄出身邊的手帕,一手伸出了根手指,戳著沐辰的肩膀,將他推遠了些。
“所以,你知道些什么?”洛浮擦著鼻血問。
而另一邊,被推遠的沐辰神色怪異地盯著她的手帕。
“老板娘原來這么純情的嗎?”沐辰意有所指,“只是稍微靠近了一點點,就這么激動?”
洛浮把鼻血擦干凈,冷漠地望著他:“說正事。”
在對上洛浮的眼神之后,沐辰瞬間正經:“老板娘想問些什么?”
洛浮垂下眼簾,想了想。
這個空間對外來人的壓制實在很大,作為一只存活千年的妖,就算是對她都影響頗深,而沐辰一個人類,卻一點兒事都沒有……這件事她從前沒往深處想,現在看看,卻是真的不正常。所以她想,他一定知道什么。
“你知道什么是時空壓制嗎?”
洛浮覺得鼻子有些癢,想了想,干脆用手帕堵住。這個樣子實在有些叫人想笑,偏生她的表情又是意外嚴肅認真,于是沐辰憋了憋,勉強壓下嘴角。
“知道。”
洛浮的眼睛虛了虛,他果然知道。
“你都知道些什么?”
沐辰歪頭:“老板娘問的是原理還是效果?”
洛浮也不廢話:“我想知道擺脫它的方法。”
沐辰聞言,沉默一陣:“關于如何擺脫它,這點我還真不知道。”他說著,一頓,“啊,也不對!其實我知道一個。可我知道的那個唯一方法,就是回去。回去了就擺脫了。”
洛浮也不計較他的廢話:“那你呢?你為什么一點兒事都沒有?”
“我這體質是天生的,不論到哪兒、不論遇見誰,都只能看得到和感覺到,卻是不受影響的。”沐辰攤手,“比如第一次見到老板娘的時候,老板娘眼睛變紅,我就只能看見老板娘眼睛變紅,至于別的,就沒有了。”
洛浮狐疑道:“天生的?”
“嗯,天生的。”沐辰點頭。
這時候,洛浮忽然蹙眉。
這種答案她不是沒有想過,只是有些意外和不可置信,因為,在她的認知里,擁有這種體質的人,只有一脈……
“你是除妖師?”她凝眸,分明是個問句,卻是陳述的語氣,“你是段家的人。”
記不清是多久以前的傳言了,洛浮只知道這個說法已經流傳許久,久到是個妖都知道這件事情。或者說,不僅知道,還了解得很深。畢竟,這個關乎到他們的性命。
說起來只是一個家族的事情,可偏偏就是這個家族,牽扯了整個妖界。那是一個除妖世家,沒人知道他們的本事究竟多大,也沒有誰知道他們那些本事究竟都是哪里來的。他們像是天生的除妖師,血脈相承,與之有關的人,都掌握著克制妖術的能力。
這一克,就是數千年。
久了,妖界里沒誰不怕的,大家不敢直呼那個家族門下族人的名字,于是,不論男女老幼,他們將其統稱為段家。
比之洛浮,沐辰倒是淡定得很。
“老板娘,我姓沐。”他想了想,“我爸、我爺爺,都姓沐。”
洛浮卻是絲毫不放松戒備,只是緊緊盯著他。
“老板娘,你別這樣看著我,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可我不會那么做的。”沐辰幽幽一嘆,似真似假地說,“老板娘這么一個弱女子,我怎么下得去手對你怎么樣呢?”
依照現在的境況,倘若沐辰真要對她做什么動作,她是必定反抗不得的。畢竟失去了能力的妖比人都還要脆弱,而沐辰卻是真的深不可測。聯系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想想,發現沐辰確實沒有什么異常,洛浮原本緊繃著的神經終于稍稍放松了些。
只是,如果一個人在心底埋下了疑惑,那么不論輕重深淺,都是不會輕易被驅散的。
洛浮倚回了沙發上,半真半假地笑了聲。
“你這么說,我還真是相信呢。”
沐辰聳聳肩:“老板娘當然得信我,畢竟,如果不是我,老板娘可就不止流鼻血了。”
“嗯?”
“我除了能護自己,也能利用這個體質,護一護身邊的人。怎么說呢,大概是一種磁場?”他輕笑,“老板娘不會真的以為時空的壓制這么輕,流個鼻血暈一暈就過去了吧?”沐辰看似隨意,話卻說得認真,“所以,希望老板娘以后也別老是躲我防我,難道老板娘不覺得,在這個地方,離我遠了,會有些難受嗎?”
經他這么一說,洛浮才將這些日子幾樁巧合聯系起來。她皺著眉頭,發現似乎真是這樣。然而,心底是驚訝的,面上卻不動聲色。
她說:“哦?我還以為是想你想的,原來不是啊。”
沐辰勾唇:“或許兩者皆有呢?”
洛浮但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