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細雨斜斜被風吹進屋里，雨珠掛在暗紅色水晶簾子上，積久了，便慢慢滴落下來，從逆著光的地方看去，就像是一點一點滴漏的血，濕了地上一片羊絨毛毯。這時候，落葉隨著雨點進了室內，打在地面一片影子上。

那影子一頓，抬手揮了衣袖，于是原本半掩的窗戶大開，風雨落葉更加沒有了阻礙，紛紛朝里襲來。

光影里，有人從不遠處走向這邊，原本被拉長的影子慢慢縮短，直至變成了誰腳下的一小團。

到了窗前，洛浮停住腳步，瞇著眼睛往外看，對于被打濕的頭發毫不在意，反而似是歡愉，軟軟舔了下嘴唇。

她的眼睛本就狹長，這樣微微地瞇著，更是無端帶上了些魅惑的意味。

隨后，她轉身，朱紅色的指甲被光反了一下，就像那雙在看見某樣東西的時候忽然亮起的眼睛。

接著，她從盤子里抓起雞翅，狠狠咬了一口……

“嗷，果然這家的超好吃！”

對著盤子一手一只，原本殷紅的嘴唇變得油亮亮的，洛浮卻毫不在意，反而滿臉饜足，仿佛一只彎著眼睛的小狐貍。

吧唧吧唧，吭哧吭哧，很快，雞翅就只剩下最后一只。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每到下雨天，她的心情就變得特別好。或者說，每次看見水，她都會覺得異常親切。

說來奇怪，一只花妖，就算有需要，但怎么能渴水到這種地步呢？明明她的元身也不是個仙人掌啊。

“興許，是以前長在外邊，沒人給澆水，干的吧。”

洛浮喃喃著抓起最后一只雞翅，滿臉不舍，半晌才做了什么決定似的重嘆一聲：“算了算了，總會有最后一口的，下次，下次再多買幾只就是……”

“砰——”

隨著身后一聲巨響，洛浮猛地彈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手里是不是少了什么，下一秒就看見掉在地上的雞翅。頓時，她哽了一下，幾乎就要厥過去……

這世上還有什么比最后一口好吃的掉在地上更慘的事情嗎？

不，不會有了！

洛浮滿眼的痛心、可惜、郁悶，臉上也一瞬間閃過許多情緒，幾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哀號出聲！

但洛浮畢竟是洛浮，再怎么心塞，也還是本能地在飛快撿起雞翅之后、轉身之前的那一瞬間，調整好了表情。

“您好，客人。”

嘴角輕勾，眸色深深，每一個弧度都近乎完美，卻也公式化得明顯。

不過片刻，她又變回那個喜怒不形于色的花妖。

然而，就在對上來人的時候，洛浮微不可察地皺了眉頭，忽然覺得哪里不對。不對到，她甚至一時間忘了那只雞翅。

這個地方，說得簡單一點，是間花店。然而，這間花店常人是看不到的，里面也并不只做買賣花草的生意。

店里的花花草草更像是一種掩護，在它們的后面，藏著一些不能被人知道的東西。

洛浮真正與人交換的，不是錢貨，而是靈魄。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貪生，幾乎所有人都曾渴望過用其他東西為自己的生命做一個延續，不論那是什么，不論要付出多少。然而，比生命更加重要的東西幾乎是沒有的。或者，即便有，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愿意以此交換。

所以，她要完成一樁交易，往往需要很長時間的等待。

等一個執念入骨的人走到這里，等那個人糾結許久最終決定要不要做這個生意，等事終完畢，等取到自己所需要的東西。每一次，除非完全結束，不然她總要提心吊膽，怕個萬一。

畢竟，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是很可怖的。

按常理來說，這樣的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不對勁。貪念和欲念若是強成了執念，那就成了一種病態，不論多少，總能寫些在臉上。

可眼前的這個人，她在他身上什么都看不見。

他身上的味道正常得就像是外邊隨處可見的路人，這樣的心緒根本不足以支撐他找到這個地方。

思慮一番，再看過去，洛浮的語氣明顯變了。

洛浮眼神一凜：“你是誰？”

“我叫沐辰。”

站在逆著光的地方，就像剛才一把推開大門的時候一樣，他又一把將門甩上。就在門被關上的同時，那些光也被隔絕在了外面，于是他的模樣忽然清晰起來。

沐辰手上拿著紙張，反扣著一頂棒球帽，雙眸明亮，五官深刻，線條卻柔和。眼前的人看上去滿滿都是少年感，洛浮卻直覺他并不簡單。

她低著頭將耳邊的碎發捋到后邊，指甲上的顏色猩紅，在指甲劃過面頰的時候，那紅便像是染到了她的眼睛里。洛浮一只手撐在桌前，另一只手拿著雞翅藏在身后。

這個人既然能夠來到這里，自然也不會輕易就被她嚇住，既然如此，看來是需要一些其他的方法，才能讓他開口了。

洛浮勾出一抹詭譎的笑意，語調極慢，隨著開口出聲，她眼睛里的紅也越發明顯，一絲絲往外擴著：“沐辰？你來這里，是為了什么？”

空氣里的水汽漸濃，像是沁過水的棉花，團團把人困在里邊。

沐辰歪了歪頭，揚了揚手上的紙張，仿佛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這里是木江路826號對吧？”

洛浮虛了虛眼，眸中的紅色瞬間消失，又變回了原本的淺棕，空氣中的壓抑感也頃刻消失。而眼前的人，則像是沒有注意到一樣，仍舊那樣笑著望她。

所以，這個意思是——她剛剛那些動作，這個人完全沒有受到影響嗎？

她側了下身子垂下雙眸，掩住自己的思緒。

2.

事實上，這間花店根本沒有固定的位置，今天有可能在這個街角，明天就會出現在另一座城市的另一條街道，店門前的門牌號每天都會換。而今天，剛好就換到了他說的地方。

沐辰眨眨眼：“請問，這里是木江路826號嗎？”

洛浮沉一口氣，一邊繃緊了身體，打算隨時對他出手，一邊又裝作不動聲色，模樣慵懶。

“似乎是。”

聞言，沐辰綻放出到這里的第一個微笑，卻是差點兒把洛浮的雞翅再次嚇掉。

“呀！本來以為找不到呢，但現在看來，我是找對地方了。”沐辰神采飛揚，朝她稍一點頭，“你好，我是來相親的。”

What？！

眉尾一抽，還處在警惕之中的洛浮，有那么短暫的一秒不到的時間，幾乎就要忘記剛才的懷疑和防備。甚至，在她反應過來之后，第一個想到的，不是“確定不是在逗我”，而是“成年了嗎就相親”。

按捺下心里唰唰閃過的彈幕一樣的吐槽，在瞥見沐辰眼底壓著的笑意時，洛浮不自覺地握了拳，下頜微揚。這個人，不只是出現得奇怪，說話和動作也讓人有些捉摸不透……

而這樣的異常，讓她不自覺對他有了防備。

“你走錯了，回去吧。”她說著，順手一揮，不欲再與他多說什么。與此同時，外面的門牌號換了個數字，“不信的話，你可以再去門口看一看，這里是……”

他再度揚揚紙，還是那樣澄澈明亮的笑，卻讓洛浮心底一緊。

“不必去看，剛才是我說錯了，我要來的，就是這里。”

隨著她改變了門牌號，那張紙上的數字也隨之改變。在這樣的情況下，哪怕洛浮再怎么遲鈍或者心大，也感覺到了危機。

一陣風自窗外吹進來，吹散了她的身子，等那風力消失，點點碎塵重聚，洛浮再度出現，便與他離得很近了。兩個人相對而立，幾乎是鼻尖對著鼻尖的距離，看人都沒辦法聚焦。

大概是一時失算，距離估計錯了。

洛浮在看見眼前的人的時候，臉上一熱，差點兒破功，眼神卻依舊凜冽，半點不露怯：“你究竟是誰？”

少年挑了挑眉尾，無辜道：“我叫沐辰啊。”

“來這兒干什么？”

沐辰攤手，一副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嗎的樣子，重復一遍：“相親。”答完一頓，他又笑了開來，“對了，你剛才好厲害啊，能教教我嗎？瞬間消失瞬間重聚，又瞬間出現在別人面前什么的，感覺要撩小姐姐，這招應該很好用。畢竟，我都沒忍住心動了那么一下。”

這樣近乎調戲的話，由他說出來，卻沒帶上什么旖旎味道，反而像是真的在好奇，如果不是有前邊發生的事情，洛浮幾乎都要信了。很多時候外表都是有欺騙性的，尤其是長著這樣一張小白兔的臉，看上去干干凈凈的少年。

洛浮不語，她抿了抿嘴唇，眉頭一點點擰了起來，眸色變得比之前更紅。

如果說先前她還心存僥幸，覺得這只是個意外，手下留情，不想施加太多靈力放在對付這么一個小少年身上。那么現在，她則是什么也顧不了了。

她的直覺告訴她，眼前的人很危險。

洛浮放出靈識，打算侵入他的意識深處，卻沒想到入眼只見一片漆黑，至于其他，什么也看不見。

這是怎么回事？

“姐姐，你的眼睛真好看，一會兒紅，一會兒黑的。”沐辰特意放軟了聲音，這樣便更顯得單純無害，然后，他掃一眼她手上的雞翅，“都冷了，還不吃嗎？”

放出去的靈識被無聲地反彈回來，洛浮心口一疼，眸中的顏色慢慢流了出來，劃過面頰，像是血淚。

她的靈力被人控制住了。

是眼前這個人。

她冷冷盯著他，不為所動：“你來這兒，究竟是想干什么？”

沐辰并不理會，只是伸手，想幫她擦掉臉上那些血淚。

洛浮一擋，自個兒在臉上擦了一把。

在看了眼自己被她打掉的手之后，沐辰聳聳肩，開始自說自話：“既然你不需要相親……”

好巧不巧，就在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有人從門口進來。

在洛浮被重傷之際，他腳步輕快地迎了上去：“歡迎光臨，請問有什么需要的嗎？”

3.

緩步走來的青年戴著一副窄邊金絲眼鏡，看上去溫和有禮，只是，那略顯蒼白的臉色卻透露出了幾分病態。這般模樣，洛浮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活不長了。

“這里，是不是可以交換到任何東西？”他開口，聲音很沉。

搶在洛浮之前，沐辰先開了口：“哦？交換到任何東西？”他像是很困惑，“這里只是一間花店，能交換到什么？你想來換的，又是什么？”

這樣的幾句話，倒是把來人弄蒙了。

洛浮暗暗調整，好不容易才平穩住了自己的氣息。

活了九百多年，這還是她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捉摸不透，也看不清。

與此同時，壁上掛著的浮雕微閃，有什么東西順著那閃出的光，從背部透入洛浮的心竅。原本疼得發澀的地方匯入充盈暖意，洛浮深吸口氣，原本的不安也被壓了下去。

她越過沐辰，走向來人。

“客人，您好。”

手上聚著靈氣，洛浮時刻都在提防沐辰的動作。

沒想到他倒是再沒什么動作和言語，只是若有所思地望了一下浮雕上的那尾魚，接著輕輕笑笑，又在轉頭對上她的時候，換了滿臉乖巧。

“呀，老板娘為什么這樣看著我？”

洛浮：“……”

這個人進入角色還挺快的。

“老板娘不用一直看我，生意重要。”沐辰扶了扶帽子，可疑地紅了臉，“如果老板娘想看，反正、反正以后還有很多機會……”

應該是個有本事的人，演技也不錯。洛浮在心底對他下了評論。

只是可惜，腦子有病。

她一向心很大，在這種時候，尤其能夠體現。

如果是尋常人，明知道對方不像表面簡單，也探不到他所思所想，不說怎么想方設法去防備，至少也會留個心眼在他身上。

但洛浮除了剛才一時間的防備之外，在沐辰插科打諢過后，她仿佛真的就被轉移了注意力。以至于現在和來人談話，真的就完全忽略掉了沐辰，徹徹底底、一干二凈，簡直就像是失憶了一樣，甚至在聽青年說話的時候，順手還塞了雞翅到嘴里，都沒拿水沖一沖。

不過這也不是她真缺心眼。

只是不曉得為什么，每回在洛浮靈力缺失，又被浮雕散出的暖意補全的時候，短暫的恢復時間里，她的神智都會渙散得很厲害。

后來的她也無數次為自己的好運而感到慶幸。得虧每一次她都沒遇到什么意外，要真有個什么事，在那樣的情況下，估計她跑都跑不掉。

比如之前的每一次，也比如現在。

沐辰雖然身份不明、目的不明，但好在沒趁機對她做什么，也沒有把矛盾挑明，大多數時間，他還是安安靜靜站在邊上，看起來懵懵懂懂，溫和無害。

過了不知多久，等到聽完青年的話，回過神來，洛浮手里只剩下骨頭了。順便，在回他的話之前，她還吐了幾粒沙子。

4.

從剛才的談話里，洛浮了解到，眼前這個人名叫唐子謙，曾經是一家知名外企的總經理。那個“曾經”，說的是在他遭受意外、失去雙眼以前。

在知道對方看不見之后，洛浮不再端著自己的形象，開始仔仔細細打量他。

和一般的盲人不大一樣，他總是盯著前方，如果不是這樣認真去看，她一定發現不了他的眼神沒有焦距。不得不說，眼前的這個人，看上去，實在有些眼熟，可又說不出哪里眼熟。

難道現在的大眾臉質量都這么高了嗎？

“老板娘，你在想什么？”沐辰笑著笑著，湊近她，聲音變低下來，“你的眼睛，又紅了呢。”

洛浮一驚。

她剛才并沒有什么動作，只是盯著那人在發呆，靈力都沒有波動……既然這樣，眼睛又怎么會變紅呢？

“老板娘，你似乎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沐辰的笑意里居然帶上幾分無奈，“我想說的是，剛剛也沒有發生什么事情，你在哭什么呢？”

洛浮摸了摸眼睛，果然摸到一片濕潤，同時，她抽了抽鼻子。

然而，對于這突如其來的眼淚，她自己也很不解。

這是怎么了？

“請問，是出了什么事嗎？”原本安靜坐著的唐子謙忽然開口，聲音如溫潤流水，讓人覺得很是舒服，“我能不能幫上什么忙？”

這應該是她接待過的最有禮貌的一位客人了。洛浮微微失神，有些游離地想，這樣的人，很難讓人不去喜歡吧？

呃，她怎么會想到這個？

與此同時，唐子謙又發出了輕微響動，洛浮強自鎮定下來。

“沒什么，我們來談你的要求吧。”洛浮的聲音平淡無波，和她紅紅的眼睛還有鼻頭有些不搭，“對了，你可知道，來到這里要付出什么嗎？”

唐子謙一頓，輕笑：“知道。”

洛浮略作沉默：“那就好。”沒有沉默多久，她強壓下心里陣陣不明意味，又打起精神，“那么，你想換的是什么？”

難道是那雙眼睛？可是，拿命來換一雙眼睛，似乎有些不劃算。

“我想回到四年前。”

洛浮微愣。

那他就很劃算了。因為這需要花費的力氣不小，不小到，唐子謙這樣不久于人世的樣子，他的靈魄，根本就值不得這個價。

“好。”

可她的聲音先于腦子，一下答應了他。雖然在話音出口之后，她自己都驚呆了，但應下就沒有反悔的道理，更何況，她的內心只是驚訝，卻并沒有后悔的意思。

很奇怪。

今天，洛浮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奇怪。

“老板娘，你……”沐辰一派天真，“你好奇怪啊。”

自己覺得自己奇怪是一回事，別人說自己奇怪又是另一回事。可由一個剛剛認識的人，以這樣的語氣，說出自己心底的想法……洛浮的背脊都猛地涼了一下。不是不訝異的，只是她一直如此，心底戲很多，臉上卻從不表現出來。

“嗯？”

沐辰似是不解：“老板娘嗯什么？”

洛浮壓下性子，盡量平和地問他：“你方才是說哪里奇怪？”

“這個嘛？”沐辰轉了轉眼珠，明顯一副我在逗你的表情，“我就是覺得，老板娘長得這么好看、氣勢這么足，居然只是一家花店的老板，好奇怪啊。唔，這樣的氣質，感覺……”

洛浮心底一緊，盯著他的眼神越發防備：“什么？”

沐辰眼睛彎彎：“感覺，我來相親，好像賺了。”

“……”

算了，她明明知道的。

這個人，腦子有病。